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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人際之樂

獨樂、眾樂各有情趣,

不論在沉寂的阿拉斯加邊陲,

還是喧囂的紐約市中心,

若能享受獨處時分,

同時與朋友、家人、社群和樂融融,

便已踏上快樂的康莊大道。

心流研究一再證實,生活的品質主要由兩大因素決定:我們如何體驗工作以及我們與他人的互動關係。要知道我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最詳盡的資訊來自於我們交往的人,以及我們完成工作的方式。一個人的自我就由這兩者界定,正如弗洛伊德為幸福所開的處方:「愛與工作。」本章所要談的是我們與家人、朋友的關係,並探討人際關係如何才能成為樂趣的源泉。

有沒有人做伴,對體驗品質的影響甚大。我們與生俱來會把別人視為世界上最重要的客體,而他們有能力使生活變得有趣、充實或悲慘,因此我們如何處理與他們的交往關係,對幸福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如果能學會把人際關係塑造得更貼近心流體驗,生活的品質就能提升。

另一方面,我們也重視隱私,經常希望能不被人打擾。問題往往是,真正獨自一人時,我們又開始覺得沮喪。孤獨的人容易覺得寂寞,沒有挑戰,無所事事。有些人甚至因孤獨而喪失某些感官能力,或罹患輕微的失調症。一個人若不能忍受孤獨,甚至從中發現樂趣,就很難完成需要全神貫注的任務。因此,我們有必要學習在沒有外援時,仍能控制自己的意識。

微妙的人際關係

在我們害怕的事當中,被排除在人際關係的洪流之外,不消說是最嚴重的一樁。我們是社會性的動物,四週一定要有人,才會覺得圓滿。很多沒有文字的文化,視孤獨為全然不能忍受,因此無論如何也不肯獨處。很多不同的社會團體—例如澳洲的原住民、美國的阿曼教農夫、西點軍校的學生,都把受眾人迴避視為最大的懲罰,飽受忽視的人會一天天變得沮喪,不久就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活著。

在有些社會裡,遭到驅逐的最終下場就是死亡:被迫孤單度日的人漸漸發覺,自己等於是已經死了,因為別人好像再也看不見他;漸漸地,他不再在意自己的身體,終於真的從人間消失了。「活著」的拉丁文說法是「inter hominem esse」,直譯是「在人群當中」;「死亡」的說法則是「inter hominem esse desinere」,意為「不在人群當中」。被放逐到城外,對古羅馬公民而言,是僅次於直接處死的重刑;不論擁有多麼龐大的資產,一旦被逐,不許再跟同儕接觸,習慣生活在大城裡的羅馬人就變成了一個「隱形人」。大都市裡密集的人際接觸,就像是一劑清涼的潤滑油;即使在工商大城,人際關係儘管可能不愉快,甚或有危險性,但一般人仍覺深受他人吸引。第五大道的人潮裡或許混雜著搶匪與變態者,但仍令人覺得興奮而信心十足。只要週遭有人,任何人都會覺得生氣蓬勃。

人生而合群

社會科學調查的結論一致認為,人在有朋友、家人或任何人為伴時最快樂。如果要求一個人列舉一天中最能改善情緒的活動,最常被提及的包括:「跟快樂的人共處」、「有人對我說的話感興趣」、「跟朋友共處」、「有人覺得我性感」……沮喪或不快樂的人最主要的特徵是,他們絕少提到上述的體驗。支持性的社會人脈也能減輕壓力:當一個人可以依賴別人情緒上的支持時,就不太容易被疾病或其他不幸的事件擊倒。

人類天生就需要同類做伴,已是毫無疑問。相信行為遺傳學家不久就會發現,究竟是哪一對染色體的化學作用,使我們獨處時覺得渾身不對勁。在人類演化過程中,基因裡添加這種功能是有原因的。憑借合作在生存競爭中超越其他物種的動物,保持在同類能互相照應的距離,存活的機會比較大。以狒狒為例,它們需要同類幫助才能避免受草原上的豹子或土狼所害,如果離群索居,活到成年的機會可說是微乎其微。人類老祖宗依賴合群為生存的法寶,想必也是同樣的情況。隨著人類對文化的依賴日益加深,更多需要團結一致的理由因而出現。人類求生越是依賴知識,共同分享學會的一切就越有利;這時獨來獨往的人就變成了「呆子」—英文中「idiot」(呆子)一詞源自希臘文,原來的意思就是「獨處的人」—一個不能向別人學習的人。

他人是地獄

矛盾的是,「他人是地獄」也是自古流傳的至理。印度教的哲人和基督教的隱士都遠離人群,追尋寧靜。如果探究日常生活中最惡劣的體驗,我們就會發現合群的黑暗面:最痛苦的體驗也跟人際關係有關。不公正的上司、粗魯的顧客,都造成工作上的不愉快;漠不關心的配偶、不知感恩的子女、凡事干預的姻親,則使家庭變成痛苦的深淵。最大的快樂和最大的痛苦都是旁人所引起的,如此兩極化的事實該如何調和呢?

這種表面上的矛盾其實不難理解。人際關係就跟其他事情一樣,一切順利時,我們就覺得非常愉快;挫折叢生時,我們就感到沮喪。其實人是環境中最有彈性,也最善變的因素。同樣一個人,早晨可能使我們快樂無比,晚上則可能變成磨人的惡魔。我們太依賴別人的情愛與認可,以至於完全受制於他們對待我們的方式。

因此,懂得如何與他人相處,就能大幅改善生活品質。撰寫或閱讀諸如「如何贏取友誼與影響他人」這類書的人,都很明白這個道理。商業主管渴望實現更好的溝通,以便更有效的管理;初出茅廬的人熟讀社交禮儀,為的是爭取社交圈子內同儕的接納與稱許。這種態度大致反映出一種企圖操縱別人的外在動機。一個人之所以重要,並不僅僅是因為他能幫助我們實現目標;只有在我們因一個人本身的優點而重視他時,他才能成為最豐富的幸福泉源。

重新制定規則

人際關係的彈性,能把不愉快的互動狀況轉變為可以容忍,甚或相當有趣的狀況。我們對人際交往情況的定義和闡釋,在人與人之間如何相互對待和因而產生的感受上,都會造成莫大的影響。下面就是馬克的父母講的馬克的故事:

我的兒子馬克12歲的時候,有一天下午放學,他抄捷徑穿過一座荒涼的公園。在公園裡迎面撞見三個來自附近貧民區人高馬大的青年。其中有一個人說:「不許動,否則我會開槍打你。」他向其他人示意,他們搶走了馬克身上所有的東西:一些零錢和一隻舊的天美時手錶。「繼續向前走,不許跑,不許回頭。」

馬克開始往回家的方向走,那三個人則走向相反的方向。但沒走幾步,馬克就掉頭追上他們,說:「喂,我們談談好嗎?」他們說:「滾吧!」但他跟在後面,求他們把手錶還給他。他說那隻手表根本不值錢,只有他會珍惜:「那是我父母在我生日時送給我的。」那三個人非常生氣,最後決定投票表決要不要把表還給馬克。結果兩票對一票,贊成還表,於是馬克揚揚得意地把表裝在褲袋裡回家了。但身為父母的我們可是嚇得要命,久久不能安心。

