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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山的雪光

    「聽。」女人停下手中旋轉的牛毛陀螺,從額上揮去一把汗水。

    對面坐的男人俯身在膝上,沒有答話。女人幾天來搓下的牛毛線,在他手中編結成拇指粗的長繩,蛇一樣盤繞在他腳邊的草叢裡。

    「雪。」女人又說,同時挺直了赤裸著的上半身。一陣沉雷般的轟響,隱隱橫過頭頂天空。金花舉目四顧,湖藍色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天空高處若有風,這時就會有鷹隼懸浮,平展開巨大的羽翼。沒有鷹隼。陽光直瀉在環山積雪的山峰,映射出艷麗的光芒。而山環中盆狀的草場上草葉搖動一片刺目的白熾光芒。只有盆地底部的那片湖水沉著而又安詳。不斷匯入其中的作響的融雪水使她越來越顯得豐盈。

    金花舒展腰肢捋動紛披在肩上的長髮。這時她覷見麥勒停下手中的活計,緊盯她隱現於烏黑髮絲中滾圓的雙肩。她把手屈在腦後,她相信,這是一種優美的姿勢。那個瘦小的美術老師經常要她擺的就是這個姿勢。金花感到男人的目光從肩頭灼熱地滑向小腹。她知道,這些地方不像被風抽雪打的臉,都顯得光滑而又柔韌。她放鬆自己,粲然一笑,同時發覺他的目光又游移到了別的地方。她用手撫摸一陣自己的臉腮,突然張開小嘴唱了起來:「啦,啦啦啦啦……嗒嗒……」過門沒有哼完,她又突然沒有了興致。

    男人那雙關節粗大的手靈巧翻動,那不斷變長的牛毛繩在綠草中蛇一樣扭曲,游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纏繞住了一株蒲公英,一株開紫花的黃芪,一叢酥油草,又迅速地伸延向另一叢酥油草。

    她說:「你聽,雪崩。你聽,雪水沖下山坡的聲音。我知道你不在聽。你不聽我也要說,我憋不住了。在學校時我們可不是這樣。老是這樣。我,我不敢保證我能在這裡和你度過冬天。」「這裡冬天氣候也會很好。你看周圍山峰,沒有一個風口對著我們,海拔也才二千九,比麥窪那個軍馬場還低三百米。」「我知道,二月份我就跟你上山了。」她說,二月份我們就上山了,那時不就是冬天嗎?環山的雪光他歎口氣說,這些他都懂,都知道。

    她說他不等春天,說春天春雪下來山口就封住了。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冬天的烈風倒是把山口的雪刮得乾乾淨淨,露出青幽幽的冰坡和散亂於其中的灰色磧石。風把人臉、手都吹裂了。她說他們在托缽僧手中瓦盆似的草場上五個月多快六個月了。要是像以前人一樣一天劃一個道道,恐怕木屋的一面已滿是那種叫人噁心的黑炭的道道了。

    說完了,她覺得那個比喻新鮮而又貼切地表達了她的心境,彈彈舌頭,又說了一句:「像可憐的托缽僧的瓦盆一樣。」「松贊干布統一之前,這裡是一個小王國的王族鹿苑。」「那時,山沒有這樣高吧。」「那時人也不像現在人喜歡牙痛一樣哼哼唧唧。」她被他那副不以為然的神態激怒了。她說你說我牙痛,我說你冬天過山扭傷的腰才痛。你不想下山去治治。你裝男子漢,你以為我不知道。昨晚,你上去時我都聽到你倒抽冷氣。我沒有點穿你。五個月了,村子裡青稞都抽穗了吧,今年的賞花節我們也參加不上了。我說你的腰怎麼還沒有好利落?

    他們都沒有聽到那很小面積的雪崩聲。只是無意中看到對面兩峰之間騰起一片晶瑩的雪塵。

    「看吧,麥勒你看多好看啊。」麥勒盤好牛毛繩,拎到手上,拿起鋒利的草鐮:「一冬天,這群牛該儲多少草啊。」那片雪塵在藍色天幕上,升高,升高。

    金花背倚牧屋的木頭牆壁。麥勒的背影在眼中模糊起來。背後的木楞子散發出濃烈的松脂氣。正午的陽光中所有牛虻嗡嗡吟唱。乍一聽彷彿是陽光發出轟響。幾隻金龜子從芒草梢上渡到膝上。陽光落進草地上那兩隻茶碗。一隻茶碗空著,一隻茶碗中滿碗茶水被陽光穿透,陽光在碗底聚集成一塊金幣。

    這時,麥勒已轉入打草的那塊凹地,不見了蹤跡。

    她走進木屋,把盛滿鮮奶的鍋架上火塘。鍋底新架好的柏樹枝劈劈剝剝燃燒起來,吐出帶著一圈藍光的幽幽火苗。青煙和柏樹特有的香氣一下充滿了整個屋子。屋子上首那道齊腰高的土坯檯子上,一字排開若干口平底鐵鍋。熬開的牛奶在鍋中慢慢發酵變酸。鍋面浮起筷子厚一層凝脂。她用光滑得閃爍著象牙色的木勺把凝脂打起來,盛進洗衣機缸裡。然後,發動了那台小小的汽油發電機。發電機的噠噠聲和洗衣機的嗡嗡聲交織在一起,懸在屋頂那盞燈在黝黑的屋頂下投射出一個黃黃的暈圈。只有門外那片草地青翠而又明麗。

    機器把凝脂中的水分脫出還要一些時候,她呆立在那裡陷入回憶。她感到難解的是自己只是十九歲,而不是九十歲,她開始靠回憶來打發許多光陰,許多緩緩流逝的光陰了。

    從屋裡可以望見牛群聚在遠處安詳地飲水,懶懶地啃食生長在嘴邊的青青草梢。

    首先,她覺得通過門框望到的一方草地不是真實的草地,而是一塊畫板上的基色。一個人站在畫外什麼地方調和顏料,準備把她近乎赤裸的軀體的顏色與輪廓在畫布上固定下來。她不禁微笑起來,那時,美術老師總說:以你的純真,金花,你懂嗎?你以全部純真微笑。那時她不懂,現在她懂了。她以全部殘存的純真向那方陽光明麗的碧綠草地微笑。

    那美術老師矮小又瘦削。

    那個美術老師卻給了她一個習慣。這個習慣就是常常感覺自己就固定在某一張畫上,張掛在高高的地方,目光達到一個物體之前得首先穿過玻璃,玻璃上面落滿灰塵。玻璃以外的人事與物象與己都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接連好幾個星期,她就這樣沉溺於幻想。

    所以,金花的故事是關於她怎樣小心翼翼地側身穿過現實與夢與幻想交接的邊緣的故事。

    敘說她的夢情況稍微複雜一點。主要是她耽於幻想但逃避夢境。

    現在,她感到自己成為畫中的人物時才敢抓住一些藍色、紫色的夢境的碎片拼貼起來。母親的臉是蒼白上泛著一層淡藍的螢光。她聽到一個只見背影的人對母親說:娃娃下地,就叫金花。母親說:娃娃是在開金色鹿茸花的草地上有的。多年歲月流過母親耳際時,金花聽到某種東西潛移的絲絲聲響。母親死乞白賴地對那個握有權柄的人說:親親我。那人說:上山去吧,雪過一陣就要停了。母親上山非但沒有找到生產隊的牛群,卻在雪中凍餓而死。

    美術老師的筆觸像那又冷又硬的雪霰一樣刷刷作響。美術老師把一筆油彩塗在膝頭上,說:「好了,完了。今天你的眼神中夢幻的氣質非常非常的好。」她卻輕輕地說:「親親我。」「不,不。金花,我是老師。」「親親我。」「這樣吧,金花。我追求的是一種純真,你可不可以脫下你的上邊衣服。」「衣服?」「我想,想畫你臉一樣畫你的胸脯。」金花一聲尖叫,逃出了美術老師的單人房間。這已不是夢境而是過去的現實。過去的夢也只是裁剪了時間更為久遠的現實。金花跑進校園裡那片傍河的白楊和蘋果混生的樹林,樹下的草地邊緣長滿了蕁麻。她突然一頭扎進在樹下看書的道嘎的懷中,說:「親親我。」他不願開口打破星期日正午的靜寂,只是帶著一種厭惡的神情把她推開。

    「道嘎,道嘎,」她說,「我們不是一起長大的嗎?難道你阿爸沒有把我許配給你?」「那是父親卑鄙。」「那你是我哥哥。」「金花,我知道我爸爸害死了你媽媽。所以他不能不撫養你,養你長大可又不能白養,就把你當成媳婦,不是嗎?」他放下書本,眼裡閃出一絲溫柔的神色,這溫柔越來越多,充溢了他的眼眶,「你真可憐,金花。你知道我肯定要考上一所工科大學。我將來要設計一條道路從我們村子前面穿過。在那裡設計一個全世界最漂亮的車站!」她說:「道嘎,我害怕。老師要我把衣服脫了。」說著,她又一頭扎進他懷中。

