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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5章 如何才能接近你

無名山頭上,文臻靜靜地坐在山洞裡。

外頭那男子埋完昭明郡主,一瘸一拐走了兩步,忽然嘶嘶兩聲,道:「不行,得先把傷口處理了,不然娘看了又要擔心。」

他似乎張望了一下,然後便向著文臻的方向走過來。

文臻慢慢坐起身來,姿態放鬆,渾身繃緊。

她坐在暗影裡,卷草在指間幽幽生光。

那人走進來,看也不看,一屁股坐下,然後是捋衣服的聲音,文臻嗅見了一股血腥氣。

那人很是熟練地處理好了傷口,正準備走,忽然停住,道:「好香。」

與此同時那狗也叫了起來。

文臻心中一震,隨即苦笑。

她忘記了竹筒兔肉。

雖然火已經滅了,但她做的東西,香氣一向持久有穿透力,給這兩個狗鼻子嗅見了。

那人一轉頭,才看見了暗影裡的文臻,嚇了一跳,猛地蹦了起來,大叫:「你是誰?」

文臻伸出手,茫然地對空中抓了抓,抬起四十五度天使角,眨動正圓形蠢萌眼,問:「哥哥,你是誰?」

對面忽然安靜了一會。

文臻疑惑地抬眼,霧濛濛的眼眸向著對面。

對面男子再開口時候,第一個字似乎更啞了些,但隨即轉為先前傻兮兮的快節奏語調:「我啊,我沒有姓,叫鐵柱,住在這留山十八灣青籐寨,上山來打獵順便採點雨後蘑菇,妹子啊,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文臻眨眨眼,心中先前因為那一頓引發的淡淡疑惑淡去,低頭垂淚道:「哥哥,我是和姐姐一起,來參加立火節的,結果迷了路,又莫名其妙遇上強盜,我受了傷,姐姐也……」說著眼淚便簌簌落下來。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按上了她的臉頰,文臻怔住,感覺到粗糙的手指在臉上沒什麼章法的一陣亂擦,頓時忍住了擺頭的衝動,乾脆更努力抽噎一聲。

這回又感覺到那手指頓了頓,然後拭乾了她的淚水,鐵柱道:「妹子,別哭,你姐姐我已經埋了,你跟我下山吧,這山上濕氣太重,我帶你回去養傷。要麼你告訴我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家。」

文臻知道青籐寨離千秋谷其實挺遠,要翻過三座山頭,自己之所以很快到了這裡,想必是山間野獸不走尋常路,但現在要想走回頭路也不可能,便道:「我家在古田寨子……」

「那可遠了,路又難走,真要走,得走個好幾天呢。」鐵柱好像少根筋,並沒有問她,既然是來參加立火節,怎麼就走到了這裡,他伸手一拉,很自然地將文臻拉到了背上,「來,我背著你!」

文臻沒想到他這麼利落,轉眼就趴上了他寬闊的背,一股淡淡的草木香襲來,乾淨好聞,並沒有想像中山野之民多日不洗澡的污濁氣息。

這氣息於她是陌生的,卻令她心生好感,臉頰下麻質的布料雖然有些糙,卻透著融融暖意,熏得她瞬間便湧上倦意。

男子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回去,在灰堆裡扒出了那幾個竹筒兔肉,往懷裡一揣,興奮地道:「這是你烤的?好香,帶著,咱們路上當乾糧!」

文臻呵呵一笑。

還是個吃貨!

她捏了捏袖子,本想讓文蛋蛋出來,給這人下個無傷大雅但可以控制的蠱,結果文蛋蛋在她袖子裡瑟瑟發抖,死活不肯出來。

文臻恨恨地捏了捏文蛋蛋,只好放棄,身下男子微微有點瘸地行走,一顛一顛的。

鐵柱一邊走一邊道:「今兒立火節我原本也想去千秋谷的,可惜太遠,我娘身體又不好……」

文臻聽著立火節,心中一動,心想這一次的立火節,大概是慶祝不成了吧,畢竟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兒,總寨地位岌岌可危,大祭司也失蹤了。

這麼想的時候,她忽然聽見鐵柱道:「哎呀,看,煙花!」

文臻此時也隱約聽見焰火呼嘯升空的聲音,極其細微,當在極遠處,而那一處的天幕,那一片混沌的藍黑色上,忽然閃爍出無數細小的彩點。

以她現在的視力,能夠看見那些彩點,說明那煙花極其絢爛。

文臻呆了一呆,隨即心便猛烈地跳了起來。

燕綏來了?

千秋谷此刻必然還在亂中,雖然她已經將大部分的事做完,但那麼多人聚集,還是很容易出事,後續的安撫以及尋找她必然讓小檀等人焦頭爛額,怎麼可能有心思放慶祝煙花。

只有手段奇詭又霸道的燕綏才能第一時間安定局勢,只有他才會在安定局勢後敢於放煙花提醒她。

文臻一時心間如亂麻叢生,纏繞得心尖發緊,想著他刺殺南齊總督不知道有沒有受傷,想著他的病不知道怎麼樣了,是更加漠然還是稍微好轉,想著在這同一片彩光流轉的天幕下,他此刻在想什麼?

