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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講

主席(J.R.裡斯醫生):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一定注意到了,主席的講話一晚比一晚簡短。昨天,榮格教授的話沒有講完,我想大家一定希望他接著講下去。

榮格教授: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還記得,我開始的時候向各位介紹了那個夢的內容。我現在進行到中間部分了,後面還有很多內容。但昨天講座結束時米勒醫生要求我談談轉移的問題。這倒是我有實際興趣的東西。當我仔細分析這樣的夢並作大量的比較時,我的同行常常奇怪我何以要引用如此多的學術材料。他們想:「呵,是的,這正顯出他的熱忱,顯出他要把一個夢弄出一個名堂來的好意。但這麼多的類比有什麼實際用處?」

我對這些質疑一點也不介意。我實際上也正要講到這個問題,恰好米勒醫生向我提出了這個問題,任何別的醫生也會問這個問題的。臨床醫生會碰上實際問題,而不是理論問題,所以他們往往對理論闡述有一點不耐煩。尤其使他們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一個又有趣又惱人,甚至帶悲劇色彩的問題,那就是轉移。如果各位再稍微耐心一點,就會看出我正著手討論可以用於分析轉移的材料。但既然問題已經提出,我想還是應照顧你們的意願,現在就談談轉移的心理學及其處理。不過這由你們決定。我覺得米勒醫生代表了多數人的意見。不知我猜對了沒有?

眾人:

是這樣的。

榮格教授:

我想你們的決定是對的,因為,要談轉移的問題,我就有機會把話題拉回到我先前對那個夢進行的分析上去。我怕我們沒有時間把這一點完成,但我想,更好還是從你們的實際問題和面臨的困難出發。

假如我不是極大地為轉移這一問題所困擾,我就絕不會如此費力地推敲象徵主義,那樣精心地研究類似的例子了。所以,在討論轉移這個問題時,我們自然又面臨我昨晚所竭力描述的東西。我在這次講座的開始就告訴過大家,我的講演將是一種令人遺憾的、殘缺不全的東西。即使我盡全力把全部內容壓縮在一塊兒,也不可能在五個傍晚作出一個完整的總結,包含我所想說的全部。

要討論轉移,有必要先給這個概念下個定義,這樣才能真正理解我們討論的是什麼。你們知道,由弗洛伊德最先造出的這個詞——轉移,已經變成一種口頭用語了,甚至一般大眾也在運用這個詞了。一般說來,我們用這個詞指一種彆扭的固執態度,一種膠著關係。

轉移一詞是德文單詞ubertragung的翻譯。這個德文詞字面意義是:把某物從一處搬到另一處。這個詞也有比喻用法,表示從一種形式過渡到另一種。因此在德文中,這個詞與另一個意為翻譯的詞ubersetzung近義。

轉移所包含的心理過程是更為一般的投射(projection)過程的一種特定形式。很重要的一點是,要把這兩個概念統一起來並認識到轉移是一種特殊的投射——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當然,每個人有權以自己的方式來使用這個術語。

投射是一種普遍的心理機制,它把主觀內容搬運到客觀之中。比如,當我說「這房間的顏色是黃的」,這就是投射作用,因為客體本身並無黃色可言,黃的感覺在我們自身。你們都知道,顏色是我們的主觀體驗。同樣,我聽到聲音,這也是投射,因為聲音本身並不存在,是我頭腦中的聲音,是我投射的一種心理現象。

轉移通常發生在兩個人之間,而不是人類主體與物質客體之間,雖然也有例外。而更為普遍的投射作用卻延及物質客體。通過投射,主體的心理內容被轉移到客體,而且顯得好像一直屬於客體。這種投射作用絕非出於自願的行為,作為投射的特殊形式的轉移,也不例外。你不能有意識地、故意地投射,因為那樣一來你一直明白你在投射主觀內容,所以你不能在客體中找到它,你明知它實際屬於你。在投射時,你在客體中見到的明顯事實其實是幻覺;但你斷定你在客體中觀察到的不是主體的內容,而是客觀的存在。因而,一旦你發現表面客觀的事實實則是你主觀的東西,投射也就不復存在。然後,這些主觀內容與你自己的心理狀態相聯繫,你便再不能將它們歸為客觀。

有時,我們表面上完全意識到自己的投射,只是不知道投射的全部範圍。我們不知道的那個部分就是無意識,但這部分仍好像是屬於客體。這種情況常發生於實際的分析中。比如你說:「你瞧,你只是在把你父親的形象投射到那個男子身上,或投射到我身上。」你斷定這個解釋極其完美,足以取消投射。也許這個解釋對醫生本人是滿意的,但對病人則不然。這是因為,假如在這投射當中還有什麼東西,病人還會繼續投射。這不受他意志的支配,而是一種自我產生的現象。投射是一種自動、自發的事實。它就在那兒,你不知道它是怎樣發生的,你只發現它在那兒。這條適用於投射的一般原理也同樣適用於轉移。轉移就是存在著的某種事實。如果它的確存在,那它早就存在了。投射總是一種無意識作用,所以,意識或認識會摧毀它。

正如我已說過的,嚴格說來,轉移是發生於兩個人之間的投射,而且通常具有情緒的、強制的性質。情緒本身總在一定程度上使主體不能自制,因為情緒是不由自主的狀態,凌駕於自我的意圖之上。不僅如此,情緒還緊附在主體之上,主體擺脫不掉它。然而主體的這種不由自主狀態同時又被投射到客體上,這樣就建立起一種牢不可破的紐帶關係,它對主體施以強制性影響。

情緒不像思想或觀念那樣可以從主體分離出去,因為它實際上是一種生理狀態,因而是深深扎根於機體之中的。所以,投射的內容的情緒總是在主體和客體之間形成一種關聯,一種能動關係,而這就是轉移。自然,這種情緒聯繫(或曰橋樑,或彈簧)可以是積極的,也可以是消極的,你們對這一點是清楚的。

情緒性內容的投射總具有特殊的影響。情緒富於感染,因為它植根於同情機制,因而有這一名詞「交感」(sympathicus)。任何一種情緒過程都會立即在別人身上引起相似的反應。當你置身於一群為某種激情支配的人中,你禁不住要被這情緒激發起來。假設你處在一個語言不通的國家,有人開了個玩笑,人們都笑了,你也會傻乎乎地跟著笑的,因為你情不自禁要笑。又比如,當你置身於一群充滿政治激情的人中間時,你免不了激動起來,儘管你並不同意他們的觀點,這是因為情緒具有暗示性效果。法國的心理學家們早已研究過這種「心理的感染」。關於這個題目還有一些出色的專著,尤其是勒龐(Le Bon)的《烏合之眾》最為有名。

在精神療法中,即使醫生與病人的情緒表現毫不相干,但病人有情緒——這一事實就要影響醫生。如果醫生以為自己可以置身其外,那就錯了。他只會意識到:自己受到了影響。如果醫生看不到這一點,他與病人的心理距離就太大了,他的話也不會中肯。接受病人的情緒並將它反射出來,是醫生的職責。所以,我不贊成叫病人自己坐到沙發上去,醫生卻坐在他背後。我讓病人坐在面前,和他們娓娓交談,就像人與人之間的自然交談一樣,我把自己完全暴露在他們面前,對他們的一切都充分地作出及時的反應。

我還清楚記得一個大約五十八歲的婦女的病情:她是從美國來的,也是一個行醫的。她到達蘇黎世時真是一派手足無措的樣兒。看她那樣狼狽,我還以為她有一點瘋了,後來才知道她已經接受過分析治療。她告訴了我她在糊里糊塗中幹過的事,顯然,如果那位心理醫生更多一點人情味,不是只坐在她背後神秘地偶吐妙語而絕不流露任何感情——那麼,她是絕不會做出那些事的。這樣,她完全迷失在自身的濃霧之中,做出了一些可笑的蠢事,而那位醫生若稍富於人性也能容易地阻止這些舉動的發生。在她把這一切都告訴我以後,自然引起我情緒上的反應,我說出的話語中帶上了罵人的字眼。在聽到這些不雅的咒語後,她一下站起來,帶著責備的語氣說:「你怎麼帶上這麼重的情緒色彩?」我回答:「嗨,怎麼,我也是通感情的人呵!」「你不應該有情緒。」「為什麼?我有充分理由表露情緒。」她反駁我說:「但你是一個心理醫生呀!」「是的,我是精神分析師,但我也有情緒。你以為我應該是白癡或傻瓜嗎?」「但是,精神分析師是沒有情緒的。」我說:「你那位精神分析師顯然沒有,我認為他是個蠢蛋!」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憂慮一掃而光;從那以後,她就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她說:「謝天謝地!我現在感覺踏實了。我知道我面前是一個人,他也有人之常情。」你們瞧,我的情緒反應給她指出了方向。她並不是思維型,而是情感型,所以需要這方面的指導。但她那位精神心理醫生卻只思維而不動情感,只在理智之中生活,與她的情感生活毫無聯繫。這位婦女是一種極富於情感的多血質的人,需要激動,需要另一個人的情感表示,才不會感到孤獨無助。在你處理一個情感型病人時卻對他大談其理論,那無異於你作為唯一的思維型者向一群情感型的人講話。你會一敗塗地,感到自己身處異地——沒有人理解你,沒有任何反應。人們對你很禮貌,但你會感到自己是個大傻瓜,因為他們對你的思維方式不起任何反應。

