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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趣篇

鎮靜是掩飾傲慢臉面的面紗;訴苦是遮蓋災難面孔的假面具。

外殼與內核

我喝下一杯苦西瓜汁,而沉澱在杯底的卻是蜂蜜。

我走上一條羊腸小道,卻來到一片綠色平原。

我將一位朋友丟在雲霧裡,卻發覺他站在拂曉的光芒之中。

多少次,我用吃苦耐勞精神外套遮掩我的痛苦與煩惱,幻想報酬與善待就在其中。可是,當我脫下外套時,卻見痛苦已經變成歡樂,煩惱業已化為爽朗。

多少次,我與夥伴並行在公開世界裡。我暗自說:“瞧他多麼呆傻,多麼笨拙!”可是,我剛剛走進秘密世界,卻發現自己是個殘暴不公的人,反倒覺得我那位夥伴多麼聰明、機警。

多少次,我醉於自己的酒,認為自己和我的同伴是羊羔和狼;直到我從酒醉中醒來之後,才發覺我是人,我的同伴也是人。

眾人們,我和你們都對我們的情況感到吃驚,都對我們隱藏的真實情況視而不見。假若我們當中有誰被絆倒,我們就說他是墮落者;有誰故意行動遲緩,我們就說他是腐敗者;有誰說話口吃,我們就說他是啞巴;有誰唉聲歎氣,我們就說那是垂死掙扎者的喉鳴。

我和你們都喜歡“我”的外殼和“你們”的表皮。因此,我們看不見外殼向靈魂透露的關於“我”的秘密,也看不見外殼對靈魂隱瞞著的“你們”的秘密。

我們滿腦子自負情緒,根本不看我們的實際情況,能指望我們幹什麼呢?

我對你們說——也許我的話是假面具,掩蓋著我的真實面孔——我對你們和我自己說,我們用眼看到的東西,絕不比用一塊眼罩遮住我們的眼睛時而用洞察力所看到的東西更多些。我們用耳朵聽到的,無非是干擾我們應該用心領會的東西的丁當響聲。假如我們看見一名警察正把一個人帶往監牢,那麼,我們不應該再去判斷他倆誰是罪犯。假若我們看見一個人已倒在血泊中,而另一個人雙手沾滿鮮血,出於正確見解,我們不應再判斷誰是被殺者,誰又是殺人犯。假如我們聽到一個人唱歌,而另一個人哭號,我們則應該忍耐一下,以便判斷誰是高興者。

不,我的兄弟,不要用一個人的表現判斷他的真實情況,不要把某人的某句話或某件工作當作其內心世界的標題。也許有那樣一個人,因其笨嘴拙舌、語調怪僻而被人認作呆傻;然而他的存在,卻是通往聰慧的路標,他的心田卻是啟示降臨的地方。也許有那樣一個人,因其面孔醜陋、生活狼狽而被看不起;然而他卻是上天贈給大地的禮物,上帝降給人間的贈品。

也許你於同天訪問了宮殿和茅舍,走出宮殿時的心中充滿恐懼,步出茅舍時感到由衷同情。可是,假若你能扯掉你的感官編織的表面現象,你的恐懼之情便會萎縮,繼而下降到遺憾水平;你的同情心緒會發生變化,繼之上升到敬重階梯。

早晨與夜晚之間,也許你會遇到兩個人:第一個人你與談話時,其聲若呼嘯狂風,其舉動似威風大軍;第二個人與你談話時,其聲顫顫抖抖,其心惶恐不安,其語斷斷續續。這時,你定判斷:第一個人勇敢果斷,第二個人懦弱膽怯。也許有那麼一天,時光派他倆去迎戰困難,或為某原則貢獻青春。到那個時候,你再看看他倆,便會明白:虛飾的孟浪並非勇敢,無聲的羞澀並非怯懦。

也許有時透過屋窗向外看,見路人中間有一位修女靠右邊走,另有一個妓女走在左邊。你會立即說:“修女多麼高尚,妓女多麼可恥!”可是,假若你合上眼睛,側耳傾聽片刻,會聽到太空中傳來一種細微的聲音:“這一位用祈禱懇求我,那一位用痛苦請求我。她倆的靈魂裡各有一把屬於我的靈魂的傘。”

或許你在大地各方巡遊,尋覓被你稱作文明和發展的東西,進入一座城市,那裡宮殿巍峨,學院堂皇,大街寬敞;人們快步走東奔西,有的開鑿大地,有的翱翔天空,有的亮劍,有的問風,個個衣著華麗,款式新穎,似過節日,如臨盛會。

幾天之後,你移步進入另一座城市,那裡房舍低矮簡陋,街道狹窄;老天降雨,該城會變成泥海中的膠泥島;太陽出來,空中會佈滿塵土凝聚成的烏雲。那裡的居民純樸本分,如同鬆弛的弓弦。他們行路緩慢,工作粗枝大葉。他們看你時,彷彿眼後有眼,正在凝視離你很遠的東西。你離開他們那裡時,心中充滿晦氣,有不勝枚舉之感,會暗自言語:“我所看到的兩座城之間的差距,恰如生與死之間。那邊強壯有力似漲潮,這裡軟弱無力如退潮;那邊精神振奮像春天,這裡疲憊鬆垮似秋冬;那邊朝氣蓬勃似青春在花園中翩躚起舞,這裡老氣橫秋似暮年靜臥在灰燼之上。”

但是,倘若你能借上帝之光看看那兩座城市,會發覺那是同一花園中兩棵相臨的樹。也許細細觀察一下,你會發現:你所想像的其中一棵樹所具有的那種優點,不過是閃光一時的泡沫;而另一棵樹身上被你視為懶散鬆垮的東西,卻是隱藏著的固有珠寶。

不,生活的本質不在於表面,而在於其內涵。看物不要只看外殼,而要看其內核。人之美不在其貌,而在其心。

不,宗教的真諦不在於寺廟所表露、禮儀與傳統所闡明的那些東西,而在藏於靈魂深處及要用心意感化的那些東西。

不,藝術的價值不在於你的雙耳聽到的那種抑揚頓挫的歌聲,不在於詩歌朗誦裡那種鏗鏘有力的語調,不在於你的兩眼所看到的流暢線條及斑斕色彩,而在於歌中輕重高低之間無聲顫抖的距離,在於通過詩歌滲入你的心田里的詩人靈魂中的沉靜、寂寞情思,在於畫面給你的啟示,留心觀之,從中看到比畫面更遠、更美的東西。

不,我的兄弟,日夜的價值不在其表面。我行進在日夜之星上,向你這樣說,不過是為了通過它向你吐露平靜內心裡的一些話語。那麼,在你察明我的心意之前,不要把我看作傻瓜;在你解除我的心底疑慮之前,不要把我想像成天才;在你看見我的心之前,不要把我說成吝嗇鬼;在弄明我的慷慨暗示之前,不要把我說成仗義疏財的男子漢。請你不要把我看作多情者,除非弄清我情寄世間的一切光與火;莫把我稱作無情人,除非你已觸摸到我身上那鮮血淋漓的傷口。

碩果壓魂

我的靈魂掛滿了沉甸甸的果子,可有餓漢前來採摘果子、飽食一頓麼?

莫非人間沒有一位仁慈的戒齋者肯來餐食我的收成,卸去我的重擔,讓我輕鬆一下?

我的靈魂被金銀重載壓著,難道沒有人想取之裝滿自己的口袋,以便減輕我的負擔?

我的靈魂裡盛滿陳年佳釀,莫非沒有乾渴者前來自酌暢飲?

