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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今日見她做新娘

人群最熱鬧的時候,跟在迎親隊伍後的姚太尉侄子,姚縣丞對自己妻子使了個眼色。

林氏便不動聲色從人群邊緣溜出來,跟隨著夫君來到一處比較僻靜的角落。

這裡是一處迴廊,姚縣丞看著腳下大海,瞇著眼睛,問他的妻子,「你和唐夫人聊了許久,可發現了什麼端倪?」

「不曾。」林氏有點慚愧地低頭答,「唐夫人委實是個厲害人物,滴水不漏的。不過就妾身看來,唐夫人可能也不知道唐羨之的安排。」

「這樓船一定另有佈置。」姚縣丞焦灼地手指敲著欄杆,「劉將軍那裡還在等我們的消息,這船太大,還是水密分艙,便是哪裡弄個洞,也沉不了。我們要想辦法找到各處機關的位置,」他回頭看著妻子,「你夫君能不能順利調回天京並升職,就看這一次能否立功了。」

「夫君。」林氏望著丈夫,滿眼擔憂,「上一次漳縣繡娘那事情,你就已經冒了險,險些丟了命,便是要需要履歷功績,也不能這麼不顧性命。這船是唐家的,唐家是什麼人?更不要說滿船門閥子弟,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你只是一個書生……」

「書生,書生又怎麼了?」姚縣丞像被針刺了一下,聲音猛然提高,「是,姚家是軍功世家,子弟都從武,就我一個文弱書生。可是就我一個不也是與眾不同?叔叔幾個兒子也就那樣,我不努力去天京幫他,誰來承我姚家的風光?」

「哎哎夫君你小點聲!」林氏急了,急忙踮腳摀住他的嘴,「仔細人聽見!」

姚縣丞甩開她的手,「艱難險阻,玉汝於成。和你一個婦道人家也說不了這許多。既然你探聽不出什麼來,那就咱們自己去做。」

「咱們能怎麼做?」

「我會試著和唐家的管事打聽。看能不能查出這唐家船上最重要的地方在哪裡。你去嘗試著和唐慕之接近一下……這個女人凶性大,又有一手絕技,上頭的意思,是希望能挑唆她出手對付易家人或者司空家人都行……」

他話還沒說完,看見林氏已經打了個寒戰,露出畏懼的神色,不由洩氣地住了口。

姚縣丞知道唐家這一回的婚禮,上頭有一些佈置,但是上頭的佈置並沒有落到他頭上,畢竟唐家嚴控賀客的身份,他作為姚家子侄,之前在漳縣也和唐羨之有了點交集,才獲得邀請,卻一個多餘的人都不能帶,而他書生夫妻,能做什麼?是他自己揣摩上意,想要有所作為,才積極上船,讓妻子去探聽口風,探聽失敗,又想著從唐慕之身上著手,可如今見妻子這模樣,不禁也有些氣餒。

只是想了想,終究是不甘心,只得耐著性子道:「你莫怕。你一個纖纖弱女,唐慕之怎麼也不會想到針對你的。你也不必做什麼,單看有無機會罷了。要我猜,唐家今日放百姓進來,其中一定有朝廷的人,你若瞅著機會,配合一下也便是功勞。」他拍拍林氏,忽然又生出信心,道:「你那本事,平日也用不著,正該試試,也讓這些素日瞧不起你的門閥小姐,見見你的顏色。」

林氏怯怯抬頭,看見夫君面容愁苦,想了想,咬牙道:「那我便試試。」

「這便對了,我的好娘子。」姚縣丞喜笑顏開,拉著她的手道,「今日必有大事,你我只要機靈一些,在裡頭撿些功勞,也便彌補了上次漳縣被擄的恥辱。柔兒,你放心,我拼了命,也會護你周全的。」

林氏便也一笑,柔情脈脈地依偎在丈夫懷裡。

……

唐家大船上,放下了搭板,那些來自各個船隻的普通賓客,都是先把自己的船停靠於小島,再從島上上唐家的船,人全部上完之後,大船拔錨,和小島拉開距離。

雖然比較費事,但眾人基本都沒有意見,能見識一個傳說中的豪門氣派,喝門閥第一的唐家一杯喜酒,是多少人八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小小麻煩算什麼。

上船的人們大多喜笑顏開,指指點點,人群中,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婦人,卻顯得謹小慎微,眼睛只看著腳下,另外一點精神就分給了懷中的孩子,將他緊緊地抱著,時不時將他的小手從那些看起來有點危險的地方拉回來。

