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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尾聲

你應該恆定不變,我用你來衡量我的變化。

——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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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能有什麼好說的呢?回到城市的時間,幾乎被那個代號為R的人的信所填滿。這不是我的生活。我的罪惡原形也該在他人的故事中得到救贖。我恐怕該收回所有不當的比喻和關注。因生活還要持續下去,一個人總不能故步自封。在長久的失落和懷疑之後,我又開始把大量的時間投入到寫作中。

最近在看關於海明威小說創作的冰山理論,讓八分之一顯露在外,八分之七隱藏於深處,這才能真正地展現小說本身的宏偉開闊。他說,人可以毀滅,但不能被打敗。吞子彈的硬漢,印證了他的理論。他的堅強是冰山的八分之一,而剩下的,是藏而不露的脆弱。我的寫作,好像一直都僅僅在用文字對生活猛擊狠打,但這結果一直以來並不讓我滿意。我什麼也沒得到,反而精神緊張,隨時都有溺斃的可能。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自救,不知道怎樣從一個陷阱裡跳出來。我極想改變現在的心境,畢竟很多事情發生至此,看上去一切波瀾不驚,但底部的暗流一直在攪動不止。生活表面,我所遭遇的、敘述的生活看上去並無變化,或者說這變化,不過是我從城市到農村,寫作和生活的交織,回憶和現在的錯位構成。

繼續用手機。回到城市,就收到了O的信息。很多條,他這樣描述現在的生活。

冬天快到頭了。一直都沒有你的任何消息,現在,任何人做出何種決定我都不再驚訝。

我最近離婚了,以為可以用固定的生活節奏控制生活,但卻是徒然的。我出租了小店,今年五月去尼泊爾。一天在報刊亭的雜誌上看到你寫的小說,你和小說走得太近了,農村生活恐怕不適合你。

我回復:

是不合適,所以現在又回來了。整個人好像變了,似乎還看到了一點希望。

這希望很真實,就如同在春天到來時,在街上散步,看到一些孩子手提一大個麻袋,把那些白花花的柳絮塞到裡面。問他們把這柳絮揀去做什麼,他們告訴我,可以揀回家塞到縫製的口袋裡做枕頭。要揀很多很多,否則這枕頭用不上兩天就會癟下去。一群小孩子爭先恐後地拾揀著這散落一地的柳絮。他們時而互相打鬧玩耍,時而神情嚴肅地做事。我走過他們的身邊,沒人看見我正對著他們微笑。

某一天,接到M的電話,他告訴我,他的樂隊已經簽約去北京,近期內會離開這裡北上。他的聲音很興奮。電話匆匆就掛上了,我聽見M聲音後面是一個熱鬧的現場。所有的人都在熱血澎湃地為M感到自豪。

我的心開始真正沉下來,開始真正的思考。認識的人不認識的,都這樣安靜地坐在我對面。以前那個會計員N,刻板地存在過,但後來離開了我的身體。良子,一個死了卻時刻能浮現眼前的人,青春永遠是他漂亮的衣裳。O,矛盾卻沉默,為融入生活而正在妥協。M,依舊熱血沸騰,早慧,敏感有所明白。王紅,一個和我結過婚的女人。R,一個離奇的懺悔者。我發現,每個人都可能成為你的階段,每個人都是你身上階段一種表現,或死或離開,在他們的身上,都有你曾扮演過的角色的印記。有的十分明顯甚至刻骨,有的不過匆匆而過。但他們都無例外的成為了你的過去,你的表情。即使此刻,那表情已經無端凝固,但那存在,你不可否定。就像小說,每一步走來,都和當時的生活或多或少有關聯。最後分不清,是生活決定了小說,還是小說帶著生活漫步。而如今,這個男人,端坐在此,看著回憶已然煙霧繚繞,平靜得快融化了。

是什麼導致了我的蛻變?是小說還是生活?這個擁有強大思維力度的人,終歸恢復到平靜的狀態。不需要再附加的表情,我能安然地看待自己一聲不響的變化,我就像一個從黑暗走來的人,在進入一個略有光亮的屋子裡時,拍打著來自深夜的塵土。那動作,持續著,能聽到啪啪的聲響,能從這聲音的輕重緩急中,聽到我的變化。每一個節拍都是不同的,每一個節拍我的手都有不同的力度。後來,我脫下身上的衣服,又像脫下衣服一樣,安靜地脫下了一層皮,兩層,三層。每一次蛻皮,我都能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越來越接近本真時,我已然按捺不住興奮,我等待這一天並不是一日兩日。我等了十幾年。

我無須再徒勞地發問,因為我已經在所有別人的身上找到了答案。我找到了一個偶然的契機,用小說表達情緒。在生活中,這個青年不過是一介個體。於此,所有偉大的妄想,都無需再恪守。所有路過我生命的小說,是這一介個體的生命塗鴉。它們這樣短暫,這樣渺小,僅在一瞬間,當我用此刻的目光打量他們的價值時,他們已然蒼老。小說永遠跟在我的身後,追逐我的原形,追逐這即將告別的此刻。

我的上一刻正在死去。這一強烈的表述,與此刻的平靜已經不相符合。

春天,一個散佈瘟疫與希望的季節。我站在這個城市的某一條街道上,聽Coil的《Tattooed Man》,一個充滿瘟疫與希望的腔調,和這春天的節拍相仿。我瞇著眼睛注視這個城市,它忽遠忽近,忽長忽短。陽光照在男人,女人,窮人,富人,殘疾人身上。他們哭了,笑了,餓了,飽了。他們離婚了,失業了,成功了,生病了,最後的最後,他們都做夢了。我開始撒開腿跑起來,一直跑,就這樣不停地跑下去,一直,一直。越跑越輕盈,越跑越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