無論怎樣,我們都必須對人們的主要功能作出響應,否則同他們建立不起聯繫。所以,為了讓病人知道他們的反應引起了我的共鳴,我必須面對他們而坐,這樣,他們從我的臉上的表情能看到我的反應,看到我在聚精會神聽他們講話。如果我坐在他們身後,我自然可以打哈欠,打盹,想自己的事,干自己的事。我的病人不可能知道我有什麼反應,只好龜縮在他們的自我安慰的孤獨中,而那種狀態當然不利於一般病人。當然囉,假如有人真想當喜馬拉雅山中的隱士,他倒是樂意處於那種狀態中。

病人的情感色彩總是多少帶有感染性的,而假如病人投射到心理醫生身上的心理內容與心理醫生自己的無意識內容相同,病人的情緒就具有極大的感染力。這時,醫生和病人都陷入無意識的黑洞裡,進入一種分享狀態。這種現象弗洛伊德稱為反向轉移(counter-transference)。它包括相互投射以及被相互的無意識緊緊維繫在一起。正如我已說過的,分享是原始心態所特有的性質,即是說,還停留在這樣一種狀態中,其中,人還沒有對主、客體進行有意識的區分。當然,相互無意識使心理醫生和病人都很難堪,他們迷失了方向,作出的分析也一塌糊塗。

就連精神分析師也不可能絕對正確,也會偶爾對某方面缺乏意識。因此,我很久前就規定過,精神分析師本人也應該被分析,也應該有自己的神父或嬤嬤可以懺悔。甚至教皇為了不犯錯誤,也得經常懺悔,但不是向修道院長或主教,而是向普通牧師懺悔。如果精神分析師不客觀地與自己的無意識保持聯繫,就完全不能保證病人不陷入精神分析師的無意識中。也許你們都見過有這一類病人,他們鬼得很,能看到心理醫生心理狀態中的弱點與薄弱環節。他們就把自己的無意識投射到這些薄弱點上面。人們通常以為這是女性的特點,這種看法不正確,男性同樣也會這麼做。他(她)們總能找到精神分析師的弱點,而精神分析師可以確信,一旦某種投射進入他的同心,擊中的準是他毫無防備的那一點。也就是說,那正是他自己也沒有意識的部分,正是他也像病人一樣容易進入類似投射的部分。這時,分享的狀態便發生了,或者更嚴格地說,通過相互的無意識產生了相互感染。

關於轉移,我們當然有很多看法,但我們的看法都多少帶有弗洛伊德的定義所加於我們的偏見。人們傾向於認為,轉移總是性慾的轉移。但我自己的經驗還沒有證實這種理論,即以為被投射的內容只會是性慾或嬰兒的什麼東西。據我的經驗,任何東西都能被投射,性慾的轉移只不過是許多可能的轉移形式中的一種。人的意識中還有別的許多內容也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它們也像性慾一樣能被投射出去。無意識中被激發的內容都可能出現在投射之中。甚至有這樣一條規律:聚集起來的無意識內容首先便通過投射而顯現出來。任何被激發的原型都能出現在投射中,不是投射到外物上,就是投射到他人身上,或投射到某種場景中——一句話,投射到一切對像之中。甚至有向動物和事物的轉移。

不久前我碰上一個有趣的病例,病人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我向他解釋他所作過的一種投射,他把自己對女人的無意識的意象投射到一個真實的女人身上,他所做的夢很清楚地顯示出那個真實女人在哪些方面完全有別於他所期望於她的。他認識到事實真相後,便清醒了,還說:「要是我早兩年明白這個道理,我就不會花掉四萬法朗了!」我問:「那是怎麼一回事?」「是這樣的:有人給我看了一尊古埃及雕塑,我立刻就迷戀上了它。那是一隻埃及貓的雕塑,美極了。」他當即就花四萬法朗買下了這件古董。他把它安放在客廳的壁爐台上。但很快他發現自己失去了心靈的平靜。他的辦公室在樓下,他幾乎每隔一小時就起身離開工作間上樓去欣賞一下那玩意。滿足了慾望以後他又下樓開始工作,但隔不了多久又忍不住要再上去看一看。這種心神不寧使他煩惱,他乾脆把雕塑放到辦公桌上,面對著自己,結果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工作了。然後他只得把它鎖在頂樓裡,以免自己老是再想著它,就這樣他還是得盡最大努力克制上去看的慾望。當他懂得了這是女性意象的一般性投射(因為貓當然像征女性)後,這雕塑的全部魅力便一下消失了。

這就是把自己投射到物體上,使貓的雕像成為一個他非隨時看到不可的有生命的東西,就像有些人非求醫於心理醫生不可。你們也知道,精神分析師常被指責為有魔術,能使人麻痺或進入催眠狀態,有法術叫人一旦求醫於他們便再也離不開他們。的確,存在著某些反向轉移的糟糕情形,心理醫生真正變得不願放走病人了,但通常對醫生的這類指責正是一種很惱人的投射,這幾乎等於對醫生加以迫害了。

轉移關係的強弱,總是取決於轉移的內容對主體的重要性。如果轉移的強度特大,我們敢斷定,一旦投射的內容經過精選並進入意識,它們對病人將和轉移一樣的重要。當轉移失敗時,它並不煙消雲散;它的強度,或者一種相應的能量,將在另一處顯現出來,比如在另一種關係中,或在另外的重要的心態中顯現出來。因為,轉移的強度是一種強烈的情緒,這種情緒確實是病人佔有的東西。如果轉移未能完成,全部被投射的能量又返回主體,這樣,過去在轉移中只是被浪費掉的能量,又成為主體的寶貴佔有物。

現在我們必須說說關於轉移的原因了。轉移可以是完全自發、不招自來的反應,一種「一見鍾情」。當然,絕不要把轉移誤當成愛,它與愛毫無關係。轉移只是對愛的誤用。轉移有可能顯得像是愛,缺少經驗的精神分析師就把它錯當做愛,病人也犯同樣的錯誤,說自己愛上了心理醫生。但病人實際上並沒有愛。

偶爾,轉移甚至出現在相互見第一面之前,即先於治療或治療過程之外。如果病人在發生這種情況後又不來看醫生,則我們就找不到治療之前的轉移產生的原因。但這更證明這種轉移與醫生的人格毫無關係。

我曾在某個社交場合遇到過一位女士,她大約三周後又來找我。實際上第一次見到她時我連話也沒有同她講過,只對她丈夫說過話,與她丈夫也只是泛泛之交。這位女士先給我寫信徵求看法,我約定她前來。她走到我診療室門口時站住了,說:「我不想進來了。」我就說:「你不想進來就不進來吧,想走也還可以走的。如果你不想來,我絕對無意挽留。」於是她說:「我就是要進來。」「隨你便。」「是你同意約我來的呢!」「我怎麼會強迫你呢?」我先還以為她已經精神失常了,但她一點也不瘋,她來找我只是由於轉移的驅使。同時,她已進行了某種投射,這種投射對她有高度情感價值,以致她不能自持了。她中魔一般跑來找我,因為她頭腦中那根弦繃得太緊了。在對她的病狀進行分析的過程中,我們自然搞清了這種非誘發而產生的轉移是怎麼一回事。

通常,只是在分析進程中才有轉移的出現。在醫生與病員之間難於進行接觸,難於保持感情的協調時,就產生這種轉移。那些法國心理學家在作催眠暗示治療時習慣地把這種協調稱為「相互一致」(le rapport)。良好的一致關係說明醫生和病人相處很融洽,他們能相互傾訴心裡話,達到一定程度的信任。當然,在催眠療法中,整個催眠和暗示的效果有賴於這種「相互一致」的出現與否。在分析療法中,如果醫生與病人之間由於性格差異而達不到「相互一致」,或存在著影響療效的其他心理上的距離,這種缺少接觸的狀況就會使病人的無意識力圖搭起一座補救性橋樑來越過這段距離。由於與醫生沒有共同點,不能形成任何關係,病人就會用一種激情或性慾幻想去填補與醫生的裂隙。

常發生這種轉移的人一般都對他人持拒斥態度,這或者是出於一種自卑情結,或者是因為自大狂,或者是由於別的原因——無論是哪種情況,這種人在心理上都很孤立。於是,由於害怕失掉自我,他們本能地在感情上作出巨大的努力,來使自己依附於心理醫生。他們擔心醫生不理解他們,所以試圖以性的吸引來使情況緩解,改善與醫生的關係,或改進自己的態度。

所有這類補救性現象也可能發生在心理醫生身上。比如,假設一位心理醫生要治療的女病人並不特別引起他的興趣,但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對她產生了非分之想。我當然不希望醫生會這樣想入非非,但假如他們真的這樣了,他們必須認識到這個問題,因為這是他們的無意識所發出的重要信息,說明他們與病人的關係不融治,沒有做到「相互一致」。因此,心理醫生的無意識為了補償這種不協調,便把胡思亂想的念頭加諸自身,以圖跨越這段距離,搭起一座關係之橋。這類妄念可以是視覺上的,也可以是某種情感或感覺——比如性感。這是一種很明顯的標誌,說明心理醫生對病人的態度有問題,說明他過高或過低估計了自己的力量,或者沒有正確地觀察病人。對這種錯誤態度的糾正,也可能以夢的形式表現出來,所以,假如你夢見病人,那就得留神,就得弄清你有沒有失誤之處。如果你在這方面態度誠懇,病人是很感激的。但如果你口是心非或粗心大意,病人則不免耿耿於懷。