一個人站在大路中間,將滿握珠寶的手伸向過路的行人,呼喚著:“你們為什麼不憐憫我一下,把我手中的珠寶拿去?!可憐可憐我,把我的珠寶拿走吧!”然而人們頭也不回,繼續朝前走去。

也許他是個討飯的叫花子,把顫抖的手伸向過路人,然後收回戰慄的空手。也許他是個癱瘓盲人,人們走過他的身邊,誰也不曾對之留心。

他是個仗義疏財的富翁,在莽莽荒原與山腳之間搭起帳篷,每日夜晚燃起篝火,並派奴僕去路邊等候,以便接來賓客進行款待。可是,大路卻是那樣吝嗇,沒有向他推舉一個覓食者,也沒有給他送來一位討飯人。

莫非他是個被拋棄的貧民?!

也許他是個四處奔走的遊蕩漢,手拿枴杖,臂挎飯桶,夜來露宿街巷,坐在流浪漢們身邊,與他們共餐施捨麵包。

她是偉大君王的公主,已從夢中醒來,離開牙床,站起來,穿上她那紫紅色的長袍,戴上珠寶,髮髻上噴灑麝香,手指浸蘸千日香蜜,然後步入花園。她緩步鮮花叢中,露珠潮濕了她的衣角。

在靜謐的夜下,公主漫步花園,覓尋自己的心上人。然而,在父王的國度裡,沒有人愛她。

假若她是個村姑,那該多好!信步山谷草坡,放牧父親的羊群,身披晚霞返回父親的茅舍,雙腳沾著隱居之地的塵埃,衣褶間散發著葡萄的芳馨;待到夜幕垂降,村民們進入夢鄉之時,她偷偷走向意中人等待她的地方。

假若她是修道院裡的一位修女,那該多麼好啊!燃燒自己的心當香,整個天空發著她心頭的芳香;點燃自己的靈魂當蠟燭,讓心上人擎著她的靈魂之光。她頂禮膜拜,讓隱形的鬼怪將她的禱告帶往時光寶庫;在那裡,虔誠信徒的祈禱被保存在情侶的熱心與追求孤單者的低語旁!

但願她是一位老嫗,坐在陽光下,向分享她的青春的人求取溫暖,總比當公主要好。因為父親的王國裡,既無人將她當麵包吃,亦沒人將她的熱血當酒飲!

我的靈魂掛滿了沉甸甸的果子。在這個地球上,可有餓漢前來摘果飽食!

我的靈魂裡盛滿陳年佳釀,莫非沒有口渴者自酌暢飲?

但願我是一棵無花無果之樹!富有者的痛苦勝過無果,寬裕而無付出者的憂愁要比食不果腹者的絕望還要可怕。

但願我是一口枯井,任憑人們向我投石,總比我是一道甘泉,人們打我旁邊走過,而不汲取一口水要好。

但願我是一根甘蔗,任憑人們用腳踩我,總比我是一把銀弦吉他,久置斷指人家中,其親人皆為聾子要好!

一捧岸沙

愛情的悲傷在歌唱。知識的抑鬱在談話。希望的苦悶在低語。貧困的憂慮在號喪。然而有比愛情更深刻的悲傷,比知識更高尚的抑鬱,比希望更強烈的苦悶,比貧困更苦澀的號喪。但是,悲傷、抑鬱、苦悶、號喪都是啞巴,不聲不響;至於它的眼睛,則燦若群星,閃閃放光。

當你受鄰居的坑害而訴苦時,你應該把自己心的一部分送給鄰居當禮物。若鄰居心胸寬廣,會感謝你;若其心胸狹窄,會瞧不起你。

進步不能改善過去的一切,只會向著將要出現的東西前進。

鎮靜是掩飾傲慢臉面的面紗;訴苦是遮蓋災難面孔的假面具。

野蠻人餓時,從樹上摘果子充飢;文明人餓時,從買者那裡買來果子下肚,而這位買者從那為買者買到的,那位買者又是從另外一位買者那裡買的,另一位買者是從上樹摘果子人那裡買的。

藝術是由明顯的無知走向隱匿的未知的一步路。

有的人鼓動我忠於他們,憑以品嚐我的寬厚豪爽滋味。

我無法瞭解一個人的意圖,除非他認定我欠他的債。

大地呼吸,我們生存;大地嚥氣,我們死亡。

人的眼睛是顯微鏡,向人展示的世界要比真實世界大。

我在這樣的人們之間是無辜的;他們將喋喋不休視為學問,將沉默無語看作無知,把矯揉造作當成藝術。

也許我們認為極難的事情,恰恰是通向它的極易之路。

人們對我說:“你若看見一個熟睡的奴隸,千萬不要叫醒他,也許他在夢想自由。”我回答他們:“我若看見一個熟睡的奴隸,我就把他叫醒,和他談談自由。”

反對是最低等的才智。

美將我們俘獲;至於最美,則把我們釋放,甚至出自其本意。

熱情是火山,其頂峰不會生長猶豫之草。

河水始終流向大海,不管水磨輪子破爛或完整。

文學家用思想情感寫作,然後奉獻言論;研究者用言論創作,爾後奉獻一點點思想感情。

你吃得快,走得快,何不用腳吃飯、用手走路?!

你無大喜,也無大悲,僅僅因為世界在你眼裡太小。

知識使你的種子發芽,而不把你當作種子拋掉。

我不憎惡他人,除非憎惡能夠成為我的自衛武器;但是,假如我不是個弱者,我便不會以此做武器。

假若耶穌的先人知其心事,他們會恭恭敬敬地站在耶穌面前。

愛情是顫抖的幸福。

他們認為我目光犀利,穿腸透骨,因為我隔著篩子網眼看他們。

我並無孤獨之感,除非人們讚揚我的種種缺點,批評我的樣樣優點。

在眾人當中,有被殺者,但滴血未淌;在眾人當中,有盜竊者,但未偷過任何東西;在眾人當中,有欺騙者,但說的全是實話。

需要證明的真理,僅僅是半真理。

你們何不讓我遠離不會哭的箴言、不會笑的哲學、見童子不點頭的傲慢!

宇宙,明智的宇宙,被萬物遮掩的宇宙,擁有萬物的宇宙,在萬物之中,又屬於萬物的宇宙啊,你之所以能聽到我的聲音,因為你就是我的存在;你之所以能看到我,因為你的慧眼能見萬物生靈。給我的靈魂裡播下你的一顆智慧的種子,讓它在你的森林中長成大樹,為你奉獻果子。阿門。

霧中之船

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裡,我們在卡迪沙河谷山坡上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裡,收集到一位男子的談話。

那男子邊用棍子撥弄著炭火盆裡的灰,邊對我們說:

“喂,朋友們,你們想讓我向你們吐露我憂傷的秘密?”

“你們想讓我給你們談談日日夜夜重現在我心中的那幕悲劇?”

“你們已經厭惡了我的沉默寡言和守口如瓶。你們已經膩煩了我的唉聲歎氣與煩躁不安。你們的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說:‘既然這個人不讓我們進入他的痛苦寺廟,我們又怎能入他的友情之家呢?’”

