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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感官之樂

一走進舞池,我就覺得像漂浮了起來;

好像喝醉的感覺,

當舞到盡興,我渾身發熱、欣喜若狂,

彷彿藉著身體語言與他人溝通。

美國小說家卡貝爾寫道:「一無所有的人替自己的臭皮囊省了塵世一筆俗債,但身體仍能享受許多快樂。」當我們覺得不快樂、沮喪、厭倦時,有一條很方便的出路:盡量利用自己的身體就行了。現在很多人都注意到健康與良好體魄的重要性,但身體所能提供的不計其數的樂趣的潛能,通常都沒有被充分開發。很少有人能像特技表演者走路那麼優雅,能像藝術家看東西那麼獨具慧眼,像打破紀錄的運動員那麼欣喜若狂,像品酒專家那麼能嘗出微妙的差別,也很少有人能精通愛的技巧,甚至可以把性提升至藝術的境界。事實上,這些機會俯拾皆是,改善生活品質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學著去控制身體和感覺。

人值多少錢?

科學家有時會估算人體值多少錢,藉以自娛。化學家不厭其煩地把皮膚、肌肉、骨骼、毛髮,以及其中所含的少量礦物質和元素的市價加起來,得到的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幾美元罷了。其他科學家估算人類心智處理資訊與學習的能力,得出的結論卻截然不同:照他們的估計,打造這麼靈敏的一具機器所費不貲,需要數億美元的資金。

用這些方式來評估身體的價值,其實都沒什麼意義。身體的價值既不在於它的化學成分,也不在於處理資訊的線路。它真正無比珍貴之處,乃因它是一切體驗的來源及實際生活的記錄。給身體和它的運作定一個市價,就像給人生貼上一個價格標籤一樣荒謬,我們憑什麼決定它的價值呢?

身體能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產生樂趣的潛力,但很多人都忽視了這種力量,因此從不運用自己的體能裝備,把身體製造樂趣的能力束之高閣。感官不加訓練,就只能提供混亂的資訊。生澀的動作漫無目標而又笨拙,遲鈍的眼睛只能看見醜陋無趣的景象,沒有音樂感的耳朵聽見的多半是刺耳的噪音,粗糙的舌頭也只能辨識平凡的味道。如果任由身體感官萎縮,生活品質充其量只能勉強及格,有時甚至相當苦悶。但一個人一旦掌握了身體所能,學習為肉體感官建立秩序,精神熵的現象就會一掃而空,變為充滿樂趣的和諧。

人體有數百種獨立的功能,眼看、耳聽、觸摸、跑步、游泳、投擲、登山,這些不過是其中很小的部分,但它們都跟心流體驗有關。每種文化都會發明一些既能產生樂趣,又能發揮身體潛能的活動。正常的體能運動,例如跑步,搭配上根據社會環境設計的規則,既需要技巧,又能提供挑戰,因而就變成了一種心流活動。不論一個人慢跑、為打破紀錄而跑、跟別人賽跑,還是像墨西哥塔拉胡馬拉族印第安人那樣,趁某些節日,在山中舉行長達數百英里的賽跑,都為移動身體的簡單動作增加了繁複的空間,使動作能提供適宜的回饋,並帶來最優體驗,加強自我的力量。每種感官、每個動作都可加以控制,藉以產生心流。

用心靈駕馭身體

在進一步探討體能活動對最優體驗有什麼幫助之前,先要強調:光靠身體的動作是不能產生心流的,一定要投入心靈的力量才行。比方說要從游泳中得到樂趣,我們就必須培養適當的技巧,並集中注意力。若缺少相關的思想、動機、感情,就不可能充分自律,也不能學到足以享受游泳之樂的泳技。更重要的是,樂趣發生在游泳者的心裡。換言之,心流不可能是純體能的活動,肌肉和大腦必須參與才行。

接下來要談如何善用身體,進而改善體驗品質。這包括運動與跳舞等體能活動、性愛技巧的培養,以及東方文化借鍛煉肉體而控制心靈的一些訓練。進而會談到如何區分視覺、聽覺、味覺的用途。這些感覺都能提供無窮的樂趣,但只有發展必需的技巧才能享受得到。對於沒有技巧的人而言,身體不過是廉價的血肉之軀罷了。

「動」的樂趣

用現代奧運會的格言「更高、更快、更強」描寫身體的心流體驗,可說雖不恰當亦不遠。它不斷追求比前一個紀錄更上一層樓的原則,適用於任何運動。所有體育活動最純粹的形式,就是突破體能的極限。

不論體育競賽的目標在局外人看來多麼微不足道,但在展示完美技巧的企圖下,它是一件不容忽視的事。例如,投擲的能力實在沒什麼了不起,連嬰兒都能做得到,但血肉之軀究竟能把一件沉重的物品投擲多遠,卻是人類自古以來就面臨的挑戰。古希臘人發明了鐵餅;古代最優秀的鐵餅選手會由最傑出的雕刻家為他們塑像,永垂不朽;瑞士人在假日群集高山草原上,比賽誰能把樹幹投擲得最遠;蘇格蘭人也有這種比賽,不過投擲的是大石塊。現代棒球賽造就了名利雙收的選手,只因他們的球投得又快又準;籃球選手的成敗同樣取決於上籃的本領。此外,還有標槍、板球、撞球、擲鐵槌、回力棒、釣魚拋竿等運動,這些源自基本投擲能力的變化,均帶來不計其數的享受樂趣的機會。