這方面我曾有過一個最能說明問題的例子。我的某一個病人是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她的童年很特殊:她出身在爪哇島上一個上等白人家庭,一個土著婦人作她的保姆。288正像許多生在殖民地的兒童一樣,異國環境和當地的野蠻生活方式對她的影響很深,她的整個感情與本能都帶有這種特殊氛圍。這種氛圍是居住在東方的人幾乎意識不到的;那是當地土人心理上對白人的巨大的畏懼——畏懼白人的殘暴、粗野、巨大又不可解釋的權力。這種氛圍影響生在東方的白人兒童;恐懼滲入他們內心,使他們頭腦中充塞著關於白人暴行的無意識的怪誕思想,他們的心理尤其會被扭曲,他們的性生活也完全反常。他們常做難以解釋的惡夢,時時感到驚惶,不能像正常人那樣處理戀愛婚姻等問題。

我說的那個姑娘就處於這樣的環境之中。她完全走上歧路,幹出冒險的風流韻事,落得臭名昭著。她變得更低級,開始招人耳目地塗脂抹粉,佩戴笨重的裝飾以滿足她天性中原始粗獷的女性要求,讓這種要求幫助她應付生活。自然,由於她不能也不願壓抑本能,便做出不少有傷風化的事。比如,她輕易地染上低劣嗜好,穿紅戴綠以取悅內心深處的原始的無意識,以增加自己對男人的吸引力。她選擇男人的標準也俗不可耐,結果使自己陷入可怕的糾葛之中。她得了一個綽號:「巴比倫蕩婦」。這一切對這個在其他方面很體面的姑娘來說,當然是太不幸了。她剛來我診所時,樣子很嚇人,在她呆在那兒的一小時裡,我真為我的那些女僕擔心。我說:「喂,你不能這樣下去,你像一個……」我說了一些措辭嚴厲的話,她很憂鬱,但不能自拔。

這時候,我開始以如下方式夢見她:我走在沿山腳修築的一條公路上,山上有一個城堡。城堡中有一座高塔,塔頂有一涼亭,有美麗的柱子,漂亮的大理石陽台,陽台上坐著一位典雅的女人。我昂起頭望去——我非抬頭不可,以致睡醒後也感到頸子疼痛——那個女人居然是我的病人!然後我一下驚醒了,立即想到:「我的天!我的無意識怎麼把這個姑娘看得如此高貴?」但我馬上又產生另一想法:「我對她表示了鄙視。」因為我認為她很壞。我的夢卻告訴我,自己那種看法不對,那樣做不是一個好醫生。於是第二天我告訴她:「我夢裡看到你,我要用力抬頭才能看見你,我脖子都還在疼。這是因為我瞧不起你所得的報應。」我這句話產生了奇跡,我不再受轉移之累,因為我擺正了與她的關係,以正確的出發點來看待她。

關於醫生自己的態度,我還可以講很多能夠說明問題的夢。當你真正努力把自己與病人擺到同一平面上,既不過高也不過低,當你抱著正確的態度,對病人作正確的估計,那麼,你就會很少受到轉移之累。當然,這並不能擔保你絕對不會產生轉移,但至少能擔保你不會有那種因缺乏與病人良好的相互關係而出現的過度補償,即不會有轉移的惡性形式。

有一類完全陷入自戀的病人,性格孤僻,像是把自己裹在鐵的甲冑之中,與周圍處於隔絕狀態。其實,他們渴求人與人的接觸,所以,他們希望在自己的甲冑之外得到某個人的同情。但他們不主動採取任何行動來爭取這種同情。他們既不願動一根手指頭,也不要別人接近他們,由此而發生嚴重的轉移。這種轉移無法緩和,因為病人有嚴密的防範。如果你試圖治療這種轉移,病人會以為你是在侵犯他們,於是便更頑強地防衛自己。所以,你得讓他們受自己的油的煎熬,只有受夠了這種自我煎熬,他們才會自願走出個人的「要塞」。當然,他們會抱怨你對他們缺乏瞭解,但你能作的只是耐著性子等待。你可以說:「好吧,你內向,你含而不露。只要你什麼也不暴露出來,我也就什麼也不能做。」

在這種情況下,轉移可能達到「沸點」,因為只有烈焰才能使病人解開他的甲冑而走出來。這當然意味著猛烈的爆發,但醫生必須沉著地對待這種轉移,病人以後會由於醫生沒有把這種事態當真而感激不盡的。我記起了發生在我的一個同事身上的事例。我現在可以毫無顧忌地講出來,因為那位女士已去世了——她是位美國太太,來找我時正處在一種很複雜的狀態中。開始,她顯得傲慢十足。你們知道,在美國有一類專為婦女而設的大學或學院什麼的。我們的專業術語稱之為「敵意孵化器」,這些「孵化器」每年生產出一大批不可一世的女性。那位女士正是這樣一個自命不凡者。她「很有才幹」,結果陷入令人不快的轉移之中。她本人就是一個搞心理分析的,一個求醫的已婚男子狂熱地愛上了她。那當然不是愛,而是轉移。他對她進行投射的。結果,使他以為她想嫁他,只是恥於開口,於是他不厭其煩地送她鮮花、糖果與首飾一類禮物,最後竟發展到用手槍威嚇她。所以,她只得盡快離開並求我想想辦法。

我很快發現,她根本不知道女性的情感生活。作為心理醫生,她自然無懈可擊,但與男人有關的一切她卻全然無知。她甚至純潔到不知道男人的生理構造,因為在她就讀的女子大學中只解剖女屍。所以,你們可以想像這一事例是怎麼回事了。

我當然明白發生了轉移,也明白那個男性為什麼陷入情網。我們這位女心理醫生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她的思維是男性的,有天使般純潔,卻沒有女性的肉體。這樣,她的男病人受本性驅使便非要去填充這一空缺不可。他要向她證明:有一個男人存在,男人有要求的權力;她作為女人,應對這要求作出反應。正是她作為女性的空缺,變成了引男人上鉤的釣餌。當然,那男人對這些也完全沒有意識,因為他沒有看到,她並不是作為女人而存在的。你們看,這男病人也純潔得像天使,他實際上也不以男人身份出現。我們經常發現美國人對自己極端無意識。有時,他們突然意識到自己,於是我們便聽到體面的淑女與中國苦力或黑奴男子私奔的一類故事。這是因為,令我們多少感到頭疼的原始心理機制,在美國人那裡則更令人反感,因為它更低級。與此類似的現象還有非洲的「找黑人配偶」或「與土人結合」。

就這樣,這一對男女陷入了這種糟糕的轉移情形中。我們可以說,這兩個人都瘋了,所以女醫生只好逃之夭夭。治癒的方法很清楚:我得讓她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只要一個女人不承認自己的情感事實,她就絕不會達到對自己的意識。所以,她的無意識才奇跡般地轉移到我身上,她自然不會承認這一點,但我不強迫她承認她正處於完全隔離的狀態中。要她正視她的轉移,只會把她逼進自我防範的甲冑中,那樣的話,我的全部治療方案都將歸於失敗。因此,我從不向她提起一個字,而讓事態自然發展,只是對她的夢進行分析。這些夢總是不斷地向我提供有關她的轉移的進展狀況。我看到事情的高潮就要到來,預見到某一天就會發生突然「爆炸」。當然,總爆發會令人不快,它將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你們也許有這方面的體驗,所以我做好了思想準備。是的,別無他法,只得聽之任之。經過我六個月的沉著、耐心、全面的努力,她再也穩不住了,有一天她突然幾乎喊叫起來:「我愛你!」隨即,她一下癱軟了,狼狽不堪。

我心裡說,你只好經受這種考驗。是的,到三十四歲才突然發現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這是不好受的。你當然覺得如鯁在喉,難以下嚥。假如我半年前告訴她,說遲早有這麼一天她會說愛上我,她那時肯定會怒不可遏。她所處的正是那種自戀的孤僻狀態,而她的感情之火越燒越旺,終於燒穿了她的自衛之牆,這自然形成了一種機體性的猛然爆發。爆發後她反倒好受些了,美國人容易發生的轉移症也消失了。

在座各位也許會認為我這種作法未免太缺少溫情。事實上,如果你不想以優越的形象出現在病人面前,對這種局面你就只能這麼體面而恰到好處地加以處理。你必須隨時關注情況的發展,降低你的意識程度,一邊感受一切摸索,使自己顯得與病人無甚區別;否則病人會極其難堪,事後便耿耿於懷。所以,在這類情形裡,醫生不輕易暴露感情是聰明的。當然,醫生應該有這方面的經驗,也照例要不時指點指點。這件工作不好做,但我們必須度過那段令人苦惱的時期,這樣病人的反應才不至於變得不可收拾。

我已經提到過轉移的又一個理由,即相互無意識和相互感染。我剛才講的那個病例就是這方面的例證。一般說來,如果精神分析師像病人一樣缺乏自我調節能力,即是說,如果精神分析師也有神經症,則會通過相互無意識發生感染。只要精神分析師有神經症,無論嚴重與否,他就會暴露出一道傷口,一扇打開的門,他無法控制,只有任病人進入,最後受到感染。因此,一條很重要的原則是,精神分析師要盡可能認識自己。289

我又記起了另一個年輕姑娘的例子。她在找我之前曾在兩個心理醫生那裡求治。她接受我的治療後所做的夢也和她在接受前兩個醫生治療時所做的夢一樣。290在她每一次開始接受分析治療時,她都要做一個特別的夢:她走向國境線,想跨過去,但找不到邊卡,無處申報自己帶了些什麼行李。在她第一個夢中,她四處尋找邊界線,但始終沒有找著。這個夢給她的感覺是,她無論怎樣也無法掌握自己與心理醫生之間的恰當關係。但由於她很自卑,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她還是讓醫生繼續診治,但毫無結果。在與醫生配合了兩個月後,她失望地離去。