    他呼吸急促了一陣,最後還是只用下頦碰碰她頭頂就把她推開了。

    金花瞧瞧自己裸露的上半身,悄悄地說:「瞧,老師,你畫吧。」她把洗衣機上的定時器一撥到底。抬眼看到門外晾曬的紅襯衫在風中舞動像一團鮮紅的火苗。

    三個月以後就是暑假。道嘎一天在火塘邊突然說:「阿爸,我已接到上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了。你把金花名上該得的牛分出來給她。她考不上學校,該過自己的日子了。」責任制後搖身從支書又變為村長的父親道嘎搔搔頭頂說:「那就讓她等你弟弟吧。」金花突然尖叫一聲,震得屋頂上的煙塵撲簌簌掉落下來,「你們讓我死吧。」她說。她奔下樓梯,奔下樹林邊緣時,仍哭喊著,「讓我像媽媽一樣死吧。」那個追求藝術純真的美術老師叫她這般那般地微笑,唯一的結果是喚醒了一個體格健壯的姑娘的女性的敏感,使她沒有考上學校,沒有……沒有的東西太多。月亮從樺樹林後升起時,一個年輕人陰鬱地向她注視。她在這目光下拚命把身子蜷縮起來,並最終向這目光屈服了。後來,她把整個這件事情編織成一個夢幻,把那個強暴的場面描摹成一個浪漫的場面。總之,這個細節在真實和幻想的場面中都存在。年輕人鬍子拉碴的臉俯向她時,他的目光肯定比樹林上空那像一塊薄鋁片的月亮還要明亮。此時,他剛蹲了六個月監獄出來。因為村長把偷豬的責任轉嫁到他身上。露水上來時,草梢上閃爍著月亮的銀光。麥勒告訴金花他今夜潛回村裡是想殺死村長,可能的話把他一家都殺光。

    她慵懶地倚在他懷中,說:「你不能殺掉道嘎,他要修鐵路到村子前邊。」麥勒吃力地笑笑,說:「我愛你,我不要用我的命去換狗傢伙的命。」第二天他們雙雙在村中廣場上出現。金花坐在那股生銹的拖拉機履帶上痛哭,聽到人們說「和她母親一樣」時,她哭得更加響亮了,心上和經過最初嘗試的部位都橫過清晰的痛楚,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麥勒走到村長面前:「我和金花把我們的牛合為一群。我算過了,我三十二隻牛你放了半年收入是四百塊錢,一百塊錢算你的工資,其他你要如數付清。你家六口人一百零三頭牛,你要分給金花一十七頭,知不知道我在監獄裡學了半年法律,是幫你學的,村長。」他又轉身對鄉親們說:「聽說村長估計他不答應我我就要犯一種被槍斃的法。譬如殺死他,毒死他的牛群。」村長不僅分出了牛群,還付了兩百塊錢。他說:「但是你們沒有草場。」麥勒只是說:「叫你做到這樣已不容易了。」「好吧。看吧。」「好,我們看吧。」馬頭探進山口巉崖的濃重陰影時,他們勒轉馬頭回望。五六列山脈從四方逶迤而來。只有他們走來的那脈山上有一條公路,汽車宛如一隻隻盛裝經文的檀香木匣子。它們彷彿不是在地面行駛,而是憑借某種神力飄浮在蔚藍的大氣中間。穿過冰凌參差的山口,新的景像在眼前展開。那些扭結著舞蹈而來的山脈在這裡同時中止,隔著這塊草場相互矚望。礫石在腳下成群地滑動,發出湍急水流那種嘩嘩的聲響。麥勒跌跌撞撞奔下山坡,把滑動的礫石,和隨礫石一道下滑的金花與牲口一起甩在了身後。

    「多厚的草啊!」當時麥勒說,人像醉了一般,反覆叨念的就是那句話:多厚的草,你看多厚的草啊。金花真的對他動心了,雖然心裡仍橫過那月夜強暴的場景,她仍吃力地抬起手臂,替他擦去了額上的汗水。

    「他們不能再說我們沒有草場。」「他們不能。」「我們,金花。」「是的,我們,麥勒,我們……」他們放起一把燒荒的野火,數百年積下的腐草頃刻間化為灰燼。麥勒翻下馬背時,塗滿黑灰的臉膛縱橫道道汗水。她一次次動情地為他擦拭。

    「嗨!」他說。

    一陣淚水無礙地衝出了她眼眶。

    他們又坐在一起喝中午茶,在牛虻的嗡嗡聲和新蓋的木屋所散發的松脂香氣裡,他們的影子在地上緩緩移動。他們面前是兩隻茶碗,一把銅壺,以及稍遠處躺在草中的一把鐮刀,再遠是那汪靜寂的湖水。湖中的太陽閃爍著那把鐮刀刃口上一模一樣的光芒。

    「該出山一趟了。」金花說。

    「茶缺了?」「不。」「鹽?」「不。」「發電的汽油和火藥都還有。」「今年賞花節各家的帳篷一定很漂亮。」「可能。」他說,「以後我們做的比所有的都漂亮。」這時,麥勒揩乾手上的汗垢,開啟了手中小小的計算器。隨著一陣細微的嘟嘟聲,一列數字跳到顯示屏上。同時,他開始不停地叨咕:多少母牛可以產多少奶,提多少奶油,小公牛閹了可以賣給農戶做耕畜,等等。這樣,到下年底就可收到八千元現款。

    「不錯吧?」「不錯,你隔三五天就算一次,我都背熟了。」她淡漠地說。

    「不相信?」「不是不相信,我悶得慌。我下山一趟吧,我去看場電影,不然帶幾本小說回來就夠了。」「忍忍吧,金花。」「不,我要回家。」「你哪裡有家,你嫁給我了。這裡就是你家。忍忍吧。錢湊到一萬我們就去旅遊,那時由你,先去廣州還是先去拉薩。我不像你讀過那麼多書,但我想叫我妻子幸福,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我知道,我可是做夢都在想……」她彷彿被烙鐵灼燙了一般,突然噤口不言了。

    又一次小雪崩在環山上爆發,聽著那低沉的崩塌聲,兩人同時抬頭仰望那閃著彩虹光芒的輕盈雪塵漸漸飄散,終於只剩下滿眼藍空的寂寞。

    麥勒手扶腰肢慢慢站起身來:「金花,我沒有得到你的心,我知道。你在夢中叫他的名字。」「麥勒!」「你要記住他父親害死了你母親。」「麥勒……」「我,打草去了。」

    太陽緩緩西移。

    西側山峰的雪光呈淡藍色,東側則漸次顯出血樣的殷紅。南北兩側的雪峰上的閃光依然艷麗而峻潔。幾團巨大的雲影泊在草場上,濃淡不一。

    麥勒走開已經很久了。

    一股旋風陡然從屋後旋起一柱塵土,發出劈劈啪啪的一陣爆響。旋風又陡然消失,許多草屑和花瓣飄飄而下。

    「夢。」她說,「夢。」剛進入這環山的第四天,她就夢見了。以後又多次夢見和那個夢境一樣的場面。那陣放眼四顧,進入眼底的全是放了荒火後裸露出的泥土和石頭。風揚起灰燼,黑色灰燼落下又飄起,環山的寒氣在薄暮中從四方潛來。一種孤獨感湧起,麥勒扶著扭傷的腰站在門外嘶聲吼叫,並擊發手中的獵槍。她只看到槍口閃射火光,沒有留意到擊發時的巨大聲響。月黑風高。槍聲在山環中來回撞蕩。那夢便在她不安穩的睡眠中出現了。她,和眼鏡道嘎一同被某種物體所運載。窗外緩緩滑過許多奇異的風景。道嘎用眼睛傾訴什麼。她問,我們坐的是火車?不,飛船,他說。窗外的風景畫片般一張張翻過。金花用手去尋找時,發覺是美術老師把十七歲的她張掛在艙室的牆壁上,那冰涼透明的玻璃緊貼著她的眼瞼、鼻尖、耳輪,甚至動人的肩窩。她一掙扎,週身發出紙張的干而脆的刷刷聲響。這時飛船陡然加速,一切物體帶著蜂鳴聲分解為碎片,或者和她一樣變成一種又薄又平的東西。她驚叫著醒來,觸摸到自己豐腴的冷汗淋漓的血肉之軀。

    她只告訴他夢見了飛船。

    他的牙齒在暗中閃爍一下,說格薩爾也有過飛船,只是當時沒有這種名字罷了。

    「我愛你。」她主動把身子湊過去。

    「我要叫你愛我。」他說。

    「我害怕做夢。」「那就不夢就是了。」但那夢仍頻頻在睡眠中出現。你想夢。你不想夢。你不知道自己想夢還是不想夢。她端坐在斜射的陽光中間許久,才拖著長長的身影走向那湖邊。湖水無端漾動起來,湖水經過太陽整天曝曬,十分溫暖。她脫光衣服,涉入水中,一時心中萬念俱灰。她想這種境界恐怕就是死亡那種境界,那種純淨,那種安寧。太陽在水中,彷彿一滴溶金在水中來回滾蕩。水居然托起了她略略下垂的Rx房。只需再往前一步,水就會漫過頭頂。她停住腳。水面漸漸平靜。她在水中看到自己經過風抽雪打但依然年輕的臉,看到自己滾圓的雙肩。水把她的Rx房托舉起來。她一邊涉水上岸,一邊拂去水中沾上肌膚的落花。