唐家的管事們一直站在甲板上觀察著人群,請進來的賓客自然也是經過審查的,基本上傾向於有一定身份的,身家來歷都清白,且隨身攜帶著戶帖的建州當地人氏。

船上總管已經嚴厲囑咐過了,要仔細查對戶帖,有一點不對勁都不許上船。

因為唐家臨時要多這許多客人,船上人手便顯得明顯不夠,尤其廚房,所以管事有意也在來客中尋找可以幫忙的人,帶著孩子的女人原本令人放心,只是顯得麻煩,但當管事看見這個女人手心裡厚厚的繭子之後,便初步同意了她上船。再經過盤問,得知這個女子並不是商醉蟬的追隨者,只是某家船上的燒飯船娘,看見這樣的熱鬧,想來碰碰運氣,畢竟大戶人家散喜錢都不是小數。

經過搭板時,那孩子手裡高舉著戶帖,大家本來還要按規矩細看,忽然那邊哄笑,一大群人湧往二層,管事們都轉頭去看熱鬧,瞄一眼有戶帖,也就讓過了。

二層越來越熱鬧,在這個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時刻,管事們心不在焉,一瞬間湧進來了比先前更密集的人流。

女子帶著孩子,並沒有像別人那樣趕緊四處參觀以方便日後吹噓,而是找到管事,囁嚅著表示想要盡快去打雜幫忙,並在管事表示疑惑之後,又吞吞吐吐地問打雜每日工錢多少。

管事頓時明白了什麼,倒也歡喜,越發放心,便帶她去了下層船艙。這種外頭臨時幫忙的,自然不能進入核心地帶,都是和唐家打雜的混在一起,做一些簡單的清掃打理工作。

那女子也十分老實,不僅眼珠不亂瞧,甚至自己要求下到最底層去幹活。因為底層的活計最髒錢也最多。管事自然更加歡喜地應了。

女子下到最底層,被安排去給鍋爐添煤,這是最髒最累的活,唐家的人自己也不願意幹,女子卻立刻應了。

靠近鍋爐總是又熱又髒,幾個壯漢脫光了上身在不斷添煤,看見居然有女人小孩進來都目光怪異,眼神放肆地在女子身上溜來溜去。女子低了頭,一個人走到一個無人在的角落,將孩子放在一邊,開始幹活。

幾個男子對視一眼,正想說什麼,被上頭監工的喊一聲,都趕緊埋頭做活。

女子也開始挖煤,一鏟子下去,眉頭皺一皺。

那孩子嗤笑一聲。

女子警告地瞪他一眼,不過那眼神弱慣了,瞧來也軟綿綿的。

那孩子怡然不懼,小聲地道:「就你這點力氣,能挖幾塊煤?可不要掙不得幾個銅板,不夠我分的。」

女子默不作聲,努力將滿滿一鏟煤舉起,舉得太艱難,嘩啦啦落下幾個小煤塊,砸在那孩子頭上,那孩子張嘴要罵,女子呼啦一聲把那鏟煤倒進通往鍋爐的管道,轉身盯著他,手中的利鏟正對著孩子的臉。

那孩子本來嬉皮笑臉,一抬頭觸及那閃亮的鏟尖和她的眼神,常年街頭小混混鍛煉出來的直覺頓時發揮了作用,他激靈靈打個寒戰,立馬縮一邊討好地喊一聲娘。

女子這才恢復了慢吞吞厚嗒嗒的態度,也不理他,轉身走到窗邊——這底層的船艙有一排小窗戶,但只能開一半,大小只夠孩童進入。

女子拉開窗戶,呼哨一聲,隨即讓開。

片刻,一條黑影翻窗而入,姿態柔韌,像一條游動的黑魚。

黑影落地輕輕,被水靠裹著的身體柔曼修長,是個女子。

她向前走,水靠自然脫落,身體也似從束縛中掙脫出來,現出高挑的身形。

那孩子瞪大眼睛,想要驚呼,卻被剛才的老實女子震住,只得自己摀住嘴。

裝娘的自然是聞近檀,開窗放進來的,是君莫曉。

蝦有蝦路蟹有蟹路,聞近檀不會武功,卻有頭腦。她在岸上就尋了一個小流浪兒,那孩子本是良家子,父母雙亡之後便自己流浪,自然是有戶帖的。聞近檀和他談生意,約定僱傭他做兒子按日收費,自然一拍即合。

