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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濃愛國意,唸唸北伐心陸游

徽宗宣和七年(1125)十月,陸游降生在風雨飄搖的北宋末年。是年冬,金人出兵攻打北宋,宋徽宗傳位於兒子,宋欽宗繼位,改元「靖康」。不到兩年的時間,宋徽宗與宋欽宗被俘,北宋徹底覆滅。所以,靖康元年(1126)是陸遊人生的起點,也是北宋淪亡的開始。

「我生學步遭喪亂」,是陸游的感慨,也是陸游的無奈。自出生起,陸游便隨著家人一路南下,幼小的心靈在國家滅亡和舉家逃難中受到強烈的震撼,由此在內心播下「北伐」的種子。日後,宦海沉浮,幾次起落,絲毫不曾動搖過陸游的信念,因為那枚「王師北定」的種子在陸游的心裡頑強地扎根,任性地瘋長。而他的經歷,他的理想,他的作品,他的心路,都是盤繞在這棵大樹上的枝枝蔓蔓,豐富著他的人生,改寫著他的命運。

紹興二十三年(1153),陸游進京趕考,因排名在秦檜孫子秦塤之前,被秦檜所免。直到秦檜病逝,陸游才正式步入仕途。1162年,金軍南下,北方戰線較為空虛,當地人紛紛起義,反抗金人的統治。彼時的南宋,已然在江南建立了政權,宋高宗無意北伐,耽於享受,讓陸游很是鬱悶。

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斟殘玉瀣行穿竹,卷罷《黃庭》臥看山。
貪嘯傲,任衰殘,不妨隨處一開顏。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閒!

《鷓鴣天》

這首詞中有著陸游難得一見的飄逸和瀟灑。他將自己的住處勾勒得美好而空靈。「蒼煙落照」的景色不染塵埃,所以他也不想關心世事。喝著美酒在竹林裡納涼,讀讀好書,看看遠山,這樣曠達自在的生活實在難得,週遭的事情也總能令自己笑逐顏開。但造物主總是這樣無情,讓英雄與普通人一樣慢慢衰老!如果不是最後兩句中緩緩吐出的抱怨,陸游的這首詞差點就被誤讀為「農家田園樂」。但詞的結尾,那種英雄老去,恐再無用武之地的不甘,卻扭轉了全詞的基調。

幸運的是,陸游的志不能伸很快就得到了改善。1162年,宋孝宗即位,任命陸游為樞密院編修,並賜進士出身。這一年,陸游已經三十八歲了。他開始不斷上疏給孝宗,提出如何整頓軍隊,制訂北伐計劃,以圖恢復中原,忍了很多年的政治理想開始逐漸抬頭。孝宗也開始指派專員負責北伐事宜。

不幸的是,此時距離北宋滅亡已經過了幾十年,南宋的政局剛剛穩定下來,無論是高宗還是孝宗,無論從個人還是國家層面,南宋皇帝的北伐通常只是表面上的「聲稱」而已。各種「議和」活動都在緊鑼密鼓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陸游一再上書抗金,鬧得皇帝面子上有點過不去。這種情況下,有人啟奏說陸游結黨羽,慫恿北伐都督張浚用兵,孝宗大怒,直接將陸游貶官。

懶向青門學種瓜,只將漁釣送年華。雙雙新燕飛春岸,片片輕鷗落晚沙。
歌縹緲,艫嘔啞,酒如清露鮓如花。逢人問道歸何處,笑指船兒此是家。

《鷓鴣天》

後人評陸游詞「清麗處如秦觀,雄健處似蘇軾」,確有幾分道理。「雙雙新燕,片片輕鷗」有秦學士的細膩,「懶學種青瓜,漁釣送年華」又頗有幾分蘇學士的豪邁。妙手一出,大手筆寫小生活,構思有序,用詞質樸,讀來清新自然,如臨其境。可見,如果陸游生活平順,事業安穩,他很可能變成一位優秀的田園詩人。但理論是一回事,現實是另外一回事。

1169年,賦閒四年的陸游被朝廷徵召做夔州通判。1171年,陸游離開夔州,歡歡喜喜隻身赴漢中,到王炎幕府任職,在大散關一帶巡邏。可能陸游自己也未曾料到,大散關的生活後來竟成為他畢生最珍貴的回憶之一。

大散關是川陝地區交通要地,戰略位置非常特殊。關的這邊是南宋前線的守軍,關的那邊是陝西,是長安,是淪陷的中原。抗金前線的真實生活,揮師北伐的激動心情,讓已年近五十的陸游充滿了力量。正當陸游為理想摩拳擦掌的時候,朝廷忽然否決了北伐的計劃,解散幕府,調王炎回京。軍旅生活的深刻體驗,立志報國的宏偉藍圖,頃刻間,成為夢幻泡影,令陸游壯志成虛。這是陸游離自己的理想最近的一次,也是他生命中離北伐最近的一次。

雪曉清笳亂起,夢遊處,不知何地。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
睡覺寒燈裡,漏聲斷,月斜窗紙。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

《夜遊宮·記夢寄師伯渾》

1172年冬,陸游懷著巨大的失落離開了前線的軍旅生活,到蜀中任閒職。收復失地的雄心壯志,報國無門的滿腔悲憤,「鬢雖殘,心未死」的糾結與掙扎,又有誰能知道呢?