“朋友們,你們說對了。誰不能和我們共苦,也便休想與我們同甘。”

“那麼,你們就聽聽我的故事吧!你們只管聽,不必同情;因為同情只宜給予弱者;而我,儘管遭遇不幸,卻依然是強者。”

“自打我的青春黎明時起,我就在白日幻想和黑夜夢境中看到一位女子的身影,她形態異麗,德行罕見。在我獨處幽居的夜晚,她站在我的床邊。在寂靜之中,我聽得到她的聲音。有時候,我閉上雙眼,感覺到她的手指在撫摩我的前額,我立即睜開眼睛,驚恐地站起來,聚精會神,側耳傾聽那本不曾有的低聲細語。”

“我自言自語:‘莫非我的想像力將我拋進了五里雲霧之中?莫非我用夢之霧氣製造了一位女子,容顏俊秀,聲音甜潤,觸感柔軟,以便取代一位真實存在的女子的地位?莫非我已神魂顛倒,把理智中的幻影當成了我所親近、鍾愛、依附的靚女?莫非我離群索居正是為了與她接近?難道我合上雙眼,摀住雙耳,不聽人間一切聲音,專為看她的容貌,傾聽她的聲音?難道我真的瘋啦?莫非我是個瘋子,不以離群索居為滿足,竟用孤獨幻影造出一個女伴、夫人?’”

“我說出‘夫人’一詞,你們定會覺得新奇。可是,的確有一些使我們感到奇怪,甚至否認的東西,因為它以某種不可能出現的現象顯示在我們的面前。不過,我們叫怪也好,否認也罷,都不能把事實從我們的心中抹掉。那個夢幻女子是我的夫人,與我共有並交流生活中的一切愛好、傾向、歡樂和意願。清晨,我剛剛醒來,便見她靠在我的枕邊,正用充滿童真與母愛的目光望著我。我只要想做一件事,她便立即幫我完成。我剛在餐桌前坐下來,她便與我對面而坐,和我談天,相互交換想法。夜幕垂降,她靠近我,對我說:‘走,我們到丘陵和山坡上走一走吧!我們已在這座房子裡待夠了。’此時此刻,我就放下工作,拉著她的手走去,一直走到蒙著充滿寂靜神奇色彩的傍晚面紗的曠野。在那裡,我倆並肩坐在一塊高大岩石上,凝神注視遠方的斑斕晚霞。她時而指點被夕陽塗上金黃色的雲朵,時而讓我聆聽鳥兒的鳴囀,只聽群鳥入林歸巢之前唱出讚美詩式的歌聲,洋溢著感謝與安詳的情感。”

“多少次,正當我獨處忐忑不安時,她便出現在我身邊;只要我一看見她,不安頓時化為鎮靜,忐忑心緒隨即轉為舒展坦然。”

“多少次,我遇到眾人時,只覺靈魂中有一支大軍正向我所憎恨的東西發動進攻;可是,我一看到她的面孔出現在眾人之間,我心中的暴風便立刻化為神聖樂曲。”

“多少次,我獨坐一方,心揣一把生活中的苦與累製成的寶劍,脖子上套著用人間難題串起來的鎖鏈。我偶然抬頭,只見她站在我的面前,正眷戀凝視著我,二目間充滿光明與純美。於是,我頭上的烏雲頓時消散,喜悅之情頃刻充滿心間,生活在我的眼裡變成了歡快的樂園。”

“朋友們,你們會問,我是否對這種古怪處境感到滿足?你們會問,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是否能夠對被你們稱為幻想、幻象、幻夢,甚至稱為精神病狀態的情況感到滿足?”

“我要告訴你們,在那種狀態下度過的歲月,是我平生最美好、最幸福、最甜潤、最安詳的時光。我要告訴你們,我和我的天仙女伴是一種絕對純潔的思想,它遨遊於太陽光裡,漂浮於大海水面,信步於月夜之下,聽著耳所未聞之歌,站在眼所未見景前。生活,整個生活,就在我們用我們的靈魂所體驗的一切之中。存在,全部存在,就在我們所知道的、所證明的、我們因之興奮或悲傷的一切之中。我已用自己的靈魂體驗過那件事,且每日每時都在體驗著,直到年滿三十。”

“我願我不到三十歲。但願我到那個年齡之前死去一千零一次。因為那一年奪去了我的生活之核,使我的心血淌盡,讓我像一棵光禿禿、孤零零的松樹一樣站在日夜面前,枝條不會隨大風之歌起舞,鳥兒不在其花與葉之間築巢。”

說到這裡,談話人沉默片刻,低下頭,閉上眼,雙臂下垂木凳邊,彷彿失望了到了極點。我們則默不作聲,靜等他繼續把故事講完。片刻過後,他睜開雙眼,用發自受傷的靈魂深處的斷斷續續的聲音,說:

“朋友們,你們可記得,二十年前,這座山上的執政官派我去威尼斯城執行一項科學任務,讓我帶給那個城市市長一封信。我們的執政官是在君士坦丁堡與那位市長相識的。”

“我離開黎巴嫩,乘一艘意大利輪船遠航。時在三月,春之魂顫動在風的衣褶裡,和著海波曲折伸展,模仿著絕美的圖樣,在積聚於地平線上的白雲裡鑽躥滾翻。我該如何向你們敘述我在船上的日日夜夜呢?人們熟悉語言的力量超不出人的所知所感,而人的精神之中有比人所知更深遠、比人所感更細膩的東西,我又如何用語言向你們描繪呢?”

“我和我的天仙女伴共同度過的那些歲月,充滿溫馨與友愛,沉浸在靜謐、歡快氣氛之中,不曾想過痛苦之神還會在幸福幕簾之後伏候著我,也未曾料想到苦汁會沉澱到杯底。不,我不怕生長在雲端的花兒凋謝,也不怕黎明新娘的歌聲消失。當我離開這丘陵和山谷時,我的情侶坐在我的身邊,同乘馬車向海岸駛去。我啟程之前,在貝魯特度過三天,夫人與我形影相伴;我去何處,她去何處;我站在哪裡,她站在哪裡。我每會一位朋友,她必朝朋友微笑;我訪問學堂,她必拉著我的手;我晚坐陽台靜聽城市裡的聲音,她必與我同觀賞共思考。可是,當駁船將我與貝魯特港口分開時,就在我登上輪船甲板的第一分鐘裡,我感到我的精神的天空風雲突變,只覺一隻無形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隨後聽到一種深沉的聲音在我耳邊低語:‘回去吧,回到你出發的地方去吧!下到駁船,趁輪船未開航,回你的祖國海岸去吧!’”

“船起錨開航了。我雖雙腳站在甲板上,卻自感像一隻小鳥,落入了盤飛在空中的一隻鷂鷹的爪中。夜幕垂降,黎巴嫩的山巒被海上霧氣遮掩。我發覺自己獨立船頭,而那位夢幻中的姑娘,我心愛的女子,伴隨我的青春年華的夫人,沒有在我身旁。每當我凝視注視著天空時,那位美貌少女的容顏便出現在我的眼前;每當我側耳細聽時,她的聲音便響在我的耳邊;每當我把手伸向前方,便能觸摸到她那纖細的手指……此時此刻,那位少女卻站在另一條船的甲板上。第一次,這是第一次,我發覺自己獨站船頭,面對夜幕、大海和蒼穹。”

“我懷著這樣的心情,在甲板上踱來踱去,內心呼喚著情侶,二目凝視著滾翻起伏的海浪,期望能在白色浪花裡看到她的俊容。”

“時已午夜,旅客們相繼就寢,我獨自留在原地,心中不勝淒然惆悵,忐忑不安,若有所失。我猛一回頭,望見她站在霧中,離我僅有幾步遠。我不禁週身戰慄,急忙伸過手去,同時高聲呼喊道:‘你為什麼離開我?為何讓我獨守孤單?你到哪兒去了?親愛的,你在何方?來呀,走近我吧!從此再也不要離開我!’”