手指無意識地抓緊,身下鐵柱忽然道:「小妹子,你怎麼在發抖?」

文臻一驚,也沒注意到他換了稱呼,立即鬆開手指,哽咽地道:「我想我姐了……」

鐵柱輕聲道:「睡一會吧,睡一會就好了……」說著加快了步伐,文臻更加感覺到了顛簸,也不知怎的,這樣顛啊顛的,她竟然就這麼被顛睡著了。

朦朦朧朧中有人入夢。

是一地的妖火,妖火上生漫天的雪,艷色的紅和晶瑩的白將天地隔開得涇渭分明,像地獄和天庭各分一端,而那人在中間。

也是半身紅半身白,唯有烏髮如檀,一雙眼眸微微彎起,笑意溫柔又空靈。

他腳下遍地曼陀羅絲般流曳,那象徵生死和黃泉不可見之花,開到荼蘼。

他道:「文臻,我要如何才能靠近你?」

……

文臻離開的無名山頭,恢復了安靜。

過了很久很久以後,很遠的地方,才傳來細微的聲音,聽來像是腳步踩在地面和枯枝上的沙沙聲,但是卻看不見人影。

那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停留在昭明郡主簡陋的墳頭前。

片刻後,墳前一朵小花緩緩離了枝,飄到了墳前,悠悠落地。

小花落地的那一刻,忽然起了風!

風中冷電一抹乍現,直奔墳頭,劍風罡氣凜冽,四周竹林修竹齊齊倒仰,碧青色的竹葉飛舞成無數個「一」,墳頭上黃土被捲得四面炸開,伴隨著落花碎葉,簌簌落一陣黃雨。

黃雨中一抹血線如紅綢飄過,隱約一聲悶哼,地面濕潤的黃土上啪地印下一個纖秀的腳印,邊緣滲著微微的紅。

出劍人如風至,掌間特別寬的寬劍暗芒隱隱,劍尖一滴血將落未落。

可他劍若破風繞著墳轉了一圈,手中劍再也沒有像先前一樣,觸及實處。

他最終不得不收劍,惱怒地哼了一聲。

……

他坐在鏡前,慢慢對鏡梳妝。

淡綠色的膏藥慢慢推開,手指下原本快要恢復如玉入脂的肌膚漸漸變得凸凹不平,生出許多的疙瘩和暗瘡。

藥膏抹上指尖,細細地碾過一層,所經之處,手上皮膚的毛孔變粗,指節指腹部漸漸鼓出粗糙的小包,像一個個經過歲月和生活磨礪的繭子。

隨即他戴上一雙極薄的手套,那手套薄到,依舊能感覺到手的粗糙和繭子。

那變粗了好幾歲的手再輕輕撫過髮絲,烏黑順滑的長髮便慢慢變硬,變糙,一根根有點叛逆地亂在風中。

最後修掉舒展的眉,墊寬精緻的鼻翼,連唇上都抹了一層暗色的油,變得乾燥起皮。

最後拿起一個小瓶,對著身上灑了灑。

瓶子裡並不是現在剛剛出現的,一種香氣特殊的叫香水的東西,而是一種氣味不大好聞的液體,聞起來像是獸皮,血氣,和不經常洗澡導致的有點渾濁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能讓人只憑嗅覺也能腦海中立即浮現出一個山野獵戶形象的氣味。

那氣味灑在獵戶才穿的粗糙布衣上,便盤亙在那疏落的紋理中,經久不散。

……

無名山頭一隻肥狗歡快地轉了半天,似乎在找尋著什麼,最終也和那寬劍的主人一般一無所獲,只得對著空處汪汪幾聲,轉身向山下奔去。

很久以後,在昭明郡主新墳大概里許外的地方,一處矮崖下,那裡叢生的灌木簌簌連動了幾下,接著,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處枝葉輕輕彈動,不斷延伸著,向著文臻離開的方向。

……

文臻睜開眼睛,眼前依舊是一片混沌,透著景物微微的輪廓,並沒有變成徹底的黑暗,但也沒有好轉。

她伸出手,對著那一點光亮仔細地看,很久以後,她眨眨眼,將眼睫上那一點濕潤眨掉。

別怕,不一定就此瞎了。

別哭,反正哭也沒用。

她的手按在腹側,那裡有點溫熱,似乎殘留著觸摸的感覺,她有點想不起來自己睡著的時候手有沒有放在肚子上。

她更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會睡著了。

屋外傳來低語聲,是那個鐵柱的聲音,另外還有一個女子的聲音,這一幕有些熟悉,讓她想起當初帶著燕綏在山崖下逃亡的日子,想起大牛和桃花,想起那日風雪小院外的兩座墳塋。

她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然後慢慢放平。

外間鐵柱絮絮叨叨的,那個女子應該是他母親,聽來是個溫柔又有點膽小的婦人,一邊聽著兒子的囑咐給文臻做紅糖雞蛋,一邊愁苦地擔憂說兩個少女怎麼會遇到這樣的壞人,莫不是遇上了千秋谷的強盜,那麼他將人帶回來,會不會把麻煩引來,被鐵柱不耐煩地打斷,叫她莫要整日瞎想。