以成年人的觀點來看,馬克為了一隻舊表甘冒生命危險,實在太蠢了,不論那只表的紀念價值有多大都不值得。但這個故事說明了一項重要的原則:任何人際交往的情況都可以藉著重新制定規則而改變。馬克並不認可搶徒派給他的「受害者」角色,也不把攔截他的人當做「搶匪」;反之,他把他們看成肯講理的人,會同情一個希望保留父母給的紀念品的兒子,結果把一場搶劫事件變成一次基於理性的民主投票。這個例子裡,他的成功大部分靠運氣—搶匪很可能喝了酒,或完全不講理,馬克就很可能受重傷。但這觀念本身還是有用的:人際關係的調適性很強,運用適當的技巧就能改變它的規則。

在進一步討論如何重塑人際關係、追求最優體驗之前,必須轉個話題,先談談獨處。唯有瞭解孤獨對心靈產生的影響,我們才能更清楚地知道,為什麼友伴是幸福不可或缺的要素。一般成年人約有1/3清醒的時間是單獨度過的,但我們對於佔據人生這麼多時間的獨處,除了不喜歡,所知卻極為有限。

寂寞之苦

很多人孤單而又無事可做時,會產生一種無法忍受的空虛感。青少年、成年人、老人都說,他們最不愉快的感覺發生在獨處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活動都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論在裝配線上工作還是看電視,一般人都是在週遭有人時覺得更愉快振作。最令人沮喪的倒不是獨自工作或獨自看電視,而是獨自一個人並且無事可做。我們的研究發現,獨居的人,星期天早晨往往是情緒最低潮的時候,因為他們的注意力無所寄托,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在一周其他的日子裡,注意力都被外界的例行公事佔據—工作、購物、看喜愛的電視節目等,但星期天吃完早餐、翻完報紙以後,還有什麼事可做呢?這些無所事事的時間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種折磨。通常到中午時分,他們才會決定要去拜訪親友或看電視轉播的球賽,目標感這時才又重現,注意力方可集中於下一個目標上。

獨處的體驗為何如此受到否定?最根本的答案是:內在維持心靈的秩序十分困難。我們往往需要外在的目標、外來的刺激、外來的回饋,幫助我們控制注意力的方向。如果缺乏外來的力量,注意力就開始遊蕩,思路也變得混亂—也就是第二章談到的「精神熵」的狀態。

獨處的時候,一般的青少年必然會想到:「我的女朋友在做什麼?我是不是長了青春痘?我來得及寫完數學作業嗎?昨天跟我打架的那群痞子會來報仇嗎?」換言之,無所事事的時候,心靈就無法遏制消極念頭的來襲。除非學會控制意識,否則成年人也會被類似的情況困擾。有關感情、健康、投資、家人及工作的煩惱,總在注意力週遭徘徊,一有機會就乘虛而入。心靈一準備要放鬆,虎視眈眈的難題就「咻」的一聲撲上前來。

正因為如此,電視成了許多人的恩寵。雖然看電視算不得什麼積極的體驗—很多人說,他們看電視時覺得消極、軟弱、易怒,但跳動不已的屏幕至少帶給意識某種程度的秩序感。可預測的情節、熟悉的角色,甚至大量的廣告,都提供一種令人安心的刺激模式。屏幕使注意力集中在一個容易處理的小範圍之內,心靈跟電視互動,暫時可以不受個人的煩慮打擾。屏幕上掠過的資訊,會把不愉快的念頭逐走。但用這種方式逃避沮喪,實在是一種浪費,因為徒然投下許多注意力,卻得不到什麼收穫。

孤獨的解藥

解除孤單痛苦的極端手段包括:服藥或一些無法自制的行為,例如不斷打掃房屋或強迫性行為等。在藥物的化學作用之下,暫時卸下控制精神能量的責任—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超乎我們所能控制的範圍。藥物就像電視一樣,可以使心靈暫時無須面對沮喪的念頭。雖然酒精和其他藥物也能創造最優體驗,但其複雜程度卻很低。

有些人並不同意以上有關藥物對心靈影響的看法。過去25年來,不斷有人信心十足地告訴我們,藥物能擴張意識、增加創造力。但證據顯示,化學物質雖然能改變意識的內涵與構造,卻無法擴大或增加自我對意識的控制。然而創造卻需要通過自我對意識的控制才能實現,因此,儘管迷幻藥確實能提供更加多樣化的心靈體驗,但對於我們整理這種體驗的能力卻無所增益。

很多現代藝術家用迷幻藥做實驗,希望能像傳說中吞了鴉片酊,才寫出《忽必烈汗》那樣傳頌千古好詩的英國詩人柯勒律治一樣,創造出充滿神秘魅惑的作品。但他們早晚會發現,藝術創作需要的是清醒的心靈。藥物作用下完成的作品,經常缺少傑作應有的複雜性—它往往顯得膚淺而自我陶醉。受化學作用改變的意識,會產生不尋常的意象、思想、感覺,在藝術家恢復清醒時可以作為有用的素材。但危險的是,如果一味依賴藥物建構心靈模式,很可能到頭來連控制心靈的能力也一併喪失了。

性也常是用外在秩序控制思想的手段,一種逃避孤單的消磨時間的方法。因此,把看電視和性行為相提並論,也不足為怪。性雖是人類與生俱來繁衍後代的本能活動,但春宮畫和誇張的性行為卻使它吸引力大增,注意力因而很容易集中在這種事情上,使不受歡迎的念頭無隙可入,而問題是它並沒有開發意識複雜性的潛力。

類似的情況也適用於其他乍看似乎與愉悅背道而馳的活動:如自虐行為、冒險、賭博。這些一般人用來傷害或恐嚇自己的方法,並不需要太多技巧,但它們能給人一種控制的快感,因為痛苦往往比茫然無依、被混沌蠶食的心靈好過。不論在肉體還是情緒上傷害自己,都可以確保注意力集中在一件雖然痛苦,但至少控制得住的事情上—因為造成痛苦的是我們自己。

人生的考驗

對控制體驗品質能力最大的考驗就是,一個人在獨處而沒有外來需求幫助他組織注意力時,採取什麼對策。工作、跟朋友相聚、欣賞戲劇或演奏時很容易專心,但當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時怎麼辦?獨自一人,靈魂的黑夜漸次降臨,我們是否瘋狂地企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或者我們能找到不但充滿樂趣,還能幫助自我成長的活動?

