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失魂引 > 第11章 高峰訪聖手 >

第11章 高峰訪聖手

「張平」含笑不答,馬車馳行更急,忽地一條岔路轉入一片叢林,林中一片空地,不知是人工開闢,抑或是自然生成。
    就在這片空地上,孤零零地茅屋三椽,外貌看去,直似樵子獵戶所居,絲毫不見起眼,但「張平」卻已笑道:「寒舍到了。」
    管寧目光一轉,只見屋後隱隱露出馬車一角,心中不禁暗忖道:「情之一字,當真力量偉大已極。沈三娘若不是關心西門一白的傷勢,行事哪有這般迅速?」
    意忖之間,一掠下馬,只聽茅屋中傳出一陣朗朗笑聲道:「佳客遠來,老夫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近門走出一個身軀頎長,高冠素服的長髯老者,望之果有幾分飄逸之氣。
    管寧連忙躬身謙謝,一面啟開車門,將公孫左足抱出,凌影蓮足移動,跟在後面,心中仍在暗忖:「人道這武林神醫生性古怪已極,終年難得一笑,今日一見,竟是如此開朗可親,看來江湖傳言,確是不可盡信。」
    進門一間廳房,陳設簡陋已極,一桌二幾數椅之外,便再無他物,但陳設井然有序。管寧一面躬身見禮,一面暗歎忖道:「此人當真是淡薄名利,看透世情,否則以他的醫道武功,怎甘屈居此處?看來江湖傳言所云,的確並非虛言妄語!」
    凌影秋波四轉,忽地微皺柳眉,忖道:「這屋子陳設得雖極整齊,但打掃得怎的如此不乾淨?看那屋角里的塵土,蛛絲滿佈,若不是我親眼所見,真教我難以相信一個清高孤傲的隱士神醫,會住在如此不潔之地。」
    管寧極其小心地將公孫左足放在兩把並對搭好的木椅上,目光四顧,又自暗歎忖道:「這裡看來雖似樵夫獵戶所居,但桌椅井然,門窗潔淨,卻又和樵夫獵戶所居不可同日而語。此人與人無尤,與世無爭,青蔬黃米,淡泊自甘,只可惜我沒有他這等胸襟,否則尋一山林深處,遠離紅塵,隱居下來,豈非亦是人生樂事?」
    同樣的事情,同樣的地方,同樣的人物,但你若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觀點,不同的心情去看,便會得到不同的結論。
    在這剎那之間,管寧、凌影,心中各自泛起數種想法,卻無一種相同。只見這長髯老人,含笑揖客之後,便走到公孫左足身後,俯身探視。管寧目光四顧,但不見沈三娘的行蹤,不禁囁嚅著問道:「晚輩途中因事耽誤,是以遲來,沈夫人先我等而來,老前輩可曾見著了麼?」
    長髯老人微微一笑,目光仍自停留在公孫左足身上,一面解開他的衣襟,查看他的傷勢,一面緩緩答道:「沈夫人若非先來一步,只怕此刻便要抱恨終生了。」
    管寧心頭一震,脫口道:「難道西門前輩的傷勢又有惡化?」
    長髯老人緩緩接道:「西門先生一路車行顛簸,不但傷勢轉惡,且已命在須臾,只要來遲一步,縱是華陀復生,亦回天乏術──」
    語聲微頓,微微一笑又道:「但老弟此刻已大可不必擔心,西門先生服下老夫所制靈藥之後,已在隔室靜養,沈夫人與那小姑娘一旁侍候,只是一時驚吵不得,只要再過三、五時辰,便可脫離險境了。」
    管寧長長「哦」了一聲,目光向廳右一扇緊閉著的門戶一掃,驚道:「好險!」暗中又自忖道:「吉人自有天相,西門先生,此次若能夠化險為夷,一切秘密,便可水落石出了。」
    伸手一抹額上冷汗,心中卻放下一件心事!