“然而她並沒有走近我,依舊呆站原地。頃刻,她的臉上綻現出悲涼、淒楚表情,其可怕程度為我平生所未見。她聲音低沉而微弱地說:‘我來自汪洋深處,為的是看你一眼。我要返回汪洋深處。你睡去吧,願你做個好夢!’”

“話音未落,她的身影便與雲霧融會在一起了,轉瞬不見蹤影。我以飢餓小兒的頑強,不住聲地呼喚著她。我伸展雙臂,輪番揮向四面八方,而我的雙手所抓到的,卻只有帶著夜露的潮氣。”

“我走進船艙,心中波瀾翻滾,煞是忐忑不安。在那艘船的船艙裡,我是另外一條船,漂泊在絕望與迷茫的大海上。出奇的是,我的頭剛一挨枕頭,立即感到眼簾沉重無比。當我一覺醒來,已是天色大亮。在我深睡時,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女友被釘在開滿花的蘋果樹上,鮮紅的血從她的雙掌雙腳一直流到樹枝、枝幹,然後淌在草地上,與散落的花瓣凝結在一起。”

“船日夜航行在大海上。我身在船上,不曉得自己是個人,去遠方執行一項任務,還是一個幽靈,徘徊於雲霧瀰漫的太空之中。我沒有女友近在眼前的那種感覺;不論醒時還是睡時,也看不見她的面容。我禱告,我祈求,呼喚無形力量讓我聽到她的隻言片語,或者看見她的身影,或讓我感覺她的手指在撫摩我的前額,結果徒勞無益,一無所獲。”

“我在這種狀態下度過十四天。第十五天的中午,意大利海岸遠遠出現在我的視野裡。就在那天傍晚,船駛入威尼斯港。一些人駕著塗有五顏六色、繪有種種歡樂畫圖的小舟,將旅客及行李接入城裡。”

“朋友們,你們知道,威尼斯城坐落在幾十個相鄰的小島上,街道就是河道,民宅與宮殿皆建在水上,船隻取代了車輛。”

“當我從輪船上下來,登上小舟之時,水手問我:‘先生,您去哪裡?’”

“我提及該城市長的名字,水手用留神、敬重的目光望了望我,然後划槳擊水。”

“小船載我駛去,夜幕已經垂降,夜色籠罩了全城。宮殿、寺院、學堂的窗子裡都亮起明燈,燈光映襯在水面上,隨波微微顫動,河面閃閃放光,整個威尼斯城宛如詩人的夢境,景觀處處,不似幻想,勝似幻想,實令異鄉客心蕩神馳。”

“我乘坐的小船剛駛到第一道河的轉彎處,便聽到數不清的大鐘發出的聲音響徹夜空;鐘聲悲淒,此起彼伏,斷斷續續,令人哀傷,叫人恐懼。雖然我正處於昏迷狀態,使我對外界情況失去感覺,然而那銅鐘的響聲卻像釘子一樣穿透了我的胸膛。”

“小船停泊在石梯旁,拾級而上便到人行道。船家望了望我,指著坐落在一花園中央的公館,說:‘就是這兒。’我下了船,漫步走向公館,船家扛著我的行李後跟,行至公館門口,我付了船費,打發走船家,然後敲了敲門。公館的門開了,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群僕人,一個個耷拉著腦袋,有的哭泣,有的哀號,有的低聲長吁短歎。此情此景,令我驚愕不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一會兒,一中年僕人走上前來,只見他那目光撥開他那腫脹的眼簾,望了望我,歎著氣問道:‘先生有什麼事嗎?’我回答:‘這不是市長的邸宅嗎?’僕人點頭稱是。”

“這時,我掏出黎巴嫩執政長官托我帶的那封信,遞給僕人。那僕人不聲不響地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然後緩步朝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走去。”

“所有這一些,我沒有去多想它。之後,我走到一女僕跟前,問她們為什麼如此悲傷,她難過地說:‘多怪呀,難道你沒聽說市長大人的千金今天去世了嗎?’”

“她再沒往下說,隨用手摀住臉,哭了起來。”

“朋友們,你們想一想一個漂洋過海的人的情況吧!他簡直就像一種薄霧般的模模糊糊的念頭,被宇宙巨人拋到盛怒的波濤與灰色的雲霧之間。請諸位設身處地想一想,一個青年人,在絕望的哀號和大海的咆哮聲中掙扎了兩個星期,好不容易才到達目的地,卻發現自己站在痛苦幽靈緩緩散步、親人的哀鳴瀰漫天空的一家門前。朋友們,你們想想,一個異鄉人來一座公館求援,公館卻被死神的翅膀遮蓋得嚴嚴實實。”

“給主人送信的僕人回來了。他躬身對我說:‘先生,請進吧!市長在恭候著您。’”

“說完,僕人在前面引路,我隨之行至走廊盡頭一房門前,僕人示意我進門。我邁步進門,發現那是一個寬敞的大廳,只見廳內燭光通明,幾位紳士、牧師模樣的人坐在那裡,一片寂靜,鴉雀無聲。我往裡沒走幾步,便見從大廳中央站起一位白鬚長者;顯而易見,憂傷已使其脊背駝彎,痛苦已令其表情失禮。他走到我跟前,說:‘你遠道而來,卻發現我正遭遇失去至親之人的痛苦,實在使我感到難堪。不過,我希望我們的遭遇不影響你完成自己的使命。孩子,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我謝過他的溫情,並用一些欠貼切的字眼,對他的遭遇表示同情。”

“老人把我領到他的座位旁邊,讓我坐下,我木然地與眾賓客一道坐下來。我偷眼看了看他們那一張張憂傷的面孔,聽著他們的低聲歎息,心中有說不出的壓抑與淒涼。一個時辰過後,賓客們相繼離去,寂靜的大廳裡只剩下我和那位悲傷的老人。我站起來,對老人說:‘先生,請允許我告辭。’他立即阻止:‘不能,朋友!你不能走哇!若能忍受目睹我們的傷感之苦,又能聽得下我們的沉痛呻吟,那就在我們這裡作客吧!’他的話使我感到害羞,我當即點頭表示用意。老人又說:‘你們黎巴嫩人最好客,你留下來,讓我們招待你一下,哪怕遠遠比不上異鄉客在你們國家所得到的熱情款待。’”

“片刻過後,老人敲了敲銀鈴,一衣著華美的侍僕應聲而至。老人指著我對侍僕說:‘把我們這位貴客領到東廂房安歇,好好照料客人的吃喝,你要親自招待客人,保證客人舒適。’”

“侍僕把我領到一個寬敞房間,建築精巧,陳設豪華,四壁掛著名畫和絲織工藝品,感覺當中放著一張堂皇大床,被褥齊備,枕頭上繡著花。”

“侍僕離去後,我一下癱坐在椅子上,回憶著自己的處境,思考著自己孤獨離鄉遠行,回想著自己在異國度過的第一個時辰。”

“侍僕送來餐盤,上面吃的喝的一應俱全。我沒有胃口,僅僅吃了一點點,便讓侍僕端走了。”

“兩個小時過去了,我時而在房間內來回踱步,望望天空,聽聽大海波濤聲,間或有船槳擊水的聲音傳來,直至我深感疲憊,我的思想在生活的外表現象與其內部隱秘之間被折騰的精疲力竭,方才平臥床上,進入昏睡狀態;那狀態既包含睡眠的酣醉,又混有甦醒的清明,記憶與遺忘在那裡翻騰不止,醒悟似海水的漲潮和退潮,輪番襲擾岸邊。我就是無聲的戰場,無聲大軍在那裡搏鬥對仗,死神將騎士摔倒在地,一個個無聲無息死去。”