以需要注意力、能改進技巧,並且帶動自我發展的活動填滿閒暇,跟看電視消磨時間或服用藥物尋求創造力截然不同。雖然後兩種策略也不失為抵抗混沌、防禦形而上焦慮的出路,但它們只能保護心神於不亂,不像第一種還能啟發自我的成長。一個人若永遠不覺厭倦,不需要靠有利的環境替他製造樂趣,就已通過了創意人生的考驗。

學習運用獨處的時間在童年時期就很重要。十來歲的孩子若不能忍受孤單,成年後就沒有資格擔負需要鄭重其事準備的工作。很多青少年放學回家,丟下書,吃些點心,就立刻抓起電話跟朋友聯絡。如果電話沒什麼好聊的,他就打開音響或電視。即使看書,也不會看太久,做功課代表把注意力集中在相當困難的資訊模式上,甚至最能自律的人早晚也會丟開書本,去尋求更愉快的意念。但快樂的意念並不是呼之即來的;相反,我們的心靈更容易被陰森的夢魘所侵佔。於是,青少年開始煩惱自己的外表、受人歡迎的程度及前程。為了免於遭受打擾,他們就必須把心靈填滿。讀書並不能發揮這種功能,因為它太難了。青少年為了逃避混沌的黑暗,幾乎什麼事都願意做—只要無須消耗太多精神能量即可。聽音樂、看電視或找朋友打發時間,都是最常見的解決辦法。

學習獨處

我們的文化對資訊科技的依賴越來越深。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必須熟悉抽像的象徵語言。幾代以前,一個不能讀、不能寫的人,還是能找得到收入不錯又體面的工作。農夫、鐵匠、小商人都可以藉著向老師傅拜師學藝,習得一門手藝,並不需要接觸象徵的系統。但今天即使最簡單的工作也得靠文字的指示,較複雜的工作更需要專門的知識,而且唯有靠自己摸索。

未曾學習過控制意識的青少年,很可能會長成不學無術的成年人,他們缺乏在資訊充斥的競爭環境裡求生所必需的複雜技巧。更糟糕的是,他們不知道如何享受生活的樂趣;他們更沒有養成尋求挑戰、激發成長潛能的習慣。

不過學習獨處,並不局限於青少年時期。可惜有太多成年人一滿二三十歲—充其量到40歲,就自認為有資格縮進既有的窠臼,好好休息一下了。他們付出了足夠的代價,學會了所有的求生伎倆,就以為從此能在人生汪洋中釐清航行方向。這些人的內在紀律並不堅固,一年年鬆懈下去,精神熵的現象越來越嚴重。事業不盡如人意,健康江河日下,人生的浮沉累積成一大堆消極的資訊,對心靈的平靜構成越來越大的威脅。這些問題該如何解決?如果一個人不能在獨處時控制注意力,就不可避免地要求助於比較簡單的外在手段:諸如藥物、娛樂、刺激等任何能麻痺心靈或轉移注意力的東西。

這是一種退化的反應,並不能帶你前進。在成長的同時享受人生,就是從人生必然會出現的精神熵現象中,創造更高的秩序形式。換言之,不要把新挑戰看成需要壓抑或逃避的東西,而是一個學習和改善技巧的機會。肉體的精力隨年齡漸長而衰退,這代表我們應該把精力從操控外在世界的野心,轉向對內心的真相作更深入的探討;這也代表我們終於有時間讀普魯斯特的小說、學下棋、種蘭花、幫助鄰居—如果我們覺得這些事情值得追求的話。除非早已養成善用獨處光陰的習慣,否則這些事情都是非常困難的。

這種習慣越早養成越好,而且永遠不嫌太早。前幾章已經談到若干運用肉體與心靈創造心流的方法,如果一個人能隨心所欲地進入心流,不受外在條件限制,就已掌握了改變生活品質的鑰匙。

馴服孤獨

所有的規則都有例外。雖然大多數人都怕孤獨,但也有些人刻意離群索居,選擇獨自生活。英國哲學家培根引用一句俗語說:「喜歡獨居的人,不是野獸就是神。」倒不一定是神,但一個人若能從獨處中找到樂趣,必須有自己的一套心靈程序,不需要靠文明生活的支持—亦即不需要借助他人、工作、電視、劇場規劃他的注意力,就能達到心流狀態。

現代「梭羅」

在這種類型的人中,有個有趣的例子:一位名叫桃樂西的婦人獨自住在美加邊界湖泊森林區的一個孤寂的小島上。桃樂西原本在大城市裡當護士,在丈夫去世、兒女都成年離家後,搬到了曠野中居住。夏季的三個月裡,捕魚人會划船經過她的小島,有時會停下來和她聊聊天,但漫長的冬季裡,她完完全全與世隔絕。

桃樂西跟其他獨居在曠野中的人一樣,盡可能在環境中樹立個人風格,到處都看得見她種花的花盆、點綴花園的擺設或丟棄的工具。很多樹上釘有標語牌,上面寫著打油詩、老掉牙的笑話或指示她住處方向的漫畫。她在野性難馴的大自然裡,加入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和文明。桃樂西一年到頭的日程安排都很緊湊:五點起床,看母雞有沒有下蛋,擠羊奶,劈木材,做早餐,盥洗,縫紉,釣魚等。桃樂西知道,如果要駕馭陌生的環境,就必須把自己的一套秩序加諸曠野之上。於是,漫漫長夜桃樂西都專心閱讀和寫作。她書架上的書包羅萬象,所有你想得到的題材都有。偶爾她也會出去採購日用品;夏季則因漁夫的到訪,生活有較大的變化,桃樂西似乎很喜歡人群,但她更喜歡充分掌握自己的世界。

熬過孤獨唯一的方法就是設法整頓注意力,不讓精神熵損害心靈。布琪以馴養純種狗為業,曾經參加過北極圈雪橇大賽,在11天的長途奔馳競逐中,還要躲避野麋和狼群攻擊。多年前,她從馬薩諸塞州搬到阿拉斯加州曼雷鎮,全鎮人口62人,她的小屋距最近的村落25英里。結婚前,她跟150條愛斯基摩犬生活在一起。她根本沒有時間想到寂寞—打獵覓食,加上照顧狗群,就花掉她一天中的16小時,一周7天,完全沒有假期。她能叫得出每隻狗的名字,也清楚地記得每隻狗的血統。她知道它們的個性、喜好、吃東西的習慣、目前的健康狀況。布琪說,她喜歡這種生活,一點兒也不想改變。她為自己安排的時間表,使她的意識一直集中於她能處理的工作上—於是,生活就成為一股涓涓不斷的心流。

甲板上的雞蛋

一位喜歡獨自駕帆船長途航行的朋友講了一個故事,說明單槍匹馬的航海家為了保持心神集中,需要作多大的努力。在一趟向東橫渡大西洋的航程中,當他快速接近距葡萄牙海岸約800英里的亞速爾群島時,看見一艘小船正朝相反的方向行駛(多日以來,他連一艘船也沒見過)。航海者都很樂意會晤同道,因此雙方都調整航向,邊靠邊地在公海上會面。另一艘船上的人正在刷地,甲板上有一層又黏又臭的黃色液體。