「更高」是奧運格言的首詞。飛躍在空中被公認是一種挑戰,打破地心引力的限制則是人類古老的夢想。希臘神話中帶著翅膀向太陽飛翔的伊卡洛斯,一向被視為人類追求文明的象徵,然而這個動人的譬喻卻造成誤導。跳得更高、攀登更高的山峰及飛越地平線,都在人類最喜愛的活動之列。有些學者創造了一種心理疾病的名稱—「伊卡洛斯情結」,用來描述這種擺脫地心引力的慾望。其實,所有企圖把樂趣解釋為「對抗受抑焦慮的防衛機制」的論調,同樣造成誤導。當然,所有具有意義的行動,都可視為對抗混沌的一種自衛。正因為如此,我們更應該把能帶來樂趣的行動當做健康的跡象,而非病態。

步行可以樂無窮

能產生心流的體能活動,不一定局限於傑出運動員的表現。奧林匹克選手並未得天獨厚,擁有打破紀錄、享受樂趣的專利。即使一個體能不怎麼高明的人,也可以爬得高一點兒,跑得快一點兒,長得強壯一點兒—任何人都可以享受超越身體限制的樂趣。

不論多麼簡單的體能活動,只要能產生心流,就令人覺得樂趣無窮。基本步驟包括:(1)確立一個總目標,並盡可能包含多個實際可行的子目標;(2)找出評估目標進度的方法;(3)保持精神集中於所做的事情上,並且對活動涉及的挑戰進行越來越精細的區分;(4)培養隨機應變所需的技巧;(5)在活動變得令人厭倦時,隨時提高挑戰的難度。

步行是這套方法很好的應用實例,雖然這可謂是一種最簡單的身體運動,但仍然能發展成一種登峰造極的複雜心流活動。步行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目標,諸如行程的選擇、要去什麼地方、走哪一條路。路線確定以後,還可以選擇在哪裡停留,注意哪些特定的路標。其他的目標可能與個人風格有關—如何用更輕鬆有效的方法移動身體;用較少的動作得到較大的鍛煉效果,則是另一個顯而易見的目標。評估進度所需的回饋包括:走完預定距離的速度有多快或多輕鬆,沿途看見多少有趣的景物,路上產生哪些新觀念或新情緒。

活動所具備的挑戰就是迫使我們全神貫注的力量。步行具有的挑戰有很多種,視環境而定。對於住在大城市的人,平坦的人行道、棋盤狀的市街,均使步行成為輕而易舉的事。在山路上步行卻是另一回事:對熟練的登山者而言,每一步都代表不同的挑戰,落足點需要審慎選擇,盡可能取得最好的平衡,同時還要考慮到身體與不同落足表面—泥土、岩石、樹根、雜草、枝幹—之間的動力與重心。在崎嶇難行的山路上,經驗豐富的登山者每一步都小心輕盈,不斷根據地形調整步伐,猶如解答一連串涉及質量、速度、摩擦力的複雜方程式一般。當然,這套計算步驟完全是自動自發的,乍看好像是出於直覺;如果步行者對地形的資訊處理有誤,不能適時作出調整,那麼縱使不摔倒,也會很快就覺得疲倦。因此,步行看似完全不自覺,然而事實上卻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

城市的地形雖不具有挑戰性,卻也有其他培養技巧的機會,如群眾的社會刺激、都市環境中歷史與建築的背景,都為步行增添了許多變化。步行者可以瀏覽櫥窗,觀察他人,思考人際互動的模式。有些步行者專挑最短的路程,有些人卻會選擇最有趣的路徑;有些人以在精確的時間內走完同樣路徑而自豪,有些人卻喜歡經常調整行程;有些人在冬天專挑有陽光的路面,夏天則專挑陰涼的路面走;有些人刻意調整步伐,以便過馬路時剛好趕上綠燈。當然,這些享受樂趣的機會都需要培養,它們不會隨便降臨到那些從不設法控制行程的人身上。如果不事先設定目標,培養技巧,步行就是一件沒有意義的苦差事。

步行是想像所及的最微不足道的體能活動,但只要我們設定目標,控制整個過程,它仍能帶來無窮的樂趣。另一方面,現在有數以百計的運動及強身方法—從回力球至瑜伽,從騎自行車至中國功夫—如果我們只為趕時髦或改善健康而參與,不見得會有什麼樂趣。很多人陷入一種到頭來無法自拔的體能活動中,把鍛煉身體當成一種義務,一點兒也沒有樂趣。這是一種常見的錯誤,形式與本質混淆不清,以為具體的行動與事件就是決定體驗內容的唯一現實。這種人以為加入豪華健身俱樂部就是樂趣的保證,但我們早已說過,樂趣不在於你「做什麼」,而在於你「怎麼做」。

我們有一項研究專門探討以下問題:一般人在休閒活動中用掉較多物質資源時比較快樂,還是在投入較多自我時比較快樂?我們嘗試用體驗抽樣法來尋求解答,這是我在芝加哥大學發展出來的研究體驗品質的方法。前面已介紹過,我們發給受測者每人一個呼叫器、一冊小筆記本,由一具電子發報機在一星期內每天發出8次訊號,時間不定。每當呼叫器一響,受測者就要填一頁報告,說明他們當時身在何處、跟什麼人在一起、做什麼事,並且根據分為七級的量表對當時的心情由「非常快樂」到「非常悲傷」進行評估。

我們發現,一般人花費大量外來資源從事休閒活動—需要昂貴的設備,必須消耗電力或其他能源,像開機動船、開車或看電視時—快樂的程度反而不及較廉價的休閒活動。他們在跟別人交談、做園藝、編織或從事其他嗜好時,最能感覺到快樂。這些活動需要的物質資源都很少,卻需要投注相當多的精神能量。而消耗大量外在資源的休閒活動,大多不需要什麼注意力,值得留戀的回饋也相應減少了。

