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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最後時刻

一個夏末的下午,哈羅德坐在阿斯彭家中的門廊旁,凝視著門口的小河。他聽到埃麗卡正在她樓上的辦公室敲打著鍵盤。他的大腿上擱著一個佈滿劃痕的金屬盒子,他正在翻閱盒子裡的文件和照片。

他偶然看到了他自己多年前的一張照片。拍照時他大約6歲左右。他穿著一件海軍風格的橫條紋厚呢短外套,正站在一個金屬滑梯頂端,集中注意力盯著腳下的滑道,準備從上面滑下去。

「現在的我跟那個男孩有什麼相同之處呢?」哈羅德捫心自問。沒有任何相同之處,除了那就是他自己之外。他的知識水平、經濟狀況、生活經驗和外貌都不一樣了,然而某種東西曾經存在那個孩子體內,現在也仍然存在他的體內。那是一種本質,雖然它也會隨年齡的增長而改變,但它永遠不會從根本上變成另外的事物。哈羅德決定把這種本質稱為他的靈魂。

他猜想這種本質會以神經元和突觸的形式表現出來。他生下來時就擁有某些特定的神經聯結,而且由於大腦在不斷地記錄一生當中的感受,所以他一直在緩慢地形成新的神經聯結。然而哈羅德不由自主地想,這一切實在是太神奇了。這些神經聯結是情感製造出來的。大腦不過是身體裡的一塊肉,但從它內部的億萬次脈衝中卻浮現出了精神和靈魂。他想,一定存在著某種至高無上的創造能量,這種能量可以把愛轉換為神經突觸,把神經突觸轉換為愛。上帝的手一定就在那裡。

哈羅德看著照片中的男孩緊緊抓著欄杆的手,還有他臉上的表情。哈羅德沒必要去想像男孩當時的情感和恐懼,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他仍然能直接體驗到當年的感受。他用不著重新構建那個男孩看待世界的方式,因為在一定程度上,他仍然保留著這種看待世界的方式。那個男孩恐高而且暈血,他生活在愛當中,但常常感到孤獨。那個男孩已經擁有了一片隱秘的領域,一些個性特徵和反應,它們會在他人生的不同時期成長、成熟、維持、褪去、消亡。那片隱秘的領域就是他,當年如此,現在也如此。

那片隱秘領域的一部分是從他與父母之間的關係中生長出來的。他的父母並不是有史以來最深沉的人。他們花了太多時間在商業世界裡拚搏,一心追求外在和虛榮。他們永遠無法真正滿足他最深層次的需求,但他們確實是好人,確實愛著他。很可能是他們當中的某一個把他帶到了遊樂場,拿著相機拍下了這張照片,並且將它保存起來,讓哈羅德現在還能看到它。這張照片在拍攝時具有某種情感,被保存時也具有某種情感,當哈羅德現在注視著它,想像他的母親或是父親按動相機快門時,它同樣具有某種情感。這樣的循環仍然出現在歲月當中,代代相傳。

靈魂在這種情感的循環中浮現出來。這些循環是短暫脆弱的,也是永恆不朽的。即使在今天,一些休眠著的小細胞依然停留在他的大腦裡——埋藏在思維深處的情感和恐懼可以潛伏好幾十年,再在恰當的條件下突然被喚醒。在他的一生中,父母當年對他那些微不足道的成就做出的反應——那種美妙的感覺——一直激勵著他。他那工薪階層出身的祖父母從未感覺自己真正為美國中產階層所接納,彷彿他們只是托孩子的福處在階層邊緣,這種不安全感一生都徘徊在他的心頭。當年上學時他在食堂裡跟朋友們勾肩搭背,讓朋友們倚靠在他身上,這種同伴之間的友情在他的一生中始終給予他力量。早年的社交關係預示著晚年的長壽和健康。

哈羅德嘗試理清這一團亂麻般的聯結、這片潛意識的領域,但他失敗了。對待這片領域的正確態度只有驚奇、感恩、敬畏和謙遜。有些人自以為能夠主宰自己的人生。有些人相信自我不過是一艘沒有動力的木船,需要由舵輪旁的船長來駕駛。但哈羅德已經認識到,他的意識的自我——他腦海裡的那個聲音——更像是侍從而不是主人。它在隱秘的領域中產生,它的存在是為了滋養、編輯、約束、照料、精練和深化內心深處的靈魂。

在他的整整一生中,直到這一刻,他一直在猜測自己的生活最後會是什麼樣子。但現在,故事已經結束了。他知道自己的命運,他不再承擔未來的重負了。他腦海裡存在著對死亡的恐懼,但也存在著這樣的認知:他這輩子真是格外幸運。

他退後一步,問了自己一些問題,用來評估他自己的人生。每個問題都會立刻產生它自己的感覺,所以他甚至沒必要把答案用語言表達出來。他有沒有讓自己變得更加深刻?在即時通信的文化環境裡,活得淺薄實在太容易了,但他有沒有在重要的事物上花費時間,培養自己最重要的天賦呢?這個問題提得不錯,因為儘管他從來沒有成為先知或聖人,但他確實閱讀過嚴肅的書籍,討論過嚴肅的話題,盡他所能嘗試灌溉璀璨繽紛的內心世界。

他有沒有為人類的知識長河作出貢獻,為未來的後代留下精神財富呢?這個問題讓他感覺不那麼愉快了。他曾經試圖發現新事物,寫過論文,也作過演講,但他更應該算是一個觀察者而不是行動者。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都隨波逐流,在各種各樣的興趣之間飄忽不定。在另一些時候,他退縮了,不願承擔人生競技場上的風險和打擊。他並沒有做到他本來可能做到的一切,為後人提供寶貴的饋贈。