我的朋友先開口問:「你怎麼會把船搞得這麼髒?」那個人聳聳肩膀說:「哦,不過是一堆爛雞蛋罷了。」我的朋友不能理解為什麼在大海中會有那麼多爛雞蛋砸在一艘船的甲板上。那個人說:「是這樣的,冰箱壞了,雞蛋也壞了,好幾天沒有風,我真的煩透了。所以我想,與其把雞蛋都扔到海裡,不如把它全都砸在甲板上,然後再洗掉。本來是想讓它停留一段時間,會比較難洗,但是沒想到會這麼臭。」正常情況下,孤獨的水手在船上有很多事情可做。海洋與船的狀況隨時會對他的生命構成威脅,必須提高警覺。注意力持續集中於可速成的目標上,是航海最大的樂趣所在。一旦厭倦來襲,臨時要找別的挑戰,簡直就比登天還難。

藉著沒有必要卻又十分耗力費神的事情排遣寂寞,跟經常喝藥或看電視又有什麼不同呢?可能有人認為,桃樂西和其他隱士就像上癮一樣,找到了逃避現實的有效方法。兩種情形都是把不愉快的思想和感覺排除在心靈之外,不給精神熵可乘之機,但真正的區別在於你如何面對孤獨。如果把孤獨當做實現在人群中不可能實現的目標的機會,那麼你不但不會覺得寂寞,反而會喜歡獨處,而且從中學到新的技巧。另一方面,如果在一個人心目中,孤獨根本不是什麼挑戰,而是必須不計代價避免的不幸下場,那麼孤獨當前,他就會慌亂失措,用不能助長自我複雜性的手段轉移注意力。飼養長毛狗、在北極叢林裡賽雪橇,比起花花公子或吸毒者的稀奇怪招,或許顯得相當原始,但是從精神結構來看,前者遠比後者複雜得多。一味追求逸樂的生活方式,只能跟建立在努力工作與樂趣之上的複雜文化共生。如果文化不能或不願意再支持這批沒有生產力的享樂主義者,他們就會變得無依無靠。

這並不代表一定得搬到阿拉斯加獵麋鹿才能控制意識,任何環境下都有掌握心流活動的機會。只有少數人需要住在曠野裡,或者單獨出海遠航,大多數人都覺得置身於喧囂忙碌的人際關係中,很有安全感。但不論在紐約市中心,還是在阿拉斯加的邊陲,都會有孤獨的問題,除非學會從中找到樂趣,否則你就得花大半輩子的時間逃避它的陰影。

天倫之樂

人生最強烈而有意義的體驗,往往發生在家庭中。很多成功的人都同意艾柯卡的話:「我有成功的事業,但跟我的家庭比起來,事業實在是無足輕重。」

自古以來,人的一生幾乎都在家族團體中度過。家庭的規模與組成有多種形式,但無論如何,親戚之間的感情與來往總比外人密切。社會學家指出,親族間的忠誠度跟兩個人共有的基因成分呈正比:例如,兄弟姊妹有一半的基因相同,表兄弟姊妹有1/4的基因相同,因此親手足互相幫助的熱忱平均是表親的兩倍。根據這種說法,我們對親戚的特殊感情只不過是保障同類基因存續的生物機制罷了。

親情之所以存在,當然有很強大的生物學因素。哺乳類成長緩慢,如果沒有與生俱來的機制,使成獸對幼獸有撫養的責任心,使幼獸對成獸有依賴心,就不可能生存至今。同樣,人類新生兒與照顧者之間,也存在著這種密不可分的關係。不同文化與不同時代的家族實際關係,卻出人意料的複雜多變。

比方說,父系氏族社會或母系氏族社會、一夫多妻制或一夫一妻制的婚姻,或諸如特殊的繼承製度等較不明顯的家族結構,對家庭成員的日常體驗都有很大的影響。大約100年前,德國分裂成許多小公國,各國有不同的繼承法,或是嫡長子繼承全部家產,或是由所有兒子平分。何種繼承法會被採用,似乎完全出於偶然,但在經濟上卻有深遠的影響(嫡長子繼承造成資本的集中,帶來工業革命的契機;平均分配則把產業分割得支離破碎,導致工業發展落後)。回到手足關係的正題,採用嫡長子繼承製度的文化,必然與將產業平分給子女的文化有本質上的差異。手足之間的感情與彼此的期望,以及相互的權利與責任,大抵由特定的家族運作形式決定。正如上面的例子顯示,雖然基因可能規劃我們對家族成員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但文化對這份感情的強度與走向,也有不小的影響力。

因為家庭是我們最先接觸到的單位,在很多方面也是最重要的社交環境,所以生活品質也大部分取決於我們能否從親戚互動關係中得到樂趣。不論家人之間的生物或文化關聯多麼強大,一般人對親戚的感受仍然相去甚遠。有的親人和藹而樂於伸出援手,有的很難纏,有的無時無刻不對家中成員構成威脅,有的更是令人無法忍受。謀害至親的人倫悲劇,發生的概率比沒有親戚關係的人還高。虐待兒童和亂倫的性騷擾,一度被認為只是難得一見的變態現象,現在則得知這種事發生頻率之高遠超乎一般人的想像。弗萊徹說:「我們愛的人最有能力傷害我們。」毫無疑問,家庭能帶給人極大的快樂,但也可能成為一個無法承受的重擔。這完全得看家人在相互關係和彼此追求的目標上投注多少精神能量,而後者更為重要。

婚姻是妥協的開始

所有人際關係都需要重新調整注意力,為目標重新定位。兩個人開始以「一對兒」的姿態公開出現時,他們必須接受單身時不會有的限制:時間上要互相搭配,計劃要稍作修訂;連相約吃頓飯這麼簡單的事,都必須在時間、地點、口味上達成妥協。在某種程度上,情人或夫妻對外來刺激的情緒反應也必須類似—如果一個人愛看電影,另一個人討厭電影,這份關係可能就維持不久。兩個人決定把注意力集中到對方身上,就等於同意改變自己的習慣;自然而然,他們的意識模式也必須跟著改變。結婚無疑是把應用注意力的習慣,作一個極端而永久的調整。生育孩子以後,父母為了配合嬰兒的需要,又得重作改變:睡眠的週期要變,外出的機會要減少,妻子還可能必須放棄工作,必須為孩子儲蓄教育經費。

這些調整都很辛苦,也可能使人感到沮喪。如果有人不願在一段感情關係開始時調整個人目標,那麼這段感情往往會在他的意識中製造混亂,因為新的互動模式一定會跟舊的期待模式發生衝突。一個單身漢可能把開一輛拉風的跑車和每年冬季去加勒比海度假當做第一優先考慮。倘若一旦決定結婚、生子,他就會發現,後面這兩個目標跟前面兩個目標軋不攏。他再也買不起瑪賽拉蒂跑車,島嶼度假也變得遙遙無期。除非他修訂過去的目標,否則互相矛盾的目標只會讓他產生挫折感,在內心造成精神熵。如果他修訂目標,自我也會隨之改變—自我本來就是目標的整理與總和。由此可見,感情關係必然會帶來自我的轉變。

為情感而廝守

數十年前,一家人還傾向於住在一起,父母子女都基於外在的理由,不得不維持共同居住的關係。過去的人很少離婚,倒不是因為那時候夫妻的情愛比較深厚,而是因為丈夫需要人替他做飯和打掃房屋,妻子需要人負擔家計,孩子也需要父母供給吃住,幫助他們進入這個世界。老一輩的人費盡苦心灌輸給年輕一代的「家庭價值觀」,無非就是反映這種簡單的需求,只不過多披上一層宗教和道德的外衣罷了。