    卻聽凌影突地輕輕說道:「西門前輩已服下了家師所制的『翠袖護心丹』,怎的傷勢還會轉惡呢?」
    秋波凝注,眨也不眨地望向長髯老人,竟似乎又想在這名滿天下的武林隱醫身上,發現什麼秘密。
    長髯老人把在公孫左足脈門上的手腕突地一頓,緩緩回過頭來,含笑望了凌影幾眼,捋鬚道:「原來姑娘竟是名震武林的『黃山翠袖』門下,當真失敬得很!」
    語聲微頓,笑容一斂,緩緩又道:「貴派『翠袖護心丹』,雖是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靈丹妙藥,功用卻只能作為護心療毒而已,而那西門前輩,除了身中劇毒之外,還受了極其嚴重的內傷,其毒性雖被『翠袖護心丹』所延阻,但其傷勢卻日見發作……」
    凌影柳眉輕皺,「哦」了一聲,垂首道:「原來如此……」
    忽又抬起頭來,似乎想起什麼,接口道:「西門前輩功力絕世,是什麼人能令他身受重傷?老前輩醫道通神,不知是否能看得出西門前輩身受之傷,是何門何派的手法?」
    長髯老人垂首沉吟半晌,微喟一聲,緩緩道:「老夫雖也曾看出一些端倪,但此事關係實在太大,老夫未得十分明確的證據之前,實在不便隨意說出……」
    說話之間,他那門下弟子「張平」已端出兩盞熱茶,輕輕放在凌影身邊櫃前。茶色碧綠,輕騰異香,茶碗卻極其粗劣。管寧生於富貴之家,目光一轉,便已看出定是罕見的異種名茶。他一路奔波,此刻早已舌干唇燥,一見此茶,精神不覺一振,方待伸手去取一碗,哪知凌影突地「啪!」一拍桌子,脫口叫道:「是了!」
    桌椅亦極粗劣,被她隨手一拍,震得左右亂晃,桌上的兩碗熱茶,也被震得掉落地上,濺起滿地茶汁。長髯老人目光微微一變,凌影卻絲毫未在意,接口道:「依我推測,震傷西門前輩內腑之人,不但武功極為高強,在武林中必定極有地位,老前輩怕惹出風波,是以不便說出,是麼?」
    長髯老者微哼一聲,道:「這個自然。」側首道:「平兒,再去端兩碗茶來!」
    凌影嫣然一笑,道:「老前輩如此費心,晚輩等已是感激不盡,怎敢再騷擾老前輩的茶水?張兄,不必費心了。」
    緩緩俯下身去,將地上茶碗碎片,一片一片地撿了起來,緩緩拋出門外。
    管寧劍眉微軒,心中不禁暗怪凌影今日怎的如此失態。
    只見那長髯老人又自俯身查看著公孫左足的傷勢,再也不望凌影一眼。他那弟子「張平」,卻呆呆地立在門邊,目光閃動,不知在想著什麼心事,卻也絲毫沒有幫助凌影收拾碎片之意。一時之間,管寧心中思潮反覆,似也覺得今日之事,頗有幾分蹊蹺。
    他那茫然的目光,落在凌影拋出門外的茶碗碎片上,腦海裡恍惚浮起了十七隻茶碗的幻影──那四明山莊內只有十五具屍骸,為何卻有十七隻茶碗?那多餘的兩隻……
    只聽那長髯老人微微吁了口氣,緩緩抬頭,道:「這位老先生只不過是在急怒攻心之下,經過一場劇烈的拚鬥,復受風寒侵體,故而病勢看去雖極嚴重,但只需一服老夫特製靈藥,即不難剋日痊癒了。」
    管寧心頭第二塊大石,這才為之輕輕放下,轉眼卻見凌影對這位神醫之言,似是充耳不聞,目光四顧凝注地面,不由大為奇怪……