然後,她找到第二個心理醫生。這一次她又夢見向國境線走去,這是一個漆黑的夜晚,唯一可見的是一點微弱的光亮。有人告訴她,那就是關卡的燈光,於是她向著它走去。途中,她下一座山,跨過一個山谷,谷底有一黑乎乎的木料,她不敢再往前走,不過她還是走過去了,但突然又覺得有人抱住她的臂膀。她想掙脫開,但那個人抓得更緊。這時她才突然發現那個人就是她的心理醫生。事情的發展證實這個夢的預感:大約三個月後,這個心理醫生產生了猛烈的反向轉移——為她而墜入情網。

她來看我之前曾在某個講座上見過我,於是才決定與我合作。來了以後,她照例做了一個夢:她向瑞士邊境線走去。大白天裡,她一下就看見了關卡。她跨過邊界線並走進邊卡的哨所,那兒站著一位瑞士邊境警察。一個女人走在她前面,他放她過去了,現在輪到她了。她只有一個小行李包,心想也許不會引起他的注意,但那警察瞧著她,說:「你包裡裝的是什麼?」她說:「哦,什麼也沒有。」隨即打開小包。他伸手抓出一件什麼東西,這東西越來越大,最後變成兩張床。這位姑娘在生活中所面臨的問題是抗婚。她訂了婚,但由於某種原因而不願嫁過去,這兩張床是婚床。我替她把這個情結理出來,並使她認識到問題的所在,她不久便結婚了。

這類最初的夢往往最有指導意義。所以,每當新病人來找我時,我總是首先問:「在這之前你想過要來我這裡沒有?你以前見過我嗎?你最近——或昨晚——做了什麼樣的夢?」我這樣做的原因是:如果病人有過這類心理活動,我將得到關於病人態度的寶貴資料。只要你保持與無意識的密切接觸,就能解決許多難題。轉移總是一種障礙,而絕不是幫助。你不是因為有轉移才去治療,而是衝著轉移去治療。

發生轉移、尤其是嚴重轉移的另一原因,就是病人受到心理醫生的挑逗。我感到遺憾的是,我們有些心理醫生專想製造轉移,因為他們居然相信(不知有何根據?)轉移是有用的,甚至是必需的治療手段;因此,病人應該發生轉移。這當然是完全錯誤的觀點。我常遇到這種情況:病人在經過分析治療後又來求醫於我,但大約兩周後病人變得大失所望。在我看來,治療進展得很順利,我還以為會有理想的結果呢——可突然間病人告訴我,他不能再忍耐下去了,甚至流出眼淚來。我問:「為什麼?你沒有錢了是不是?究竟怎麼了?」他卻回答:「唉,不是這些。我老是產生不了轉移。」我說:「謝天謝地:你沒有發生轉移!轉移其實是一種病態。正常人從不發生轉移。」這以後,我的分析療法又平靜有效地進展下去了。

我們不需要轉移,正如我們不需要投射一樣。當然,儘管如此,有人還是難以避免。他們常常進行投射,但並非他們期望的那種投射。他們讀了弗洛伊德關於轉移的論述,或已經找過心理醫生,但塞進他們頭腦的,卻是他們應該產生轉移,否則病情不會好轉。這全是一派胡言。有轉移還是無轉移,都與治療毫無關係。只是由於特殊的心態才發生這類投射的,而且,正像我們對其他投射加以意識就能瓦解它們一樣,我們這裡也只需把這種投射納入意識,就可以消解它。如果沒有發生轉移,則更好。醫生照樣取得了材料。並非轉移使病人把問題暴露出來,醫生要想得到的材料,從病人的夢裡就可以達此目的。夢使一切必不可少的東西都呈現出來。如果你目的在於製造轉移,你很可能成功,而分析的結果只會令人失望。因為,要使病人發生轉移,你只消作出錯誤的暗示,激發起病人的期望,向病人作含糊其辭的許諾,但你並不打算實行那些許諾,因為你不能夠這樣做。你總不可能與成百上千的少女談情說愛吧?所以你是在騙人。一個心理醫生不能對病人過分親熱,否則容易陷入感情羅網,造成無法控制的結果。所以,醫生既然不能承受自己造成的結果,就不應該挑起那種結果。即使醫生這樣做意在治療,也是錯誤的。讓病人自行其是吧。他們愛不愛心理醫生,那一點也無關關鍵。我們並不都是那種因為別人賣了一雙吊襪帶給自己就要別人愛上自己的人,那樣做太自作多情了。病人的主要問題恰恰是學會怎樣自己去生活,醫生硬插手干預只會有害無益。

上邊談到了轉移的某些原因。而投射在一般心理上的原因是:無意識被激活並尋求表現。轉移的強度與投射內容的重要性成正比。一種強烈的轉移肯定包含著火一般的東西。這東西對病人很重要,也很寶貴。但是當它被投射向醫生,則心理醫生容易成為這寶貴、重要東西的體現。醫生不能不處於這種困難的情勢中,但他必須把這東西的價值重新交還給病人,直到病人再次收回了自己的「寶物」,醫生才算完成了分析治療。比如,假如病人向你投射來的是一種「救星情結」(saviour complex),你就得把救星這一角色原封不動地還給他自身。你本人不是救星——絕對不是。

屬於原型性質的投射對心理醫生來說尤其難於處理。誠然,每一種職業都各有自己的難處,而分析工作者的危險在於受病人的轉移性投射的感染,尤其是當投射物帶有原型特性的時候。當病人以為他找的心理醫生非比尋常,是一位精神領袖和救星時,心理醫生自然應該說:「你真是糊塗!這是病態,你的歇斯底里誇大症!」不過,這種轉移卻逗樂了那當醫生的,這樣做總使他感到愉悅。同時,他自身也有相同的原型,所以他會想:「如果真有救星,我自己不可能就是一個嗎?」他開始還有點懷疑,但越想越覺得是如此,感到自己真是有些超凡出眾。逐漸,他開始迷上這種想法。他變得敏感、小心眼,別人一句話不慎也會傷害他,最後成為醫界同行所討厭的人。他再也不能和同事正常相處,因為他變得——唉,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總之,他變得討厭,不想接觸他人,自我孤立起來。同時,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真是一個重要人物,思想境界偉大,甚至不遜色於喜馬拉雅山中的密教大聖,進而認為自己就是一個聖人。這樣,他當然再不能做心理醫生了。

我們的確有過這種不幸的例子。我就認識好幾個這樣誤入歧途的同行。他們抵禦不住病人的集體無意識的持續進攻;那些病人一個又一個地向心理醫生投射出救星情結與崇拜,總希望或許這位心理醫生以他的秘密知識可能握有連教堂牧師也不可能掌握的金鑰匙,能夠道出濟世救人的真諦。這一切都是那麼的微妙誘人,不能不使很多心理醫生自投羅網。他們將自己認同於原型,發現了自己的法則,而且由於需要有信徒,便決意籠絡一批這樣的追隨者。

也正是這個問題,能夠解釋不同派別的心理學家為什麼特別不容易以合情合理、平易近人的方式來探討各種不同的觀點,也能解釋為什麼在心理學領域內學者們各自把自己封閉在小派別中,各行其道。實際上,所有這些小團體都懷疑自己獨佔的真理,所以他們才坐到一起,不斷重複同一東西,直到大家都信以為真為止。盲從盲信往往是懷疑受到壓抑的標誌。你們可以在宗教史中研究這一現象。過去,每當教堂的地位動搖時,時尚就轉向盲信,或產生出很多盲從的派別。因為,心靈深處的懷疑必須加以掃除。當一個人對盲從習以為常以後,就變得鎮定自若,能做到不懷著忌恨來討論自己的信念,把它看做是個人的觀點。

精神治療專家所面臨的典型的職業危險,就是心理上受病人的感染,被病人的投射擊中。他必須時刻警告自己,不要自負。須知,不僅是他的心理上受到投射的影響,甚至他的同情機制也要受到干擾。我就觀察過許多精神分析師在這方面反常的例子:他們真的出現了生理上的毛病,而這些毛病又不能用已知的症狀學來解釋,我將它歸為精神分析師受病人的投射的持續影響而產生的結果,因為醫生讓自己的心態混同於病人的投射,而不是將二者區別開來。病人的特殊情緒狀態的確有傳染性,我們幾乎可以認為,這種情緒狀態在精神分析師的神經系統上激起類似的振蕩。所以,精神分析師會與精神病醫生一樣變得有些古怪。這一點我們務必記住。這個問題顯然屬於轉移現象。

1我們現在談談轉移的治療291。這個論題既困難又複雜,我怕我要說的是你們早就知道的東西,但為了保持我談話的系統性,不能略去不談。

顯而易見,精神分析師必須瓦解病人的轉移,正如他必須取消病人的其他投射一樣。這實際上的意思就是:你必須使病人認識到他的轉移所包含的個人和非個人內容的主體價值(subjective value)。因為,他投射出的不僅是個人的東西。正像我已告訴你們的,這種投射內容也完全可能是非個人的,即帶有原型性質的內容。救星情結肯定不是個人的,它是一種普遍的期望,世界上任何地方、任何時期都可以看到這種觀念。它正是一種魔法人格(magic personality)的原型概念292。