「母子倆」先是以廚娘名義上了那個文人寫手團的船。一直呆在底艙沒有上去過。再在唐家開放邀請賓客的時候,以幫忙的名義上了唐家的船。

本來最擔心的是上唐家船時會細查戶帖,好在那些人被吸引了注意力,馬馬虎虎混過去了。

而君莫曉,上的是官家小姐們的樓船。這兩艘都是臨時僱傭,相對比較好混進去的船,其餘如姚家,司空家,季家那都是自家的船,想都別想。

之後便是聞近檀混進去,而君莫曉下水等待時機。畢竟兩個人想都混進去目標太明顯,君莫曉有武功,水性也好,趁人多早已潛入唐家大船附近。

君莫曉一邊把水靠藏好,一邊道:「今晚保準一場亂仗。方纔我在水下,竟然瞅見了還有很多藏在水下的人。也不知道算是哪方的。還有季家的大船,從島那邊繞過來了,看樣子也要上船。」

聞近檀有點擔憂地道:「也不知道文臻怎樣了。」

君莫曉滿不在乎揮揮手,「她能怎樣?她好得很。眾星捧月珠圍翠繞,吃苦的是咱倆,你就別替她操心了。保不準全船的人都死了,她還活著呢。小檀,你說,咱們現在怎麼辦?」

「先得想辦法出去。弄兩套唐家下人的衣服來。我方才過來,瞧那幾個人目光不懷好意,大抵有點……好色。小君你比較好看,你去試探著勾一勾?」

「啊呸,既然你發現了,那就是他們看上你了,自然你去勾,我一個黃花閨女,可不會這個。」

「我也是黃花。」

「可你成過親!」

兩人大眼瞪小眼望了一陣,忽然齊齊轉向那孩子。

那孩子不明覺厲地抱緊膝蓋。

那兩人齊齊道:

「你去!」

……

二層新娘房間外眾人哄笑的時候,人群中有人微微抬了抬頭。目光精準地落在了二層。

他的目光看似平淡,卻一霎穿越重重人群,兩層甲板,無數頭頂,落在了人群中心的唐羨之身上。

而在人群最前端,被無數人圍著的唐羨之似乎也有感應,忽然微微偏頭,然而他身周人潮如海,辨不出那殺意遠近。

他似乎也沒想辨,在眾人含笑催促下,念完了催妝詩。

像他這樣的大家族繼承人,三歲啟蒙,五歲學詩,說不善詩詞只是謙虛話,畢竟詩詞對他來說非正業,但一首催妝還是須臾即成的。

到現在也就沒有再拖延的理由了,眾人起哄著要開門,易人離也便利落地開了門,卻在開門前一霎,變戲法一般抽出一個大棒子,藏在身後。

屋內眾人目瞪口呆地瞧著他——東堂接親是有打新郎的習俗,但這回新郎是誰?唐羨之啊!她這是要來真的嗎?

還沒想明白,門開了,易人離手一抬,大棒呼嘯著當頭砸下!

「哎喲!」

一聲尖叫,一個傢伙抱著手臂躥起丈高。

裡外齊齊倒吸一口氣,片刻後,公鴨嗓子爆發,「誰打我!」

易人離:「……」

文臻:「……」

門口,手臂挨了一棍的倒霉蛋,不是唐羨之,是司空凡,司空家的小世子。

這倒霉玩意很少有機會遇見這樣熱鬧好玩的事兒,一直擠在最前方,積極地要幫未來大舅子開門,然後就代唐羨之挨了殺威棍。

司空昱擠過來,將弟弟拽開,給他查看手臂,一邊瞟了唐羨之一眼。

怪不得不急著進去呢。

唐五真是他們這群中第一假仙。

大家都在抽氣——新娘子凶悍!

立在門口的唐羨之,只看著文臻。

看著那個中規中矩坐在床上,大紅嫁衣紅蓋頭的少女。

他眼中一霎掠過微微迷茫的情緒,這在他二十年人生中亦是難得的情緒,似乎這一幕對他來說也如夢幻,如無數午夜醒來對著空風試圖抓握住的舊夢的痕跡,轉手就要從指縫間冰涼地漏了。

隨即他便看見那嬌嫩的新嫁娘,對他伸出手。

像探入夢境的柔荑,擊破那一霎的虛幻,他眉眼忽然一動,笑了。

這一笑便如夏花,謝卻那人平素裡溫涼又空靈的仙氣,顯出幾分灼灼的艷來。

滿室的女子都禁不住看他。

他卻只看著文臻。

文臻的頭紗大抵是為了她舒服,十分的輕薄透氣,看過去是一片朦朧的紅色天地。

那片柔和的紅色天地裡,那人換下了平日的白衣,一襲黑色隱繡暗紋螭龍錦袍華貴隆重,只以紅玉頭冠和腰帶腰飾點綴這喜氣,越發顯得沉穩尊貴卓絕,當得起第一門閥未來家主的風範。