    長髯老人側首微微瞪了他那弟子「張平」一眼,沉聲說道:「兩位佳賓遠道奔波,自必甚為口渴,難道剛才我吩咐的話,你不曾聽見麼?」
    「張平」低應了一聲,緩步往屋後而去。
    管寧以為凌影又會出聲攔阻,誰知她只謙謝了一聲,卻抬頭出神地望著那「張平」的背影,目光中閃耀著一抹奇異的光彩。
    管寧自然而然地將目光也朝那「張平」望去,但那個「張平」已一閃進入門後。
    長髯老人緩步走至屋角,打開一個擱於几上的藥箱,取出一隻白玉小瓶,微微一笑,道:「兩位想是對病人關心太過,故而心神不屬,但大可不必擔憂,老夫包在一個時辰之內,使這位老先生醒轉。」
    管寧漫應,心中卻暗自忖道:「這位神醫高足的背影,我雖僅只一瞥,但是彷彿曾在何處見過……呀!還有他的聲音……」
    凌影突地一旋身,向廳右那一扇緊閉著的門戶飄去。
    長髯老人正欲俯身將丹藥塞入公孫左足的口中,睹狀不由一頓,身形疾快如風,擋向凌影身前。
    但是卻慢了半步,凌影已舉手推門……
    哪知──
    一條淺藍人影一晃,已迅逾閃電,楔入凌影身前,雙手還端著兩隻熱氣騰騰的茶碗,正是神醫的高足「張平」。
    凌影只好把手放下,轉身對那臉色剛放緩和的長髯老人嫣然一笑,掠了掠鬢髮道:「晚輩心懸西門前輩傷勢是否已完全無恙,倒忘了老前輩適才囑咐,真是抱歉之至!」
    隨著,人已緩步踱回桌旁。
    長髯老人頗為不悅地「唔」了一聲,緩緩道:「老夫從不說謊話,姑娘大可放心!」
    言罷,轉身回至公孫左足身前。
    那「張平」臉上卻是一無表情地將兩碗茶放在桌上,垂手退下。
    管寧此際,已猜出凌影每一舉動,都似含有深意,因此這次並未急著去端茶碗,只拿眼光覷著凌影的舉動。
    但凌影卻連望也不忘那茶碗一眼,自顧凝神注視著長髯老人的動作。
    長髯老人已伸手將公孫左足的牙關捏開,正待將丹藥塞入口中……
    凌影忽然對那「張平」高聲道:「張大哥剛才施展的身法,神速已極,不過……卻十分眼熟。請問張大哥平日行俠江湖,俠蹤多在何處?」
    當凌影說話時,長髯老人已停手傾聽。
    管寧聞言,腦海裡驀地掠過一幕非常清楚的影像,不自禁脫口低「咦」了一聲,凝眸向那「張平」瞧去。
    那張平臉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牽動了兩下,眼光卻接連閃了幾閃,啞聲道:「姑娘過獎了。在下相隨家師習醫,尚未出道,怎敢當『俠蹤』兩字?」
    凌影微微一笑,不再開口。
    管寧人本聰明異常,此刻又事事留心之下,竟將方纔在腦中掠過的那一幕影像抓回,與那「張平」說話時的口音聯綴一起,頓時成為一幅非常具體的圖像──
    他已斷定這個「張平」,便是在那祠堂中遇見的兩個黑衣怪人中,那身材矮小的一個。但他仍然以探詢的目光,向凌影望去。
    凌影回眸,還了他一個會意的微笑。
    那「張平」目光一轉,緩步走至長髯老人身側,低低「喂」了一聲道:「他們不喝,你看怎麼辦?」
    語音雖低得近乎耳語,但凌影全神貫注之下,居然聽得十分清楚。這兩句話看似十分簡單,但經過她迅速判斷之後──