在開始對病人進行分析的時候,轉移性投射是病人過去個人經驗的不可避免的重複。在這一階段,你必須研究和處理病人以往有過的所有關係。例如,如果你的病人去過許多醫療所並找過那裡的醫生,病人就會將他的那些經驗投射到現在的精神分析師身上,所以你先得對所有那些醫生作一番調查瞭解,這少不了要病人交一大筆費用,還顯得你在故弄玄虛,病人自然認為你和他先前求助的醫生是半斤與八兩。你必須逐個研究病人與每一個打過交道的人之間的情況——這中間有醫生、律師、教師、叔舅、表兄妹、兄弟和父親。在你依次把這些都一一瞭解以後而追溯到病人的幼兒時代時,你也許以為已經完成了調查。其實你並沒有。似乎父親以上還有人,你甚至懷疑被投射的是祖父。這有可能;我還沒有見過病人把他的曾祖父向我投射的,但有向我投射祖父的。當你追溯到病人幼兒時期後,即當你從存在的另一面審視問題時,你就窮盡了意識的所有可能性。如果這些都不是轉移的發源,此轉移則是一種非個人的投射。根據投射內容的特殊的非個人性質,我們能識別出非個人的一類投射,比如,救星情結或古代的神靈崇拜。它們所包含的意象具有普遍原型的性質,能產生一種「魔力」,即壓倒一切的影響力。以我們理性的意識,我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比如,上帝是精神(Spirit),而精神在我們看來毫無實體性或能動性。但假如我們研究這類事物的本源意義,便可發現它們帶有潛藏的經驗的性質,我們就能懂得它們是怎樣影響過原始人的思想的,也就同樣能懂得我們內心的原始心態。精神這個英文詞的拉丁對應詞是Pneuma,實際上是空氣、氣流、呼吸的意思,以其原型特性,是能動的、半實體性的東西,它使你動,正如風吹動你一樣;你把它吸進體內,胸廓就擴張了。

被投射出的原型內容也完全可能帶有否定的性質,諸如巫士、魔鬼、妖怪等等。甚至連心理醫生也有發生這種情況的。我就知道有這樣的心理醫生,他們對我懷有一種極為古怪的想法,確信我在與魔鬼同盟,從事妖術。在非個人內容的轉移中,從來不信鬼的人也會「看」到最難令人置信的景象。對於病人向你投射的父母情結,你用正常推理與常識性開導等普通手段就能使之瓦解;但僅用理智是不能粉碎非個人投射的。我們甚至可以認為,粉碎它並不是恰當的方案,因為它對醫生的治療很重要。為了解釋這點,恐怕我不得不再次談到人類心靈的歷史。

原型意象被投射,這早已不是什麼新發現。實際上,它們非被投射不可,否則它們會淹沒意識的。這兒的問題只是找到一種形式,使之成為投射的適合的容器。事實上,這種幫助人們投射出非個人的意象的適當形式古已有之。你們都很熟悉這個形式,也許還身體力行過,只是你們那時太年幼而不認識它的重要性罷了。這古老的投射形式就是宗教儀式,在我們則是基督教洗禮。當兒童不再束縛於父母意象的迷人而又權威的影響之下時,兒童就從先前與父母的生物性合作關係中解放出來。此時,人的無意識的天性,便以它無限的智慧產生出某種儀式。你們可以在原始部落中看到這種情況:男孩進入成人行列的專門儀式,從此參與部落的精神與社會生活。在我們對意識進行區分的過程中,這類儀式的形式已發生了多次變化,最後到我們手中將它發展成洗禮。在洗禮中,有兩個必不可少的職能:教父和教母。在我們瑞士方言中,我們用神的名字來命名這兩者。陽性的Gotti,意為生父,陰性的Gotte意為生母。God(上帝、神)這個詞與good(善)毫無關係;God實際意義是生父。洗禮以及以教父教母為形式的精神雙親表達了雙重誕生(twice born)的神秘性。你們都知道,印度的所有高級種姓都有一個表示雙重誕生的尊號。有兩次生命,這也是埃及法老的特權。所以,在埃及寺廟中,你們常可見到主殿的旁邊有所謂「產房」,一般都有一兩間這種產房專門用於舉行儀式。人們在這種房間裡藏有關於法老的雙重誕生的記載,他怎樣由普通父母取得血肉之軀,又是神的種,由女神所生。他降生時就是人與神之子。

我們的洗禮意味著使孩子脫離世俗父母,脫離父母意象的專斷影響。為此目的,生物性的父母被精神父母所取代;教父和教母通過教堂這一媒介代表神聖仲裁,這是精神王國的可見的形式。我們認為婚姻中最重要的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結合併相互負責,而在天主教儀式中,甚至連婚姻也要受教堂的干涉,神聖仲裁禁止夫妻之間的直接接觸。牧師代表教堂,而教堂以懺悔的形式橫在兩人之間,懺悔是不能逃避的義務。這種橫加干預並非由於教堂特別狡詐,而是由於它豐富的智慧,由於一種可追溯到基督教初期的一種觀念,即認為我們不僅是作為男人和女人而結合,還是通過基督而結合。我有一個古花瓶,上面的圖案畫的就是早期基督教婚禮。男人握著女人的手,兩人中間是魚(魚就是基督),兩人通過魚而結合。他和她既被基督聯結又被基督分隔,這個基督橫阻在中間,代表把人從自然的約束下分離出來的權威。

原始部落中有名的「加入成人行列」儀式或「進入青春期」儀式就是這種分離過程的實行。男孩子進入青春期後,便突然被大人從自己的小夥伴中分離開來。在半夜時分,他們聽到神靈的聲音,即牛角號聲,此時婦女不得走出屋外,否則要立即處死。然後,男孩們被帶到叢林的木房子裡,去經受一系列的嚴厲考驗。他們不能說話,大人們告訴他們,說他們已死去了,正在獲得新生。大人們還給他們取了新名字,已證明他們已不再是過去的他們,所以也不再是父母的兒子。這種儀式甚至達到這樣一種程度:他們返家後,母親不能向兒子講話,因為這些年輕人已不再是小孩而是男人了。先前,在哈頓托(Hottentots)部落,還有男孩子對母親做出亂倫行為的,以證明她已不再是他的母親,而只是和別的女人一樣的女人。

我們的基督教儀式已失去了它曾有過的重要意義。但假如你研究洗禮的象徵,還是能看到原先的意義。埃及的「產房」在我們是洗禮塘,這正是一種洗禮盤,一個魚塘,我們像裡面的魚:象徵性死去又再生。你們知道,早期基督徒實際上就是被投進魚塘——比現在大得多的水池裡去,在許多古教堂中有單獨為此目的而設的建築,其基腳呈圓形。在復活節前一天,天主教堂還有一個特殊的洗禮塘祭獻儀式,即所謂賜福儀式。牧師把天然的水「從一切邪惡力量中抽取出來」,使之變為能使生命再生、使生命純潔的生命之泉,變為神聖的子宮。然後牧師把這聖水分灑在十字架的四端,向著它呼三口氣,用蠟燭對著它舞三下,作為永恆之光的象徵,同時他口中喃喃的咒語可以呼喚出美和善、神靈的偉力,使它們進入這洗禮池。這也就是神靈與洗禮水的神聖婚禮,這洗禮塘就是教堂的子宮,人在這子宮裡再生,獲得純潔無邪的新的生命。他去掉了罪惡,他的天性與神結合了。他不再受自然力的毒害,他作為一種神性存在而再生了。

我們還知道有別的法規,能把人從自然狀態中分離出來。我這裡不能詳述,如果你們研究原始心理學,就會發現原始生活中所有的重大事件都伴有講究的儀式,那些儀式旨在使人脫離以往的生存階段而把心理能量轉入下一個階段。當一個女孩出嫁時,就要把她從父母意象中分離出來,而且她還不能將父親意象投射到她丈夫身上。因此,在巴比倫,有一種特別的儀式,就是所謂「寺廟失身」儀式(temple prostitution),即良家女子先必須委身於一個前來朝廟的陌生男子,同他睡一夜,儘管這男子從此一去不返。我們還知道中世紀有類似的法規——初夜權:封建爵爺對自己的女奴握有此權。新娘必須同她的主人一起度過新婚第一夜。通過寺廟失身這一儀式,要在女孩心中留下一個印象很深的男人圖像,而這個圖像與她馬上要嫁的男子很不同,這樣,當以後婚姻中產生了矛盾的時候,(因為即使在那個時代,婚姻中也是偶有麻煩的)她自然會產生心理回歸(regression),但不會指向她的父親,而是指向她曾遇過的那位不知名的男人。這樣,她不會退回到孩童階段,而是退回到與她年歲相當的一個男人身上,這樣,便確保不發生還童現象。

這一儀式還顯示了人類心理中一種美好的意願。女性中有一種對情人的原型意象:他來自遠方,漂洋過海與自己幽會一次後又遠去。這個主題你們在瓦格納的《飛行的荷蘭人》以及易卜生的《海上夫人》中都可見到。在這兩部作品中女主角都等待著遠方的遊子,期待著與這個陌生人談情說愛。在瓦格納的歌劇裡,她在他到來之前就愛上他的意象了,不可遏止地總要去海邊等待他的重返。而在巴比倫儀式中,女性則要具體地感受體驗這原型意象,因而也是極為強有力的意象。我寫了一本小書,談自我(ego)與無意識的關係293,裡面就提到過一位投射父親意象的女病人,我分析了她的這種原型意象,指出那正是她把父親意象轉移到另外人身上的原因。

