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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無語不可入詞

關鍵詞:

南渡、北伐、掉書袋

警句: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1.

金熙宗天眷三年(1140年),辛棄疾出生於山東歷城(今濟南),這一年在南宋是宋高宗紹興十年。

站在南宋的角度,辛棄疾生長於淪陷區,只有從故老相傳裡瞭解宋朝的模樣;站在金國的角度,金國才是辛棄疾的祖國,歷城才是辛棄疾的故鄉,愛國與愛家鄉都是不需要理由的,金國的國土雖然是靠侵略得來,但宋朝的國土又何嘗不是呢?

其實在宋、金南北對峙已成定局之後,淪陷於金人手中的中原大地並不都是腥風血雨、愁雲慘霧。金人的漢化程度之高往往令宋人咋舌,他們沿襲了漢人的職官、科舉、刑律等制度,早已不是想像中的野蠻部落了。所以,北方書香門第的子弟從小就可以接受與南方一樣的儒學教育,長大以後也一樣可以參加科舉,入朝為官,一點也沒有做牛做馬的亡國奴的感覺。

而對於那些由宋入金的年長一輩來說,做亡國奴的滋味時常咬嚙著心靈。儒家傳統最重華夷之辨,堂堂中華衣冠門第竟然被迫生活在夷狄的世界,這種刻骨的恥辱感簡直要把人逼到發瘋。所以儘管在金國完全能獲得優裕的物質條件與相當程度的政治權利,但他們始終都不熄滅驅逐韃虜之念,即便無力做到這一點,至少也渴望逃回宋境。

其實連金人都覺得做夷狄是可恥的。他們雖然是武力上的勝利者,卻不自覺地受了漢文化太深的影響,極力想要和自己的夷狄出身劃清界限,一點也不在意「忘本」的譏諷。金人戰鬥力的驚人衰退與此有絕大關係,他們若始終盡到夷狄本分的話,滅亡南宋完全不是難事。

傳統上都認為華夏文明更重臉面,夷狄世界更重實利,但我們會看到金與南宋在外交上常常發生禮儀之爭,金人執拗地要在禮儀上壓宋人一頭,不惜因此而激發宋朝主戰派的狂熱鬥志,原因就在於金人太想擺脫夷狄身份,太想把自己建設成華夏文明的第一繼承人,建設成正統的儒家王朝。宋人也驚恐地發現,如果不能迅速北伐,收復失地,淪陷區的百姓與士大夫便不會覺得生活在宋境和金境有任何差別了,那時候他們將會安心做真正的金朝子民,南宋北伐的人心優勢將會徹底喪失。

2.

辛棄疾的祖父辛贊是一位由宋入金,被迫滯留淪陷區的士大夫。

為了保全家族,他忍辱接受了偽職。那時候雖然還沒有漢奸這個概念,但做漢奸的恥辱感終生在辛贊心中揮之不去,以至於當孫輩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金國子民的時候,他依舊不忘以宋朝的立場對之進行「愛國主義教育」,辛棄疾就是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裡被熏陶出來的。

然而社會的大環境畢竟不同了。對於新生代而言,大宋文明只是一個悠久的傳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已經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金國子民的身份,努力學習儒學,參加金國的科舉考試,爭取將來能在金國的官場中出人頭地。辛棄疾的同學黨懷英就是這一類人的代表,當辛棄疾率兵南渡,在南宋朝廷謀求興復大業的時候,黨懷英在金國順利地科舉及第,入翰林院為官,終於成為北方一代文壇宗主。儒家事業,在金朝並不遜於南宋。

倘若不是志大才疏的完顏亮做了皇帝,辛棄疾也許一生都等不到南渡的機會,就留在金國走上與黨懷英一般的道路了。完顏亮的倒行逆施在金國激起了太大的民憤,非但漢人恨他,女真人一樣恨他。於是,一方面出於好大喜功之心,一方面為了轉移國內矛盾,完顏亮發動數十萬大軍南侵,要實現統一寰宇之志。

理想主義者被殘酷現實狠狠打擊的事情往往會令人同情,但完顏亮是個例外。他驚詫地發現自己的宏偉理想才一實現,就引發出太多的動亂:漢人造反,契丹人造反,就連女真人都造反了。完顏亮兵敗採石磯,隨即被厭戰已久的部將謀殺,金人另立了一位穩妥可靠的新君,即金世宗完顏雍。而就是在這樣一場大動盪裡,辛棄疾也加入了起義者的行列,親率五十餘名豪傑馳突於五萬金軍之中,生擒叛徒張安國,然後一路與追兵周旋,終於南渡大江,回歸宋境,使張安國在臨安鬧市問斬,轟動宋金兩地。

3.