    驀地迸出了一句:「紅袍夫人!」
    那「張平」霍地回頭,瞪視著凌影,目中射出兩道異樣光芒。
    長髯老人迅速移至一旁……
    凌影跳起來,指著那「張平」叫道:「是你,是你,你就是紅袍夫人!」
    指尖一偏,指著長髯老人,叫道:「你,哼哼!你便是四明山莊莊主紅袍客!」
    這情勢的突變,使管寧那稍現一絲曙光的頭腦,頓時又陷入一片混沌,忖道:「四明山莊莊主夫婦,明明是我親眼看見已雙雙伏屍莊內,影兒怎能如此肯定指這兩人是紅袍客夫婦,何況……」
    思忖未已,突聞一陣陰惻惻的笑聲,發自那長髯老人,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暗叫道:「這笑聲好熟!」忙定神舉目望去。
    只見長髯老人雙目精光炯炯,注視著凌影,沉聲道:「姑娘真不愧『黃山翠袖』門下,心思之敏銳,令人佩服,只是……」
    陡地仰面縱聲狂笑,舉手一抹臉面。
    笑聲倏止,長髯老人已變作一個劍眉修目的中年漢子,續道:「可惜已入愚夫婦掌中,姑娘只好待來世才可以將這驚人發現公諸武林了!」
    語氣極盡揶揄嘲弄之意。
    那「張平」身軀一轉,蠟黃的臉孔,已換作一張艷若春花的俏臉,笑意盈盈,緩步移近凌影,喜滋滋地說道:「小妹妹不但武功好、人俊,更是聰明絕頂。」卻「唉」的一聲歎了口氣,無限惋惜地說道:「我真捨不得送你回去哩!」
    管寧這時已無庸懷疑,眼前一男一女,確是曾在四明山莊內的屍骸中見過的那一雙紅衫夫婦,但仍自奇怪,天下間,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此際他夫婦二人,一彈一唱,竟將置人於死之事,看作極為輕鬆平常,不由勃然變色,怒叱道:「看你夫婦貌相非凡,竟然心同蛇蠍,難怪那公……」
    驀然想起如將公孫庸之名說出,似乎不妥,略微一頓,正待改口……
    紅袍客已一躍上前,大喝道:「住口!上次不是那一場火,你早已命喪大爺掌下,哼哼,這次卻饒你不得。」
    管寧恍然大悟之後,卻不由暗自吃驚,心道:「原來那兩個黑衣怪人,就是這四明紅袍夫婦。上次若不是沈三娘及時趕來,我和影兒哪還有命在,但這次……」
    想到此處,心情驟緊,不自覺退了兩步。
    卻聽凌影嬌喝道:「且慢!」
    管寧側目一看,只見凌影也是笑生雙靨,若無其事地面向著盈盈止步的紅袍夫人,暗忖道:「影兒聰明絕頂,大概已想出應付之策。」不禁精神一振。
    紅袍夫人含笑對凌影道:「姑娘是不是還有遺言,想我代為轉達麼?」
    凌影「嗯」了一聲,點頭笑道:「是啊!夫人還說我聰明哩,其實比起夫人你呀,就差得太遠啦!」
    紅袍夫人「喲」了一聲,搖手笑道:「算啦!算啦!少給我戴高帽子好不好!你有什麼話快說吧,遲了,就來不及啦!」
    凌影粉面忽地一紅,垂首扭著衣角,低聲道:「旁的我也沒有什麼,就是他……」
    頭垂得更低,聲音也越低,眼角卻向管寧瞟去。
    紅袍夫人鳳目一轉,格格一陣嬌笑道:「我知道啦,小妹妹真是,這有什麼害羞的。嗯,反正你們一對同命鴛鴦,有什麼體己話兒,最好是留待黃泉路上再細訴吧!」說時,盈盈移近兩步。