當然,一旦「家庭價值觀」的重要性建立,一般人就會把它奉為金科玉律,而它也確實維繫了家庭的完整。但這套道德規範常被視為外來的壓迫,在它的壓力之下,夫婦兒女敢怒而不敢言。它所造成的完整家庭只是一種假象,內在卻充滿了矛盾與仇恨。現在常見的家庭瓦解,其實是維持婚姻狀態的外在因素逐漸消失的結果。婦女就業機會增加、省時省力的家電用品普及,對離婚率的影響遠比愛心和道德衰微更大。

維持婚姻生活,與家人同住,並非只因為外在的理由。很多享受樂趣和成長的機會,只有在家庭生活中才體驗得到,這些內在的回報現在也沒有減少;事實上,現在可能比以前還容易得到。如果傳統家庭為方便而廝守在一起的現象已逐漸減少,為共處的樂趣而齊聚一堂的家庭就可能不斷增加。當然,因為外在力量還是比內在力量強大,兩者消長的結果會使家庭瓦解的趨勢再持續一段時間;但能支持下去的家庭,將會比那些違背個人意志、勉強守在一起的家庭,更能幫助成員培養充實的自我。

環境決定婚姻制度

人的本性究竟屬於一夫多妻還是一夫一妻,一夫一妻制到底是不是文化演進的最高形式,一直是眾說紛紜的話題。我們知道,這樣的問題談的只是塑造婚姻關係的外在條件。就這個觀點而言,最重要的似乎是,哪一種形式能最有效地保障物種的生存。同一物種的生物,甚至也會因環境而改變交配模式。以沼澤中的長喙鷦鷯為例,這種鳥在華盛頓州是一夫多妻的,因為那一帶沼澤的生活品質迥異,佔據富庶領域的少數雄性,較能吸引雌性,運氣差的雄鳥只好注定打一輩子「光棍」。同一種鷦鷯在佐治亞州卻奉行一夫一妻制,倒不是受這一州宗教信仰特別虔誠的影響,而是因為這兒的沼澤能提供的食物和棲息地都差不多,雄鳥的條件也都差不多,都能吸引到一隻雌鳥比翼雙飛。

人類家庭的形式,同樣是出於環境壓力的影響。如果只談外在因素,我們現在實行一夫一妻制乃是因為科技社會建立在貨幣經濟上,時間已證明這種婚姻制度最方便。但個人的問題,不在於人類是否天生適合一夫一妻制,而在於我們自己要不要遵守一夫一妻制。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必須先衡量各種選擇的後果。

忠於最初的承諾

有些人習慣把婚姻視為自由的終結,也有人把家庭稱做「枷鎖」;家庭生活則令人聯想到干預個人目標、阻撓行動自由的限制與責任—這固然是事實,尤其當結婚是為了方便時更是如此。但我們往往忘記,這些規範與義務,原則上與遊戲規則沒有兩樣。它們跟所有規則一樣,都是為了縮小範圍,幫助我們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若干特別的選擇上。

古羅馬雄辯家西塞羅曾說,要得到完全的自由,必須先臣服在一套法律之下。換言之,接受限制就能得到解放。例如,決定把精神能量全部投注在一夫一妻制的婚姻之中,不論發生什麼問題、障礙,或有更好的人選出現,都不會變心,就不會再有追求最大感情回饋的壓力。既然已決定信守舊式婚約的承諾,而且不受傳統所迫,完全發乎本心,當事人就不必擔心自己是否作了正確的抉擇,別人的配偶是否比自己的更好,結果就省下不少精力應付生活需要,不必再花無謂的力氣,思索該過什麼樣的日子。

如果一個人決心選擇傳統式的家庭,一夫一妻制的婚姻,跟兒女、親戚、社區都保持密切的聯繫,就必須先考慮清楚,家庭生活如何能轉變為心流活動。因為若非如此,厭倦和挫折感不久就會入侵,除非靠異常有力的外在因素維繫,否則人際關係就會被破壞無遺。

家庭要能提供心流,必須先有存在的目標。光有外在的理由還不夠,「人家都結婚了」、「該生孩子了」、「兩個人吃飯也不過多一雙筷子」的想法或許是成家的誘因,也可能足以使一個人把結婚的念頭付諸實施,但它們並不能使家庭生活變得有樂趣。要先有積極的目標,才能使父母子女集中精神能量,攜手努力。

以上的目標可能很廣泛,而且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實現,例如計劃一種特定的生活方式—建一幢理想的住宅、讓孩子盡可能接受最好的教育,或在現代的世俗社會中奉行某種宗教理想而生活。家庭若要使這些目標變成助長家族成員複雜性的互動關係,必須通過獨特化與整合的過程。所謂獨特化,就是鼓勵家庭中每個人發展自己的特質,發揮最高的技巧,並建立個人的目標。整合則正好相反,它確保一個人身上發生的變化也能影響到其他人。如果孩子以自己在學校的表現為自豪,家中其他人也會表示關切,並以他為榮;如果母親覺得疲倦沮喪,家人會試著鼓舞她。在一個整合良好的家庭裡,每個人都把彼此的目標放在心上。

共享目標

除了長期的目標,源源不斷的短期目標也是不可或缺的。這可能包括買一套新沙發,去野餐、度假,星期天下午一塊兒玩拼字遊戲等簡單的活動。除非全家人願意分享一個目標,否則要大家共聚一堂幾乎不可能,更不要說從活動中得到樂趣了。獨特性和多樣性的整合在此還是很重要:共同的目標必須盡可能反映各個成員的目標。如果瑞克想去看越野機車賽,艾莉卻想參觀水族館,那就不妨安排一個週末去看賽車,下個週末再去水族館。這種安排的好處是艾莉可能會覺得賽車很有趣,而瑞克也會喜歡觀賞水中游魚。如果兩人各走各的,他們的收穫就只局限於個人偏見的一隅。

家庭活動正如其他心流活動一樣,也要提供清楚的回饋。在此指的是保持溝通渠道暢通,就這麼簡單。丈夫若不知道妻子為什麼煩惱,或妻子對丈夫的心事一無所悉,雙方就沒有機會化解可能發生的緊張情勢。我特別要強調,精神熵是團體生活基本的狀況,除非人際關係中每一個人都投入精神能量,否則因為每個人的目標都多少跟別人有點兒不同,衝突一定會發生的。沒有良好的溝通渠道,誤會就會加深,直到關係因而破裂為止。

發掘新挑戰

在判斷家庭目標是否已經實現時,回饋也具有決定性作用。我太太跟我一直以為,每隔幾個月,趁星期天帶孩子去動物園一趟是極富教育意義的活動,大家都能從中得到樂趣。我們最大的孩子滿10歲的時候,開始對動物被關在狹小的空間裡感到非常不快樂,我們就不再帶他去動物園。人生的現實就是,早晚孩子會有自己的意見,認為全家一起從事的某些活動「很傻」,這時硬逼著他們一塊兒做某事,反而會適得其反。很多父母乾脆就放棄,讓孩子去追逐他自己的同儕文化。但找一種仍能使全家人共同參與的新活動,雖不容易,收穫卻更多。