    她嗅到自己散發出一種野獸的氣息。

    環山的雪峰簇擁在湖底,顯得美妙而又縹緲。

    她紛披著水淋淋的頭髮,張目四望。心中無所謂幸福與不幸福。只是想到得到幸福的不容易與不幸福的感覺居然總是纏繞在腦海中間。她居然想像到要是剛才再往深處走一步,那水會怎樣漫過頭頂,發出溫柔的鴿子叫一般的咕咕聲響。想到一個女人美麗的裸體上將生出一蓬怎樣的水草。

    以往,麥勒這時都要從乾涸的地方出現,遙遙注視自己像一個水妖一樣步上翠綠的大草灘。

    而這次,他沒有出現。

    她平靜地綰好髮髻,悄悄地對湖水說:「再見。」然後微笑著說,「你愛他他不愛你。他愛你你不愛他。」「啦……啦啦啦,嗒,嗒嗒……」她走上山坡時,愉快地歌唱。

    飛鳥急急地橫過天頂。牧屋籠罩在一片緋紅的霞光中間。金花背倚門框等著他蹣跚著腳步來到面前。

    「金花。」他說,臉色顯得異常的蒼白,眼中浮起痛苦而又依戀的神色。許久,金花才發覺,他的兩個指頭給鐮刀拉開了深深的口子,他自己往傷口裡撒進一撮火藥,傷口掰開時,裡面露出白瘆瘆的骨頭。

    「麥勒。」「你明天就走吧。」「麥勒,你有心事,你今下午想什麼了?」他低頭啜飲碗中的奶茶,兩個明顯瘦削下去的肩頭高高聳起:「夢,你的夢。」「你夢見道嘎。」他仰起頭,長長歎了一口氣,頓時感到如釋重負。

    「我也夢見你。」「夢見我時你發出尖叫,像那次一樣。」金花膝行到他身邊,摀住他的嘴。他把她一雙手緊緊捏在自己手中:「你說老實話,金花,你有了嗎。沒有,那你帶上去年賣牛的錢離開我,走吧,上學。我沒有上過學,只認得錢上的幾個數字。你走吧。」金花俯身哽咽:「那你有多可憐。你和我一樣,從小沒爹沒媽,你連一天學都沒有上過。你會叫我幸福,不是嗎?那次是我在等你回來,他們把我趕出來了。」「你只是無家可歸。」「你從監獄裡出來。」「你不是在等我。」「月亮看見了我們。」「月亮什麼也不知道。」麥勒把頭仰向屋頂。許多次,他都聽任金花把那故事篡改得十分美麗在他耳邊絮聒。現在他要撕開那虛假的外殼。

    「我撕開你的衣服。」他毫不容情地說。金花絕望地舉起雙手:「麥勒,是我們脫下衣服在月光中沐浴。」「你詛咒我,踢我。」「我要你的手放在我胸脯上,可是你害怕,你的手打著哆嗦。」「一大片綠草被糟踐得不成樣子。」「那草地上露水閃爍,花香四溢。」「你嘴撕扯下了我一綹頭髮。」「我口中喊著你的名字。」麥勒揚手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沉默半晌,金花抬起閃著綠火的眼睛說:「你知道畫是怎麼畫的嗎?我給你畫了多好的一幅連環畫啊!」火塘中的火苗伸伸縮縮,兩人投在牆上的影子忽長忽短。麥勒打了一天草,並吐露了最初他們結合的真實情況,就斜倚著牆壁慢慢睡熟了。金花仍跪坐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注視那臉,並聽他不時發出低低的呻吟。

    她起身穿好身上的衣服,用嘴唇碰碰他滾燙的額角。麥勒臉上的肌肉抽動一下,仍然沒有醒來。

    她跨出木屋的小門時,晨曦初露。

    金花到外縣做了流產手術後,又插入原先的中學學習。一學期後,接到村裡捎來的一千元錢,並告訴她麥勒因為破傷風死了。他死得很慘,他從木屋爬到湖邊飲水,那只感染過的手臂骨頭都變黑了。那群牛已成為野牛,人們只好把它們開槍打死。這錢便是賣牛肉的錢。另有三百元付了那些宰殺牲口人的工資。她把錢塞進書包裡,只淡淡地說了聲知道了,就回到燈火輝煌的教學樓中去了。第二天,她敲開美術老師的門,說:「我找你畫畫來了。」她鎖上門,拉上窗簾。自己動手脫去一件件式樣考究、質地精良的衣服。

    美術老師激動得搓著雙手。

    她脫得一絲不掛。雙手屈在腦後,斜倚在牆上,戲謔地說:「老師,你的手不要打抖。」老師迅速釘好畫布,一筆筆油彩附著在畫布上。畫好一半,她穿好衣服說累了,明天再來,推門出去,又回過頭來說:「我那次在湖中沐浴,湖水是金色。背後是大片草灘,周圍是閃著藍光的雪山。明白嗎,要把我畫在這樣的景色中間。」老師說:「太美啦,太美啦。」「可你不知道,那次我差點自殺了。」「那時你覺得一切都非常純淨嗎?」「是的,非常安寧。」第二天她果然看到自己的沒有下半身的畫像懸在那片準確再現了的環山的雪光中間。她想出一個辦法,把穿衣鏡從櫃子上卸下來,倚在昨天倚靠過的牆上。她站在畫架旁邊,老師從鏡子中看到她裸露的修長雙腿和陰部那一大片陰影。她就這樣看著自己的腿從畫布上漸漸伸入金色的湖水中間。畫中掩住陰部的是一瓣落花。

    「你害了我。」她把玩著他刮油彩的小刀說。

    「我?」他臉上顯出一種非常天真的神情,她微笑著把那把小刀捅向他的腰部。他負痛倒地時,嘴裡不停地說著:「為什麼?為什麼?」她說:「要是沒有你,你的筆……」看著畫上的油彩被血跡污染。

    一隻蜷曲的男人的手絕望地伸向了那汪金色的湖水。永遠的嘎洛那陣猝然襲來的疼痛,在耳底帶著血腥味的轟鳴中似乎漸漸緩解了,繼之而來的是軟綿綿的誘人的暈眩。嘎洛舒展開身子,患風濕症的僵硬關節都自如地鬆開,發出卡吧卡吧一連聲的脆響。

    就這樣嘎洛倒下了。

    他仰面倒地,在將臨收穫季節時的某個日子,他獨眼中的天空飄滿日暮時分的紅霞。他要咧嘴笑笑,一溜口涎卻淌到脖頸上。嘎洛意識到眼前閃爍的無數金色光斑後那一片緋紅不是美麗的霞光,而是溢滿眼眶的血,使眼前的藍色天空濡染成血色,這種顏色使他在五十年前失去了左眼,那時他就諳熟了這種充滿銹蝕的銅鐵臭氣的顏色。

    只是,嘎洛還不明白,這是可怕的起始還是愉悅的終結。

    他的一隻手插入溫潤酥松的黑土,五朵雲花斷莖口牛奶一樣潔白黏稠的漿汁不斷滴落在手背,使他毛孔粗大的手腕上的皮肉顫抖。那漿汁一滴滴淅瀝不止,他的感覺是一隻隻野蜂向自己降落。他另一隻手攥住了一大把麥子,熟透後爆出殼的麥粒濺落在他臉上,胸脯上,他以為那是金色的蜂群向自己聚集。

    他還看到,山谷中一片不太廣闊的豐收的麥地一下子變得渾遠無際,風使陽光的波浪陣陣起伏。遠處傳來驅趕鳥雀的銅鑼的匡匡聲響,嚇不走任何一隻尋食的雀鳥的響亮的銅鑼無謂轟響。

    陽光一片金黃。麥浪一片金黃。

    這樣輝煌的麥浪注定只會在他一生重大的轉折關頭在他眼前洶湧。這是一九八六年。另外兩次分別是一九三六年和一九五○年。我回到色爾古村後,他兒子對我說:父親說今年他恐怕要死了。今年莊稼這麼好,地還是能生娃娃的婆娘,還是壯實婆娘。他兒子過去是我同學,從部隊轉業後自己買了汽車從事長途運輸。我們談這番話是在傍著公路的新色爾古村他的家中。這幾年,處在閉鎖山溝裡的老色爾古村的破舊古老的住房正被故鄉的人們拋棄,新修房子時都遷到了傍著公路面臨大河的開闊地。