    凌影螓首微抬,幽幽地歎了口氣,道:「夫人冰雪聰明,難道竟沒有看出那呆子一點也不懂得我的心意麼?」
    管寧一怔,心道:「你愛我的心意,我豈有不知之理?」
    心念一轉,暗自恍然,當下故作憬悟之狀,驚喜交集地顫聲道:「影兒!是真的麼?」
    方待搶上前,去和凌影親熱……
    紅袍客冷喝一聲:「站住!」哂然陰笑道:「你兩個才吃了幾天的飯,便敢在我面前耍花槍!」舉手對紅袍夫人打個招呼,道:「趁早送他們倆上路,免得夜長夢多!」
    言罷,雙掌一錯,欺身進襲。
    管寧大喝道:「且慢!」
    身形疾退三步。
    紅袍客跟著逼進,冷冷道:「你還有何話說?」
    管寧沉靜地沉聲道:「閣下傷斃十五條人命,固然是為了嫌隙,但主因卻是為了那串武林奇珍『如意青錢』。難道閣下不想知道那一串真『如意青錢』的下落?」
    紅袍客愕然停步,兩道銳利如劍的目光,逼視著管寧,直欲洞澈肺腑……
    紅袍夫人笑容倏斂,掉首向管寧望去。
    凌影卻裝作煞有介事的肅容不語。
    管寧心中暗自歎道:「這串銅錢的魔力,果非小可,竟能使一個殺心正盛的人,驟然放棄原來目標,可見不祥之說,誠非虛語,但我卻……」
    紅袍客兩道劍眉,緩緩往當中一皺,冷笑道:「你死到臨頭,還敢花言巧語?」呼的一掌,向管寧迎面擊去。
    管寧早已成竹在胸,眼注紅袍客劈來掌勢,左掌一抬,右掌閃電般直切對方右掌脈門。
    這一招「如意青錢」秘笈所載的怪招,紅袍客昨夜曾經領教過,雖然明知僅此一招,再無其他變化,但仍尋不出化解之法,逼得只有撤掌後退了一步。
    凌影早已一聲嬌叱,玉手疾抬,「嗆」的一聲,一道尺許光華,應手揮出,一招「羿射九日」,振腕灑出九朵耀目劍芒,迅逾閃電,襲向紅袍夫人九大要穴……
    紅袍夫人「喲」了一聲,格格嬌笑道:「小妹妹真要拚命呀!」
    身子微微一飄一閃,便已脫出劍勢範圍,反臂疾探,駢指向凌影「肩井」穴點去。
    凌影沉肩滑步,手中劍劃一半弧,斜挑而上,刷的一劍,向對方手腕削去。秋波微瞟,正瞥見管寧一招將紅袍客逼退,不由芳心略放,刷刷刷一連三劍,勢如狂風驟雨,向紅袍夫人攻去。
    紅袍夫人嘴角含笑,也自展開身形,輕靈幾閃,讓過頭兩招,立時手揮指點,化去凌影連環三劍,瞬間攻出數招,招招襲向凌影渾身要害。
    凌影自經昨夜祠堂一戰,已知管寧招式雖然甚為怪異,但時候一長,仍非紅袍客之敵手,因此眼波仍自頻頻向管寧瞟去。
    管寧雖然將「如意青錢」秘笈所載,全部爛熟胸中,但苦於並無實際動手機會,不知如何運用變化,是以將那兩三招曾經使用過的招數重複施展之後──
    紅袍客陡地厲聲狂笑,道:「黔驢之技,不過如此!」
    展開身形,雙掌一緊,揮舞出如山掌影,將管寧逼得手忙腳亂。
    凌影心中又急,卻被紅袍夫人圈住,哪有分身之術……
    管寧忽地一聲大喝,身形一仰,單足拄地一旋,堪堪躲過劈來的一掌,定一定神,錯步凝眸一看。
    只見管寧已站穩身形,但卻仰首凝思,對眼前處境,似是渾如不覺,紅袍客不由大為奇怪這小子在幹什麼?
