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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二 最後一課

這一課是最後的國文課了,下星期起,便開始舉行畢業考試。王先生走進了教室,聲明他不再作正式的講授,希望大家對於國文一課,隨便談談。他不像平日那樣安詳,他的感情有點激動,神態之間流露著惜別的意思。三年的聚首,父子兄弟一般的親密,無所不談,無所不瞭解,可是從今以後至少要疏闊一點了。想起這一層,誰能不感到異樣呢?

同學間起初談著畢業考試。大家的意思,對於學校裡的考試並不感覺恐慌,只有「會考」卻有點兒為難。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程度比旁的學校的學生怎樣,如果落在人家的後頭,或者竟有幾科考不及格,那豈不很糟?

一個學生忽然說:

「你們沒有留心今年年頭上上海市中學畢業會考的國文題目嗎?叫作什麼《禮義廉恥國之四維論》。我去會考倘然遇見這樣的題目,只有交白卷完事。我不知道這樣的題目該怎樣下手呀。」

慧修帶笑回顧那發言的同學,說:

「該怎樣下手倒有人說過了,《中學生》雜誌的五月號裡有振甫的一篇文字,就講到這一層。不過這個題目是出給高中學生作的,我們初中學生想來不會遇見這樣的題目吧。」

王先生聽了他們的話有所感觸,他舉手示意,隨即發言道:

「你們去會考會遇見怎樣的題目,確是料不定的。這須看出題目的人如何而定。出題目的人如果是懂得教育的意義的,自能出適宜於你們的題目給你們作;如果是隨隨便便的人,那麼你們就有遇見古怪生疏的題目的機會了。不過,你們的程度我知道得最親切,依照你們的程度,即使遇見了古怪一些、生疏一些的題目,及格的分數總可以得到的。」

他這樣說著,眼睛放出欣慰的光輝,似乎表示他三年間的勤勞的成功。但是一會兒他的眼光又顯得非常嚴肅,聲音沉著地說:

「會考到底不是什麼緊要的事,只要應付得過去,能夠及格,這就好了。緊要的還在於學習了各種科目,是否真能充實你們自己,是否隨時隨地可以受用。這是成功與失敗的標準,你們學習一切,都可用這個標準去考量自己,從而知道自己是成功還是失敗。現在單就國文一科,你們各自考量一下吧。」

全堂沉默了一歇,志青開口說:

「要精密地考量,那是很不容易的事。因為國文和旁的科目有性質上的不同:旁的科目像算學,有什麼什麼幾種確定的算法,像歷史、地理,有史事和地方作為確定的材料;然而國文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學習算學,那些算法都學會了,學習歷史、地理,那些材料都明白了,能不能受用且不要說,至少可以說一句我們充實了;然而對於國文就很難說,國文根本上沒有那樣確定的尺度呀。」

王先生點頭表示贊可。志青繼續說:

「精密地考量固然不容易,而粗略地考量卻又誰都能夠的。我們只須把現在的自己和初到這裡的時候的自己比較一下就行了。試想我們初到這裡的時候,看慣的只是一些兒童的讀物,寫慣的只是一些淺近的話語。我們很少有綜合的能力,看了一頁書就只是一頁書,難得有獨自的發見。我們又不免有文法上的錯誤和修辭上的缺點,時時勞王先生給我們在作文本上打上種種的符號。我們對於我國的文學差不多一無所知,歷代文學的主潮是什麼,一些大作家的作品是怎樣,都是從不曾夢見的事。但是,現在,我們能夠看各種的書了;看一般的報紙、雜誌幾乎可以說沒有問題,對於各科的參考書也能利用了工具書去對付;我們又約略懂得了一點演繹和歸納的方法,應用了這等方法我們居然有我們的心得,可以寫下讀書筆記來。至於寫作方面,啊,王先生,你的好處將使我們永遠忘不了,你在這方面給我們的指點,真是無微不至,你不但傳授我們一些知識,你更注意於養成我們的習慣。因此,不是我今天在這裡誇口,我們一班同學可以說個個達到『通順』的地步了。最近一年間,你又從文學史的見地選一些文章給我們讀,我們雖沒有讀過一本文學史,但是對於我國的文學已認識了一個大概的輪廓。近來那些文學雜誌上常常提起『文學的遺產』這個名詞,我們很榮幸,手掌裡也有了一部分的遺產了。各位同學,我所說的是不是實際的情形?」

一堂同學都不作聲,只是欣喜地、感激地望著他和王先生,算是給他個肯定的回答。

王先生用手巾拭著前額的汗,眼注著志青說:

「學校的國文課已上完了,但國文一課,還需諸君在以後的時光中繼續學習」

「我如果有什麼好處,那也只是我的本分,當不起『永遠忘不了』這一類感激的話頭的。我不希望你們永遠不忘記我的好處,我只希望你們永遠不忘記我這一點對於你們的真誠。剛才志青說的話確是實情,我可以給他作保證;這是你們自己努力的報酬呀。你們得到了這樣的報酬,我也可以自慰,總算三年間的勤勞並沒有換來個失敗。不過,我對於志青的話還要作進一步的說法。」

