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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題與離題

命題有時要直白,有時要隱晦,不一而足。有人在作文之前必須給自己命題,有人在行文之間反覆改題,也有人文成之後不知所據何題,隨手下個「無題」,也交得了差,或可能無礙於是一篇文從字順、言之有物而成理的佳作。

從技術面來說,也有不同的立論。有人以為命題必須覆蓋全文要旨,有人以為命題只須透露一篇肯綮,還有人覺得隨便從文中撿出一句數字,足以識別,也別具神韻。這些見解或習慣,本無是非高下之別。施之於甲篇,或恐從甲論為上;施之於乙篇,或恐從乙論為佳。

可憐的是,學子在應付作文一事的時候,從來沒有別樣的心思和顧慮,他們一向只能從「命題必須扣合全文要旨」這一個角度去看待文章,所以作起文來,就是牽連幾段文字、引錄幾條銘言、運用幾則故事,「順題就範」、「鞭思到軌」,猜解、追隨著命題先生框設在試卷上的題字,來拘縶自己的思想。出題的人就像是主子,作文的人也就成了奴隸。主人若是寬大些,題目顯得觸機可發,活潑靈動,人們已經稱頌不迭,以為這難能可貴了。殊不知題目既出,主奴之分已定,把這份課業操持個十年下來,不免感覺俯仰隨人,偏偏上了中學之後,正是青少年想要建立自主性的時代,豈不益發厭惡命題作文?

在教學現場,為師者必須設計兩種相輔相成的課程:

其一,選佳作名篇數十紙,掩去作者名字並題目,讓學子精讀數遍之後,另出機杼,代原作命新題,之後再對比於原題討論損益離合,正反偏側。這樣實施,儘管在精神意義上看來不免唐突古人,可是對於學者掌握篇旨、凝聚思維、萃取文義等各方面的訓練(特別是經由廣泛的討論之後),都會有所裨益。

其二,予學子一段議論、故事或情境描述,多不過百數十字,少亦不過百數十字, 供其揣摩,爾後發展成一文章,並自訂一題目。這種教學練習若能施之於大考,就連命題也可以包括在計分範圍之內。若施之於大考會引起不易甄別的爭議,則於平日課堂練習時實施。在我看來,讓學子既能體會閱讀消化的思想,又能操持命題用意的權柄,才是完整的作文功夫。

我有過一個經驗, 某日整頓數十年前大學用書,見有開明書店舊版《談美》、《談文學》、《文藝心理學》等,忽然想起這三本書的作者朱光潛在引進意大利克羅齊(Benedetto Croce)之直觀美學理論時,曾有「彼岸意識」一說,是當年我們讀書時老師每年都極重視的立論,每見於考古題中。這一段記憶之深刻,讓我幾乎就把「美學」、「朱光潛」、「直觀」這幾個詞語都劃上了等號。當下靈機一動,這不也可以把來寫成一篇文字嗎?

問題是題目該如何訂定?《論彼岸意識》嗎?《說說距離美》嗎?《總看著遠處的風景》嗎?《生活在他方》嗎?用這幾個初擬的語句作引子,我就逐漸捉摸出別樣的意思,想要寫的「題目」慢慢浮現,居然變成了一段和朱光潛或克羅齊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的感懷——「人生之不滿足,行處皆有,我們只能作選擇,或恐常覺得沒有選擇的那一處、那一人、那一事、那一境才可愛、才值得,於是只能留下日後無窮的追悔。」

這已經遠離了我先前整理老舊書籍時的所感所悟,但是也只有在這幾個句子浮現之後,文章似乎才可能真正成形。這時,我給訂的題目是《鸚哥與賽鴿》。你看,與原先的發想復相去幾何?但是這個題目讓人猜不透,猜不透,不就召喚著想看下去的動力嗎?更要緊的是,鸚哥也好、賽鴿也好,就是兩則精練動人的小故事,破題說事不講理,便把原先想講道理的心思按捺住,文章繞進故事裡娓娓道來,就顯得舒緩多了。