    嘎洛卻死在老色爾古村的麥地裡。永遠的嘎洛他兒子在領我參觀了我故鄉土地上出現的新的富足村莊後對我說:「他枉自走南闖北,參加紅軍,解放後又當幹部,還那麼迷信,那麼土氣,就只曉得巴掌大的泥巴地裡長出的莊稼。他要我把車子停了,去收麥子。今年麥子確實好得我從來沒有見過,可他就是不管車子停一天少掙上百塊錢。我不肯停車,他說要是這麼好的莊稼不收,他就要死了。」嘎洛對他兒子說,一九三六年他長征經過此地,看到也是這麼好的麥子沒人收割,到草地他就負了傷。一九五○年也是,聽說解放軍進山,人們都逃進了村後的樹林,也是這麼好的麥子,結果大火燒了頭人和他的房子。

    我說:「現在他死了,也就再不操心了。」絳措說:「對。」嘎洛死了,從此成為故事中的人物,和過去的生活聯繫在一起,生活使一個人的命運充滿迴環曲折的起伏,但有時作為人生命的本質竟不能得到絲毫改變。偉人依然是偉人,小民依然是小民,崇高者依然崇高,卑賤者仍舊卑賤。

    眼下這個在我故鄉生存下來並繁衍了後代的流落紅軍的故事或許也包含著這種道理。

    這個人在記憶中搜尋不出自己的名字,鄉親們都叫他嘎洛。嘎洛是瞎子的意思。

    關於他瞎眼的原因有兩種真實的說法。一種後起的不太真實的說法出自他兒子絳措之口。那時,我們都在城裡念中學,都想擺脫色爾古村貧困閉鎖的生活。絳措作為紅軍的兒子,想的當然是參軍提干。他說他父親在長征中,在若爾蓋草原和國民黨軍的一場惡戰中被一發八二炮彈掀翻,斷了腿,並失去了左眼。那時,他是我們班的班長和團支部書記,逢人便講父親的英雄事跡。

    另一種說法出自嘎洛口中。

    那天他們一排人在霧中和大隊失去了聯繫。接近川甘邊界一處回民村落時,心裡發楚,打完了槍膛裡的子彈。子彈穿過空氣,在遠處像熄滅的煙頭一樣墜落在暗夜裡。林子空空蕩蕩,他們是三個人一齊爬上了一家人的熱炕。大塊的干牛糞餅在炕洞裡燃燒。牛胃沒能很好分解的草籽散發出糧食被燒焦的味道,使他們從睡眠中醒來,胃被一隻毫不容情的手翻攪。他們沒有起身搜尋食物。實際上他們經過熱炕的烘焐,虛汗淋漓,一切都像夢魘一樣,一種無形透明的重物使他們四肢攤開,無神的眼睛大睜,卻對土屋頂上鋪開的光滑勻稱的小杉樹幹視而不見。

    一枚受熱過度的手榴彈爆炸了。

    那兩個人當場就死了。嘎洛在兩天後醒來,以為自己也死了。他嗅到鐵的味道和織物被火燒後的味道。爆炸發生之前,他們被飢餓之手隨意搓揉,眼下,要是他自己真還活著,那麼以後或許還有吃飽肚子的時候,像他參加紅軍後的好長一段日子。在那以前,他也一直生活在飢餓之中。但只有爆炸時的一剎那,強烈的飢餓感隨那聲巨響穿透了整個身軀,銘心刻骨。

    炕洞裡的牛糞火已經熄了。

    他把炕洞裡的牛糞灰燼塞進口中。這就決定了他在餘生中還將無數次把這種灰燼填進口中,慢慢咀嚼,從中品味生活的種種味道。嘎洛一動作,使身上的傷口掙開,鮮血又淅瀝而下。他又將大把火灰填進傷口,這樣就有效地防止了傷口感染,並止了血,但那隻眼睛也就永遠失去了復明的可能。

    當他顫顫巍巍走出屋門時,當地百姓正準備一把火燒掉這座不祥的房子。他們驚訝地看到一具血跡斑斑的屍身挪動僵硬的腿,顫抖的手在無風的虛空中來回摸索。

    那次爆炸使他的腦子受到了可怕的震盪,嘎洛就此失去了明晰的記憶。所有這些對我們這個多少有些虛構成分的故事都將起些或隱或現的作用。

    那天我上班晚到了一點。

    同辦公室的人對我說:「山裡一個農民來找你,說是你同鄉。」「他說什麼?」「他讓我告訴你嘎洛死了。」我就這樣踏上了我的回故鄉之路。他在城外的停車場等我,簇新的卡車滿載止咳糖漿和其他藥品。

    「我覺得你要來。」絳措說。

    「要來的。」我說。

    「老站著幹什麼?上車吧。」卡車瘋狂地疾馳,途中有一兩次我們下來對著輪胎小便,看到一些糖漿瓶子被震碎了,糖漿滲出了車廂板縫。

    絳措突然笑了,說:「記得你偷過學校醫務室的這種東西。」我眺望遠處如煙似霧的山巒,沒有作聲。

    絳措也自覺失言,伸手在車廂板上蘸了一點糖漿,用舌頭舔舔:「好甜。」我也蘸了一點,感到混在其中的泥沙在牙齒間吱吱作響。卡車啟動許久,那些沙塵依然還在齒縫中間。我想起嗜食火灰的他父親。車窗外一掠而過的岩石和他手中的方向盤以及踏在油門上的熟牛皮靴是同一種顏色。我們直入岷山腹地,時間被排擋和心情調節著速度,以好幾種不同的節奏向後倒流。看著窗外飛逝的景物,彷彿不是機器推動我們前行,而像是置身於另一種空間狀態,時間發出尖利的嘯聲,倒著流淌使人心悸目眩。

    直到已經眺望見這篇東西開始時描繪過的那片莊稼地,絳措才歎了口氣。

    「唉,我阿爸。」那些熟透的麥子還沒有開鐮。陽光金黃,風中滿含麥香。見不到人影,只從幾團樹影下傳來驅趕雀鳥的匡匡的銅鑼聲響。

    這種聲響仍像我童年時聽到的一樣單調而又明亮,週而復始。幸好,剛剛發生過一點事情,嘎洛死在了莊稼地裡,才不致叫人產生時間老是在月相的十二次盈蝕中兜著圓圈的感覺。

    我們去新壘的墳前憑弔嘎洛。

    「我們趕到地裡,他已經睡了大半天了,他說了句什麼,好像是說:老家。可我們不知道,他生前沒告訴過我們。」「我曉得,連他自己也記不起來。」

    那枚手榴彈掀翻了舒適的炕床。嘎洛死裡逃生,但記憶卻殘缺不全了。

    他十分條理地敘述了負傷後在草原上的流浪生活。講到興頭上,一把揩去瞎眼中淌下的一泫清淚,試圖把殘缺的記憶拼湊完整。他講到稻田,稻田里的泥漿,江邊的夜行人用竹篾紮成的火把如何飽蘸了桐油……胡言譫語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是一把打草的鐮刀和一條冰涼的蛇。這使人聯想到他少年時替人傭工時的一次可怕的經歷。然後他還要講到夜裡噴吐火舌的機關鎗,浮橋,馬腿和飛機的肚皮(「白得就像魚的肚皮,樣子也一樣。」),死傷者流在地上的或捧在自己手中的腸子。誰也不曾對這些故事的真實性提出質疑,至少在我故鄉的人們是如此。但是嘎洛在回憶這些往事時,無法說出與之相關的人名、地名與年月,缺乏時空框架和必要的人證。嘎洛無法恢復自己作為一個走上革命道路的農民戰士的形象。

    土改時期,工作組知道了他是流落的紅軍,找他詢問情況,據說這樣的詢問就像審訊一樣。

    「你坐下嘛,你可以坐下。」工作組長說。

    「我坐。」「你真的是紅軍?」「是。」「幾方面軍?」「幾……方面軍?」嘎洛沒瞎的右眼大睜開來,瞎眼裡也急出了淚水。他的頭用勁後仰,後仰,但他確實明白不過來那句話有什麼意思。

    「怎麼叫嘎洛,叫藏族名字?」「我眼睛瞎了,嘎洛就是瞎子。我打那炕上醒過來就曉得眼睛要不得了。後來人家說不抹灰就好了,但不抹灰早生蛆了,我這腰上,這裡就……」「漢名?」「我哥哥知道,他帶我參加的。」「你哥哥的名字?」「想不起來了,手榴彈一炸就想不起來了。不然是想得起的。」鄰近某村的一個孤苦女人從牆縫裡掏出了蘇維埃政府用布印成的票子,說出了部隊番號和營連指揮員的名字,就被接到療養所去了。

    嘎洛自然還是得到了好處,成為我們村裡第一個中共黨員,後來又當上初級社長、高級社長,公社化後成為大隊長。

    而他的記憶逐漸恢復是在那條寬窄不一的機耕道把各村和公路連接起來的時候。這裡不說村民們沒有看見機械行駛,不說道路又漸漸被瘋長的野草掩埋、阻塞。

    最先循著機耕道進山的是兩個漢族木匠。他們給各家各戶做口小肚大的木桶,然後又做木盆、木瓢。正是那個年輕木匠幫他恢復了對一個遙遠地方的記憶。事情經過是這樣:一個嬌縱的姑娘逼著家人一氣打了六隻木桶,她交替用六隻木桶背水。用到第六隻,第一隻已經因乾燥出現了罅隙。姑娘把年輕木匠叫來修整:「我們色爾古地方好嗎?」木匠看著姑娘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一點也不敢吭聲。