從社交關係(尤其是家庭生活)中得到樂趣,心流活動中挑戰與技巧平衡的因素極為重要。男女相互吸引的最初,行動的機會通常很明顯。自古以來,好逑的男子最基本的挑戰就是:「我能把她追到手嗎?」女方的想法則是:「我能釣到他嗎?」通常除了雙方的技巧水準之外,還涉及一連串更複雜的挑戰:瞭解對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喜歡什麼樣的電影,他對時事有什麼看法,這段緣分能否發展成一段有意義的關係。接下來,他們可以一塊做一些好玩的事情,去一些地方,參加派對,事後評頭論足等等。

漸漸地,兩人瞭解越來越深,顯而易見的挑戰都發掘完了。一般的花招都已嘗試,對方的反應也都可以預測,至此性追逐已失去了最初的魅力。這時感情就面臨著淪為無聊例行公務式的危機,它或許還可以靠方便的需求維持,但已經不可能提供進一步的樂趣或激起複雜性的新成長。使感情重回心流唯一的方法就是從中找到新挑戰。

這可能只需要改變一下吃、睡、購物的習慣,但也可能需要談談新的話題,結交新的朋友。最重要的是,他們必須多注意伴侶本身的複雜性,從更深的層次瞭解對方,對歲月造成的無情改變表示同情與寬容,並給予支持。複雜的關係早晚會面臨一個重要的問題:雙方是否準備許下終身的承諾?這一刻會有新的挑戰湧現—共同組織、經營一個家,在孩子成年後參與更廣泛的社會事務,共同工作。當然,這些事都需要付出大量精力和時間,但體驗品質上的收穫也往往遠超過付出的代價。

青少年問題多多

父母跟子女的關係也需要不斷增加挑戰與技巧。嬰幼兒期,父母只要目睹孩子的成長就覺得樂趣無窮—第一個微笑、第一句話、第一次邁開腳步、第一次塗鴉,都能令他們開心不已。孩子在這些技能上的突飛猛進,每一次都是充滿樂趣的新挑戰,而父母的反應則給孩子更多的行動機會。從搖籃、遊戲間到幼兒園的運動場,父母不斷矯正孩子與環境之間挑戰與技巧的平衡。進入青春期以後,很多青少年變得不再那麼好控制,於是大多數父母選擇視若無睹,假裝一切都正常,明知無望,卻仍抱著情況會好轉的希望。

青少年在生理上與成年人無異,已成熟到可以生育下一代;大多數社會(我們的社會100年前也如此)都認為他們已經可以接受成年人的責任,得到社會的認同。但現代社會並沒有為青少年安排與他們技巧相稱的挑戰,他們必須在成年人許可的範圍以外,尋求挑戰的機會。通常他們的發洩渠道就是破壞公物、吸毒和性遊戲。在既有的條件下,父母很難彌補文化中機會的欠缺。就這一點而言,市郊高級住宅的富人和貧民窟居民並沒有太大差別。一個身體強壯、精力充沛、頭腦靈活的15歲少年,在你家附近有什麼事可做?仔細思考這個問題,你很可能會發現,目前的一切不是太人工化、太簡單,就是不足以掌握一個青少年的想像力。

然而,家庭還是可以採取一些措施,稍微緩和這種機會貧乏的現象。從前,年輕男子會離開家一段時間,去當學徒或到遠方旅行,接觸新挑戰。今天也有類似的機會—到外地上大學,不過12~17歲左右大約5年的青春期仍然是個問題。這個年齡的人能找到什麼有意義的挑戰?如果父母在家裡安排一些容易瞭解、頗具複雜性的活動,情況就好多了。如果父母喜歡玩樂器、烹飪、閱讀、園藝、木工或修汽車引擎,他們的子女就有可能從類似的活動中發現挑戰,投入足夠的注意力,開始從一些有助於他們成長的事情上找到樂趣。如果父母多談談他們的理想與夢想—即使沒能實現—也可能會激勵孩子的野心,突破目前的自滿狀態。再不然,拿工作或時事當話題,把孩子當做小大人或朋友看待,也能把他們訓練成有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但如果父親一有空就捧著酒杯,坐在電視機前不動,孩子當然就會推論,成年人都是一些不知樂趣為何物的無聊傢伙,他們會轉向平輩尋求樂趣。

在比較貧窮的社區,年輕人常會加入幫派,借由械鬥、耀武揚威及飆車,體驗挑戰的刺激;然而在比較小康的社區,這些機會通常不存在。包括教育、休閒、工作等活動,幾乎都在成人的掌握之中,年輕人很少有參與的機會。也由於缺乏可以表現技巧、創意的機會,他們只得轉向通宵達旦地逸樂、嚼舌根、吸毒及自戀式的反省,證明自己的存在。不管是不是有意的,許多年輕女孩都認為,唯有懷孕才能證明自己已長大成人,儘管這種想法可能導致危險而不愉快的後果。如何使環境變得富有挑戰,無疑是青少年的家長面臨的重要課題。然而光是對迷失的青少年耳提面命,灌輸他們該做何事,並沒有用;只有活生生的範例及具體的機會才能奏效。倘若沒有這些條件,一味怪罪青少年是不對的。

家是感情的避風港

如果家庭能給青少年接納感、控制感和自信心,青春期的壓力就會稍微緩和些。在具備這些要素的家庭中,成員相互信賴、相互接納,他們不需要時時擔心是否討人喜歡,人緣好不好,有沒有滿足別人的期望。常言說得好,「愛不必說抱歉」,「家是一個永遠歡迎你的地方」。確信自己在親人眼中價值不凡,能給人嘗試的勇氣。過分墨守成規,往往是源於害怕遭受否定的心態。如果一個人知道,不論發生什麼事,家永遠是感情的避風港,他就更有勇氣去開發自己的潛能。

無條件地接納對兒童尤其重要,如果父母威脅孩子,不能實現要求就收回對他的愛,孩子遊戲的天性就會逐漸被長期焦慮所取代。但如果孩子知道父母無條件地為他的幸福奉獻,他就能無所畏懼地去探索這個世界;否則他就只好抽出一部分精神能量來保護自己,這樣他能自由運用的精神能量就少了。早期精神上的安全感,很可能是養成兒童自得其樂性格的一大要素,少了它,就很難長時間放鬆自我,真正體會心流。

當然,無條件的愛並不是指人際關係不需要任何標準,犯規也不會受罰。如果觸犯規定不需要冒任何風險,規則就變得沒有意義了;任何活動若缺乏有意義的規則,就不可能產生樂趣。孩子必須知道,父母對他們有某些期望,不聽話就要面對特定的後果。但他們也該知道,不論發生什麼事,父母對他們的關懷都不會改變。