舞蹈,身體的表達

運動與健身並非通過身體尋求樂趣的唯一途徑,其實還有很多注重節奏與和諧的動作都能產生心流。其中舞蹈可能是最古老,也最引人注目的一種,它具有廣泛的吸引力和複雜的潛力。從最偏僻的新幾內亞島土著部落到最考究的莫斯科波修瓦芭蕾舞團,身體隨著音樂舞動,通常被運用成為改善體驗品質的一種手段。

或許有人認為,上夜總會跳舞是一種怪異而沒有意義的活動,但很多青少年把它當做重要的樂趣來源。跳舞的人描述在場中舞動的感覺說:「一走進舞池,我就覺得像漂浮了起來,真愉快,覺得自己渾身動了起來。」「好像喝醉的感覺,一切得心應手時,我會滿身大汗,渾身發熱,欣喜欲狂。」「你四處舞動,想借這些動作表達自己,這就是重點所在。這可說是一種身體語言,溝通的途徑……如果順利的話,我真的能利用音樂和週遭的人進行充分溝通。」

舞蹈的樂趣往往強烈到足以令人放棄其他選擇。米蘭的馬西密尼教授從一群舞者那裡收集到一份極具代表性的陳述:「我從一開始就想做職業的芭蕾舞演員。這並不容易,不但酬勞微薄,還要經常四處跑,母親對我的工作抱怨頻頻,但是對舞蹈的熱愛使我得以支撐下去。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這一生不可或缺的部分。」60位適婚年齡的專業舞者當中,只有3人結婚,而且其中只有1人生育孩子,因為懷孕通常被視為對事業的重大干擾。

正如運動一樣,不一定是職業舞者才能充分享受駕馭身體表達潛力的樂趣。業餘舞者不需要為了婆娑起舞而犧牲其他目標,同樣也能獲得莫大的快樂。

其他以身體為表達工具的形式還有很多,默劇和戲劇就是很好的例子。通過比畫來猜謎的遊戲在家庭聚會中盛行不衰,無非是因為它讓人暫時擺脫習慣的身份,扮演起不同的角色。即使是最可笑而笨拙的模仿動作,也有助於擺脫日常行為模式的拘束,窺探一下不同的生活方式帶來的樂趣。

愛到最高點

一般人每思及樂趣,通常第一個就聯想到性。這並不足為怪,因為性本來就是除了求生與吃喝之外,最能給人滿足感,且動作最強烈的一種經驗。性的需求可以把精神能量從其他目標中吸走,因此,每種文化都必須致力於誘導和節制性慾,許多複雜的社會制度更是專門為了約束性慾而存在。所謂「愛使世界運轉」,事實上就是說,人類行為直接或間接都靠性需求來推動。我們洗澡、穿衣、梳頭,都是為了增加自己的吸引力;很多人工作的目的就是為了養活配偶,維持家計;而我們努力爭取地位與權力,一部分也是為了贏得別人的愛與仰慕。

但性是否一定能帶來樂趣呢?現在讀者或許已經能猜到,答案與當事人的意識發展有關。同樣的性行為,可能有人覺得痛苦、噁心、可怕、沒感覺,有人覺得愉快、樂趣無窮、欣喜若狂—端視它與個人目標的關係而定。強暴與兩情相悅的結合在肉體上可能相去不遠,而在心理上的效果卻有天壤之別。

我們不妨說,性刺激本身通常是很愉快的。我們天生就能從性愛中得到快感,這是自然界促使個體從事繁殖、保障物種延續的妙法。一個人要享受性的快樂,首先必須身體健康且心甘情願,這並不需要什麼技巧,有了第一次經驗以後,就不會再遇到新的體能挑戰。但是跟其他類型的享樂一樣,性若不能導入樂趣的方向,也很容易淪為無聊。它會從具有積極效果的體驗,變為無意義的儀式或上癮的依賴,幸好還有很多從性愛中發掘樂趣的方法。

在某種意義上,性愛技巧之於性,就跟體育之於體能活動一樣。如編排猶如教科書的《愛經》和《房事之樂》兩本書,無非是為了使性愛更富變化、趣味和挑戰性,提出各種改善性愛技巧的建議和方向。大多數文化中都存在著建構於宗教意涵上的複雜體系,執行性愛的訓練與表現。原始先民的豐饒儀式、希臘的酒神秘典,娼妓與女祭司經常混淆不清的現象,都可資為證。似乎在宗教的萌芽階段,很多文化都以顯而易見的性吸引力,作為建立複雜觀念與行為模式的基礎。

羅曼史

唯有在身體動作的基礎上增加心理的層次,性的修養才算是真正開始。歷史學家指出,西方人鑽研愛的藝術,資歷尚淺,除了少數例外,希臘、羅馬人的性愛行為幾乎毫無浪漫的成分。現代親密關係中公認的不可或缺的追求,情人間推心置腹、終身相許等過程,都是中世紀後期周遊法國南部城堡的遊唱詩人所發明的,後來歐洲其他地區的富裕階層才相繼模仿這種「甜蜜的新作風」。所謂「羅曼史」,原為法國南部普羅旺斯地區首倡的求愛儀式,自此為情人提供了一系列嶄新的挑戰。對那些已學會面對這些挑戰所需技巧的人而言,這不僅是種享受,更蘊藏著無窮的樂趣。