    第二天,那件事情就在村中傳開了。

    會計問:「我們色爾古地方好嗎?」木匠說:「好,可也還有好的地方……」「你說哪裡?」「我們通南巴,窮,也是好地方。」他話沒說完,就被姑娘的哥哥抬手兩耳光:「臭木匠,敢看不起我們的地方。」人們拳腳交加,木匠發出豬一樣的哼哼聲。但站在旁邊的嘎洛卻充耳不聞。他舉起雙手,大張的嘴巴很久才發出因為激動而變得嘶啞的聲音:「通南巴!通南巴!我想起來了,我就是在那裡參加紅軍的。」他叫來大女兒嘉央,讓她把這三個字記在一個精緻的日記本上。

    其實,這完全是多此一舉,以後他再也沒有忘記過這個名字。

    嘎洛的記憶漸漸有了一個大致輪廓。

    這主要是依靠政治學習念的報紙和文件上念到的一些人名地名來恢復的。譬如張國燾、徐向前,譬如一、四方面軍會師地小金達維。尤其是這後一個地方,和我們村子只相隔一座常年積雪的山峰,並不時有人在夏天穿過山口互相來往。要不是那個和我們村同樣偏僻的村子的名字出現在印刷品上,並被人鄭重其事地將其從符號轉換成聲音,嘎洛絕對不會把這個早已熟知的地名和自己過去的一段經歷聯繫起來。這樣,許多細節的回憶在他腦子中,像空空畜欄裡的草一樣瘋長起來。他清楚記起了會師地周圍的山坡、流水的方向和水流上的小橋。這些都和我們在有關長征的展覽中看到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

    後來,學校老師領著我們一群小學生翻遍報紙雜誌上正派反派人物的名字,以及正派反派人物同時登場的地方的名字,年代的名字,也無法為嘎洛確鑿證明他的紅軍身份。

    要證明自己是紅軍,他必須說出連排長之類基層指揮員的名字。但報紙上沒有這些人的名字,使他記憶復活。

    他搖搖晃晃走出那土屋。那些準備把房子付之一炬的人們默默地給他讓開一條道路。

    後來他女兒嘉央說這是通往死亡沼澤的道路;那險惡沼澤看起來是個開滿金黃花朵的美麗草灘;那堵人牆裂開,是蓄意把一個紅色戰士導向死亡的險惡陰謀;他們的眼光像野蜂的毒刺;等等。當然這是以後的說法,是嘎洛的女兒想爭做工農兵大學生時的說法。

    嘎洛印象中的那些交錯晃動的人臉,確實像岩石一樣,他們的眼光充滿敵意。嘎洛穿過人牆,再沒有回頭。他伏在河邊飽飲清水,然後帶著滿肚子水響爬上一座小小的山丘。這時,紅雲萬朵,夕陽無比輝煌,那座土屋已被燒光,斷牆成為赭紅色,燒焦的木柱上升起裊裊的淡藍輕煙。

    再遠處,寺院的金頂閃爍光芒。牛角號長鳴。路上有人往來蹣跚。這是些到泉邊取水的姑娘和對著太陽禱告的老人。戰火已經平息,人們又回到了村莊。嘎洛貪婪地呼吸空氣中炊煙的芬芳。

    他感到飢餓難忍,嘎洛甚至希望傷口疼痛得更為厲害,以便使他忘記飢餓。他睡著了,仍然夢見自己綻開的傷口。

    醒來時,他在身邊發現了一袋糌粑、一隻木碗、一撮鹽和幾塊奶酪。他注意到草叢中有人來去的蹤跡。太陽漸漸升高,把草上的露水蒸發乾了。他不再想那個人是什麼樣的了,開始一心一意對付奶酪和傷痛。

    又一個黃昏降臨,輕柔無聲,像落下一塊深色的柔軟絲綢。

    一個人的身影背襯星光出現在對面一座小山丘上。嘎洛想這好心人給自己送來了食物,他向那人靠近。那人卻又攀上另一座丘頂。這時,月亮起來了。那人又到了一片小樹林邊。後來他才知道,方圓幾十里內的草原上唯有這片小樹林中那幾株巨大的老杉樹可以遮雨擋風,而他又必須在野外藏身。嘎洛到達小樹林邊緣時,只是嗅到淡淡的酒草味道,聽到一串遠去的馬蹄聲,看見那人還留在那裡一隻火鐮和許多火絨。

    嘎洛想那人騎一匹白馬。

    以後他在饑寒中度日。身上的傷口生了蛆,但終於還是漸漸長出了新肉。

    夏天的草原,許多動物都在草皮上翻掘植物的根莖。嘎洛就靠獵取旱獺和它們翻掘出來的東西為生。中午,吃飽了肚子,他常常被烈日和土腥氣弄得頭昏腦漲。

    秋天到了,和早降的初雪一起。

    嘎洛後來說那個夜晚他夢見了青草。結果第二天一個人騎馬到來。這是一個漢族商人,他說:「有人對我說要我做好事,要我到這小樹林來找你,我要帶你回家。」而嘎洛對那個人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他們這些人都不開地,你看這裡多肥的土。」(後來他兒子和女兒卻說他對那人說他要找黨找部隊。)

    商人對他說:「跟我走。」「多肥的地。」「冬天一來,你就要凍死了。」就這樣,嘎洛跟隨馱運貨物的馬隊一起出了草地。那個商人把他寄放在我們村的頭人家裡。因為他在風雪中凍壞了雙腳。

    而那個頭人正是我父親的父親。

    之所以這樣稱呼,完全是因為我不知道他是副什麼模樣。你不能對一個於你沒有任何情意和恩德的人隨便叫爺爺。

    那個商人去了,就沒有再回來。

    嘎洛不言不語,一個冬天就蜷縮在頭人寨子的火塘旁邊。春天到了,四處充滿腐敗樹葉和融凍土壤的氣息。嘎洛在村子中四處遊逛,直到一天晚上,他困倒在火塘邊上,在似醒似睡的時候說:「多肥的土地。」頭人給他一把鋤頭和一把彎刀,叫他在河邊開墾荒地。從遠處人們只看見這個前紅軍戰士揮舞一把銀光閃閃的鋤頭,還有纏在他腰間的紅黃相間的氆氌,肢體的其他部分和黑色的泥巴融為一體。

    後來他得到了這塊土地。

    那天頭人醉了酒,策馬來到地頭。頭人用槍向他的背脊瞄準。隨著槍口的晃動,嘎洛感到有一小群螞蟻在他背上爬行。嘎洛像只已經被槍彈擊中的兔子一樣一蹦老高。頭人把槍扔了,大笑著滾下馬鞍。

    頭人問他:「聽說你吃牛糞?」他低聲回道:「是燒過的牛糞。」「我要你吃。」「……」「就是這攤,沒燒過的新鮮牛糞。」嘎洛帶著哭腔說:「你叫我死好了。」「吃了!」頭人提高了聲音,「吃了這片地就是你自己的了。」嘎洛挺直身軀,把繫在腰間那片氆氌鬆開又繫緊,繫緊又鬆開。頭人獰笑著舉起了槍,嘎洛先是顫抖,然後雙膝一軟,跪倒在他親手開墾的黑色的沃土裡。他的那只獨眼大睜著,充滿憤怒之情。這時,頭人走近他,一槍托把嘎洛打翻在地。

    「這地歸你了!」嘎洛眨巴著眼睛,渾濁的淚水先是從瞎眼,繼而從那只好眼睛中溢流出來。陽光在淚珠上熠熠生輝。圍觀的婦人們都替他流下了感恩的淚水。一個姑娘也流下了淚水。

    頭人又說:「嘎洛要娶下這個為他流淚的姑娘。」那姑娘驚叫一聲:「天哪!」就癱倒在地上。

    最終還是這個姑娘在這片黑土中撒下了最初一把青稞種子。這個女人撒這一把青稞種子時,身上也已經過了嘎洛的點播。這個女人跟隨嘎洛一輩子,經歷無數磨難,始終像一匹牲口一樣忍辱負重。

    後來她女兒嘉央上了大學卻因懷孕在學校自殺身亡。她哭訴著說:「我替我不愛的人生了你們,我沒有死,你為你愛的人懷了娃娃,你怎麼活不下去了?你去的是啥子地方啊?」而後的確實消息是這樣:嘉央能上大學並不是因為她父親的緣故,招生的人提醒這個並不漂亮但聰明的姑娘,她父親的紅軍身份並未得到任何一級組織的確認。這個混血姑娘於是以初夜的歡娛換取丁一紙入學通知書。嘉央離家時十分嚴肅地對父親說:「弟弟絳措要去參軍,他的娃娃才不是我們這樣低賤的農民。」而以嘎洛的心境並不能理會女兒叮囑中全部意義。