治療轉移的第一步,當然要使病人認識到,靠投射並期待見到自己個人經歷中有過的所有肯定和否定的權威意象,還只是在以孩童和小學生的眼光看待世界;這一認識還只涉及客觀的一面。要獲得真正成熟的態度,他還必須從所有這些似乎給他造成麻煩的意象裡見出主觀價值。這些意象必須被他融進自己的心理之中;他必須弄清楚它們是怎樣成為他自身的一部分的;比如,他是怎樣將某個客體賦予一種積極的意義的,儘管實際上正是他才能夠、也才應該促進這種意義的產生的。同樣,當他對客體投射否定的性質從而憎恨和討厭這個對象時,他需明白,事實上是他把自己的卑劣的一面投射出去,因為他更欣賞一種樂觀、片面的自我意象。大家知道,弗洛伊德只討論客觀的那一面。但如果醫生缺少責任心而放縱病人,或對折磨病人的病狀聽之任之,他就不能真正幫助病人調治神經症。病人患神經症,意味著他應該有整體人格,而這就包括承認他的整個存在,他的好、壞兩個方面、他的高級和低級兩種功能,並對所有這些承擔責任。

我們現在假定,心理醫生研究了病人的個人意象投射並已進行了充分處理,但還有一個無法瓦解的轉移。這就是對轉移進行治療的第二步。我指的是要區分兩種轉移:個人的和非個人的。如前所述,個人的投射必須被瓦解,讓病人的意識認識到它,它就瓦解了。但非個人的投射是難以瓦解的,因為它屬於精神的構造因素。它不是過去時代無用的遺跡,而是目的性的,補償性的功能,作用尤為重大。在人處於不知所措的情形下時,它有重要的保護作用,使人保持清醒。在危險的時刻,無論危險來自外部或自身,原型都會加以干預,使人本能地自我調節,以增強對外界諸因素的適應能力,好像他對這種情勢並不陌生:他作出反應的方式也就是人類一直表現出的反應方式。因此,這種機制至關重要。

不用說,心理醫生必須擋回病人發出的這種非個人意象的投射。但醫生只是取消病人的投射行為,他實際上不可能也不應該取消投射的內容。當然,病人也不可能把非個人內容消融到自己的個人心理活動中。這些投射內容是非個人的,這一事實就正是它們要被投射的原因。投射者認為這些東西不屬於他個人的主觀心靈,認為應該把它們放置在自我以外的某一處,但由於缺乏恰當的形式,所以某一個人就成為它們的容器。這樣,心理醫生必須格外小心地處理非個人投射。比如,一個大錯誤就是對病人這樣說:「你看,你只是在把救星形象投射到我身上。你想得到救星,要我對你負責,這真是笑話。」假如病人真對你抱此期望,你務必認真對待;這種期望絕非笑話,整個人類都有這種對救星的期待。比如,看看意大利和德國吧。目前英國還沒有救星,瑞士也沒有。但我總不相信,我們與歐洲其他地方就有這麼大的不同。我們的情形與意大利和德國稍有不同;比起我們,他們也許沒有把平衡把握好;但甚至我們也存在著問題。在意大利與德國,我們看到的是作為大眾心理的救星情結。實際上,救星情結是集體無意識的一種原型意象,在我們這個充滿災難、迷惘的時代,它自然又被激活起來,好像通過放大鏡看東西一樣,我們在這些集體事件中也看到同樣能發生在個體身上的事。正是在這種不安全的時刻,補償性心理因素開始發揮作用,這個現象並不反常。也許使我們奇怪的,是這種現象以政治形式表現了出來。但集體無意識本身就是非理性的東西,我們的理性的意識不能指揮它、規定它。當然,完全放任自流也不行,這種原型意象被激活後,會帶來極大的破壞性,比如,它能發展成精神病。所以,人們總是調節著人與集體無意識的關係,而原型意象則具有一個典型的表現形式。這是因為,集體無意識是一種隨時都在起作用的動能,人必須與之保持接觸。他的心理和精神健康有賴於非個人意象的共同作用。由此,人總是有宗教信仰。

宗教是什麼?宗教就是精神治療體系。我們這些精神分析師在幹些什麼呢?在盡力治癒心靈的創痛,即人在精神上的不幸,宗教對付的也正是這個問題。因此,我們的主就是一個治癒人病患的「醫生」,他醫治我們的疾病,消除我們心靈的痛苦,這不正是我們稱作精神療法的東西嗎?說宗教是精神治療體系,這並非玩弄文字遊戲。宗教是最精緻的一種精神治療法,其中包含有偉大、真實的哲理。我有數量眾多的病人,他們遍佈世界各地,很多是天主教徒。但最近三十年來我的病人中還真誠信奉天主教的不到六個人了。絕大多數是新教徒和猶太人。我曾向很多我不認識的人散發了一張徵求意見的表格,上面有這樣一些問題:如果你有心理上的麻煩,你是怎麼辦的?你去找醫生還是找牧師?我記不清病人的具體數目了,但我記得,大約百分之二十的新教徒回答說他們會去找牧師,其餘的人則贊同找醫生。堅決站在醫生一邊的正是牧師的親友和子女。有一個中國人回答得很妙:「吾少壯時求醫,弱老時則求教於哲人矣!」而大約百分之五十八或百分之六十的天主教徒則說他們願意找牧師。這就證明,天主教堂以其嚴格的懺悔制度和良心指導,正是一種精神治療機構。我有些病人,在經過我分析治療之後,還是加入了天主教堂,正像我的另外一些病人參加了所謂牛津團體運動(Oxford Group Movement)。我認為,利用歷史賜予我們的這些精神治療機構是完全正確的。我但願自己是一個中世紀人,能參加這類信仰活動。可惜,要做到這一點,需要一種多少屬於中世紀的心理狀態,而我不那麼古老。不過由此你們可以看到,我是在認真對待病人的投射所包含的原型意象和採取的適當形式,因為集體無意識實在是人類精神的重要因素。

所有諸如亂倫傾向以及嬰幼兒的其他表現都只是表面的東西;無意識真正包含的,是時代的巨大的集體事件。在個體的集體無意識中,有著歷史的醞釀。當原型在許多個體身上被激活並升到表面來的時候,我們既置身於歷史,也置身於現在。此時此刻需要的原型意象復活了,每個人都處於它的影響之下。那就是你們現在看到的事情。我早就看到它的來到,我在1918年就說過,「金髮獸」正在睡眠中躁動,德國就要出事了。294當時沒有一個心理學家懂得我的話,因為人們根本不知道,我們個人的心理狀態只是一薄薄的表層,只是集體心理之海的一個波浪。那改變了我們整個生活、改變了已知世界的外表的強大因素,那構成了歷史的強大因素,就是集體心理,而集體心理運動的規律完全不同於我們意識運動的規律。原型是巨大的、決定性的力量,它們促發真實的事件,而不是我們個人的理性或實際的知識。在這次大戰以前,所有明智的人都說:「我們再不要任何戰爭,我們有足夠的理智阻止它的發生,我們的商業和金融在國際範圍內盤根錯節地交織在一起,戰爭絕對不可能。」隨後到來的都是血腥的戰爭。現在許多人又在口出蠢言,大談什麼理性、和平計劃等;他們執著於幼稚的樂觀主義而看不見事物的真相。現在,請看看現實吧!原型意象正決定著人們的命運。起決定作用的,是人類的無意識的心理,而不是我們大腦的理性思維。

在1900年,誰會想到三十年後可能發生今天在德國發生的事件?難道你們那時會相信,一個極其聰慧而又有教養的民族會像中魔一樣受制於一種原型的威力?我目睹它的到來,也能理解它,因為我理解集體無意識的力量。但在表面上它只顯得令人難以置信。甚至我的一些私人朋友也中了這個「魔」,我本人一到德國就相信它的必然性,完全能理解它,知道非那樣不可。它是不可抗拒的。它滲入到你的骨髓之中,而不是你的思維裡,你的大腦完全不起作用。你的同情機制被控制了。它是一種從心靈最深處來威懾你的力,是被激活的集體無意識,是所有這些生存著的人共有的原型。由於它是原型,它就具有歷史性一面,我們不懂歷史就不能理解那些事件。295這些德國的歷史在今天的重現,正如法西斯正演著意大利的歷史一樣。我們既然有成熟的、理性的認識,就不能像小孩一樣,說什麼「不應該是這樣」。那樣說太幼稚可笑了。這就是真實的歷史,這就是人類實際發生並總是發生的事。我認識一些受過高等教育的德國人,非常有理性,就像我認為自己或你們自己認為你們有理性一樣,但是當那股狂潮向他們湧來時,一下便捲走了他們的理智。你如果與他們交談一下,你就會承認,他們面對那種情形也毫無辦法。一種不可理解的命運攫住了他們,你不好說這究竟是正確還是錯誤,他與理性判斷毫無關係,它只是歷史。當你的病人發生了原型性質的轉移時,你就踩在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地雷上,如我們在德國所看到的集體性的爆炸那樣。這些非個人的意象包含著巨大的能量。蕭伯納在《人與超人》中說:「人這種生物,在為私事時是不折不扣的懦夫,但為了一種觀念卻可變成英雄。」296當然,我們不能把法西斯或希特勒主義當做觀念,它們是原型,所以我們說:把一個原型給予一個民族,這個民族的全體成員就會一致行動,任何力量都不能抗拒它。