其他文明中類似的性愛精緻化的歷史大致也不算悠久。日本的藝妓便是受過高深訓練的愛情專家,她們必須精通音樂、舞蹈、戲劇,還要能吟詩作畫。印度的妓女、土耳其的宮女也都是色藝雙全。遺憾的是,這些仰之彌高的專業標準,雖為性的複雜潛力提供了充分的發展空間,對於提升多數人的體驗品質卻沒有直接的影響。從歷史觀之,羅曼史似乎局限於有錢有閒的年輕人;任何文化背景下的多數人,性生活都極為單調無聊。全世界的「正派」人士都不會花太多精力在借性愛繁衍後代,或以性為出發點的各種活動上。在這方面,羅曼史跟體育很類似:多數人光說不練,只聽人談論,或旁觀談情高手的高明手法就心滿意足。

如果在肉體享樂與追逐浪漫愛情的樂趣之外,情人之間還有真正的關懷,性愛的第三個層次就顯現出來,同時也會出現新的挑戰:把對方當做獨一無二的人,瞭解對方、幫助對方、完成對方的目標,從中發掘樂趣。這個層次是一個極其複雜的過程,提供一生一世用之不竭的心流經驗。

一開始,性的愉悅甚或樂趣都唾手可得。凡夫俗子年輕時難免墜入愛河,初次約會、初吻、第一次性經驗,都是非同小可的挑戰,足夠一個年輕人好幾周都沉浸於心流之中。但是對很多人而言,這種狂喜的狀態一生只有一次,初戀以後所有的感情可能都不再刺激。跟同一個對像做愛多年,要保持同樣的性愛樂趣實非易事。恐怕人類跟大多數哺乳動物一樣,並非天生奉行一夫一妻制。配偶雙方若不能致力從相處的關係中發掘新的挑戰,學習新的技巧,並充實雙方的感情,彼此厭倦是無法避免的。即使最初的體能挑戰足夠維繫心流,日後若培養不出羅曼史與真心關懷,這段感情終究要褪色的。

如何維持愛情的新鮮感?答案跟其他活動一樣。雙方關係要樂趣盎然,複雜性一定得提高;而要增加複雜性,雙方就得不斷在自己和對方身上尋求新的潛能。要達到這個目標,他們就必須在彼此身上投注更多的注意力,瞭解伴侶的思想、感覺與夢想。這是一種持續的努力,是一輩子的事情。當一個人真正開始瞭解另一個人時,他們就能一塊兒展開各種冒險:一塊兒旅行、閱讀同樣的書、撫養子女、擬訂各種計劃並付諸實現,這些事會越來越有趣,越來越有意義。細節並不重要,因為適用於每個人特殊處境的條件不盡相同;重要的是大原則:性跟人生的其他層面一樣,只要我們願意下工夫去控制它,增強它的複雜性,它就會變得更有樂趣。

控制的最高境界

談到控制身體與體能,西方文明跟東方文明比起來,實在太幼稚了。在很多方面,西方操縱物質的成就,堪與印度和遠東國家控制意識的能力相提並論。這兩種發展各有偏廢,所以都不是最理想的生活方式,例如印度人一意追求自我控制的更高技巧,竟對現實環境的物質挑戰置之不理,以至於人口暴漲、資源匱乏,大部分人飽經挫敗之餘,普遍感到無力與冷漠。相反,西方人擅長控制物質,所到之處都盡快把資源轉換成消費品,導致資源枯竭。完美的社會應該在精神與物質世界之間找到平衡點,但又不執意苛求完美。在控制意識方面,我們可以向東方宗教尋求指引。

瑜伽與心流

在東方鍛煉身體的方法之中,哈他瑜伽可以說是最古老,也最普遍的一種。它的若干重點跟我們所知的心流心理學遙相呼應,在加強精神能量控制方面是個有用的範例,值得提出來討論。西方從未創造出與哈他瑜伽相近的東西,西班牙聖本篤與聖多明戈修士所訂的寺院清規,以及羅耀拉修士所提倡的精神磨煉,或許是最接近借助心理與體能訓練控制注意力的方法,但它們在紀律上的要求都遠不及瑜伽嚴格。

「瑜伽」一詞在梵文中意為「結合」,指的是這套方法以追求個人與神的結合為目標,首先是結合身體各部分,然後是整個身體與意識結合,構成秩序體系的一部分。為實現這個目標,1 500年前,帕坦伽利設計了技巧漸進的八階實修法。前兩種實修稱為「道德準備」,目的是改變一個人的態度。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端正意識」;它們的作用是在實際展開心靈控制之前,盡可能把精神熵降至最低。實踐上,第一實修「制戒」,要求一個人節制可能傷害他人的行為與思想—虛偽、盜竊、淫慾、貪婪等。第二實修「內制」,即遵守清潔、學習、順從上帝的規矩,這都有助於把注意力導向可預測的模式,使控制注意力更為容易。

接下來兩種實修與身體的準備有關,讓瑜伽行者養成能克服感官需求的能力,保持精神集中,不會疲倦或分心。第三實修著重「坐法」,意即長時間靜坐而不向壓力或疲憊屈服。這部分是西方人最熟知的瑜伽,通常令人聯想到一個身上只包著像尿片的東西的行者,頭下腳上倒立,雙腿還盤在頸後。第四實修「調息」,目的在於使身體放鬆,呼吸節奏穩定。

第五實修是進入正式瑜伽修行門戶的預備動作,稱做「制感」。它主要是學習從外界事物上撤回注意力,控制感覺的出入—能夠只看、聽和感知他准許進入知覺的東西。在這個階段,我們已經可以看出,瑜伽的目標與本書所描述的心流活動多麼接近—控制內心所發生的一切。