宋高宗其實並不歡迎辛棄疾這樣的南渡者,尤其介意的是這位南渡者竟然是個英雄豪傑,永遠在自己耳邊聒噪著北伐。這樣的人,還是一輩子讓他投閒置散的好,免得生事。

南宋的外交政策早已注定了這個南渡英雄後半生的命運。朝廷很大度地給他職位,給他財富,給他榮譽,就是不給他實現北伐壯志的機會。辛棄疾不知道有沒有後悔過,如此苟活在南宋難道真的就比留在金國更好嗎?職位、財富、榮譽,這些東西可以腐化凡夫俗子,卻無法籠絡一位英雄。所以辛棄疾的詞裡滿是壯志難酬的苦悶,滿是故作曠達的淒涼。自然,詞句裡對朝廷也常有怨言,比如他那首名篇《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

匆匆春又歸去。

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

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

怨春不語。算只有慇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

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閒愁最苦。

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這首詞上片全是傷春情緒,下片借美女失寵於君王的典故抒發自己空有壯懷而不見用的憤懣,連帶著還將當權者狠狠譏諷了一番。宋人羅大經這樣評論:「使在漢、唐時,寧不賈種豆、種桃之禍哉!愚聞壽皇見此詞頗不悅,然終不加罪,可謂聖德也矣!」這番話的意思是說,倘若辛棄疾生活在漢、唐兩代,這首詞是會給他招致文字獄的;

宋孝宗對這首詞很有意見,卻不曾加罪於辛棄疾,真是一位好皇帝啊!

種豆之禍是指西漢楊惲的事情:楊惲是司馬遷的外孫,被貶官賦閒之後非但沒有半點悔過反省的意思,還在信裡對規勸他的友人滿懷怨氣地解釋自己的高調生活是如何的理所當然,其中就有一段對自己酒酣耳熱唱種豆之詩的生動描寫。那首詩是:「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雖然字面上是說南山種豆,實則暗諷朝政蕪穢,說自己樂得免官逍遙。楊惲這篇書信寫得文采斐然,以至於被收入《古文觀止》,名為《報孫會宗書》。

後來因為別的事由,楊惲再次獲罪,抄家時抄出了這份《報孫會宗書》。

原本楊惲罪不至死,但漢宣帝無法容忍他書信中這種冷嘲熱諷的腔調,以大逆不道罪將他處斬,孫會宗也受牽連而被罷官處分。

種桃之禍是唐代劉禹錫的事情:劉禹錫從貶所返京,經過桃花盛開的玄都觀,寫下一首《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詩句將滿朝新貴一併譏諷了去,以至於劉禹錫才返京城,便被貶到更遠的地方。

相比之下,辛棄疾雖然屢屢被投閒置散,但已經太值得慶幸了。

辛詞雖好,但怨憤、譏訕太多,辛棄疾不曾成為文字獄的受害者實在要感謝宋代寬容士大夫這一基本國策。

4.

在南宋文恬武嬉的日子裡,金國卻一直都在勵精圖治。金世宗即位之後,為了徹底擺脫蠻夷身份,爭奪正統王朝的地位,在境內大力推行儒家仁政,以至於為自己贏得了「小堯舜」的稱號。眼看著就連意識形態的制高點也要落入金人之手了,南宋收復故土的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對於辛棄疾而言,再沒有什麼事情比這更令人心痛了。

壯志無酬,便只有在詩酒中自娛。早年在金國的時候,辛棄疾曾以詩詞拜謁前輩蔡光,蔡光說他的詩缺乏潛力,但他日必當以詞揚名。

入宋之後的辛棄疾果然成為詞壇巨擘,在他的手裡無語不可入詞,也只有詞最能夠排遣他的憂憤。

坐鎮南徐的時候,辛棄疾每次開筵必定命歌女歌唱他的詞作,也每每自誦其警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到此時,他總是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這兩句皆出自同一篇《賀新郎》,無論客人們如何交口稱讚,詞中所深蘊的孤寂終是無法排解:

甚矣吾衰矣。

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余幾。

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

問何物、能令公喜。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裡。

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

回首叫、雲飛風起。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5.