“朋友們,我不知道自己在這種狀態中逗留了多久。當時和現在我所知道的,就是我處於那種昏迷狀態中時,感到有一個活人站在我的床邊,同時覺得有一種力量在屋內空間裡活動著。我還感到有一位仙女在呼喚我,只是沒有聲音;她在鼓動我,但看不到手勢。我當即站起來,走出房間,來到走廊,似乎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動著,使我身不由己。我下意識地走著,如同夢遊之人。我走在一個不用時空計算的世界裡,一直行至走廊盡頭,進入一個大廳,只見廳中央放著一張靈床,旁有兩顆燭星照明,四周擁簇著鮮花。我走上前去,跪在床邊,仔細觀看,出現在眼前的竟是我那位女友的面孔,看到我那位夢中女友的面容被死亡的面紗遮蓋著。我看見了我愛得至深的那位女子。我看見她那僵直裹著純白色殮衣的屍體靜臥在素白鮮花叢中,籠罩她的是可怕的永恆寂靜。”

“神靈啊,主宰愛情、生命和死亡的神靈啊,是你創造了我們的靈魂,然後將之帶到光明和黑暗中來。是你純潔了我們的心,爾後又使它帶著希望和痛苦搏動。是你,又是你呀,讓我看到我的女友那冰冷的軀體。是你把我從一塊土地帶到另一塊土地,以便向我顯示死亡對生命的希冀、悲痛對歡樂的期望。是你在我那孤獨寂寞的荒沙中種下一株白色百合花,然後又把我帶往一個遙遠的山谷裡,讓我看見的是一株凋零、枯萎的死百合!”

“是的,朋友們,你們正是我孤獨寂寞、流落他鄉時的夥伴。安拉有意讓我飲下苦酒;此乃安拉意志,吾輩無可奈何。我們人類在廣袤無邊的宇宙裡,只不過是屈從,別無選擇。如果我們有緣相愛,但愛並非來自我們,也不屬於我們。倘若我們高興,同樣歡樂既非來自我們,也不屬於我們,而在於生命自身。假若我們感到痛苦,而痛苦亦非源自我們的傷口,而是源自整個大自然內部。”

“我向你們講述自己的故事,目的在於向你們訴苦;訴苦是對生活的懷疑。我是一名信徒,自信我從黑夜之杯裡喝的每一口酒所混雜的苦汁都是有益的。我相信穿透我的胸膛的釘子是美的。我相信撕碎我的心包的鐵手是慈悲的。”

“這就是我的故事,本來無尾,又怎能講完呢?我跪在我在夢中所愛的那位少女的靈床旁,凝目注視著她的面龐,直到黎明之手搭上玻璃窗。那時,我站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頭枕人類的痛苦,屈身於永恆重擔之下。”

“三個星期之後,我離開威尼斯城,就像在時間的長河中度過了一千年的人那樣回到了黎巴嫩;就像每個黎巴嫩人一樣,從異鄉流落,回到流落異鄉。”

“朋友們,請原諒,我講得時間太長了,請原諒!”

七個階段

我的靈魂憂傷過七次:第一次,是它試圖通過貶低、抑制他人之路獲得尊榮時;第二次,是它在癱瘓者面前一瘸一拐地走路;第三次,是它在難與易之間進行選擇時,它擇易而棄難;第四次,是它做了錯事時,卻為別人的錯誤幸災樂禍;第五次,是它因軟弱百般忍耐時,卻把自己的忍耐視為強大;第六次,是它從生活的泥塘中拉出自己的衣角時;第七次,是當它站在上帝面前唱歌時,它把唱歌當成了它的一項美德。

靈魂告誡我

我的靈魂告誡我,教我愛人們所厭惡,與人們所憎恨的人真誠交往。我的靈魂向我說明,愛神不把優點置於愛方,而將之置於被愛的一方。靈魂告誡我之前,愛情在我這裡是一條纖細的線,繫在兩個相近的木樁之間;置於現在,則已變成一個光環,首端即末端,末端即首端,環繞著一切生靈,慢慢擴展,未來的一切都將落入它的環抱中間。

我的靈魂告誡我,教我觀看被形式、色彩和外表遮蓋著的美,讓我凝神注視被人們當作醜惡的東西,直至向我指出美妙之點。靈魂告誡我,我認為美就是跳動的火焰;煙柱消逝,除了燃燒的東西,我什麼再也看不見。

我的靈魂告誡我,教我靜聽非舌頭、非喉嚨發出的聲音。靈魂告誡我之前,我聽厭了那種響聲,傳入耳際的只有嘈雜、吶喊,不禁耳倦神疲;至於現在,我卻害怕安靜,喜聽人們哼現代之歌,高聲讚頌雲天,公佈幽冥秘密。

我的靈魂告誡我,教我唱非擠出的、非倒入杯中的、非用手舉起的、不沾雙唇的飲料。靈魂告誡我之前,我的乾渴是灰燼堆裡一顆弱小的火星;那灰燼是用小溪之水或搾汁廠水槽裡的水澆滅的。我的產物就是暢飲,我的孤獨就是微醉。我喝不足,飲無盡。但是,在這永不熄滅的火中,蘊藏著永不消逝的歡樂。

我的靈魂告誡我,教我觸摸尚未凝固、結晶的東西,讓我明白感觸到的東西是半合理的;我們抓到的正是我們希望的一部分。靈魂告誡我之前,如果我感到冷,便以熱為滿足;若感到熱,則以冷為滿足;若感到不冷不熱,則滿足於二者其一。至於現在,我那萎縮的觸覺器官已經散落開來,變成了細細的雲霧,穿過一切存在,以求與其中隱藏的東西化合在一起。

我的靈魂告誡我,教我吸收芳草不散發、火爐不播撒的東西。靈魂告誡我之前,假若我想聞香味,便去花園,或對香水瓶、香爐吸氣。至於現在,我則去嗅不燃燒、不流動的東西。我讓自己的胸中充滿芬芳氣味;那香氣未曾經過世上任何樂園,也非天上惠風所帶來。

我的靈魂告誡我,教我在無名氏和險情呼喚我時回答:“我在這兒!”靈魂告誡我之前,只有聽見熟人的喊聲,我才站起來;只有熟路,或者自以為好走的路,我才走之。至於現在,我熟識的人變成了牲口,我騎之走向無名地;平原變成了階梯地,我拾級攀爬,以便接近險情。

我的靈魂告誡我,教我不要用我的習慣說的“昨天……明天……”衡量時間。靈魂告誡我之前,我想像著過去一去不復返,未來無法到達。至於現在,我則已經懂得:一切時間都在眼前這瞬間之中,包含著歲月期望成就和實現的一切。

我的靈魂告誡我,教我不要用我的習慣用語“這兒、那兒,那裡”劃定地方。靈魂告誡我之前,我到地球的某個地方時,便以為自己已遠離另一個地方。至於現在,我則已經明白:我所到之地,就是所有地方;我所佔空間,就是全部距離。

我的靈魂告誡我,教我在本區居民安睡時守夜打更;等他們醒來時,我才入睡。靈魂告誡我之前,我睡覺時看不見他們的夢,他們不留心也看不到我的夢。至於現在,我則不會遨遊夢鄉,除非他們監視著我;他們也不會在夢空翱翔,除非我為他們獲得解放而歡呼。