那女子便又道紅湯雞蛋如此珍貴,何必放這許多,這些紅糖雞蛋還要留著給他娶老婆用呢,說著說著忽然道:「我瞧這女子倒是好看,要麼你……」

文臻不動聲色地聽著。

鐵柱道:「阿媽你說什麼呢。」說著掀簾進來,文臻聞見紅糖的甜香逼近,隨即手裡被塞進熱熱的大碗,鐵柱道:「小心小心,別撒了啊。」

文臻接住碗,手指一觸他手指,粗糙的滿是繭子的大手。

紅糖果然放了很多,甜到齁;雞蛋則像是動用了全部的儲備,一個接一個的滑入勺子裡,密集到湯都沒有,文臻勉強吃了兩個,實在吃不下了,便將碗遞過去,感覺到鐵柱一直盯著她吃,一定會勸一勸的,但鐵柱什麼也沒說,接過去笑道:「我娘還給你熬了獸肉粥,連帶這個,等會都帶著,給你路上吃。」

文臻倒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要送自己回千秋谷,喜道:「哥哥你要送我回家嗎?我家有點遠呢。」

她不敢說全是蠱女讓人聽之生畏的滿花寨子,更不敢說千秋谷,古田寨子雖然是總寨,但是其實佔地很大,周邊有很多依附於其的小寨子,都離滿花和千秋谷很近,更重要的是,所謂燈下黑,古田寨子現在不是在忙於尋找大祭司和祭女,就是忙於尋找她,最不可能去的反而是自己的地盤。

「遠也要送啊,不然你家裡人該多急,正是立火節呢。」

鐵柱出去送碗了,過了一會兒,有掀簾聲響,文臻笑道:「鐵柱哥,咱們是不是現在就可以出去了。」

進門的人卻沒回答。

文臻頓了頓,慢慢站起身來,笑道:「那我準備一下。」

門口的人腳步輕輕地過來,空氣中漸漸瀰漫開一種淡淡的香氣,極淡,若非鼻子特別靈敏或者對此道鑽研很久的人,斷然聞不見這氣味。

文臻恍若不覺,順手推開了旁邊的窗,大聲笑道:「這風裡氣味真好聞。」

一陣腳步疾響,從外頭快速向屋子而來,與此同時屋內人終於開了口,卻是先前屋外鐵柱娘的聲音:「姑娘,我來給你送獸肉粥。」

「是大娘啊。」文臻笑瞇了眼,「謝謝您吶。」

又一聲掀簾聲響,鐵柱的聲音響起,「娘,這粥燙,給我端著。」

鐵柱娘順從地應了,鐵柱又將那粥端到文臻面前,那獸肉粥散發著剛才文臻聞見的特殊香氣。

「這裡頭有一種肉,是這山中也少見的啜雞的肉,平素愛吃羅塔葉子,肉有一種奇香,你聞聞,香不香?」

「香!」

文臻接過粥也吃了幾口,才說吃不下了,鐵柱很小心地將罐子用布包了,又要來背她,文臻自己下了床,鐵柱便將她扶住,引她到了門外,笑道:「好容易借了頭驢子,老了一點,但是這整座寨子,也就這頭驢子能用啦。」

文臻沒想到還有代步工具,留山百姓窮苦,很少有車馬,其實在文臻看來,這都是留山多年來被神權統治的後果,而神權統治者的一個特徵,就是不喜歡老百姓太過富有,因為富裕的百姓有更多的機會拓展視野接受教育,一方面這些人醉心於神化自己權力爭奪,另一方面在努力愚民並馴化。不然這滿山的藥草山珍,這適合種茶種果園的土壤,這一年四季溫暖合適的氣候,都代表著財富啊。

這驢子果然很老,老到文臻一坐上去就被那刀削一般的背脊硌得屁股痛。但她一聲不吭。

鐵柱牽著驢子,帶著那隻狗,慢慢走下山路。

小屋前恢復了平靜,鐵柱娘站在門前,望著遠去的兩人,看上去神情很是牽念。

過了一會,她轉身準備回屋,卻看見門檻上已經站了一個人。

鐵柱娘並沒有驚異的表情,正準備打招呼,那人一直背在身後的手忽然向前一伸。

一道冷光如電,射入她的胸膛。

鐵柱娘在那一霎只來得及伸手抓住劍柄,一臉的目眥欲裂不可置信。

「你……你……」

因為臉上肌肉扭曲太狠,啪嗒一聲,她臉上掉下一層面具,面具下是一張蒼白而年輕的臉。

刺穿她胸膛的闊劍劍身上,彎彎扭扭許多鏤紋,此刻血迅速填滿那些鏤刻,蜿蜒曲折,如繪詭秘符文。

闊劍的主人手腕穩定,紋絲不動,聲音裡也沒有一點情緒。

「公子手下,不留自作主張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