由於原型意象具有如此巨大的能量,你不能用推理分析使之消失。因此,在對轉移進行治療的第三個階段,唯一要做的是區別病人對醫生的個人關係和非個人因素之間的不同。在醫生精心治療病人以後,病人喜歡醫生,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因為你為一個病人做了一件好事,你也就會喜歡這個病人,無論這個人是男是女。這是不言而喻的。要是病人對醫生為他所做的事一點也看不到,那才是真的不自然、真的有神經症了。對醫生的個人親切反應是正常而合情合理的,因而,任其存在吧!它有權存在,它不是轉移。但只有在未被識別出的非個人價值還沒有玷污病人與醫生的關係時,病人才可能對醫生表現出這種親切又正當的態度。這意思就是,在另一方面,醫生必須充分認識到原型意象的重要性,而許多原型意像帶有宗教色彩。無論你認為德國的納粹風暴有無宗教價值,這都無關關鍵。它確實有。無論你認為墨索里尼是否是一個宗教人物,這無關關鍵,因為他正是宗教領袖。你們甚至可以在這幾天的報紙中找到證實,裡面引用過一首關於羅馬愷撒的詩句297:「四周的叢林在呼喊:『他是神,是牧師!』」法西斯主義是宗教的拉丁形式,其宗教性質能解釋它為何具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

認識到非個人價值的重要性,其結果必然是病人開始上教堂或加入其他宗教活動。如果他不能把自己關於集體無意識的體驗容納入一種特定的宗教形式,麻煩將從此而生。非個人因素沒有受體,於是病人陷入轉移,而原型意象則損毀他與醫生的正當人際關係。於是,心理醫生成為他心目中的救星,他在醫生不能做到這點時就責怪他。醫生當然做不到,醫生只是凡人,他不可能是救星或其他什麼原型意象,而在病人的無意識裡被激活的正是那種意象。

由於有這個極其棘手而又非常重要的問題存在,我運用一種特殊的方式,把這些被投射的非個人價值還給個人。這是一種頗為複雜的方式,昨晚上我就打算向你們說明與那個夢有關的這種現象。因為,當無意識說,基督教教堂下面有放著金盤子和金匕首的密室時,無意識並沒有撒謊。無意識是人的本性,本性是不撒謊的。確有金子,寶物和偉大的價值確實存在。

如果我有時間,我願意繼續講下去,告訴你們有關那寶物的事以及獲取那寶物的手段。這樣,這種使個人能隨時觸發非個人意象的方法就可以為你們所理解。可是,我只能提一提,你們要瞭解更多這方面的材料,可以下去參考我的有關著作。298

對轉移的治療的第四階段,我稱之為非個人意象的對象化。它是個性化(inpiduation)過程的一個主要部分299,其目的是將意識從客體上分隔出來,這樣,個人就不再把他的幸福或生命的保障寄托在自身之外的因素(人物、思想或情景)上,而是認識到,一切都有賴於他是否握有那「寶物」。如果他實現了對那金子的佔有,那麼,重心便落在他自己身上,而不再是他非仰賴不可的客體。達到這樣一種分離狀態,這便是東方民族實踐行為的目的,也是一切宗教的教導的目的。在各種宗教中,這種寶物的屬性總是被投射到神聖的形象上,但對受到啟蒙的現代心靈來說,則不再可能。許多人不再能在歷史象徵中表現他們的非個人的價值觀念。

因此,他們有必要尋找到一種個人的方式,通過這種方式來體現非個人的意象。這是因為,他們非取得形式不可,他們必須實現各自的生活,否則個人與精神的基本功能就會脫節,就會變成精神病患者、迷失方向、陷入自我衝突。但是,如果他能把自己的非個人意象加以對像化,他就保持了與那種至關重大的心理功能的接觸,而自有意識以來,正是宗教關照了這種功能。

我在這兒不可能對這個問題作詳細討論,這不僅是因為我講演的時間已告結束,還因為靠科學的概念不可能恰當表現活生生的精神體驗。對於這種分離狀態,我們只能理性地把它界定為一種個人精神的中心,但這種中心不處於自我之內。它是一種非自我的中心。要充分說明非自我中心是什麼意思,恐怕我還得就比較宗教學寫一篇專論。300所以,我只能簡單地指出這一問題的存在。許多病人正是帶著這個問題來找心理醫生,所以,心理分析醫生有必要尋找一個能幫助他們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

如果我們採取這種辦法,我們就舉起了17世紀的心理醫生們丟棄的火炬;當時,我們的那些同行們為了成為化學家而放下了手中的火炬。當我們這些心理學家從精神的化學和物質的概念中超脫出來時,我們就是在重新舉起這火炬,在把12世紀開始於西方的這一進程繼續下去。因為,煉丹術當時正是忙於研究心靈的醫生的工作。

討論

問題:

我可否向榮格教授提一個基本的問題:他可否給出神經症的定義?

榮格教授:

神經症是由於情結的存在而造成的人格分裂。有情結是正常的;但如果情結相互間發生衝突,人格中與意識絕然相反的那部分便分裂出去。如果這種分裂到達了器官組織,則形成精神病,一種精神分裂症。這時,每一種情結各自為政,再沒有統一的人格來將它們聯繫起來。

由於相互分裂的情結是無意識的,它們只找到一種間接的表現方式,即通過神經症病狀表現出來。病人不是受心理衝突的折磨,而是備受神經症的折磨。性格的任何內在衝突都能造成分裂,如果思維與感覺之間的裂隙過大,那本身就已是輕度神經症了。當你在某件事上與自我發生衝突時,你就正在接近神經症狀態。這種關於精神分裂的觀點,是我對神經症所能做的最一般、最謹慎的定義。當然,它不包括神經症的症狀學和現象學。它只是我所能夠提出的最一般的心理學上的界說。

H.G.貝尼斯先生:

你說轉移對分析工作毫無實用價值。它可不可能具有目的論的價值呢?

榮格教授:

關於這一點我說得不多,不過,對轉移所包含的原型內容作了分析以後,轉移所具有的目的論價值才變得明顯。我在談到由於心理醫生與病人之間缺少和諧關係(至少,如果可以認為人與人之間有和諧關係)因而轉移成為補償時,這種目的論價值也顯示了出來。當然,我能想像內傾型哲學家偏向於認為人與人之間沒有這種關係。比如,叔本華說,人的自私自利是如此巨大,以至於一個人不惜殺死兄弟並用他身上的油脂來擦拭自己的皮靴。

V.狄克斯醫生:

那麼,我們可否認為,榮格先生你把神經症的發作看做病人自我治療的一種嘗試,看做病人為了補償的目的而發揮出自己的下等功能?

榮格教授:

完全如此。

狄克斯醫生:

那麼,我可否這樣理解,即從人的發育的觀點來看,神經症的發生反而是好事?

榮格教授:

是這樣,我很高興你提出了這一觀點。這正是我的觀點。我對神經症一點也不悲觀。在很多情況下我們還得說:「謝天謝地,他還有能力決定變成精神病人!」神經症的確是一種自我治療的努力,正像每一種生理疾病在部分意義上都是一種自我治療的努力一樣。我們不能把疾病作為某種孤立的東西來看待,而不久前人們正是這樣看的。現代醫學——比如內科——認為疾病是由有害因素和治療因素所組成的一個體系。這完全與神經症是一樣的。這是自我調節著的精神體系試圖恢復平衡的一種努力,與夢的功能完全一樣,只是更強大、更激烈罷了。

J.A.海菲爾德醫生:

榮格教授可否簡單解釋一下,主動想像是怎樣的技術?

榮格教授:

我很高興再次探討這個題目。我在分析托利多的那個夢時就想講一講這個問題了。你們會看到,我提不出什麼經驗材料,但可以給大家說說有關方法的問題。我相信,最好的方法是給大家講一個病例,說說把有關方法教給病人會有什麼困難。

我治療的病人是一位年輕的藝術家,他無法理解我的主動想像是什麼意思。他作了各種嘗試,還是一無所獲。他的困難是他不能思維。音樂家、畫家、所有藝術家,常常都根本不能思維,因為他們從不有意識地使用自己的腦子。這個年輕人的腦子也只干自己的本行——進行藝術想像,卻不能進行心理學意義的思考。所以,他不懂我的意思。我給了他盡可能多的機會,他也作了各種大膽嘗試。我不能告訴你們他所做的一切,但我能告訴你們他最後是怎樣成功地運用了心理學意義上的想像的。

我住在城外,他只好乘火車來我住處。他上車的那個小站的牆上有一幅廣告畫,他每次等車時就端詳那幅畫。這幅畫宣傳的是阿爾卑斯山的伯爾尼,上面有色彩鮮艷的瀑布、碧綠的草地,畫的正中是一座山,山坡上有幾頭牛。他就這樣坐在那兒,一邊看著畫,一邊想到他不懂得我說的主動想像指的是什麼。有一天他想到:也許,我可以從這幅畫開始,胡亂想像一番。比如,我想像自己在這幅畫中,這風景變成了我身臨其境的地方,我在牛群中向山坡上踱步而去,然後眺望山那一面的景色,我也許能看到山坡背後有些什麼。

於是,為此目的他便去那車站並想像自己置身於那幅畫裡。他看到了草地、小路,經過牛群向山上走去,到達山頂後,朝那一面望去,還是草地,緩緩向下傾斜,下面有一籬笆。他順坡走下去,越過籬笆,有一條腳踩出的小道,繞著山溝和一塊大岩石,他從岩石邊繞過去,看到前面有一個小教堂,大門半開半掩。他想他最好進去瞧瞧,於是推開門走了進去。在綴滿鮮花的祭壇上立著一尊聖母的木雕像。他抬頭細看她的面容,就在這個時刻,某種有尖耳朵的東西一下消失在祭壇後面。他想:「嗨,這全是在胡思亂想。」隨即,他的幻想一下消失了。