雖然另外三種實修不屬於本章的範疇—它們強調用純心靈的方式控制意識,與體能技巧沒有關係,但為了完整起見,而且因為這些心靈運作必須以前面的體能運作為基礎,在此還是簡單介紹一下。第六實修「執持」是長時間專注於一種刺激的能力,可視為與前面的「制感」相呼應;前面我們學習把事物摒除在心靈之外,現在學的則是把它們封鎖在心裡。第七實修是「靜慮」,在此階段,我們不再需要外來刺激,就能忘懷自我,專心致志,使外來干擾毫無可乘之機。瑜伽行者最後要達到的境界是「三昧」(亦譯「三摩地」),意即沉思與思考對像合而為一。達到此階段的人說,「三昧」是他們畢生最有樂趣的體驗。

瑜伽與心流的相似顯而易見,甚至不妨把瑜伽視為一種經過周詳規劃的心流活動。兩者都企圖借貫注精神,進入樂趣盎然、渾然忘我的境界,而且都靠肉體的訓練達到集中注意力的目標。但也有人刻意強調兩者的差異。它們的主要差別在於:心流重視強化自我;瑜伽和很多其他東方靈修追求的卻是泯滅自我。瑜伽最終的「三昧」階段,也是涅槃的起點,要讓自我如同川流匯入大海一般,與宇宙結合為一體。因此也不妨說,由結果觀之,瑜伽與心流各趨相反的極端。

這種相反只是表象,並非實質。在瑜伽八階實修法中,七階都與漸進提升控制意識的技巧有關,「三昧」與隨之而來的解脫感倒不見得那麼重要—這可以用登山來譬喻,活動的真諦存在於七個階段之中,如同登上山頂之所以重要,只因它證明了我們爬過山,爬山的過程才是真正的目標。另一個支持兩者相似的說法認為,即使在最後的解脫關頭,瑜伽行者還是得嚴加控制自己的意識。除非他在放棄自我的那一剎那仍保持完整的控制權,否則根本談不上放棄。放棄自我所有的直覺、習慣、慾望是全然違反自然的行徑,沒有極高的自制力,絕對辦不到。

因此,把瑜伽視為最古老、最有系統的心流製造法,並無不合理之處。瑜伽有其創造此類體驗的獨特細節,而其他心流活動,諸如釣魚、賽車等,也都各有各的竅門。瑜伽乃是特定時期、特定文化的產物,它擺脫不了隸屬的時代與地域的影響。瑜伽是否比其他方法更能創造最優體驗,不能只憑它的優點決定—我們還必須考慮到它的機會成本,並與其他選擇作比較,才能判斷:瑜伽所達到的控制是否值得投入所需的精神能量?

東方武術

另一套近年來在西方流行的東方修煉法,就是所謂的「武術」。武術的招數變化極多,好像年年都有新花樣,包括柔道、空手道、跆拳道、合氣道、太極拳等,都是源於中國的徒手搏鬥法,還有從日本傳來的劍道、箭術及忍術。

武術受道教及佛教禪宗的影響,也強調控制意識的技巧。東方武術不像西方武術只專注於體能表現,而傾向於修煉習武者的心理與精神狀態。武士的目標是在瞬間不假思索,便以最佳攻守招數搏擊敵手。武術高手聲稱,戰鬥是一場充滿樂趣的藝術表演,平時精神與肉體二元化的狀態,會在戰鬥中轉變為和諧而集中於一點的心靈專注。因此,武術也大可視為心流的一種特殊形式。

視覺之樂

很多人都承認,運動、性愛甚至瑜伽都能帶來樂趣,但很少人會超越這些體能活動,去探討身體其他器官用之不盡的潛能,其實任何可經由神經系統辨識的資訊,都能帶來豐富多變的心流體驗。

以眼睛視物為例,我們通常只用來判斷距離、避免一腳踩在貓身上,或尋找車鑰匙。偶爾美景當前,人們就會駐足享用「美的饗宴」,但一般人都不懂得有系統地培養視覺潛力。其實,看的技巧永遠是樂趣的泉源。古典詩人米南德寫出了觀察自然之樂:「照耀我們的太陽、星辰、大海、迤邐的雲以及點點火光,不論你活100年或只有幾年,都不可能看見比這更崇高的東西。」視覺藝術是訓練這些能力的最好理由。

以下是幾位深諳藝術鑒賞之道者,描寫他們見人之所不能見的感受。第一位回顧觀賞最欣賞的畫家的作品的感受,禪味十足,他強調作品所涵容的視覺和諧,能帶來秩序感的頓悟:

費城博物館收藏的塞尚的《浴女圖》真是傑作,第一眼就令人感覺是幅佳作,這不見得是理性,但一切都和諧無間……藝術作品就通過這種方式,使你突然覺得想欣賞、瞭解這世界。這可能就是你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意義,可能是夏日河畔浴女的精神所在,或是突然放開自我,瞭解我們與這個世界有何關聯的能力……

另一位鑒賞家描述美感的心流體驗,起伏不已的物理空間就如同潛入一池冷水,身體所感受的震撼一般:

看見深得我心的作品,我會有種強烈的反應:不一定是欣喜,而有一點兒像肚子上挨了一拳,覺得有點兒想嘔吐。這種完全令人無法抗拒的感覺,迫使我去摸索一條出路,使自己冷靜下來,並嘗試用科學的方法,不要一下子把我所有脆弱的觸角都展開……冷靜地觀察它,真正體會每一個色調與線條之後,全面的震撼才會出現。當你碰到一件極為傑出的藝術作品,你會立刻知道,它使你所有的感官都興奮起來,不僅是視覺,也包括感性與知性。