一家人擁有共同的目標和開放的溝通渠道,就能在信任的氛圍中,逐漸擴充行動的機會,使家庭生活成為樂趣洋溢的心流活動。家人自然而然地把注意力投注在團體關係中,並且在某種程度上把個人的自我與目標置之度外,以便在一個結合不同意識、追求統一目標的複雜體系中,享受心流的樂趣。

我們這個時代最根本的一個錯覺就是,以為家庭生活可以自給自足,處理家庭生活最好的策略就是聽任其自由發展。男人尤其喜歡用這個念頭自我安慰。他們知道工作要有成就是多麼困難,要為事業付出多少努力。回到家,他們只想鬆口氣,而且覺得家人無權再向他們提出重大的要求,他們同時迷信家庭的完整。只有當一切都已太遲—妻子開始酗酒,孩子變成冷漠的陌生人—很多男人才醒悟,原來家庭跟「合資企業」一樣,必須不斷投注精神能量,才能保障它的生存。

「業精於勤,荒於嬉。」小喇叭手要吹奏得好,絕不能荒廢時日不練習;運動員若不定期鍛煉,體能就會退步,再也不能享受跑步的樂趣;所有經理人都知道,只要他一分心,公司就會出問題。這些例子都說明,不集中注意力,複雜的活動就會陷入混沌。家庭又怎麼可能倖免?家庭成員之間的完全信賴、無條件接納,只有在毫不吝惜投入注意力時才有意義,否則它不過是空洞的姿態與做作罷了。

朋黨之樂

培根寫道:「最可怕的孤獨就是沒有真誠的友誼。」跟家庭關係比起來,從友誼中找到樂趣要容易許多。我們可以根據共同的興趣或人生目標選擇朋友。朋友絕少會試圖改變我們的自我,只會幫我們加強自我。家庭中有很多煩人卻不得不接受的事,諸如倒垃圾、打掃衛生等,但是跟朋友在一起,我們只需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好玩的事情上就夠了。

我們在研究日常體驗時一再發現,一般人心情最好的時候,往往是跟朋友在一起。尤其是年輕人,他們覺得跟朋友在一起的快樂,甚至超過跟自己的配偶共處。連退休者都承認,朋友比配偶或家人更能帶給他們快樂。

由於友誼通常都涉及共同的目標與共同的活動,所以自然而然能產生樂趣。跟所有其他活動一樣,友誼有很多形式,從破壞性到高度複雜都有可能。如果友誼只是消除自我不安全感的手段,那麼它雖然還是能給人快樂,卻不具有樂趣的作用,也無法幫助成長。例如,酒肉朋友在全世界的小社區中都很常見,成年男性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在酒店、小酒館、餐廳、茶藝館、咖啡廳、啤酒屋的歡樂氣氛下,借打牌、擲飛鏢、下棋消磨時間,或一邊拌嘴、互相嘲弄。每個人都對別人的觀念和癖好付出注意力,並由此互相肯定自我存在的價值。這種互動使孤獨而漫無組織的狀態,無從入侵消極的心靈,但它並不能刺激成長。就像集體看電視,雖然它需要的參與程度比較複雜一點兒,但其中的動作與語彙大多已經固定,很容易預測。

這種社交方式只是模擬友誼,並不能提供真正的友誼。每個人偶爾花一天嚼舌根,都會覺得有趣,但很多人卻變得極端依賴每天膚淺的接觸。耐不住孤獨,在家裡又得不到感情支持的人,尤其是如此。

尋求同儕認同

與家庭聯繫不夠密切的青少年,可能會因為非常依賴同儕團體,為加入不惜做任何事。大約20年前,亞利桑那州圖森城有一所規模很大的高中,有個年紀較大的退學的學生殺了好幾個高三的學生,把他們的屍體埋在沙漠裡。被害人的同學全都知道這回事,但他們跟兇手是「朋友」,好幾個月都沒有人洩密,最後還是警方偶然發現這場令人髮指的謀殺案的真相,才揭發全案。

這些學生都來自環境不錯的郊區中產階級家庭,他們說自己是因為害怕被朋友排斥,所以才不敢走漏消息。如果這些青少年有比較溫暖的家庭,或跟社區中其他成年人有比較密切的聯繫,遭同儕放逐或許就不至於那麼無法忍受了。很明顯,他們跟孤獨之間的唯一屏障就是同儕團體。很不幸,這種現象並不罕見,類似的故事經常出現在媒體上。

如果年輕人在家裡覺得被接納、被照顧,對團體的依賴程度就會減輕,青少年也能學習控制與同伴相處的關係。克裡斯15歲時還相當害羞,沉默寡言,戴眼鏡,沒什麼朋友,但他跟父母很親近。他告訴父母,他受夠了被排除在學校團體之外,決心要廣結善緣。克裡斯為此還精心設計了一套策略:他要配隱形眼鏡,穿比較時髦的服飾,學習最新的流行音樂和青少年時尚,並且把頭髮染成金黃色。他說:「我要試試能不能改變我的人格。」他花了很多天在鏡子前面練習滿不在乎的酷模樣。

這套策略在他父母的支持之下,進行得很順利。一年之後,他被邀請加入最好的社團。翌年,他在學校籌辦的歌劇中得到一個重要的角色。他扮演搖滾歌星柏蒂十分傳神,風靡全校,女生們甚至把他的照片貼在儲物箱門上。畢業紀念冊上,還刊登了他參加各式各樣活動大放異彩的照片,包括贏得「性感美腿」比賽。他的確成功地改變了人格的外觀,並且控制了同伴對他的看法。同時,他自我的內在結構卻沒有改變:他仍是個敏感、慷慨的年輕人,不會因為自己有辦法左右同伴的意見就輕視他們,也不過分高估自己而志得意滿。

克裡斯能贏得眾人愛戴,最與眾不同的一點就是,他秉持運動員看待足球隊或科學家看待實驗那種超然的自律,不為自己的目標而患得患失。他不在期待中迷失自己,並選擇自己能應付的實際挑戰。換言之,他把「人緣」這頭令人望而生畏、難以捉摸的妖魔鬼怪,變成可應付的心流活動,不僅從中得到樂趣,而且也為自己找到了自尊和自重。

與同儕為伴的經驗跟所有其他活動一樣,可分成不同的層次:最低的層次最簡單,但只是暫時摒除混沌、製造快樂的一種方法;最高層次則能帶來高度的樂趣與成長。

真友誼

最強烈的體驗也是在親密友誼之中產生的。亞里士多德曾說:「縱使擁有世上所有的寶物,如果沒有友誼,也沒有人能活得下去。」指的就是這樣的關係。從一對一的友誼中得到樂趣,需要心流活動的全部條件。不但要有共同的目標、相互的回饋(這些在一般酒吧或雞尾酒會上的互動也能提供),更需要從共處中發掘新的挑戰。這也許只是一天比一天更瞭解朋友,發現他與眾不同的地方,同時也漸漸嶄露自己的獨特之處。跟另一個人分享自己的秘密和思想,可謂是人間至樂。這些條件雖然乍看很普通,事實上卻需要大量的注意力、開放的態度和敏銳的感覺。現實生活中,在友誼上投注這麼多精神能量的實例卻少得可憐,因為很少有人願意付出這麼多精力和時間。