    絳措後來果然參軍走了。

    當時我們村子裡是我和他一道參加了體檢。最後關口是政審,嘎洛在公社院子裡給徵兵的人講了一個故事:阿來那娃娃是個好娃娃,但他父親——頭人的兒子可不是個好娃娃。我在他家扛活時每晚起來搖他,他還要不斷哭鬧,就像他話都不會講就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娃娃,而是有錢有勢的頭人娃娃一樣。

    這樣,嘎洛的兒子穿上嶄新的棉軍裝離開了家鄉。

    我卻因為怨恨父親的出身而離開了家四處流浪。我確實是怨恨父親而不是怨恨獨眼的嘎洛。流浪中我也從不開口乞討。凡遇到有人幹活的地方我就湊上去幫忙。人們總會賜給我一頓飽飯。許多細雨霏霏的夜晚,我借宿在人家的門廊上,就著漏出的燈光,閱讀我從一家紙廠弄來的準備化漿的廢書。

    我甚至想到過自殺。

    回想起來,嘎洛從來都是寡言少語,而且話題總離不開紅軍和土地。有好些年,在他女兒和兒子影響下,他經常稀里糊塗地向人講他的革命經歷,直到把聽講的人也弄得稀里糊塗,而真正潛藏於他內心深處的,依然是一個道地的農民對土地的深厚感情。可以試想,沒有打土豪分田地的口號他絕不會走上那條他沒有走到盡頭的道路。他的一生不會經過那麼多波折,他不會張著那只獨眼看見我,我也不會看見他那只渾濁的獨眼。此時我的耳邊不會迴響他在這個異族山村吐出的第一句由衷的贊語:「多肥的土地。」在大渡河上游的藏族聚居區,也有許多來自中央地區的漢族。他們迫於生計,離開故地。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發現了森林與河流交接地帶土壤肥沃,且易於開墾。這些人或是小販,或是匠人,或是士卒,都經不起土腥味的誘惑,就像嘎洛一樣在異族地方定居下來。

    在頭人家養好傷,嘎洛在仲夏季節的某一天舉起了開荒的鋤頭。不遠處的磨坊前有人打瞌睡。而他的鋤頭舉起又落下,快意地哼哧著,一鋤挖掉一大蔸蕨菜,第一塊牛糞一樣快滲出油水的泥土出現在他眼前。他喃喃自語著,感動得難以自禁,感到身上沒有一絲氣力。畫眉鳥清脆悠長的鳴聲從遠處傳來,陽光正水一般漫過樹梢。嘎洛感到通體暢快,像是和女人交歡。而這個季節草木豐茂,牲畜順利生產。

    「我哭了。」嘎洛說,「我流下的淚水跟青草上的露水一樣,我是說,落在青草上頭像露水似的,簡直一模一樣。」而嘎洛得到的女人也是壯實而又勤勉的女人。

    臨解放時,他的家產在我們色爾古村已是首屈一指的了。而當初收留他的頭人只是徒有虛名。頭人的家產大多都花在鴉片、各式槍械和馬匹上面。土改開始時,我父親的父親拖了三支槍出走,再也沒有回來。工作組剛進村的第二天中午。頭人家的房子和嘎洛家的房子同時燃起沖天大火,那是初春時節,大火幾乎燒沸了從房子跟前流過的溪水。據說有好幾頭牛給燙傷了舌頭。當時是中午,這些牛都卸了犁伏在溪邊潮潤的石頭上,偶爾探頭飲一口溪中的清水。嘎洛閉著眼小寐,聽見火苗抖動的呼呼聲,但他似睡非睡,還當是在夢中看見當年大隊行進時風捲紅旗的壯闊場面。他的獨眼閉著,瞎眼前依稀泛起一片紅光。還是耕牛驚恐地揚起尾巴,跑進地裡,絆動了犁頭,倚在犁頭上的嘎洛立起身來,這才看到火焰從窗洞、門戶裡穿出,轟轟作響。房子的牆壁正在塌陷,裂縫裡冒出滾滾濃煙。

    不到天黑,色爾古村兩戶最為殷實的兩家財產全部化為煙塵,升入了天空,除了放在山上的牛和少許播進地裡的種子。

    嘎洛依然是貧農,而儘管以後我父親出去當兵作戰多年,一九五七年回到家鄉時等待他的依然是一個頭人給他留在那個年代的所有東西。

    嘎洛曾對我父親說:「你不能想不開,我的財產是辛苦掙來的,而你父親是靠剝削壓迫。他跑了,現在你回來就要替他改造。」我在《舊年的血跡》中寫過某個黃昏,嘎洛和剛退伍的父親共同面對頭人房子的廢墟有過一場交談,這話他就是在那時說的。

    父親對我說,嘎洛死得其所。

    「他只該是那樣的死法。」父親問我誰在臨終時能像他那樣得以享受那種和土地融為一體,被金黃的麥浪與陽光所撫慰的幸福。

    夜深人靜,我躺在鋪上不能入睡,思緒在黑暗中聯翩起伏。我但願相信人的靈魂不死,嘎洛的靈魂正在夜雨淋濕的地上漫步。那些黑色泥土在夜裡滋生出霧氣和冰涼的露水,而眼下還不到霜凍時節,各種鼠類、蚯蚓,各種昆蟲在地下穿行,使土層疏鬆,充滿水分和空氣。

    嘎洛的靈魂巡視這些土地時恐怕再也無須擔心風濕的侵襲。

    黑暗的屋子中又響起了父親的聲音:「唉,誰能像嘎洛那樣。我其實一半頭人一半農民,我是說心頭那種東西是這個意思。」確實,縱觀嘎洛一生,我看到的不是種族的差別,而是一個農民所具有的本色,所有弱點與所有優點。不同的臉孔,被土氣熏蒸,被烈日暴曬,最終都變為同樣的色彩。

    我又看見了嘎洛。

    那時他稀疏的長鬚變得蒼黃,鬢髮已經斑白。嚴重的風濕病使他關節僵硬,膝頭積水嚴重,每走一步都發出牲口蹄子踏進淤泥的那種咕咕的聲響,形容得好聽一點是泉水湧動一樣的聲響。就是這樣,嘎洛也總是拄著一支山麻柳手杖,在晌午時分準時出現在地頭。他就那樣倚杖向人們注視。這是盛夏時節,女人們從齊腰深的莊稼中拔除燕麥和苦艾,男人們修理柵欄。輕風過處,麥浪在嘎洛面前洶湧。他的老婆和女兒都在拔草的女人中間。嘎洛站在地頭,吸引著女人們憐憫的目光,並沒有人產生被監督的感覺。午休時分,嘎洛和鄉親們坐在一起,膝頭上放著螞蟥,烏黑的淤血也像螞蟥一樣垂掛在他腫脹的膝頭上。陽光照在他臉上,十分明朗,只有深陷的瞎眼中有一點陰影。

    等他女兒上了大學,他就奇跡般地能下地幹活了。女兒死後,他又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每天,家人在太陽起來後,把他弄到門口,他就在褲腰中翻捉虱子。光滑的門檻上印滿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絳措參軍後,我懷著對父親和父親的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總之是我們家族最初積攢下錢財的那個人的盲目仇恨,走上了流浪的道路。彷彿他們真有不可勝數的罪惡,必須由我來苦贖。年事漸長,我開始不這麼想了。我想念家人。一天黃昏,等我明白過來我的雙腳早已把我移到了村口,機耕道上仍然沒有機械的轍印。當初開路的那台推土機仍然停在路口,我看不見它當年的鮮紅顏色,只聽見一片片鐵銹在黃昏中自行剝落,錚然有聲。

    一個軍人穿著簇新的大衣,從推土機那邊繞了過來,用老師們也說得拗口的叫做北京話的漢語問我:「請問這是通往色爾古村的路嗎?」「是。」我說。

    我還看見自己露出拇指的破爛靴子,而那張從立著的大衣領間露出的窄長的臉是絳措的臉。他回來休假了,聽說他已當了班長。我看著他消失在暮色深處,又返身走上了流浪的道路。

    後來絳措突然又退伍回鄉,原因至今我也不得而知。

    那年春天,我在一個伐木場參加了為《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發行舉行的慶祝遊行。

    冬天,我在一個縣城報欄裡看到了恢復大中專考試的消息。

    我趕回村裡報名。那時絳措已經退伍了,我剛進村子就看見他穿著舊軍裝,背著他癱倒的父親鑽出門洞。

    我要他和我一起參加考試。

    他說:「不,現在是你的天下了。」嘎洛也說:「不,我從來就是農民,祖祖輩輩,和你的根子不一樣。」只是他的口氣中沒有兒子那樣的怨恨。

    這時,他還無顧忌地把一撮牛糞灰塞進了口中,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

    不可理喻的是,嘎洛一癱倒,地裡的野草就變得瘋狂了。秋天,人們等到溫度適宜才下地挑揀麥穗,或者乾脆就在太陽下慢慢消化一天的兩頓飯食,眺望田野中翻飛的快樂雀鳥。

    其間,民政部門曾再一次甄別嘎洛的身份,但仍然毫無結果。

    他在民政局的檔案中的首頁上寫著:佚名,佚名緣由不詳,別名嘎洛,家住四川省阿壩藏族自治州馬爾康縣色爾古村。此人為身份待鑒別的流落紅軍。

    我在那裡查閱時,沒有告訴他們這個嘎洛已經死了。同時也希望,碰巧與這件事有關的人碰巧翻看了這篇小說,也不要停止調查工作,因為我盼望得知他的真正姓名,他的兒子絳措想找到父親的老家以及老家的親戚。