自從宋孝宗與金世宗簽訂隆興和議之後,兩國維持了三十年的和平時期。在這三十年間,南宋越發耽於偏安的閒適,金國越發加速著漢化進程。然而到了宋寧宗開禧元年(1205年),即辛棄疾南渡之後的第四十三年,主和已久的南宋朝廷忽然興起了北伐之議。

看上去宋人似乎真的等來了北伐的良機,因為金國在不斷加速漢化的過程裡,戰鬥力早已大不如前,而北方的蒙古人作為新興的蠻夷開始嚴重威脅到金國的安危。蒙古之於金,近乎當年的金之於北宋。

金人既忙於應付北方的蒙古,勢必無力兼顧南線,宋人正可以建千載之功,這個重任就落在了權臣韓侂胄的肩上。

韓侂胄銳意北伐,其實是很有私心的:自己是靠政變起家,沒什麼足以服眾的政治資本,若能抓住時機建一番不世殊勳,難道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事情嗎?於是在開禧元年,韓侂胄走上前台,任平章軍國事,權位更在宰相之上,全方位籌備北伐事宜。

那是群情激奮的一年,即便是韓侂胄的政治對手以及素來不屑於韓侂胄的人,這時候也紛紛站在了韓侂胄的一邊。為了這一刻,辛棄疾已經足足等候了四十三年。

被貶謫多年的主戰分子被紛紛啟用,這自然少不了本已主動請纓的辛棄疾。但當真開始備戰的具體工作,辛棄疾發現事情完全不是自己想像的樣子,而問題全出在韓侂胄身上:韓侂胄一來絕非帥才,完全缺乏對大事件統籌規劃的能力;二來私心太重,政客的習氣太深;

三來將北伐事業看得太過輕率了。

辛棄疾的真誠進言只換來了調職的結果,他已經完全能預見到這場輕率的北伐必將以失利收場,但那又如何呢,他能預見到,卻沒有半分力量來阻止。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辛棄疾登京口北固亭眺望長江對岸,懷古興悲,寫出了那首千古傳唱的《永遇樂》: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岳飛的孫子岳珂年輕時參加過辛棄疾的酒宴,席間見辛棄疾讓歌女反覆歌唱這首《永遇樂》。當時辛棄疾遍詢來客,請指正此詞瑕疵,岳珂年輕敢言,說它略嫌用典太多。詞壇名宿當真聽進去了年輕人的意見,反覆修改了幾個月之久,卻終於沒能改掉一字。其實正是有這樣多的用典,才讓這首詞有了它所應有的滄桑和厚重,有了在艱難時局中難以言說的隱痛感。可歎的是,晚年辛棄疾的全部精神也只有寄托在這字斟句酌的填詞事業裡了。

開禧二年(1206年),宋軍正式展開北伐,史稱開禧北伐,其結局果然應了辛棄疾「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的預言。

時任禮部侍郎的史彌遠偽造寧宗詔書,使黨羽刺殺了早已眾叛親離的韓侂胄,將其首級送往金國。

韓侂胄的時代就這樣結束了,接下來南宋即將進入漫長的史彌遠時代。生活在史彌遠時代的宋人或許會覺得連秦檜都算不得太壞,幸好辛棄疾並沒有那麼長壽。

6.