汲取平凡中的不凡之美

在受過訓練的眼睛面前,不但偉大的藝術作品能產生如此強烈的心流,甚至最平凡的景象也令人愉悅。一位家住芝加哥郊區,每天要搭乘高速列車上班的男士說:

像這麼一個晴朗的日子,我一定會在車上眺望沿途房舍的屋頂,因為俯瞰這個城市實在太迷人了;我在城裡,卻又不屬於它的一部分,看著那些各式各樣的造型,那些出眾的老建築,有些已成了廢墟。我的意思是,它激起我的迷戀、好奇……我可以走進辦公室說:「今天早晨來上班,好像穿過一幅席勒的工筆畫似的。」因為他畫的屋頂和類似的東西,都非常利落、清晰。把全副精神放在視覺表達上的人,往往就用這種方法看世界。就像一位攝影家望著天空說:「這正是柯達彩色的天空。加油啊!上帝,你快要趕上柯達了。」

很顯然,要從視覺得到這種程度的感官享受,必須經過訓練。一個人必須投入相當的精神能量去看美麗的風景和優秀的藝術作品,才能辨識具有席勒風格的屋頂。其實這也適用於所有的心流活動:不培養必需的技巧,就不可能在追求中找到真正的樂趣。但跟其他幾種活動比起來,「看」是最直接的(雖然有些藝術家認為,很多人眼睛好像封了一層蠟),因此不在這方面多多開發培養,實在太可惜了。

前面曾介紹過,瑜伽可以藉著訓練眼睛「不看」而產生心流,而現在又說用眼睛來引起心流,似乎有點兒矛盾。但只有對那些認定行為比它得到的體驗更重要的人,才是如此。只要能控制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一切,看與不看並沒有分別。同一個人可以在早晨打坐,封閉所有的感官體驗;下午用心去看一幅藝術傑作,這兩者都可能帶給他同樣程度的愉悅感。

聆聽喜樂的樂音

在所有已知的文化中,把聲音整理成悅耳的秩序,是一種改善生活品質的普遍方法。音樂最古老,也可能最受歡迎的一種用途,就是幫助聽者把注意力集中於特定的模式,培養所需要的情緒。所以,出現了跳舞的音樂、婚禮的音樂、葬禮的音樂,宗教與愛國的場合也有專用的音樂;音樂能促成羅曼史,也有助於士兵齊步前進。

非洲中部伊圖裡森林的矮人族在荒年來臨時,總以為是一向供應他們生活所需的仁慈森林睡著了,於是部落領袖掘出埋在地下的神聖號角,一連吹上幾天幾夜,希望把森林喚醒,回到昔日的美好時光。

音樂在伊圖裡森林的用途,可視為其他地區的範本。號角聲或許喚不醒森林,但熟悉的聲音一定使矮人族相信援兵即將來臨,讓他們有信心面對未來。今天從隨身聽或立體音響中傳出的音樂,也是因應類似的需求。青少年脆弱而正在發育的人格,整天不斷地面臨種種威脅,尤其需要具有慰藉模式的聲音,重建意識秩序。很多成年人也一樣,一位警察告訴我們:「整天逮捕人,又要擔心會不會挨子彈,如果返家途中再不打開車上的收音機,我一定會發瘋的。」

聽與用心聽

音樂是經過整理的聲音資訊,幫助我們組織和安撫心靈,降低精神熵,或因目標受到雜亂資訊干擾所引起的失調。聆聽音樂可消除厭倦與焦慮,嚴肅而專注地聆聽,更能產生心流體驗。

有人說,科技的進步使音樂普及,大大改善了生活品質。電晶體收音機、激光唱片及錄音機不分晝夜,不停地播放著音質清晰的最新流行音樂。源源不斷地流淌的好音樂,按理說應能使我們的生活更豐富,但這種論調同樣犯了行為與體驗不分的錯誤。聽上好幾天錄製的音樂,並不一定比聆聽一場期待了好幾個星期,但為時僅一小時的現場演奏,更有樂趣。聽的本身並不能改善生活品質,重要的是聽進去了什麼。我們常聽見音樂,卻很少用心去聽,很少有人是因為僅僅聽見音樂而產生心流的。

正如其他事一樣,要從音樂中得到樂趣必須先投入注意力。由於錄音科技使音樂太普及,一般人都不把它當一回事,因此也降低了我們從中獲得樂趣的能力。在錄音機問世以前,現場音樂演奏還能喚起如同宗教儀式般的敬畏之情。且不說交響樂團,即使只是村中的舞會音樂,也令人聯想到製造和諧音樂的神秘技巧。一般人對這類場合都懷著很高的期望,自己知道該全神貫注,因為每場演奏都是獨一無二、不可重複的。

如今現場演奏會(例如搖滾樂演唱會)的觀眾,仍多少帶有參加儀式的情懷;像這樣聚集大量人潮、目擊相同事件、思考和感覺相同事情、處理相同資訊的場合很少見。這種集體參與在觀眾心目中產生迪爾凱姆所謂的「集體亢奮」,也就是隸屬於一個具體群體的感覺。迪爾凱姆相信,這種感覺是所有宗教經驗的泉源。現場演奏會的氣氛幫助聽眾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音樂上,遠比聆聽複製的音樂更能產生心流。

音樂的挑戰

若說現場音樂比錄音帶來更多樂趣,其實也不盡然。只要投入恰當的注意力,任何聲音都可以成為樂趣的泉源。事實上,正如亞奎族巫師教導人類學家卡斯塔尼達的那樣,只要用心傾聽,即使是音樂中間的靜寂,也能帶來無比的喜悅。