他有沒有超越塵世的領域?沒有。他一直覺得,有些東西超越了科學所能理解的範疇。他不知怎的一直相信,超越時間和空間的上帝是存在的,但他從來沒有虔誠信奉過宗教。他過著世俗的生活,而且令人遺憾的是,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神聖的超脫感。

他曾經愛過嗎?是的。在他的成年生涯中,對那個身為他妻子的好女人的讚賞和摯愛始終如一地持續著。他知道,她並沒有回饋給他同等的摯愛和忠誠。他知道他一直活在她的陰影中,他們的人生道路一直在追隨她所取得的成就。他知道,她有時候會對他失去興趣,他們的婚姻生活中有過一些孤獨的年頭,但現在這些對他都不重要了。最終,他還是能夠跟她白頭偕老,能夠為了她犧牲自己,這又是人生的一份饋贈。現在,他風燭殘年,她對他的關懷和照料足以報答他曾經做過的一切。即使他們的婚姻生活只有這一個月,他失去了行動能力,而她仍用上千種方式關懷著他,那麼他的人生也是值得的。隨著剩下的時間不斷變少,他對她的愛一直在增多。

就在這時,埃麗卡來到門廊旁,問他是否需要她把晚餐端過來。「哦,已經到了該吃晚餐的時候了嗎?」他問道。

她說是的,她打算從冰箱裡拿出一些凍雞肉和薯條來做飯。她回到了房間裡,哈羅德又回到了自己的遐想當中。隨著他繼續回顧自己人生的不同場景,生活對他提出的那些問題——以及他對那些問題的看法——開始變得模糊,他剩下的只有知覺,就像在觀賞音樂會或看電影一樣。他的自我意識逐漸褪去了。這就像是他小時候待在自己的房間裡,只顧全神貫注地推著玩具卡車轉圈,沉迷在偉大的冒險當中。

埃麗卡回到門廊,驚慌中扔掉了她端著的托盤,尖叫著衝向哈羅德,抓起了他的手。他的身體已經倒下去了,一動不動。他的頭耷拉到胸口,嘴裡流出了唾液。她盯著他的眼睛,這幾十年來她已經習慣盯住這雙眼睛了,但這雙眼睛沒有絲毫反應,雖然他還在喘氣。她打算起身跑去打急救電話,但哈羅德握緊了她的手。她回過身來看著他的臉,淚如雨下。

哈羅德已經失去了意識,但他還沒有死。一幅幅圖景閃進他的腦海裡,就像睡著之前的幾秒鐘那樣。它們以混亂的方式彼此更替著。在他失去了自我意識的狀態下,他並不像先前那樣看待它們。他以一種用言語無法表達的方式來看待它們。我們或許可以說,他是在用整體性的方式看待它們,不知怎的在瞬間就能感覺到一切。我們可以說,他用印象性的方式參與到它們之中,而不是分析性的方式。他體會到的是存在感。

儘管我寫下這段話時不得不把它分成一個又一個句子,但哈羅德此刻的體驗並不是這樣的。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個場景:少年時代騎車經過的小路和當時看到的山峰,和母親一起做作業,在高中玩橄欖球時的一次成功回搶,他所作的演講,他聽到的恭維,他做愛的經歷,他讀過的書,以及某種新想法讓他為之激動的時刻。

片刻間,他的意識似乎馬上就要重新恢復了。他可以感覺到埃麗卡正在旁邊哭泣,他心中也充滿悲傷。他思維中的漩渦仍然與她共鳴著,這些漩渦從她的意識躍入了他的潛意識。範疇模糊了,溫情失控了,他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了,而他進入別人靈魂的能力卻增強了。此時他與她之間的聯繫是直接的,再也沒有分析、保留和雄心壯志,再也不會盼望未來或是回溯過去,只有我和你。一種統一的存在,知識的更高級狀態,靈魂的契合。在這一刻,他不再提出關於人生意義的問題,而是得到了答案。

哈羅德完全進入了隱秘的領域,然後他永遠地失去了知覺。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一切界限和特徵都消失了。他再也不能運用自我意識的能力,但也永遠擺脫了自我意識的束縛。他曾經被賜予了意識,讓他可以借此指導自己的人生,滋養自己的內心生活,然而代價便是他意識到自己將會死去。現在他連這種意識都失去了。他已經無法注意到任何事情,他進入了無法表達的領域。

如果我們能知道這是否意味著他也進入了上帝的國度——天堂的話,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但這個問題的答案並沒有傳回給埃麗卡。他的心臟繼續跳動了幾分鐘,他的肺仍然在吸入和排空氣體,他的大腦仍然在發送出腦電波。他做出一些姿勢和抽搐動作,醫生們會把它們稱為是不由自主的,但在此時此刻,它們比任何其他姿勢和動作都更能被深刻地感覺到。其中一個動作是長時間緊握的手,埃麗卡認為這意味著告別。

一開始存在著的,到最後也仍然存在:那些一團亂麻般的知覺、感受、動力和需求,我們簡單地把它們統稱為「潛意識」。這團亂麻並不是哈羅德的「下層部分」,並不是某種應該被抑制或者克制的次要特性。這是他的精神核心——難以領會,無法理解——但卻至高無上。哈羅德在一生中已經取得了一項重要的成就,他已經構建起了一種觀點。別人把生活看成一場由理性機器進行的象棋競賽,而哈羅德把生活看成靈魂之間永無休止地互相滲透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