友誼是我們表現平時少有機會嶄露的部分自我的良機。要說明一般人所用的技巧,最好先把它分成兩類:實用性和表達性。實用性技巧適用於有效地適應環境,它是基本的求生工具,讀書、寫字以及科技社會的專業知識都屬於此類。不懂得如何達到心流的人,通常都把實用性的事務當做一種外在的體驗—因為這種事不能反映他們自己的抉擇,而是外界強加給他們的要求。表達性技巧指的是,試圖把主觀體驗呈現在外的行動,例如唱一首能表達心情的歌曲,把情緒轉變成舞蹈,畫成一幅畫,或說一則喜歡的笑話,打幾局保齡球等。表達性的活動使我們覺得觸及真正的自我。一個只活在實用性行動之中,不能體驗表達性心流的人,最後就變得跟科幻小說裡只會模仿人類行為的外星機器人一樣呆板。

在正常生活的過程中,我們很少有機會體驗完整表達的感覺。工作時必須遵守角色的要求,做一個勝任的技工、嚴肅的法官、唯命是從的侍者。在家裡要扮演慈祥的母親或孝順的兒子,搭巴士或地鐵通勤時,又得戴上另一副無動於衷的面具。只有跟朋友在一起時,一般人才覺得可以輕鬆一下,做真正的自己。因為我們選擇的朋友都是擁有相同終極目標的人,可以一塊兒唱歌、跳舞、說笑話、打保齡球。面對這樣的朋友,我們可以清楚地體會到自由的感覺,瞭解真正的自我。現代婚姻的理想是把配偶當做朋友,過去的婚姻安排則以家人的方便為主。前述理想曾被視為不可能實現,但現在很多人都說,他們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的配偶。

我們必須先接受友誼在表達上的挑戰,才能享受到它的樂趣。如果一個人交了一大堆只會肯定他的朋友,也從不追究他的夢想與慾望,從不強迫他嘗試新的生活方式,他就錯失了友誼真正能提供的成長機會。真正的朋友偶爾會陪我們瘋狂一下,但他們不會期望我們一味任性到底;他們能與我們分享實現自我的目標,也願意分擔提升複雜性的風險。

神秘的冒險

家庭提供以情緒為主的保護,友誼卻是神秘的冒險。被問到最溫馨的回憶,很多人記得的都是跟親人共度的假日或旅遊。提起朋友,他們較常想到的則是刺激、發現與冒險。

遺憾的是,現代人的友誼很少能維繫到成年以後。我們的職業流動性太大,太過專業化和狹隘,無法培養長期的人際關係。能維持一個完整的家庭就算是運氣不錯,朋友圈子就更不用提了。聽成功的成年人(尤其是男人—大公司的經理、傑出的律師、醫生等)談到他們的生活變得如何如何孤獨時,總令人不免感到意外。他們含著眼淚追憶初中、高中或大學時代的好朋友,但這些朋友都已成過去,即使現在還見得到面,大家的共同點已很少,往往就只剩甜蜜與苦澀交雜的回憶。

很多人以為朋友跟家庭關係一樣都是自然發生的,如果這些關係失敗,除了自憐就沒有別的法子可想。青少年總有一大堆興趣跟別人分享,可以揮霍在朋友身上的時間又那麼多,交朋友看來真的完全發乎自然。但人生到了後期,友誼就很少出於偶然:它跟工作或家庭一樣,必須努力培養。

胸懷大我

一個人只有把精神能量投注在與別人共同擁有的目標上,才能成為家庭或友誼的一分子。同樣,一個人若認同一個社會群體、一個種族團體、一個政黨、一個國家,就能隸屬於這個更廣大的人際系統。像甘地或特蕾莎修女,則把全部精神能量投注在他們心目中的全人類的共同目標上。

在古希臘人的觀念中,「政治」一詞指的是一切與人有關而又超越個人與家庭之上的事務。在這麼廣泛的定義下,政治可能是個人所能參與的最有樂趣和最複雜的一種活動,因為一個人投入的社會競技場越大,挑戰也越大。一個人獨處時除了處理非常複雜的問題,還會把注意力分給朋友和家人。但要把一群不相干的人的目標發揮到極致,涉及的複雜程度就大得多了。

不幸的是,很多涉及公共事務領域的人,行為複雜程度的層次並不高。政客要的是權,慈善家要的是名,自命聖人者只想證明自己是多麼正確。如果投入足夠的精力,這些目標並不難實現,但更大的挑戰是,在滿足個人心願之外,同時還要幫助別人。這麼做困難度會增加,但成就感也更高,如此一來,政客可以真正改善社會狀況,慈善家能真正救助匱乏的人,聖人也能為其他人樹立生活的典範。

如果只考慮物質的收穫,我們或許會認為,一味為自己爭權奪利的政客很精明。但如果承認人生真正的價值在於最優體驗,我們就必須說,為眾人謀福利的政治家才是聰明絕頂的,因為他們接受了更高的挑戰,更有機會體驗真正的樂趣。

眾人事,無人間?

公共事務領域潛藏著很多樂趣,但必須通過心流的架構才能找得到。不論從參加童子軍、古典名著讀書會,還是從保護環境或聲援地方工會著手,重要的是確立一個目標,集中精神能量,注意回饋,確定挑戰與自己的技巧水準相稱。早晚這樣的互動會發生作用,心流體驗就隨之出現。

當然,精神能量有一定的極限,我們不能期望每個人都對公共目標感興趣。有些人光是在充滿敵意的環境裡求生,就已經耗盡了全部的注意力;其他人則全心投入特定的挑戰(例如藝術或數學),不能有絲毫分心。倘若沒有人樂於把精神能量投注在公共事務上,並且在社會體系中創造同舟共濟的情操,人生就太無情趣了。

心流的觀念不僅能幫助個人改善生活品質,也指出了公共行動的方向。或許心流理論對公共事務最大的效用,就是提供一幅改革既有制度的藍圖,使它更有助於產生最優體驗。過去幾個世紀以來,經濟發展太順利,以至於我們已經習慣用金錢來計算所有人類努力的成績。但純粹從經濟的角度來看生活極不合理,價值的計算還得包含體驗的品質與複雜性。一個社群之所以好,不是因為它科技先進、物質富庶,而必須提供盡可能從生活各個方面享受樂趣的機會,同時讓人在追求越來越大的挑戰中,發揮個人的潛能,才稱得上是好。同樣,學校的價值與它的名聲或對學生應付生活需求的訓練無關,而繫於它能傳授多少終身學習不輟的樂趣。一家好工廠不見得是最賺錢的工廠,而是最能改善工人與顧客生活品質者。政治的真正作用也不是使人民更富有、更安全、更有權力,而是盡可能讓人從越來越複雜的生活中發現樂趣。

個人意識必須先改變,社會改革才會產生。一個年輕人問歷史學家卡萊爾,他將如何改變這世界,卡萊爾答道:「改變你自己,這樣世上就少了一個惡棍。」他的忠告至今仍然適用。企圖改善所有人的生活,卻不先學習控制自己生活的人,到頭來往往把世界搞得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