很多人擁有可觀的唱片收藏、大量精美的音樂作品,卻不能從中找到多少樂趣。他們打開音響,聽了幾遍,對音質的清晰度稱讚幾句,就把這套設備束之高閣,直到換購更新更好的產品為止。懂得充分利用音樂的潛力者,自有一套把這方面體驗轉變成心流的策略。他們從一開始就為聽音樂保留特別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他們還運用柔和的燈光、舒適的坐椅,或是遵循一套特別的儀式,幫助自己集中注意力。他們對於要聽的曲目也精心規劃,為整套曲目設計特定的目標。

聆聽音樂最初往往只是一種感官體驗。在這個階段,我們對什麼樣的聲音會產生愉快的反應,完全受神經系統中的基因控制。悅耳動聽的和弦、如泣如訴的橫笛、振奮人心的小喇叭,都能打動我們。一般人對鼓聲節奏特別敏感,甚至有人說,搖滾樂的打擊伴奏,令聽眾聯想到在母親子宮裡聽到的心跳聲。

音樂下一層次的挑戰,乃是「聯想式」聆聽。在這個階段,聽者必須培養根據聲音模式,擬想感情與意象的技巧。淒涼的薩克斯風,令人想起大草原上暴風雨將至、烏雲密佈、遮天蔽地的情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宛如眼前呈現雪橇馳過銀色森林,鈴聲叮噹的一幕。流行歌曲直接用歌詞唱出音樂所要烘托的情緒或故事,更是把聯想的可能性發揮得淋漓盡致。

「分析式」聆聽是聽音樂最複雜的階段,此時注意力已脫離了感官與情節敘述,轉而投注在音樂的結構元素上。這一層次的聆聽技巧是辨識作品潛藏的秩序及達成和諧的方法。這又包括:用批判的眼光,評估演奏與音響效果的能力;比較同一作曲家稍早與稍後的作品,或同時期其他作曲家的作品;比較樂團、指揮或樂隊稍早或稍晚的演奏以及其他個人或團體對樂曲的闡釋。「分析式」的聆聽者經常比較同一首藍調歌曲不同的版本,或列舉聆聽重點,例如,聽聽卡拉揚1975年錄製的第七交響樂章跟1963年錄的同首曲子有何不同,或芝加哥交響樂團的管樂部分真的比柏林交響樂團的好嗎?諸如此類的目標確立後,聆聽就成為一種回饋源源不斷的積極體驗(例如,「卡拉揚的速度減慢了」,「柏林交響樂團的管樂高亢有餘而圓熟不足」)。一個人一旦培養了「分析式」的聆聽技巧,享受音樂樂趣的機會便呈幾何級數增加。

音樂的教化功能

到目前為止,我們只談了聽音樂如何能產生心流,但學會創作音樂,收穫更大。太陽神阿波羅教化文明的力量,來自他彈奏豎琴的能力;牧神潘的笛聲能使聽者如癡如醉;豎琴手俄耳甫斯的樂聲甚至克服了死亡。這些神話都指出,創造聲音和諧之美的能力,與潛存於社會秩序之下的抽像和諧(也就是我們所謂的文明)之間有密切的關係。柏拉圖就是因為警覺到這種關係的存在,所以才強調教育兒童首先就該教他們音樂;學習把精神專注於優美的節奏與和諧之中,意識的秩序才得以建立。

我們的文化似乎越來越不重視兒童的音樂技能,學校預算每有刪減,最先遭殃的就是音樂課程,還有美術和體育。這三種對於改善生活品質極為重要的技能,在當前的教育環境中竟被視為多餘,著實令人扼腕。很多人正因為孩童時期被剝奪了正式接觸音樂的機會,所以進入青少年時期後,才會投入大量精神能量支持自己的音樂。他們組成搖滾樂團,買唱片、錄音帶,對於一種不見得有助於意識複雜化的次文化深深著迷。

即使是學音樂的孩子,問題依然存在:太強調演奏技巧而忽略了他們的感受。逼孩子拉好小提琴的家長,往往對孩子喜不喜歡拉小提琴漠不關心,他們只希望孩子拉得好,引起注意,贏得比賽,有朝一日能到卡內基音樂廳表演。這種作風使音樂的效果適得其反,成為心理失調的一種病因。父母的期望把音樂變成一種壓力,有時竟導致孩子精神崩潰。

洛林·霍蘭德從小就被譽為「鋼琴神童」,他那位凡事苛求完美的父親是托斯卡尼尼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他記得小時候獨自彈奏鋼琴時常覺得狂喜不已,但只要嚴格的父親「老師」一露面,他就會嚇得直發抖。青少年時期,霍蘭德在一次演奏會中,手指突然麻痺,此後多年,他的手指一直無法伸直。某種他自己也無法察覺的意識機制,免除了他長期飽受父親批評的痛苦。如今心理因素引起的癱瘓已告痊癒,他致力於幫助其他有音樂天賦的孩子,用合理的方式找回對音樂的樂趣。

雖然學習樂器從小開始最好,但永遠不會嫌太晚。有些音樂老師的專長是教導已成年,甚或上了年紀的學生,很多成功的企業家甚至年逾五十才決定學鋼琴。嘗試與別人合作發揮自己的技巧,最愉快的經驗莫過於參加合唱團或加入業餘演奏團。個人電腦也有相當先進的軟件,使作曲變得更簡易,而且讓你立刻就能聽見演奏的效果。學習製作和諧的聲音不但樂趣無窮,而且跟精通所有其他複雜的技巧一樣,有助於強化自我。