這篇文字的最末,原本是這樣一個句子:「說得多麼透徹。」寫完之後,我總覺得欠缺神采;因為扣題太緊,略無舒緩從容之趣。於是又補了一句;評點了一下王國維的聯,那是與題目、題旨無關的閒話。我反而想要強調這樣的筆墨,建議學寫文章的孩子們多加體會。要知道:文章結在該結的地方固是好處,盪開一筆,更有風姿。

例 

鸚哥與賽鴿

北宋僧人文瑩《玉壺清話》裡的一則小故事流傳至今,連初中國文課的補充教材都收錄了。

故事說的是東南吳地有一大商人段某,養了一隻極聰明的鸚鵡,能背誦《心經》、李白詩《宮詞》,客人來了,牠還會喚茶,與來者寒暄;主人自然是加意疼惜寵愛。段某忽然犯了事,給關進牢裡半年才放回來,一到家,就跑到籠子前問訊:「鸚哥!我入獄半年出不來,早晚只是想你,你還好嗎?家人還都按時餵養你嗎?」鸚哥答道:「你給關了幾個月就不能忍受,跟我這經年累月地在籠子裡的比起來,誰難過呢?」

段某聞聽此語,大為感悟,遂道:「我會親自送你回你的舊棲所在的。」果然,段某專程為鸚哥準備了車馬,帶著牠千里間關,來到秦隴之地,揭開籠子,哭著把鸚哥放了,還祝福道:「你現在回到老家了,好自隨意罷。」那鸚哥整理了半天羽毛,似有依依不忍驟去之情。

日後吳地商人有從秦隴之間回來,常有給帶口信兒的,說這鸚哥總棲息在最接近官道的樹上,凡是遇有口操吳音的商人經過,便來到巢外問:「客人回鄉之後,替我問問:段二郎安好嗎?」有時還會吐露悲聲:「若是見著了,就說鸚哥很想念二郎。」

這故事說的不只是生命對自由的渴望,也是對囚禁的依戀。甚至也可以這麼看:對自由的渴望與對囚禁的依戀也許還是一回事。

人生八苦之說俗矣!八苦之中有「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三語實是一理。大約描摹出為情所苦的滋味:愈是處於分離之際,愈是愛戀難捨;愈是朝夕聚合,愈是易生怨憎;愈是不能盡為吾有,愈是求心熾烈。「圍城」或「鳥籠」之作為婚姻之隱喻,錢鍾書反覆申說,今人也耳熟能詳了。而在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裡,曾名之曰「彼岸意識」,謂人身在一境,輒慕他方,總覺得「對岸」的風景殊勝。換用俚語述之,則說「這山望著那山高」,顯然不只是視覺的問題。

小說家黃春明有一個常掛在嘴邊、卻始終未曾寫出的故事,說的是一個養了好幾籠賽鴿的人,特別衷情而寄望於甲、乙二鴿,日日訓練群鴿飛行時也獨厚此二禽。唯甲鴿善飛而較溫馴,乙鴿亦矯健而較野僻。大賽之日,甲鴿一去便沒了蹤影,倒是乙鴿比預期的時間早飛回來一兩個小時。眼看就要贏取大獎,偏偏主人與這乙鴿的情感不若與甲鴿那樣密邇,乙鴿逡尋再四,就是不肯回籠。主人只有一個法子:開槍射殺之,取下腳環,前去領獎。然而若是這樣干了,一隻可以育種的冠軍鴿也就報銷了。若不及時取下腳環,這養鴿之人多年來的心血也就白費了。兩權之下,他會做出什麼決定呢?

黃春明在此岸、觀彼岸;至彼岸,又瞷此岸,總覺得另一個結局比較好。既不能決,就多次在公開演講中揭之以為小說立旨佈局之難,卻被另一位也寫小說的楚卿聽了去。楚卿先給寫出來了,也發表了——以賽鴿喻之,腳環沒取下來,讓別的飼主捷足先登了。

人生不可逆,唯擇為難。行跡在東,不能復西;王國維「人生過處唯存悔」之句,將「掛一漏萬」的懊惱,將life is elsewhere的傾慕,說得多麼透徹——顯得他自己對的落句「知識增時轉益疑」反而境界偪仄,落於下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