我的靈魂告誡我,教我不要因聽見頌揚而高興,也不要因聽到責備而憂傷。靈魂告誡我之前,我總是懷疑我的工作的價值及品位,致使時光派人前來褒獎或貶低之。至於現在,我則已經明白:樹木春來開花,夏季結實,從不求讚頌;秋來落葉,冬令枝條光禿,卻不懼貶詞。

我的靈魂告誡我,教我認定自己不比貧民高貴,不比暴君低賤。靈魂告誡我之前,我認為人無非分為兩種:其一是弱者,我同情之,或蔑視之;其二是強者,我跟隨之,或背叛之。至於現在,我則已經明白:人類由群體構成,群體由一個一個的人構成,我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我的成分就是他們的成分;我的天良就是他們的天良;我的特徵就是他們的特徵;我的道路就是他們的道路。他們犯罪,我是罪犯;他們行善,我感自豪;他們站起來,我隨之站起;他們退隱,我隨之隱退。

我的靈魂告誡我,教我明白:我手裡提的燈並不屬於我;我唱的歌,並非成於我的臟腑。我即使借光明引路,我也不是光明;我,即使我成了上了弦的四絃琴,我也不是四絃琴。

我的靈魂告誡我,我的兄弟,教我明白了許多道理。我的兄弟,你的靈魂告誡我,你也懂了許多。你與我,彼此彼此,相近相似。我倆之間的差別,不過是我談的都是自己的事,話裡有股忍勁兒;而你,則深藏不露,守口如瓶,包含著一種形式的美德。

各自心中的黎巴嫩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及其疑難問題;我有我的黎巴嫩極其壯觀綺麗。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包括其目標、志向;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夢想和願望。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請你們喜歡它吧!我有我的黎巴嫩,我只滿足於它淨潔無瑕。

你們的黎巴嫩是個政治結扣,時光老人試圖解開;我的黎巴嫩是座高山,嵯峨雄壯,直插雲天。

你們的黎巴嫩是國際難題,黑夜之神將之擲東拋西;我的黎巴嫩是幽靜河谷,在鈴聲溪歌中翩躚起舞。

你們的黎巴嫩是角逐場,西來一群,南到一幫,爭鬥不息;我的黎巴嫩是祈禱聲,清晨,它排翅鼓翼,送牧人、羊群奔往草地。晚上,當農民從田野、果園歸來時,它高高飛起。

你們的黎巴嫩是首腦聚集的政府;我的黎巴嫩是威嚴而又和善的大山,猶如不朽詩人,端坐大海與平原之間。

你們的黎巴嫩是狐狸遇到狼群中的鬣狗時使用的詭計;我的黎巴嫩是難忘的記憶,可使月下姑娘們和谷場、奶廠的小伙子們的歌聲重新迴盪在我的耳際。

你們的黎巴嫩是宗教頭領、軍事將帥手下的棋盤;我的黎巴嫩是座廟宇,當我看厭了眼前的文明時,便帶著靈魂躲進那裡。

你們的黎巴嫩是兩個人:一個抓釬,一個打釬;我的黎巴嫩是一個人,依著手臂,站在杉樹蔭下,他只與上帝和陽光共處同歡。

你們的黎巴嫩是港口,郵政和貿易;我的黎巴嫩是遠大理想、熾熱情誼、大地與太陽的悄聲細語。

你們的黎巴嫩是職員、工人、經理;我的黎巴嫩則是青年的好勝、壯年的意志、老年的智力。

你們的黎巴嫩是代表團、委員會;我的黎巴嫩則是風雪瀰漫之夜裡火爐周圍的座位。

你們的黎巴嫩是集團、政黨;我的黎巴嫩是活潑少年,勇攀山石,敢與溪流競走,將木球擲向廣場。

你們的黎巴嫩是報告、討論、演講;我的黎巴嫩是燕子鳴唱,是白楊、冬青槲枝條沙沙作響,是巖窟、洞穴中蘆笛的迴盪。

你們的黎巴嫩是虛偽面紗掩蓋下的欺騙,是效仿、做作外套中的沽名釣譽;我的黎巴嫩則是樸素無華的事實,臨水池邊,可以照見自己安詳舒展的面容。

你們的黎巴嫩是紙上的法律、條款,是卷中的合同、協定;我的黎巴嫩是生活秘密中的本能,而其本身並不知道,是甦醒時試圖探索幽冥世界的一種渴望,而自己卻還在夢中。

你們的黎巴嫩是位老翁,捋著鬍鬚,一籌莫展,只想自己;我的黎巴嫩是個青年,站似高塔,笑若黎明,知己知彼。

你們的黎巴嫩與敘利亞時合時分,雙方既想聯合又想分離;我的黎巴嫩,則不合、不分、不卑、不亢。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及其子嗣;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兒女。

天啊,誰是你們的黎巴嫩的子嗣?

何不去看看他們的真實情況呢?

他們的靈魂誕生在西方人的醫院裡。

他們的智慧蒙自那些佯裝慷慨豪爽、實則貪得無厭人的懷抱之中。

他們是柔弱的枝條,左右搖擺,毫無目標;他們早晚戰慄,而自己卻全然不知。

他們是浪濤上船隻,既無舵,也無帆;猶豫、彷徨是它的船長;妖魔棲宿的洞穴是它的歸港——難道說歐洲的每個國家不全是魑魅魍魎的洞窟嗎?

他們個個口齒伶俐、能言善辯,可惜全都是門裡的強漢;在歐洲人面前,人人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他們是熱情洋溢的自由革新家,可惜只限於報紙、講台;在西方人面前,他們都是些被人牽動的倒退派。

他們青蛙似的鼓噪說:“我們已經擺脫了凶殘頑敵!”其實,他們的敵人依舊隱蔽在他們的肌體裡。

他們走在殯葬行列前,跳舞吹笛;遇上迎新隊伍,他們的樂聲轉為號喪,舞蹈變成捶胸撕衣的亂動。

他們不知何為饑饉,除非身遭災荒;他們遇上精神飢餓的人,反倒取笑,棄而遠之說:“這不過是永恆世界裡的幻想。”

他們是奴隸,時光老人取下他們手腳上生了銹的鐐銬,換上光芒璀璨的枷鎖,而他們便以為自己成了絕對自由人。

這就是你們的黎巴嫩的子嗣。難道他們能代表黎巴嫩的堅硬岩石、高聳山峰、甘甜河水、芳馨惠風?有誰敢說:“我死之時,我的祖國定比我生時的景象好了寸分?”有誰敢說:“我的生命是黎巴嫩脈管裡的一滴血,或是眼眶裡的一滴淚,或是唇邊上的一絲笑意?”

這就是你們的黎巴嫩的子嗣。他們在你們眼裡多麼偉大,而在我的眼裡又是何等渺小!

