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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要命的懲罰宋之問

靈 隱 寺

鷲嶺郁岧嶢,龍宮鎖寂寥。

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

霜薄花更發,冰輕葉未凋。

夙齡尚遐異,搜對滌煩囂。

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橋。

其實這首詩很一般。德國哲學家高呼詩歌是人類的女教師,也就是說詩歌應該能讓人感覺到自然和生命的美麗,而且是用淺顯易懂的方式。從這首詩使用的一些故作高深的生僻字詞就能看出,這不是女教師,而是老冬烘。後人認為,整首詩只有一句精妙,就是「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一聯,唐詩向來是名句多於名詩,有這一句,宋之問也可以名垂不朽了,可惜,關於這句又有一個傳說。

據說宋之問一次到靈隱寺遊玩,夜晚在庭院獨自吟詩,吟了第一句就接不下去了,旁邊一位老僧答道:「下句何不對『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宋之問一聽以為妙絕,連忙加到自己詩裡面。第二天向寺裡和尚詢問老僧,才知他就是隨徐敬業起兵反武則天、兵敗逃亡的駱賓王。

想來宋之問也是冤枉:整首詩好容易有這麼一句話最妙,都還被人說是別人送的。大概也是因為他本來就有偷詩的前科吧。宋之問有個外甥,也是唐朝著名詩人,叫劉希夷,一次偶得詩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寫出來之後,劉希夷覺得情調過於感傷,類似讖語,所以沒有發表。宋之問知道之後很喜歡,於是找劉希夷,要他把這句詩讓給自己,劉希夷不幹。不久,劉就莫名其妙地死了。一說,是宋之問懷恨在心,叫家奴假意請劉希夷來做客,然後用土囊把自己的外甥活活給壓死了。

這個故事和前一個故事一樣,並沒有確實的依據,但卻流傳甚遠。究其原因,《唐之韻》在談《靈隱寺》這段公案時說:

「也許,宋之問這首《靈隱寺》非常平庸,中間偏夾著這非常精彩的一聯,後人就故意剝奪他對這一聯的著作權吧。也許,宋之問人品低劣,後人就編出這個故事,把這一聯警句剜出來,歸到駱賓王的名下吧。」

那麼,宋之問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人們為什麼要編出這樣的故事來貶低他呢?

宋之問,字延清,是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進士,曾經和初唐四傑之一的楊炯一起任崇文館學士。史書說他長相英俊,因此很快就被提拔為五品學士。武則天稱帝之後,宋之問極力逢迎,居然毛遂自薦要當武則天的男寵,可是女皇說他有口臭,拒絕了他,於是宋之問每天口裡銜著雞舌香(後世專家考證就是丁香),遮掩自己的口臭,可是還是沒有得到女皇的「臨幸」。無奈之下,宋之問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巴結武則天著名的兩個面首——張易之和張昌宗兄弟,諂媚到了「為持溺器」的地步,無恥到了極點。

中宗復辟時,二張被誅殺,宋之問也被貶到嶺南,可是中途他居然膽大包天,偷偷地跑回了家,在回家途中寫下了那首著名的《渡漢江》:

嶺外音書絕,經冬復歷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後人認為後兩句尤為精妙,寫出了近鄉更忐忑的心理,一時傳為佳句。其實,宋之問當時的身份是逃犯,越近故鄉,他當然越惶恐:生怕有官吏在門口等著自己自投羅網,哪裡還敢問什麼來人!所以他根本沒敢回家,而是投靠了自己的一個朋友張仲之,張仲之冒著生命危險收留了他。張當時與駙馬王同皎痛恨武氏專權,想起兵誅殺武三思,結果被宋之問聽見,宋毫不猶豫地出賣了自己的救命恩人,結果王同皎被斬首,藉著恩人的鮮血,宋之問又當上了鴻臚主簿。重返政壇之後,宋之問首先是巴結太平公主,之後見韋後和安樂公主勢力漸大,又轉而投其門下。延和元年(712年),李隆基起兵誅殺韋後和安樂公主,已經被貶到越州的宋之問又被貶(流放)到欽州,之後被詔書賜死。

若史載屬實,宋之問的確是個人品卑劣到極點的人物:自薦當武則天的男寵,是為無恥;出賣自己的救命恩人,是為無情;賣友投靠權貴,是為無義。難怪在當時,人們就對他的人品十分不屑,於是,連他的作品是否原創都有人質疑了,或者乾脆編個故事,直接指明其為盜用了事。

國人經常說「文品如人品」,在我看來,這句話與其說是判斷,還不如說是期望,因為文品與人品不相稱的其實太多了,宋之問只是其中之一。不過他受到的懲罰也許是這些人當中最要命的:人品不好已有公論,現在大家不惜造謠說你的作品也是偷來的,於是得出你文品也很差的結論。對於以文字安身立命的文人來說,這無疑是釜底抽薪的一招。因此,雖然宋之問也名列唐代著名詩人之列,但是他的詩後世收錄的並不多,這無疑是與史書中記載的他的人品是有關的。而這種最要文人命的懲罰,也許只有文化素養極高,又極具幽默感的唐代人才能想得出來。

但是,劉希夷和《靈隱寺》詩的故事畢竟是傳說,現在已經有學者考證這其實是謠傳,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史書記載的宋之問人品低下又是真實的嗎?或者只是官員們內定的宣傳口徑?正史尚不可全信,何況野史?如果是這樣,編出這些段子調侃宋之問的無疑也是文人,因為他們最明白,怎樣才能把另一個文人搞得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於是我似乎明白了,這個很明顯漏洞百出的故事為什麼沒有人真正站出來澄清,而使其流傳了一千多年直到現在。原因就是,我們需要宋之問作為一個反面的典型來使我們的心理達到完美的平衡:在他面前,我們的靈魂會前所未有地純淨,我們的品德會前所未有地高尚。我們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慷慨激昂地貶斥這個賣友求榮的小人,在這種貶斥聲中,我們可以體會到自己的偉大和崇高。為了使我們的發言更有力度,甚至我們可以捏造事實對對方加以貶斥,或者在捏造的事實面前裝聾作啞。當我們從道德的講台上意氣風發地發言完畢下來的時候,我們還是在心裡感謝宋之問,感謝他,給了我們一個成為好人的機會,感謝他,給我們製造了一個道德的狂歡節。

突然想起《聖經》裡的一個故事:一個女人犯了罪,人們要用石頭砸死她,他們去詢問耶穌,耶穌說:「你們中間誰沒有罪,誰就可以砸死她。」眾人聽後,默默離開。

也許,我們都沒有罪,所以,我們可以用語言的石頭砸死宋之問,甚至用謠言的毒箭射死宋之問,這真是最要命的懲罰,只不過,不知道懲罰的對象到底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宋之問,還是自以為道德高尚純潔無比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