    金風酣暢。

    成熟的麥粒抖落在嘎洛臉上,胸脯上,他感到那是金色的蜂群向自己翔舞而來,射在身上的陽光像是這些親愛的生靈尾部伸出的鋒利的小針,使他麻木的肌肉恢復了感覺。

    屋裡的塘火漸漸滅了。

    父親對我說:嘎洛死得其所。而他兒子為了一筆能帶來八百元進項的運輸又走了,還是來不及收割地裡豐收的麥子。幽暗使庇護我們房子的四壁消失了。我在睡夢中又舒展開身子,享受清新空氣與成熟的穀物芬芳,啊,我又在夢中見到了嘎洛。

    我夢見嘎洛在彌留之際看到時光倒流。他模模糊糊地覺得一種輕盈透明的東西溢出了身體。軀體沉重,更為實在牢靠地和泥土融合在一起,而那東西卻像蜻蜓一樣被風、被陽光穿透……嘎洛伸出了骨節粗大的手,四處摸索,終於撈住了幾根光滑堅韌的麥莖。他以此作為支撐,試圖抬起沉重的身軀,看看自己的靈魂怎樣穿透時光之流。這時,他感到轟然一聲,腦子裡又有一枚手榴彈炸開了。那光芒照亮了一切,過去生活中他熟知的一切,以及被他遺忘的一切。一切都記起來了,一切都復活了。他驚喜地注視著過去的生活和上面的光亮,但是,暖熱肥沃的土地已經張開懷抱接納他了,我確確實實在夢中看到他的軀體往他親手開墾的土地中沉落,像是往水裡沉落一樣。

    直到這時,我才肯相信,嘎洛是真的死了。奔馬似的白色群山在山前岷江峽口,聽說前面山口發生了一次雪崩,一輛卡車被埋葬,而且不知道車內有幾個,幾人中的某一個能否僥倖生還。

    倒車鏡中,馬路像一條帶子飄飄搖搖。鏡面深處,林場轉運站的瓦頂漸漸縮小,水波一樣閃閃地堆疊到一起。那一道律動在背線上的亮光,不知是鏡子本身,抑或是夜雨後那瓦楞上濕潤的光澤。雨後的土路像塗了一層油黑的膠泥,十分光滑。堅硬的岩石路坎,坎上深綠淺綠的植被滑過鏡面,柔潤而無聲。

    倒車鏡是長方形,中央部分凸起。這樣,映入鏡中的一切自然都不會再是原來的形狀。鏡子改變一切,鏡子偉大。從鏡子裡看身外物象的人不消說是充滿多麼的驕傲與自信了。

    雍宗剛撮口吹出一支流行歌曲的引子,就揚揚手,大聲說:「不行,不行。」曲子的速度跟不上疾馳的卡車的速度,腳下的油門不覺就鬆了。車拐過一道拱橋,現在白沫翻騰的河水映入鏡中,車廂板卡卡作響。他很高興,滿師後第一次單獨出車,他決心一腳把油門轟到底,瘋了似的空車跑上五百公里,一直駛入草原深處。這是跟那破老頭一起開車時要磨蹭上兩天的路程。今天不能不發發瘋,因為解放了。到上次出差為止,那怕死的老頭還不斷要在彎道上伸過手來幫著打動方向盤,叫人心裡一個勁地罵他,但還得恭恭敬敬叫他師傅,給他點燃一根又一根紙煙。

    到那林場時,路從兩排木板房中間穿過。也就是說,所謂林場就是一些排列在汽車道邊的簡陋的木頭棚子。這些棚子牆上濺滿了來往車輛激起的泥漿。車子突然停了。他檢查一遍車子沒有故障,剛才不過是不自覺地把腳從油門移向了剎車。立刻就有許多人從房子中出來。他並不回頭,只從倒車鏡中窺視。一扇扇木板房門在鏡中洞開,一切都無聲,木門中的柴煙和水蒸氣猛地湧出。這時,響起急躁的人聲,幾張臉歪歪斜斜地探在鏡中,好像幾塊發酵過的麵團。

    「師傅,搭個車,師傅。」「下來吃了開水走。」「師傅,我們不坐駕駛台,坐車廂就是,師傅。」奔馬似的白色群山「好商量嘛,師傅,一回生二回熟,老師傅。」聽著一聲長一聲短的師傅,他玩味著鏡中那些摞成一疊並被鏡子凸面誇張了的男人們乞求的表情,臉上的表情極具高傲冷漠。雍宗擺手的時候,鏡片更深處閃出一紅一綠兩個光點,他擺動的手就放下了。

    「呸!」紅衣女子的聲音。

    「這些都是男人。」綠衣女子的聲音。

    那些男人的臉部都滑向鏡子邊緣,一下就消失了。每每出現於夢中的面孔才是這個樣子。幸而今天雍宗心情很好,才不至於相信這真是一種夢幻。他看看身旁的兩個座位,想那一紅一綠兩種顏色總要在這駕駛室裡燃燒起來……他敢百分之百地斷定:這兩個嘴硬的女子肯定剛從什麼學校裡出來,學校裡出來的人都是這個樣子。她們全然不知山裡車輪的重要。多少漂亮女子還不都投進了駕駛員的懷中,好福氣的做了守窩的老婆,其餘的只不過都落得相好一陣子罷了。

    他哼了一聲,啟動了卡車。倒車鏡裡仍是一味的深綠淺綠向後流淌。

    強烈的日光使谷中霧氣蒸騰。現在卡車順著岷江的支流之一駛向深山。這裡植被豐茂而人煙稀少。春五月,蓬蓬鬆鬆的黑土解凍不久,草、樹正在伸展最初的新葉,新葉的氣味芬芳而辛澀。鷓鴣山口已經遙遙在望。夜晚下半山的雨使河水顯得無比清澈又無比鮮亮。上半山,大概是海拔三千米以上的新積的白雪在陽光下晶瑩奪目。日光強烈,霧很快就散盡了。擁積了許多溝壑和林木群落的寬闊山谷一時顯得十分落寞。那幾乎無所變化的路,跟谷中的河流一樣,給人一種不知其何來,也不知其何止的感覺。

    雍宗摁下錄音機的按鈕,美國歌曲《山鷹》的吉他聲像一些零亂的雨滴。繼而,一個男子低沉的嗓音響起,因動情而略顯沙啞。而他心中那角空洞不但沒有被填充,反而被歌聲擴展得更深更廣。

    汽車終於駛上了盤山道。積雪在車輪下發出咕咕的聲響,像有一群覓食的鴿子在叫喚。清冽的冷氣和汽油味混合在一起,撲入鼻腔,他的興致一下又提高了許多。

    盤山道上有兩個人踽踽而行。從下面向上仰望,他們上身短小而又臃腫,雙腿又細又長。他們的身影橫倒在路基下面的斜坡上,隨著地面的起伏,伸長又縮短,縮短了又漸漸伸長。半小時後,他趕上他們,並放慢了車速,跟在那兩個穿牛仔褲、羽絨服,背尼龍口袋的兩個人身後。那兩人十分吃力地踏雪前進,一步一滑的樣子使他開心死了。車子和那兩人並行,他們沒有舉手要求搭車。根據以往的經驗,這些背負東西的人都會站在路中央強行搭車。但兩人只懶懶地看了他一眼。現在,他又從倒車鏡裡看那兩人住了腳,抓下頭上的絨線帽,口中、頭頂許多白煙繚繞起來。那兩人的手在鏡中抬起,變得很長很長。他們指點一列列綿延不止的白色群山。

    他感到又一次無端地受到人們的蔑視。

    卡車停下。他把著方向盤莫名其妙地怔忡一陣。那兩人反而放下背包。支起三角架,把照相機鏡頭對準春冬兩季並存的山坡。群山逶迤往西南方向,天上一長溜魚鱗狀的雲彩也取與山脈相同的走向,並綿延得比山脈更為深遠。最後,是藍空、白雲與雪峰的色彩融匯到一起,化為迷濛中透出淡紫的山嵐,成為一種難以把握的東西。它已經不滿於物質世界,而只是凝聚著人的萬千意緒。在司機雍宗看來,這意緒就是一種弄得自己一片茫然的困惑。他趴在方向盤上,瞇縫著雙眼望著遠方。那兩人收拾好傢伙又往前移動腳步了。他隨手撈了把扳手跳下車,伏在車頭上裝出一副在鼓搗什麼的樣子。