請停片刻,看看我的黎巴嫩的兒女:

他們是農夫,穿過崎嶇小路,走向花園、苗圃。

他們是牧人,趕著羊群,從一個山谷來到另一個山谷,羊兒漸大,羊數增多,供他們以肉為食,給他們以毛做衣。

他們是葡萄園丁,搾葡萄以釀純酒,凝醇酒以制糖蜜。

他們是父親,辛勤培植桑園;他們是母親,巧手織出綢緞。

他們是男子,收割穀物;他們是妻子,撿拾柴禾。

他們是泥瓦匠、陶瓷工、編織工、鐘錶匠。

他們是詩人,將自己的靈魂斟入新杯;他們是天才詩人,朗誦著責備詩、打油詩和抑揚格詩。

他們離開黎巴嫩時,心中僅僅懷著激情,手上力量無限;他們返回祖國時,個個肩荷大地珍寶,人人頭戴榮譽桂冠。

他們所到之處,無不戰勝周圍環境;他們所在之地,必定團結所有眾生。

他們生於貧寒茅舍,死在科學宮殿;他們是風打不滅的燈,時令摧不毀的鹽。

他們邁著堅定步伐走向真理,步入完美境地。

一百年之後,你們的黎巴嫩及其子嗣會怎樣呢?請告訴我——難道你們只為將來留下訴訟案件、花言巧語、呆鈍愚昧?難道你們以為時光老人只在自己的記憶中留下欺詐、哄騙和諂媚?

難道你們認為上蒼只在自己的口袋裡貯藏死人身影、墓穴靈魂?你們猜想生命會以襤褸遮掩它那裸露的軀殼?我告訴你們,事實終將證明我的論斷:農夫在黎巴嫩山腳下栽的橄欖樹,比你們全部業績久存永恆;牛犢在黎巴嫩田里拉的木犁,比你們的所有希冀光輝高貴。我告訴你們,所有的良知請聽我講:黎巴嫩高原菜園裡的歌聲,比你們任何囉唆漢的瑣碎話語長命高壽。我告訴你們,你們是微不足道的。倘若你們知道微不足道,那麼,我對你們的嘲笑方式會和善一些,慈悲一些;但是,你們不知道自己卑微。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及其子嗣。假如你們能滿足於空泡沫,那就請你們知足吧!至於我,我對我的黎巴嫩及其兒女,不僅心滿意足,而且心中充滿甜蜜、安詳和寬舒。

大地

大地被迫從地球中衝了出來。

大地在地球上昂首闊步,得意忘形。

大地從地球上取材建造宮殿、寶塔和廟宇。

大地在地球上撰寫神話、創造學說、制訂法律。

大地厭煩了地球的作為,便取來地球的光環編織幻影、幻想和歡夢。

大地的睏倦合上地球的眼簾,於是地球進入了安謐、深沉、永久的夢境。

大地呼喚地球說:“我是子宮,我是墳塋。我永遠是子宮和墳塋,直至星辰消隱,太陽化成灰燼。”

昨天·今天·明天

我對我的朋友說:“你看,她靠在他的手臂上;昨天,她還靠在我手臂上呢。”

朋友說:“明天,她就靠在我的手臂上了。”

我說:“你看,她依偎在他的身旁;而昨天,她還依偎著我坐呢。”

朋友說:“明天,她將坐在我的身旁了。”

我說:“你看哪,她正喝他杯中的酒;而昨天,她還和我同杯共飲呢。”

朋友說:“明天,她就會同我共飲一杯酒了。”

我說:“你看,她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昨天,她也是這樣凝視著我。”

朋友說:“明天,她也將這樣望著我。”

我說:“瞧呀,她正在他的耳邊低吟情歌;昨天,她還在對著我的耳朵說悄悄話。”

朋友說:“她就要對我唱情歌了。”

我說:“瞧啊,她在擁抱他;昨天,她還在擁抱我。”

朋友說:“明天,她就要擁抱我了。”

我說:“一個多麼奇怪的女人!”

朋友說:“她像生命,人人可以佔有;她像死神,要征服所有的人;她像永恆世界,將接納所有生靈。”

完美

兄弟,你問我:人,何時才能完美無缺?

請聽我回答:

當人漸臻完美之時,會感到自己是浩無邊垠的蒼穹,是橫無際涯的海洋,是盛燃不衰的烈火,是璀璨耀目的光焰,是間或狂作、間或靜默的風暴,是時而電閃雷鳴、時而大雨滂沱的烏雲,是歡歌笑吟或悲泣哀號的流水,是春來繁花似錦、秋至枝葉凋零的萬木,是聳入雲霄的山巒,是深邃低沉的峽谷,是有時把肥沃豐饒、有時荒蕪貧瘠的大地。

當人感到這一切之時,也便達到了通往完美之路的中途。要想達到完美境界,那麼他還應該在內省之時自感是依戀母親的孩童,是責及後嗣的長者,是彷徨於願望與愛情之間的青年,是奮戰過去、苦掙未來的壯年,是獨蹲禪房的隱士,是身陷囹圄的罪犯,是埋頭書稿的學者,是不辨晝夜的愚夫,是宿身於信仰鮮花與孤獨芒刺之間的修女,是掙扎在軟弱獠牙與饑饉利爪之間的娼妓,是飽嘗苦澀、逆來順受的窮漢,是利慾熏心、謙恭下士的富翁,是漫遊在晚霞煙霧和黎明之中的詩人。

當人經歷並且熟悉了這一切的時候,也便達到了完美境地,與上帝形影不離。

獨立與紅氈帽

不久前,我讀到一位文學家的遺篇文章,作者在文中譴責、抗議一艘法國輪船上的船長和船員。文學家乘船由敘利亞去埃及,船上人強迫或試圖迫使他坐在餐桌旁時摘下紅氈帽。我們都知道,進屋脫帽是西方人的慣例。

這種譴責使我驚愕。因為這向我表明:東方人死抱其生活的特殊象徵。

那位敘利亞人的勇氣使我欽佩,簡直就像一次我欽佩一位印度王子。我記得,當時我在意大利的米蘭,邀請那位印度王子出席一場歌劇晚會。王子對我說:“假若你約我去參觀但丁的地獄,我會高高興興地與你同往。可是,我卻不能坐在一個禁止我纏著頭巾和抽捲煙的地方。”

是的,使我感到吃驚的是東方人抱著自己的某些東西不放,哪怕是他的民族習慣的陰影。

但是,我的這種驚奇不會,也不可能抹掉其後面的堅持東方個性、東方風格和東方妄言的粗糙而穩固的事實。

假若那位在一條歐洲船上摘下紅氈帽都感到為難的文學家想到那頂尊貴的紅氈帽是歐洲某個工廠製造的話,那麼,對於他來說,在任何一條歐洲船上的任何部位摘掉它,也就十分便當了。

假若我們這位文學家考慮到個人的獨立是小事,而技術獨立和工業獨立是兩件大事的話,那麼,他會不聲不響,順順當當地摘下自己頭上的紅氈帽。

假若我們這位朋友想到一個靈魂和精神被奴役的民族是不能以其衣著和習慣而成為自由民族的話……

假若想到那些,他也就不會寫文章表示抗議了。

假若我們的文學家想到自己的敘利亞先輩曾乘敘利亞船、穿著敘利亞人紡織並縫紉的衣服去埃及的話,我們這位自由英雄也就會非本國織造衣物不穿、非本國船長和船員駕駛的船不坐了。

我們這位勇敢的文學家反對這種結局是正確的,但未弄明其根本原因,僅僅看到了表面現象,沒有抓住問題實質。這就是東方人最大難題。雖然他們常舉出西方人慣於留意區區小事的例子而自鳴得意,然而他們拒絕成為不抓小事的東方人。

我要對我們這位文學家說,我要對所有戴紅氈帽的人說:“你們為什麼不親自動手縫製自己戴的紅氈帽,然後再決定在船上,或山頂上,或山谷裡,如何擺置你們的紅氈帽呢?!”