辛棄疾的詞確實用典太多,但是,若讀者是似他一般博學的人,定會佩服他掉書袋能掉得如此駕輕就熟、天衣無縫。在辛棄疾的筆下,似乎所有的書都可以入詞,甚至他可以在一首詞裡通篇用儒家經典之語。這當然也可以說是一種文字遊戲,但這樣的遊戲只有絕頂聰明的人才能玩得出。

詩有集句,即將前人成句打散之後重新組合成一首新詩,這種玩法一般認為是王安石發明出來的。詞自然也可以集句,但因為詞的字句錯雜,集句難度遠大於詩,若是說可以將儒家經典抽出若干句子集成一首詞來,任何有過填詞經驗的人都會知道,這簡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當讀到辛棄疾那首《踏莎行·賦稼軒,集經句》的時候,技術派高手無一例外地會為之傾倒:

進退存亡,行藏用捨。

小人請學樊須稼。

衡門之下可棲遲,日之夕矣牛羊下。

去衛靈公,遭桓司馬。

東西南北之人也。

長沮桀溺耦而耕,丘何為是棲棲者。

辛棄疾在江南西路安撫使的任上曾為自己覓了一處臨湖空地,築室百間,名之為稼軒,以為日後躬耕隱退之所。辛棄疾自號稼軒,便是由此而來的。這首《踏莎行》專為稼軒而賦,集用《論語》《詩經》《左傳》的成句,渾然天成,而且將聖哲經典的嚴肅面貌變得大有諧趣,申明躬耕歸隱大大符合聖賢之道,無論如何也比費力不討好的從政要舒心許多。

7.

掉書袋掉到這般程度,實在算臻於化境了。但是,詞除了是一種抒懷的工具之外,還是一種士大夫之間很重要的社交工具,若對方的學識差些,或領悟力低些,或自覺不自覺地將原本就大有歧義的詩詞語言以小人心態揣摩,就難免會招來一些麻煩。

這樣的麻煩,辛棄疾當真遇到過。

當時有茶賊陳豐聚眾作亂,短短時間裡便嘯聚數千人之多,往來縱橫,所向披靡。王佐受命討賊,以奇兵攻入山寨,一戰而完勝。辛棄疾寫了一首《滿江紅》為王佐慶功,王佐卻因此而記恨上辛棄疾了。

今天的讀者恐怕很難從這首詞裡讀出王佐所讀出的意思:

笳鼓歸來,舉鞭問、何如諸葛。

人道是、匆匆五月,渡瀘深入。

白羽風生貔虎噪,青溪路斷鼪鼯泣。

早紅塵、一騎落平岡,捷書急。

三萬卷,龍頭客。

渾未得,文章力。

把詩書馬上,笑驅鋒鏑。

金印明年如斗大,貂蟬卻自兜鍪出。

待刻公、勳業到雲霄,浯溪石。

照舊是辛氏掉書袋的風格,也照舊掉得巧妙、貼切。王佐五月出兵,詞句便以諸葛亮五月渡瀘相比,稱讚王佐勳業無雙,必定因此加官晉爵,流芳千古。偏偏王佐越是讀這首詞,越是感覺辛棄疾在譏諷自己。

「三萬卷,龍頭客。渾未得,文章力。」王佐是狀元出身,當得起「龍頭客」的美譽,但這個龍頭客的官位卻不是靠文章,而是靠武功得來,難道這有什麼值得炫耀的嗎?

宋代國策一向重文輕武,高級武職甚至不如低兩個級別的文職更有尊嚴和地位,所以武官若立了功,總希望能轉成文職,朝廷也以文職作為對有功武將的獎勵。王佐原本就是文官,還是狀元出身的文官,只因為一次臨危受命,立了武功,便被說成「渾未得,文章力」,這怎麼讓他想得通呢?

更甚者是「金印明年如斗大,貂蟬卻自兜鍪出」,貂蟬是高級文官的頭飾,兜鍪是武將的頭盔,這話分明是說來年加官晉爵是以今日的武功為階梯的,一位有羞恥心的文官怎能受得了如此羞辱呢?!

這當然是王佐太敏感了,或者說是王佐的「傳統意識」太深。辛棄疾自己就是以武功立業,畢生以北伐為志向的,哪裡會有重文輕武之心呢?但他畢竟生於金國,長於金國,整個價值觀成型的年輕時代都是在金國度過的,以至於與那些根正苗紅的宋人真的有些「文化背景的衝突」。這雖然是個小小的細節,咂摸起來卻很有些令人心酸。

辛棄疾名字考

辛棄疾,原字坦夫,後改字幼安。「棄疾」是個很古雅的名字,早在春秋時代就已經有人用之,其含義是「丟棄疾患」。這一類的常用名還有「無病」「去病」「無忌」。「幼安」即「自幼平安」,名與字含義相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