他離開車站後說:「但我還是不明白主動想像是怎麼回事。」然後,一剎那間,他想道:「噫,那東西也許真在那兒,聖母像的後面也許真有過一個尖耳朵東西,它一閃就不見了。」於是,他自言自語:「作為試驗,我姑且再從頭來一回。」他想像自己回到車站看那幅廣告畫,並且沿坡上了山。到了山頂後,他好奇地猜想,山那一面有些什麼?他又看到了籬笆和緩緩傾斜的山坡。他說:「嘿,不錯,看來這些東西還在那裡。」然後他繞過大岩石,看到了小教堂。他說:「教堂就在前面,那至少不是幻覺。一切都秩序井然。」門是半開的,他很高興。他猶豫了片刻,說:「現在,我把門推開,會看到祭壇上的聖母。然後,那個尖耳朵的東西會從聖母像後面跳下去,如果不是這樣,這一切便全是扯蛋!」於是他推門而進,抬頭望去——喲,那個東西像前一次那樣跳下去不見了,於是他信服了。從那時候起,他找到了鑰匙,知道他可以依靠自己的想像,從而,他學會了使用這種想像。

我沒有更多時間來告訴你們,他頭腦中的圖像的發展情況,或者另外的病人又是怎樣掌握了這一方法的。因為,每一個人都會以自己的方式得到這種方法。我這裡只提一下:它可以表現為一場夢或一個印象,而這個夢或印象有催眠的性質,可以引發主動想像。「想像」(imagination)和「幻想」(fantasy)這兩個詞中我更願採用前者,因為兩者實際上是有區別的。過去,醫生們也瞭解這一區別,他們說我們的工作應憑借真正的想像來完成,而不是憑借幻想。301換言之,如果我們正確理解這兩個詞的涵義,便會看出:「幻想」有悖常理,只是一種幻象、一種稍縱即逝的印象;而「想像」則是主動的,有目的的創造活動。我也是這樣來區分這兩者的。

幻想多少是你自己的發明,只停留在純屬個人的事物的表面,是意識的期待。但主動想像正如這個術語所表達的,意味著意像有自己獨立的生命,意味著象徵性事件的發展有著自己的邏輯根據。當然,這只是在你的意識和理性對此不加任何干涉的條件下才有可能。主動想像開始於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個起點上。我用一個自己的經驗來說明之。當我還是小孩的時候,我有一個一直未出嫁的姑媽,她住在一幢漂亮的舊式房子裡。房間裡有很多美麗的、古香古色的彩雕,其中有一幅我爺爺的像。他是一位主教,他正走出家門,站在台沿上。從房門向下有扶手、台階,一條小道通向教堂。他佩戴著徽章,站在最高一級台階上。我的父母允許我每個禮拜天早上去看望姑媽,於是每次我就跪在一把椅子上凝視著這幅雕像,直到我覺得他走下了台階。我姑媽每次見我這樣出神都會說:「嗨,乖孩子,他不會動的,還站在那兒呢。」但我知道我看見他走下來的。

你們看,就這樣,那雕像開始動起來。同樣,當我們全神貫注於頭腦中的一幅圖景時,它會開始動起來,意象會變得更豐富,還會變化發展下去。自然,你會每次都對之表示懷疑,認為是自己在無中生有,認為那只是自己頭腦的發明。但你必須打消這種懷疑,因為這種懷疑是沒有理由的。我們依靠有意識的思維是得不到什麼東西的。我們一直有賴於那些突然進入我們意識的東西,這些東西在德語中就叫做Einfalle(靈機一動想到的東西)。比如,如果我的無意識不給我以念頭,我就不可能繼續我的講話,因為我發明不出下一個步驟。你們都有這樣的經驗:有時你想說出一個自己熟悉的人名或某個詞,但就是記不起來,而隔一些時候,它卻自動地跳進你的記憶中來。我們完全仰賴無意識的善意合作。如果它不與我們合作,我們便一籌莫展了。因此我確認,單靠運用意識我們是做不了多少事的。我們總是過高估計意圖與志願的力量。事情就是這樣,如果我們全神貫注於內心的意象上,小心地不去干擾事件的自然進程,我們的無意識就會產生出一系列意象,完成一個完整的思維過程。

我在很多病人身上試驗過上述方法,多年來的工作使我佔有了這方面的大量生動的資料。觀察這種方法的運用過程是非常有趣的。當然,我並不把主動想像法當成萬靈藥方,醫生首先要發現確切的跡象,證明此法適合自己的某位病人,才能運用之;有很多病人,若將此法強行運用於他們身上,則有害無益。但在分析階段的後期,意象的對象化常常取代了夢。意象預見到夢境,於是便沒有夢了。只要有意識的思維活動還影響著無意識,無意識便大大減弱。這時,所有的意象都帶有靈活多變的形式,這就比夢有更多的優越性。它加快成熟過程,因為分析工作就正是一種加快了的成熟過程。這一定義並非我的發明,而是老教授斯坦利·霍爾(Stanley Hall)的發明。

由於通過主動想像,所有的意象都產生在有意識的思維中,這些意象比起不確定的夢更完整。這些意象也比夢有更豐富的內容;比如,它們有感覺的價值,一個人靠感覺就能進行判斷。病人常常自己感覺到某些意像似乎能被肉眼所見。比如他們說:「那個夢太逼真了,假如我能夠畫,我會盡力表現出它的氛圍。」或者,他們感到,某一念頭無法理性地表達出來,而只能通過象徵。或者,他們處於某種激情之中,而假如給這種激情賦予某種形式,才能將它解釋清楚,那麼,他們便開始在紙上塗抹作畫,或用手捏出一些塑像,女患者有時便從事編織。我治療的病人中有一兩個婦女還用跳舞來描述她們無意識中的意象。當然,這些意象也可以通過文字表述出來。

我還掌握有很多這類事例。它們都顯示出大量的原型材料。我現在就試圖從歷史上找出類似的材料。在過去的歲月裡,尤其在中世紀早期,與現在相似的意圖也產生了許多豐富的意象材料,我們可將它們與現在的材料作一番比較。象徵主義的某些因素可以回溯到古埃及。我們在東方發現類似我們西方人的無意識意象的許多有趣的材料,甚至在微末細節上也相像。這一比較,使我們獲得了極寶貴的洞察力,能透視無意識的結構。心理醫生也必須從這一類相似的材料中選出必要的例子告訴病人,當然他無需像從事科學研究那樣詳盡地向病人作解釋,而只需滿足每個不同病人的具體需要,幫助病人理解自己的原型意象。因為,要讓病人真正明瞭自己的原型意象的意義,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使他們感到,自己的那些意象並非只是毫無外部聯繫的、古怪的主觀經驗,而是人類精神世界的客觀事實與過程在人腦中的典型的、反覆的表現。病人在將自己的非個人意象對像化並理解到其中固有的內容後,就能發現他的原型意象的全部價值。這時,他就能真正看到自己的原型意象,他的無意識也能被他所理解了。不僅如此,這種辦法對他還有一個明確的作用:無論他有什麼樣的原型內容,那些內容都反作用於他,使他的態度產生變化。我提到非自我中心(the non-ego centre),也就是試圖為這種態度作出界定。

我舉一個有趣的例子。我曾有一個病人,是大學裡的,屬於那種很片面看問題的知識分子一類。他的無意識受到了困擾,被激發起來,於是他把這種無意識投射到別的像是他敵人的人身上。他感到很孤立,覺得大家都與他過不去。於是他開始酗酒,以此來忘掉煩惱。但他變得動輒易怒,在這種心境下他開始與別人吵鬧,有幾次還與別人鬧得不可開交。有一次他被人飽打一頓後從一個餐廳裡給推了出來。這種事隨後不斷發生。最後,他忍受不住,來求我幫助,問我該怎麼辦。我接見他後得到一個很明確的印象:這個人塞滿了古老的原型材料。於是,我對自己說:「我現在要做一個有趣的實驗,把他的原型材料純化,但又不能讓他受我的影響,所以我又不能直接處理他的病狀。」我把他轉給了一位女心理醫生,她那時還是新手,對原型材料所知不多。這樣,我能絕對放心,她不會干預病人的原型材料。由於這個病人已非常頹喪,所以沒有反對我的做法。他與她進行配合治療,她叫他怎樣他就怎樣。302

她要他注意自己的夢,他就把自己所有記得起的夢都仔細記錄下來。我手中現在就有關於他的夢的記載,共有一千三百個左右的夢。它們包含著一系列最有特性的原型意象。而且,儘管醫生沒有要求他,他還是主動地描繪了許多圖畫來表現夢中所見所感,認為那些所見是甚為重要的。他在這樣處理夢、這樣在紙上作畫的時候,他所幹的恰恰正是許多其他病人通過主動想像所幹的。他甚至為自己發明了主動想像,為的是要搞清楚他的夢提出的某些複雜問題,比如,怎樣使一個圓形內的東西保持平衡,以及諸如此類的很多問題。他鑽研永動機,並不是用瘋子一樣的思考方式,而是用象徵的方式。他探究的全部問題都是中世紀哲學所關切的,而現代的理性思維則會認為他在胡思亂想。其實,這只證明我們還不理解這種現象,但過去的哲學家們卻是理解的。愚人是我們,而不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