全堂同學都凝一凝神,準備聽他的致辭。

「照志青的說法,看書能力有了,寫作達到『通順』的地步了,手掌裡承受了一部分『文學的遺產』了,換句話說,就是對於國文這一門功課做得差不多了。但是,學校裡所以分設各種科目原為著教學的便利起見,最終的目的還在於整個生活的改進。這一點必須認識得清楚;否則將陷於錯誤,認為為有國文科目而學習國文,為有算學科目而學習算學。這樣,學習各科豈不等於無益費精神的傻舉動嗎?我不是說志青就有這種錯誤的認識;我只是說對於某一門功課既已做得差不多了,就該離開了這門功課的立場來考核自己,看整個生活是否因而改進了多少。單把國文這一門來說吧,看書不只限於看國文課內指定的幾種書,也不只限於看各科的參考書;須要從此養成習慣,無論去經商、去做工,總之把行動和看書打成一片,把圖書館認為精神的糧食庫,這才能收到莫大的實益。再說寫作,當然不只限於文課以及應考試的作文;這些都只是習作,沒有多大的意義。但是我也不是要人人做文學者,大家都從事於創作;文學者不是人人能夠做的,須視各人的生活、修養以及才性而定,並且,事實上也沒有人人做文學者的道理的。我只是說對於寫作既已學習到了相當的地步,就該讓這寫作的技能永遠給你們服務;無論是應用之作,或者興到時所寫的一篇東西、一首詩,總之用創作的態度去對付,要忠於自己,絕不肯有半點的隨便和絲毫的不認真。文學者固不必人人去做,然而文學者創作的態度卻是人人可以採取的。惟能如此,才真受用不盡呢。」

王先生說到這裡,又拭了一下額上的汗,並且改換了站立的姿勢,以紓因天氣驟熱而感到的疲勞,然後繼續說:

「再說到接受『文學的遺產』。幾篇著名的文篇讀過了,幾個有名的文學家約略認識了,歷代文學的源流和演變也大概有數了,這自然是很好的事。但是,如果單把這些認為一種知識,預備在大庭廣眾之間誇耀於人,以表示自己的廣見多聞,那就沒有什麼意義。原來所謂接受『文學的遺產』是別有深遠的意義的。先民的博大高超的精神,我們要從文學裡去領會;歷代的精美的表現方法,我們要從文學裡去學習:換一句說,文學是我國文化的一部分,我們要把它容納下去,完全消化了,作為我們的營養料,以產生我們的新血肉。這意思你們瞭解嗎?」

王先生的眼光裡流露著熱誠,向全堂同學一個個看望,切盼大家的回答。

全堂同學差不多個個吻著嘴唇,點一點頭,也用熱誠的眼光回望著他;在衷心深深激動的時候,這種神態是一個最適當的回答,比較用幾個字眼說一句話來回答真摯得多了。

復初在點頭之後發言道:

「王先生這一番話正好作三年來教我們國文功課的序言,在今天最後一課說給我們聽,尤其有深長的意義。我們自當終身不忘,永遠受用。我畢業以後不再升學了,家長的意思要我去投考商業機關,我有點兒懊喪,以為從此至少要和各種功課疏闊一點了。現在聽了王先生的話,便好似受了一番熱切的安慰。我知道只要我自己不和各種功課疏闊,各種功課決不會和我疏闊的。」

大文接著說:

「我想我們從前的確有點錯誤。雖然並沒有明說,但是在我們的下意識裡,不免偏於『為有國文科目而學習國文,為有算學科目而學習算學』。現在經王先生點醒了,不再升學的人倒不必措意,因為再沒有什麼特設的科目擺在面前了;而升學的人卻必須特別牢記,要使一切科目與生活打成一片,那才是真正的『升學』。我是預備升入高中的,所以想到了這一層。」

聽了大文的話,王先生忽然有所觸發,隨即說:

「你們在初中畢了業,有的升學,有的就業,所走的路途各各不同。此刻不妨『各言爾志』,在國文方面預備怎樣具體地進修?我剛才說的不過是抽像的意見呀。」

於是有人說將來預備當小學教師,擬從事兒童文學的創作;有人說擬特別用心,精讀某一位文學家的專集,因為他愛著這一位文學家;慧修卻說她擬在詩詞方面多做一點功夫。她近來很歡喜圖畫,她相信詩畫相通之說是有道理的。更有幾個人說升學是無望了,就業又沒有路向,下半年大概是坐在家裡。那時候雖然也可以讀書、作文,做一點切實的功夫,然而精神上的不安定必然非常難受的。

下課的鈴聲響起來了。

王先生不由得感喟地說:

「那真沒有法子!現在要下課了,我教你們的課算是完畢了!」

全堂同學站起來行禮,目送王先生走出教室,感到一種悵然的況味。眾人陸續地走到廊下,見一個校工手裡拿著一封信,迎上來說:

「這裡有一封信,給你們三年級的。」

錦華接信在手,看到封面的字就認識了。她喊道:

「是樂華的信!」

她隨即拆開來,許多同學圍繞著她一同看。

諸位同學:

你們快要畢業了。我雖不悔恨我的中途退學,但對於你們的畢業卻表示真誠的欣慰。

你們的畢業式在何日舉行?大概已經確定了吧?希望早日告訴我。到那一天,我要向廠裡請一天假,去參加你們的畢業式。我有一點意見預備貢獻給你們,請分配給我十分或一刻鐘的演說時間。在聽受教師、來賓致辭的當兒,也聽一聽一個工人的話,我想你們一定很樂意的。

周樂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