此番大散關前取消北伐一事,對陸游的打擊非常沉重,但他生性執著,血液裡湧動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即便被調任閒職,依然大膽上書,屢次建議出師收復失地。可惜,從未被採納過。

為官多年的陸游慢慢年紀越來越大,已經不再適合做官。宋朝對這樣的官員給予優待,給他一座廟宇讓他管理,廟宇的收入也化為他的俸祿。所以,其後很多年,陸游都以「奉祠」維持家人生計。此間,有人攻擊他「狂放」,陸游將計就計,乾脆自號「放翁」。

直到1178年,孝宗才再次召見陸游。陸游四十六歲入川,如今已五十四歲。八年的時間,陸游總是盼望著能回到家鄉,但如今真要離別,才覺蜀地的時光也分外可貴,多年的生活也讓他依依不捨。這是常情,也是深情。

歸夢寄吳檣,水驛江程去路長。想見芳洲初繫纜,斜陽,煙樹參差認武昌。
愁鬢點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重到故鄉交舊少,淒涼,卻恐他鄉勝故鄉。

《南鄉子》

當年也曾身穿朝服上殿面君,如今,鬢角添了許多白髮。回到故鄉,那些舊相識老朋友,恐怕已經很少了吧,能夠聊得來的人也許並不比蜀地多。那種回鄉時的尷尬,親切又疏離的痛感,陌生也膽怯的淒涼,被陸游刻畫得真實動人。

再次回到朝廷的陸游,很快就發現北伐無望,他心心唸唸的恢復中原之大計,已經漸漸變得虛幻,如水中月,鏡中花,可望而不可即。

宋光宗紹熙元年(1190),主和派發起對陸游的攻擊,原因是陸游「喜論恢復」。朝廷最終將陸游罷官的由頭是「嘲詠風月」。陸游一氣之下離開京師,將自己的住宅命名為「風月軒」,以示抗議。此後,年近七十的陸游開始了隱居生活。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訴衷情》

晚年的陸游回憶最多的還是那段匹馬戎裝的歲月。

陸游一生坎坷,但才華蓋世,文史兼通,所著頗豐。他可以詩,可以詞,可以文,且能編修國史,乃罕見的奇才。他的作品內容廣泛。寫日常生活的寧靜與恬淡:「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悼畢生難忘的情事:「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裡更傷情。」「玉骨久埋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七十幾歲的時候,陸游依然對前妻唐琬念念不忘,每至沈園都哀傷悲慟,可見他用情之深。也談自己高潔的志向與情操:「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但在這些作品中,最令陸游光芒四射的還是他堅定北伐的決心和勇氣、至死不渝的「戰神」風采。

即便在隱居不出的歲月裡,陸游也從未斷絕與主戰派的接觸,先是與范成大結莫逆之交,又與辛棄疾促膝長談。韓侂胄興「慶元黨禁」,陸游寫詩批判韓;但韓侂胄決定揮師北伐,陸游又為韓站腳助威。陸游用自己的行動來表明:願以畢生餘力,誓弘愛國大業。可惜,這些努力卻無法兌現成實際,只能化成字裡行間綿綿的遺憾,不絕的悔意。

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陣雲高、狼煙夜舉。朱顏青鬢,擁雕戈西戍。笑儒冠、自來多誤。
功名夢斷,卻泛扁舟吳楚。漫悲歌、傷懷弔古。煙波無際,望秦關何處?歎流年、又成虛度。

《謝池春》

桐葉晨飄蛩夜語,旅思秋光,黯黯長安路。忽記橫戈盤馬處,散關清渭應如故。
江海輕舟今已具,一卷兵書,歎息無人付。早信此生終不遇,當年悔草《長楊賦》。

《蝶戀花》

老年的陸游,念念不忘的仍然是那段幕府的經歷。偶爾,他也會說「歎流年,又成虛度」,「當年悔草《長楊賦》」,但這些,都不過是他胸中壯志未酬的托詞,是他心中不忍細看的傷疤。若非如此,他便不會在彌留之際,含恨留下絕筆。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示兒》

這是陸游的遺書,也是他至死不渝的宏願。

1210年,八十六歲的陸游在悲憤中與世長辭。後人梁啟超仰慕其精神,贊其曰:

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
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

《讀陸放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