美食樂無窮

歌劇《威廉·特爾》的作曲家羅西尼,一語道破了音樂與食物之間的關係:「食慾之於腸胃,就跟愛情之於心靈一樣。腸胃就像一位指揮,領導情緒的大樂團,使它生機蓬勃。」音樂能調和情緒,食物也一樣,世間所有的美食都是根據這一觀念發明的。德國物理學家海因茨·萊布尼茨最近完成了好幾本食譜,他在書中也應用到音樂的譬喻:「在家烹調的樂趣,像是在客廳演奏絃樂四重奏;而上一流的館子用餐,卻像是一場盛大的演奏會。」

吃出學問

吃,跟性一樣,都是與生俱來、能帶給我們快樂的活動。利用呼叫器進行的體驗抽樣法研究顯示,即使在高科技的都市社會裡,一般人還是在用餐時間覺得最輕鬆愉快—儘管在餐桌上,注意力集中、力量與自信等心流因素都有所削弱。只要假以時日,所有文化都會把吸收卡路里的簡單過程,轉變成一種不但享受且能帶來樂趣的藝術形式。

烹飪的發展與其他心流活動並無不同。首先,一個人得把握行動的機會(在此指的是環境裡各種可食用的素材),經過用心觀察,他就能把不同食物的特性區分得越來越精細。古人發現鹽可以防腐,蛋可以用來和其他食物一起攪拌,大蒜單獨吃或許味道太重,但用得適量,卻能增添菜的風味,且有醫療的效果。瞭解這些特性之後,我們就可以做各種實驗,研究出調和各種配料,做出美味佳餚的規則。這些規則就演變成為一道道不同的菜色,它們的繁複多變充分證明:種類有限的可食素材能喚起廣大而多樣的心流體驗。

烹飪藝術的創新大多是歷代君王刁鑽善變的口味所促成的。古希臘歷史學家色諾芬寫到2 500年前統治波斯帝國的居魯士大帝時,筆觸可能有點兒誇大:「……使者行遍世界各地,為大帝尋找美味的飲料;還有一萬僕從專門為他準備食物。」不過,關於食物的實驗絕非統治者的專利。以東歐的婦女為例,除非她們一年365天每天都能做出一道不同口味的湯,否則就被認為還沒有資格結婚。

要把進食的生理需求轉換成心流體驗,我們必須先注意自己吃下去的東西。客人若把主人精心準備的食物囫圇下肚,食而不知其味,主人一定會覺得很意外—也很受挫。這是麻木不仁,也浪費了寶貴的體驗機會。培養對食物的品味跟培養其他技巧一樣,需要投入精神能量,這份投資會換得數十倍價值的複雜體驗。懂得享受吃的樂趣的人,會漸漸培養出對特定食物的興趣,並樂於瞭解它的歷史與特色。他們會學習這種烹調法,學會做這種地方風味的各式料理。如果他們專精的是中東食物,他們就知道怎麼做最好的豆泥,哪兒可以買到最好的香料、最新鮮的茄子。如果他們偏好的是威尼斯食物,他們也會懂得哪一種香腸配穀物粥最好吃,如果找不到威尼斯龍蝦,用哪種蝦代替最不失原味。

口腹之慾會上癮

食物的品味也如同其他與身體技能有關的心流來源—體育、性、視覺美感體驗—必須先握有活動的控制權,才能產生樂趣。如果一個人只是為了趕潮流而致力於成為美食家或品酒高手,一味試圖克服外來的挑戰,結果很可能不盡如人意。但如果抱著冒險和好奇的心理,為體驗本身去試探食物的潛力,沒有炫耀專門知識的意圖,那麼吃和烹飪都會為受過訓練的舌頭帶來許多體驗心流的機會。

口腹之樂的另一項危險跟性可以說是對等的,就是它會上癮。基督教七大罪中列入貪吃和好色,可見其影響之大。創教先驅十分清楚,肉體快樂會輕易把精神能量吸乾,無法再去追求其他目標。清教徒對一切樂趣的猜忌,其實不無道理,因為一般人嘗到喜歡的食物的滋味以後,自然會想要更多,因而從日常生活的當務之急中撥出時間,來滿足這方面的慾望。

壓抑並不是道德修養的方法。基於恐懼而勉強壓抑慾望,人生就會變得黯淡無光。這種人會變得刻板、自衛,自我也停止成長。唯有自動自發地遵守某些紀律,人生才有樂趣,而仍然保持理智。一個人若能學會發乎本心,控制本能的欲求,就能享受樂趣而不上癮,不至於成為慾望的奴隸。美食狂跟完全不肯體會口腹之慾者,同樣令自己和旁人厭煩。在兩個極端之間,存在著相當大的改善生活的空間。

有些宗教把人體比喻為「上帝的殿堂」或「上帝的器皿」,這樣的意象連無神論者也能理解。組成人體器官的各個細胞或組織,就是我們跟宇宙其他部分接觸的工具,身體就是一架探測器,有很多靈敏的裝置,可以從廣大無垠的空間汲取資訊。我們經由身體去瞭解別人和這個世界,雖然這種關係本身可能已相當清楚,但我們經常忘記,其中也有極大的樂趣。身體器官已演化為:只要運用感官就能產生積極的情緒,在整個組織中產生和諧的共鳴。

發揮身體的心流潛力實非難事,不需要特殊的才能,也花不了什麼錢。每個人都可以藉著開發一兩種過去忽略的體能,大大改善生活的品質。當然,一個人要在數種不同的體能領域中都臻至高度複雜的程度,相當不容易。做一個優秀的運動員、舞蹈家或深諳聲、光、飲食之美的行家,都需要全力以赴。一個人清醒的時間有限,能精通幾項就已經不錯了。但你也不妨在各方面都做個「半吊子」,培養足夠的技巧,從身體的各種能力中求得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