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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她走進浴室。浴缸旁邊有許多塊旅館的小香皂。洗臉台上,也堆滿小香波、小潤膚露,一次性刮臉刀、一次性梳子。要這些小破爛有什麼用呢?大概她徐晚江在十年前也會幹同樣的事,貪佔小便宜,積攢留之無用、棄之可惜的小東西,最後就把它們擱在這兒落灰。假如不跟瀚夫瑞生活,恐怕她今天還會像洪敏一樣。可洪敏居然宿過這麼多廉價旅店?。……她讀著一把把梳子上的客棧名稱,心想,或許老女人們把這些破爛當禮物送他的。她絕不追究他。她徐晚江難道乾淨?
    洪敏回來了。睡眠太多,他臉浮腫得厲害。
    “我要回去了。”他說,“東西叫九華來幫我收拾,完了拿到他那去。”
    “什麼時候走?”晚江問。要不是她腦筋一熱跑來,他招呼也不打就扔下她走了。
    “明天。”他說。
    “……後天吧。”果然啊,你也躲我的債。
    “票是明天的。”
    “後天走。”眼淚流下來,她視覺中他的臉更浮腫了。
    “……”他搖搖頭。
    “後天我就能跟你一塊走。”
    他走上來,抱住她。她把臉貼在他肩膀上,嗚嗚地哭著。她心裡清楚她後天不會跟他走的,大後天,大大後天,都不會了。是跳蚤市場買來的高爾夫球具,還是廉價客棧拿來的一次性梳子讓她看到了這個痛苦的結局,她不得而知。或許從他借老女人錢的一剎那,結局就形成了。
    “別胡鬧,你在這兒好好的……”
    “我要跟你走!”
    “我有什麼用?無知、愚蠢……”
    她在他肩上使勁咬一口。他一聲不吭。她抓他的臉,啐他,“那你就打算把我們母子仨撇下,自個逃命啊?。冤有頭債有主你不知道啊?你跑了要我抵債是不是?……要是我不來,你就賊一樣偷偷跑了,我們的死活你也不管了!……”
    她明明知道他是無顏見她才打算悄悄走的。
    “我回北京,好好做幾樁生意,有了錢,買個兩居室。……我們團的陳亮記得吧?公司開得特大,老說叫我去呢……”
    聽不下去了,她轉身抄起高爾夫球棒,朝他打下去。多年前她動手他是從不還手的。所以他站著,任她打。打得他跌坐在地上。這個高度打起來舒服了,她兩眼一抹黑地只管掄棒子。最後棒子也打空了,才發現他倒下了。她喘著氣,心想,沒什麼了不起,我這就去廚房開煤氣。要逃債大家一塊逃,要走我同你一塊走……
    ……她眨眨眼睛,滿心悲哀地想,這樣壯烈的事,也只能在幻覺中發生了。十多年前,她做得出同歸於盡的事。現在只能這樣了:抹抹淚,
    回家。洪敏開車送她。一路上兩人相互安慰,說只要不死,總有希望。
    ※※※
    回到家她跟瀚夫瑞說她碰見了個大陸來的熟人,兩人去早餐店一塊吃了早點。她想,最晚到明天,你就不必費事盤問了,信上我什麼都招了。
    到第二天傍晚,那封掛號信卻仍沒有到達。晚江問仁仁,是不是把信丟了,仁仁說她可以起誓。那麼就是她慌亂中寫錯了地址?粗心的仁仁填錯了掛號單?郵局出了差錯?仁仁這時根本顧不上和她囉嗦,她一心要去跟瀚夫瑞談判。
    晚江在廚房旁觀“談判”的進行。
    仁仁抱著蘇的一隻貓說:“借五百塊,不行嗎?”
    “不行。”
    “獸醫說,只要把腫瘤切除,它說不定會活下去。要不切除,它就會很快死的。”
    “我不擔心這個,我擔心動手術得花一大筆錢。你認為值得為這隻貓花這麼一大筆錢嗎?”
    “……那是我的事。”
    “借不借給你錢,是我的事。”
    仁仁一下一下地撫摸著體溫不足的貓。她抬起眼睛,死盯著瀚夫瑞。“要是我求你呢?”
    “你求求看。”
    “你原來這麼殘忍。”
    “那是你的看法。”
    “蘇的看法一定和我相同。”
    瀚夫瑞忽然把目光從屏幕上移開。他深深地看著女孩,說:“你看見蘇是怎麼回事了吧?想想,我會讓這房子裡再出一個蘇嗎?”
    女孩一時不懂老繼父的意思。她說:“我求您了。”女孩突然妖媚地笑一下,很快意識到這笑有點低三下四,臉紅起來。十五歲的女孩從來沒有低三下四過。“就算你為我開了大恩。就算你救的是我。”
    “蘇來的時候,也四歲。看看,我能救她嗎?我什麼都試過了,最後我還是把她交給戒酒組織去救。蘇可能這輩子沒救了。她痛苦嗎?不痛苦。痛苦的是她的繼父,我。”瀚夫瑞的痛苦深沉而真切。按說他不該向十五歲的女孩暴露這些,但他不願在女孩眼裡做個殘忍的人。
    女孩垂下頭。當天夜裡,貓不行了。仁仁獨自守在蘇的地下室裡。晚江不放心,披著厚絨衣下來陪她。兩人一聲不響地面對面坐在長沙發上,貓伸直四爪側臥在她們中間,更扁了。早晨四點,貓溢出一小泡尿,嚥了氣。仁仁抱著貓向院子走時,鸚鵡醒了,腦袋從翅膀下面鑽出來,嘴裡不清不楚地咕嚕作響。從貓進入病危,它的夥伴,那只三腳貓就不知去哪裡逛了。晚江告訴仁仁,是貓就是三分魂靈,三腳貓才不要回來,在它的伴兒身上提前看自己的下場。晚江也不知這說法哪裡來的,有沒有道理。
    在貓死之後的一天,晚江發現一隻兔子下兔崽了。仁仁一下子緩過來,每天回到家就跑到蘇的地下室,一雙眼睛做夢地看著八隻兔崽吧咂有聲地吃母兔的奶。她看一會兒,長長歎一口氣,接著再看。電話鈴響了好幾遍,她都醒不過來。電話是個男人打來的,上來就叫“心肝”。晚江聽了一陣明白他叫的“心肝”是蘇。蘇也有把她當“心肝”的男人,儘管她頭髮擀氈、酒糟鼻子、塗九角九的口紅,都不耽誤她去做人的“心肝”。正如兔子們,在床底下度日,一樣有它們的幸福和歡娛,一樣地繁衍壯大。
    掛號信仍沒有到。每天傍晚看瀚夫瑞去取信,晚江都像等槍決的子彈那樣,有幾分無畏,更多的是麻木。等到他坐在吧檯前用一把銀刀拆開所有郵件,然後問:“晚餐準備得怎樣了?”她便知道這一天又過去了,槍決延緩執行。
    九點半她又聞到瀚夫瑞身上香噴噴的。她覺得自己簡直不可思議,居然開始刷牙、淋浴。
    隔壁院子幾十個少男少女在開Party。音樂響徹整個城市。
    她擦乾身體,也輕抹一些香水。洪敏這會兒在家裡了,趿著鞋,抽著煙,典型斷腸人的樣子。
    少男少女的Party正在升溫。無論你怎樣斷腸,人們照樣開Pa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