將紅氈帽摘下,還是戴在頭上,蒼天知道這句話並沒有寫在紅氈帽上,也沒有寫在屋頂或天河上。但是,蒼天卻知道它被書寫在比每頂紅氈帽更遙遠的東西上,寫在了每個人的頭頂上,寫在了每具顫抖的屍體上。

致大地

大地啊,你多麼壯美,多麼華貴!

你對光明俯首帖耳,你對太陽恭順敬佩!

披上陰影時,你的風姿何其溫文爾雅;戴起面紗時,你的容顏何其清秀嫵媚!

你清晨的歌聲多麼甜潤!你夜晚的呼喚多麼可畏!

大地啊,你多麼高尚,多麼完美!

我漫步在你的平原上,登上你的高山頂,來到你的河谷旁,攀緣你的岩石群,走進你的山洞裡。我明白了:你的夢想在平原;你的威嚴在高山;你的寧靜在幽谷;你的堅強在岩石;你的秘密在洞間。

大地啊,平原的力量使你廣闊無垠;崇山的謙遜使你魁偉高大;河谷之深使你低窪;岩石之堅使你顯得文雅;洞穴秘密使你光明正大。

我航行過你的大海;我跋涉過你的河流;我探訪過你的小溪。我聽到永恆之神伴隨著你的潮汐談笑;我聽到時光女神在高原上、丘陵間歌吟歡叫;我聽見司命之神在曲徑和斜坡上與生靈論道。

大地啊,你是永生之神的唇舌,你是時光女神的手指和琴弦,你是死命之神的熟悉與宣言。

你的春天把我喚醒,帶著我漫步在你的林海之中;在那裡,你呼出的氣化為蒸氣,裊裊上升。你的夏令呼喚我,讓我坐在你的田野上;在那裡,你的辛苦結出纍纍碩果,滿目琳琅。你的秋天呼喚我,我來到你的葡萄園;在那裡,你的血已經化成了玉液瓊漿。你的冬季呼喚我,帶我來到你的床前;在那裡,你的聖潔已經凝成了純白的雪片。

大地啊,你的春天濃郁芳香;你的夏令慷慨大方;你的金秋豐饒富足;你的冬令潔白無雙。

晴朗的夜晚,我打開心靈的門窗,帶著貪慾的鐐銬和自私的枷鎖,來到你的身旁,見你正凝視夜空,又見繁星對你微笑閃光。我解下鐐銬,打碎枷鎖,方才懂得:靈魂之家就在你的天空,靈魂的願望寓於你的願望裡,靈魂的平安寓於你的平安裡,靈魂的幸福寓於星辰撒在你身上的金色塵埃中。

烏雲密佈的夜晚,我厭煩了寂寞與孤單,來到你的身旁,但見你強大無比,週身用風暴武裝,正用今戰勝夕,以新壓倒舊,令強征服弱。我明白了:人類的規則就是你的規則,人類的制度就是你的制度,人類的法律就是你的法律。誰不用自己刮起的風暴摧毀自己的枯枝,必將萎靡不振;誰不用自己的力量扯下自己的腐葉,必定日益衰亡;誰不把自己過去的功績遺忘,必然不能創新。

大地啊,你多麼慷慨,多麼寬厚!

你對那些逃避現實、陷入幻想的兒女們何等憐憫。縱然他們身落泥潭,不能自救。

我們喧嚷,你卻歡笑!

我們犯罪,你卻寬饒!

我們瀆神,你卻助興!

我們贖罪,你卻唸經!

我們雖已睡熟,但不能入夢;而你,在永恆甦醒中,居然夢幻聯翩!

我們用劍和矛傷害你的體膚;而你,卻用油脂、藥膏將我們的傷口治癒!

我們在你的庭院裡種骨頭和骷髏;而你,卻在那裡栽白楊和垂柳!

我們用你來掩埋腐屍朽骨;而你,卻讓我們的打穀場上堆滿柴草,令我們的酒廠滿貯葡萄!

我們用血跡污染了你的尊容;而你,卻用多福河之水為我們擦洗面孔!

我們用你的寶劍製造大炮和炸彈;而你,卻用我們丟棄的垃圾培養玫瑰和水仙!

大地啊,你的胸懷多麼寬廣,你的情操多麼高尚!

大地啊,你究竟是物,還是人?

莫非你是一粒灰塵,當上帝從宇宙的東方走向西方時,你飛離了他的腳下?或者你是一顆火星,來自永不熄滅的火堆?

莫非你是一顆果核,被埋入蒼穹沃土中,果仁衝破硬殼,長成上帝的標誌?

你究竟是大力神血管裡的一滴血,還是其額上的一顆汗珠?

你究竟是太陽神緩慢舞動著的一顆果子,還是根扎永恆世界地底、枝插永恆世界天空的知善惡樹230上的一顆果子呢?莫非你是一塊寶玉,時光之神將你放在了空間女神的懷抱之中?

你是宇宙懷中的女嬰,還是監視日夜、博通事理的老婆婆?

大地啊,你究竟是物,還是人?

大地啊,你就是我!你是我的眼力和見識!你是我的智慧、幻想和夢思!你是我的饑與渴,你是我的苦與樂!

你是我眼中的純美,你是我心中的思念,你是我魂中的永恆!

大地啊,你就是我;如果沒有我,也就沒有你!

更大的海洋

昨天——昨天是多麼遙遠,又是多麼近啊——我和我的靈魂到大海去洗澡。一到岸邊,便尋找遮擋眼目之地。

我們正走著,見一男子坐在一塊灰色岩石上,手拎一隻口袋,正從裡面一把一把地抓鹽,將之撒入大海。

我的靈魂對我說:“這是位悲觀者,在他眼裡,生活只見陰影。讓我們離開此處,因為我們不能在他面前洗澡。”

我們離開那裡,來到岸邊的一個小海灣,但見男子站在一塊白岩石上,手裡拿著一隻鑲嵌著珠寶的匣子,正從中取出糖塊,拋向海裡。

我的靈魂對我說:“這是個樂觀者,他本無喜事,卻自歡喜。他不應該看見我倆赤身裸體。”

我們繼續前走,來到近處岸邊,見一男子正撿起條條死魚。憐憫備至地放回大海。

我的靈魂對我說:“這是位心地慈善者,他試圖讓墓中之人起死回生。讓我們遠離他去。”

我們走過他,來到另一個地方,看見一男子正在水上勾勒自己的影子,波浪撲來抹去線條,他一次又一次勾描。

我的靈魂對我說:“這是位神秘主義者,正用幻想樹立自己崇拜的偶像。讓我們離開他吧!”

我們丟下他,來到一個小海灣,見一男子正用勺子舀水面上的泡沫,將之倒入瑪瑙杯裡。

我的靈魂對我說:“這是位空想家,正用蛛絲編織自己穿的外衣。他不配看見我倆的赤身裸體。”

我們朝前走了幾步,忽聽有人說:“這就是海!這就是深海!這就是浩瀚的大海!”我們尋覓聲源,卻見一個人背朝大海坐著,耳朵上放著犄角似的貝殼,聚精會神聽它發出的回聲。

我的靈魂對我說:“我們走吧!這是位昏庸老朽,懦弱無能,背朝自己無力把握的整體,一心傾注在自己所喜歡的局部。”

我們離開他,來到另一個地方,見亂石中夾著一個人,頭卻埋在沙裡。我對我的靈魂說:“來,我們就在這裡沐浴吧!因為這個人看不見我們。”

我的靈魂搖了搖頭,說:“不,一千個不!你看到這個人是最壞的人。他是個惡劣的叛教徒,故意不讓自己面對生活悲劇,而生活也不讓他的心領略歡樂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