    腳踏積雪的咕吱聲漸漸迫近。

    「這車拋錨了。」「山裡司機也挺苦。」那人大喘一口氣又說,「也挺寂寞。」「這些人素養太差,沒這種感覺。」「要站在他的角度,以你的標準不能衡量人家……」雍宗撅著屁股側耳傾聽,這時那人提高了嗓門,「司機,要幫忙嗎?」「謝謝你。」他本想罵一句去你媽的。

    「也是,換個角度也太不容易……」「思維模式。」那人只說了這麼四個字就又踏著積雪回來。雍宗不禁從鼻孔裡哼了一聲,落寞的臉上又浮起自負的神情。

    「請問你到山口還遠嗎?」「三十里。」「有小路嗎?」他踏下車來,用雪白的棉紗擦去手上的油污。

    「小路?」他拉長聲問。

    「常在山裡跑,很辛苦是吧。」「你們倒來可憐我了啊。」他把髒棉紗扔在乾淨的雪地上。

    那兩人對視一眼,笑笑,神情顯得高深莫測:「我們想從小路上去,近便一點。」兩人又問他這條小道叫什麼名字。他告訴了,一個傢伙在本子上記了下來,又問什麼時候有了這條小道,這條小道有關的傳說故事你知道不知道,他都回答不上來。

    「許多東西都湮滅殆盡了。」「我只曉得有了公路就沒人肯走那條小道了。」他氣沖沖地扔下那句話,砰一聲關上車門,發動了機器。他盡力不往鏡中窺探。終於還是看見那兩人向他揮手道別。他罵了一聲:「笨蛋!」加大油門,一股強大的廢氣掀起一陣雪塵,把那兩隻手從鏡中抹去了。

    那條小路隱約在雪中,依他目測,通到山口也不過七八里路程。鏡中映出他歪扭的面孔,不知是光學原理還是自己的憤怒使然。

    現在,他已經跑了一百八十公里,還要在山中跑同樣的路程才能進入草原。眼下是十一點四十分,也就是說,走走停停,無意中他已耽誤了一個小時,按計劃,這時,他應該越過這山到了山腳那有三家加油站和四家飯館的小鎮了。飯館中一個姑娘和他師傅相好一陣就嫁給了本地一個農民。那個人用她的錢酗酒,卻又為以前的事情把她揍得很慘。那次,師傅把車開過鎮口才停下,掏出五十塊錢要他去交給銀花。銀花是那個女人的名字。

    他把錢塞到銀花手中時,那漢子背倚門框獰笑起來:「哈,哈哈!」銀花一鬆手,那幾張紙幣被風揚起,越過了屋頂。風在空曠的河流上空尖嘯。銀花幾乎是毫無知覺地接受了男人的兩記耳光。

    雍宗咬牙切齒罵了一聲:「雜種。」「你罵我雜種。」那漢子的拳頭砰一聲落在他臉上。他不敢還手。那漢子的面孔太猙獰了。

    「你罵我是雜種?」「雜種。」他吐出一口血水說。

    他坐進駕駛台時,摸著青腫的半邊臉腮,又罵了一聲:「雜種。」「你罵誰?」師傅停下車,問。

    「你。」「再罵一句。」「雜種,狗雜種。」師傅和他惡狠狠對視一陣。掀開車門,在水箱上忙活一陣,上車時把一張滾燙的毛巾扔在他手上說:「敷住傷處。」

    車子穿過滾滾塵土。

    雍宗把車速降到一擋,不斷摁動喇叭,穿行在一大群一步一長跪的朝聖者中間。他們身上沾滿泥水,那些老者的面孔更像一段段糟朽的木頭。使人難以理喻的是:他們的眼中卻閃爍著如此堅定如此明亮的光芒。

    那兩人抄他所指引的小路已先他趕到山口,正和一個中年漢子坐在雪地上攀談。雍宗打開車門,一隻腳落在踏板上,探身車外緩緩向前行駛。

    「上車吧!老鄉們鄉親們,現在朝佛的人都坐汽車去拉薩!」一個老太婆拉住了車:「魔鬼也不能誘惑我們,而你不是魔鬼。連魔鬼你都不是,小伙子。你走吧。我們去我們的東方海螺神山。」她臉上出現似笑非笑的難解神情,「我看你也是藏族人,那雪峰上呈現過的金色海螺也屬於你,屬於你。」「東方海螺神山?那你們往日落方向走?」「你是白癡,孩子,你有你的東方,我們有我們的東方。你怎麼知道這樣就不能到達東方。」他答不上話,啟動了車再往前走。不幾步又停了下來。緊緊注視一個姑娘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直到她尖叫起來:「滾開,別像條餓狗。」她把手掌合在胸前,「求求你趕緊走開,不然我會詛咒你滾下山谷。」倒是她被自己吐出的惡毒驚呆了。

    雍宗卻嘻嘻地笑了。

    他說:「喜歡我嗎?」姑娘趕緊合攏雙目,長跪下地。

    長長跪拜的人們從他身邊一一超前而去。每人臉上的神情卻凝固了,恍若泥塑石刻。一時間,使他覺得世界顯得奧義繁雜,難分難解。積雪反射的陽光異常強烈。男人們大多都戴著墨鏡。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進駐部隊帶布罩的綠色風鏡,到最新潮的港式太陽鏡和變色鏡,彷彿是一次墨鏡歷史回顧展覽。女人們沒有眼鏡,臉腮上掛滿被強光刺激後不盡的淚水。

    積雪融化後露出下面髒污的陳年積雪,融雪水混濁無比。

    汽車發動不起來了。

    鼓搗許久,車子仍然發動不起來。刺鼻的汽油味瀰漫開去。經過車旁的人們,有的用皮袍袖掩住口鼻,有的卻貪婪地呼吸這奇異的芬芳。

    朝拜隊伍中的那中年漢子和剛才那兩人一齊向他走來。

    「你說那山崖上真的出現過海螺的形狀?」「還有聲音。」「老輩人這樣說。」「你見過嗎?」「我第一次去,這不還在半道上。」「你去拉薩嗎?」「太大的願可不敢隨便許下。」這漢子拍拍雍宗的肩膀,「看看你的火花塞吧。」果然,火花塞被汽油悶住了。這都是他時時停車,發動機轉速太低燃燒不好的緣故。他用棉紗把多餘的油吸乾,車子果然就發動了。

    「汽油標號太低,高山上不要有事無事老停車熄火,夥計。」那漢子說。

    他規規矩矩地答應了,隨口說道:「你們搭我的車吧,不然今天你們到不了山下。」「山上山下都有天有地。」那漢子又轉身對那兩人說:「我以前在部隊開了六年汽車。我們河北人連長凶得很。後來我翻車死人,在軍事法庭上判了刑。」他吃力地吭哧一笑。

    「那你還信佛?」「一部落人都信,我能不信?我們到那山下還有二十三天,剛趕上六月六的廟會。那裡就可以喝酒,女人們也可以打扮漂亮了。」漢子把墨鏡從額頭上拉下來,返身加入了朝聖者的行列。

    剩下三人站在空蕩蕩的路上吸煙。

    「盲從。」一人扔掉煙蒂說。

    「不那麼簡單。」「你總那麼冷靜。」「以往我的詩作中就太少這種冷靜了。你看這莽莽群山的緘默。」雍宗真誠地說:「請上車我們一起走吧。」「謝謝,我們不能坐車。」「暈車?」「不,我們徒步旅行考察。考察民情風俗,研究文化。」「我不懂。」「我們是作家。」「我們想當作家。」「哦……」兩人同時和他握手。

    再見。再見。

    再見。

    卡車又往前行駛了。並越過了那些朝聖者,那些人在鏡中變成細細的一長串黑點。一抹陽光閃爍一陣,那些人就從鏡底消失了。

    他感到心中茫然若失。

    前面一列列無盡頭的白色群峰,像一群群昂首奮蹄的奔馬,撲面而來。又從倒車鏡中飛速地向後堆疊,堆疊,又復消失。

    他的內心也如這鏡子一樣,許多感觸交融其中,又落入一個無底的空洞。那些白色群山成為活的奔馬,奔湧而來,奔湧而來。他加大油門迎向那些奔馬,結果觸發了一次小小的雪崩。他的感覺是那些奔馬的鐵蹄發出金屬特有的聲響,它們白色的鬃毛遮住了他的眼瞼。

    年年五月,在峽口都可以聽到山裡傳來雪崩和車禍的消息。這次的消息是說一個年輕司機搭乘了兩位女客,一位還是城裡的暗娼,路上過於張狂,致使卡車撞上雪牆,因而觸發了那次雪崩。也有人說,駕駛室裡悶死的只有司機而沒有什麼女人。因為駕駛員是一個拚命撈錢的六十歲的老頭。傳說中只有一點一致:卡車上原裝的收錄機能自動翻帶,所以,三天後人們還聽到雪地裡傳出歌曲的聲音。那盤磁帶也很特殊,兩面十四支歌,每支都是美國歌名叫《山鷹》,只是演唱者不同而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