目光交匯,文臻淺淺一笑。

少女面容嬌艷,今日稍顯成熟的妝容將平日微微的稚嫩洗去,分外凸顯氣質中的靈秀和婉,嬌嬌煦煦,一笑紅唇微綻。

而一襲嫁衣彩繡輝煌,寶光四射,換成常人便要衣裳勝人,卻也未能掩住那般自在清靈風采,

天地靜好,她在軟雲飛霞中嬌嫩開放。

唐羨之在自己都沒察覺之前,已經牽住了她的手。

觸及她溫軟手指時候,他禁不住顫了顫。

原以為自己定能心如止水,卻原來依舊一觸便生漣漪。

然後恍惚想起,認識這許久,她看似親切,實則距離分明,就連已經有了名分,也只是看似親親熱熱挎他臂彎,從未和他有過任何體膚接觸。

恍惚只是一霎,他含笑牽著她的手,漫步上樓。

眾人紛紛讓開,微笑目送,口中讚著金童玉女天生一對。

易人離早在打完那一棒便隱到了暗影裡,趁著人多大家都在看新郎新娘,從窗戶翻了出去。

畢竟其餘人不清楚情況,但可不能托大到在唐羨之面前晃。

不過是從二層接到三層,舷梯上鋪了長長的紅毯。

唐羨之和文臻出來,四面都爆發欣喜的歡呼。

文臻第一眼先看了對面那些接親團,按說就是門閥子弟們了。

一個戴著半邊面具也能看出風流明艷的少年笑吟吟抱肘看著這邊,身邊的厲笑滿眼星星正看著他。那應該是西川易那位傳奇小公子未來繼承人易銘。

不知怎的,文臻看著易銘,總覺得有種熟悉感。

司空家兄弟兩人,比較小的那個就是世子司空凡了,這對兄弟瞧著感情還不錯。

季家兄弟沒看見,按說也該接到請柬,但之前來了那麼一出,到底還來不來實在難說。

姚縣丞立在一邊,對她含笑遠遠一揖,文臻也便回禮。

林飛白站得更遠,目光遠遠投過來,那眼神深邃黝黑,文臻不敢揣測,只微微頷首為禮。

前日那為她解圍的奇絕箭術,應該出自他的手。

她趁著唐羨之和人含笑打招呼,對他做了個「老太太」口型。

林飛白接收到這個口型,微微一怔,目光在她的大頭蓋頭和鮮紅嫁衣上掠過。

有那麼一瞬間,他心中湧起難言的寂寥和憤怒。

寂寥是彷彿看見美好的東西在自己面前被玷污。憤怒是因為他因為珍惜而不敢輕言採擷的美好,怎麼忽然就被人輕鬆奪去了。

早知道……早知道……

但是,早知道也不會做的吧?他不是唐羨之,唐羨之可以無所顧忌,林飛白卻不能。

迎上文臻略帶欣喜和疑惑的目光,心底那股苦澀便緩緩在胸臆間瀰散,然而他還是冷峻地一點頭,回了她的禮,便往後又退了一步。

人群讓開道路,文臻看似嬌羞低頭,實則上上下下打量著人群。

該來了一定已經來了,只是人到底在哪裡呢?

人群裡,遙遙的,有人拈了一顆梅子,卻沒有在吃,只將那簇簇群擁裡的新嫁娘,仔仔細細地瞧。

瞧她艷麗紅妝,瞧她明珠生光,瞧她頰粉唇朱,瞧她靈秀無雙。

瞧她像個得遇良人的新嫁娘,盈盈微笑於人群中央。

他忽然有些發怔,之前那些日夜相處,見過她很多模樣,也想過她很多模樣,但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看見這樣的新嫁娘。

於他來說,歡喜了,便是自然,不過是睜開眼看見她在,臨睡前看見她窗前剪影,每一道菜只想嘗著屬於她的滋味,每一個念頭都和她有關。

一切似乎和以前沒什麼不同,只是流過得更快一些。但回頭再想,又覺得彷彿從遇見她的那一刻開始,花便再不敗,日光便如洗,生命像在逆著生長,連崖石縫隙裡,都能開出綠芽。

以為可以這樣到耄耋老去,卻原來這人間還有這許多道阻且長。

或許就是因為他沒有想過那許多,所以才在今日見她立於別家喜堂,一團火般灼灼鮮亮,卻是為別人鮮亮。那些話兒寫滿祝福與吉祥,卻是冠姓于唐。

一顆梅子在指尖拈了太久,沾了些細碎的糖粉,他皺眉盯著,想著以前她為他準備的蜜餞,從來不掉粉,更不會這麼不勻。

以前啊……

再平常不過的以前,忽然便,牽扯了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