    原來管寧這時,正出神地回想著方才驀然急出來的一招「扭轉乾坤」,據「如意青錢」秘笈上註明,乃是全笈中最具威力,妙用無窮的一招,若能練至純由心靈運用時,則任敵勢如何強猛綿密,一樣可以從容脫出,並加以反擊。
    他方才靈機一動之下,觸發這一招,果然恰如篇中所載,欣慰之餘,只覺靈感泉湧,一時不可遏止,故而對置身險境之事,渾如不覺。
    凌影見狀,奮力嬌喝一聲:「小管!你在幹什麼?」
    刷刷兩劍,逼開紅袍夫人,打算趕過去與管寧會合。紅袍夫人嬌笑道:「不要白費心思啦,有話,到陰間去說吧!」
    避開劍鋒,掌劈指戳,倏忽還攻五招,重又將凌影逼退。
    管寧陡地一聲大喝:「大家住手!聽我一言!」
    人影乍分,紅袍夫人與凌影停手綽立,紅袍夫人伸手輕掠鬢邊,笑道:「小兄弟是不是還想和這位小妹妹說兩句體己話兒呀?」
    管寧臉色一整,沉聲對紅袍客道:「方纔我那一招,你卻無法化解,你可知道是何門何派的功夫?」
    紅袍客一怔,暗道:「這小子懂的招數雖然不多,但無一不是大背武學常規之學,令人無從臆測,莫非……」但口中卻淡淡應道:「你所施展的武功,雖然有點邪門道,但也不見得有何奇奧之處,有什麼值得誇耀的!」
    管寧微微一笑,悠閒地說道:「你夢寐以求的『如意青錢』秘笈所載之學,難道不值得麼……」
    紅袍夫婦一同「哦」了一聲,互相點頭會意。
    管寧也不理會他倆,自顧往下說道:「我只不過施展其中的一小部分,其威力已可概見,但我卻不想將這武林奇珍,據為已有,只想……」
    紅袍客逼前一步,瞪目怒喝道:「想什麼?」
    管寧見他的眼中,一股貪婪之火,已躍躍欲出,不由更是故作姿態,緩緩說道:「方纔她……」
    伸手一指凌影,「揭破尊夫人之謎時,在下已悟出四明山莊十五條人命死亡的經過,但其中尚缺一兩個環扣,無法將事實聯貫起來。為了滿足好奇,在下極願將那『如意青錢』的下落作為一個交換條件,不知閣下以為如何?」
    紅袍客冷冷道:「你既自稱已練習秘笈上所載之學,哼哼,豈非不打自招?」
    說時,又往前逼進一步。
    凌影心中一急,自然而然腳下往管寧移去。
    紅袍夫人輕聲一笑,身軀微晃,已將凌影去路攔住,笑道:「小妹妹急什麼呢?你的他還不曾說『如意青錢』是在他身上啊!」
    管寧神色自若地緩緩道:「那『如意青錢』,共有十八枚,在下所得,不過其中一枚而已,至於那其餘十七枚……請賢伉儷不妨考慮考慮!」
    紅袍夫婦互相望了一眼,似是彼此相詢管寧所說的是否屬實,屋中頓時陷入一片沉寂中。
    外面,那條通往驛道的崎嶇山路,「絕望夫人」沈三娘正沿著地面的車轍蹄印,驅車急駛。
    「絕望夫人」沈三娘一面加勁揮鞭,一面皺眉尋思。
    「凌影曾說過那神醫是隱居在妙峰山,怎的會走到這條岔道來了?看地上蹄痕,明明是另有一匹健馬隨行,那騎者是誰?」
    心中疑雲起伏,長鞭起落更急……
    屋中,沉寂中凌影不時傾耳諦聽,一片期待之色,自然流露臉上。
    只有管寧仍然保持著悠閒之態,靜待對方回答。
    四明紅袍夫婦稱雄武林多年,經驗閱歷何等豐富,尤其目光更是銳利異常,僅只一視之下,便已看出蹊蹺。
    紅袍客一聲大喝道:「無知小輩,可算枉費心機,嘿嘿,你死之後,『如意青錢』自會落在我手中,還談什麼交換條件!」
    倏然欺身而上,手臂揮處,掌影飄忽,已自閃電般向管寧打出兩掌。
    管寧面上雖然保持著悠閒之態,實則心中的焦灼之情,比之凌影尤甚。此際,見拖延之策已為四明紅袍夫婦識破,不由又驚又慌,突的滑步側身,依樣葫蘆,左掌一抬,右掌電擊而出。
    紅袍客雖想嘲笑管寧黔驢之技已窮,但卻未敢有絲毫疏忽,一見對方揮掌還擊,馬上撤回右掌,腳下移步換形,轉到管寧身後,右掌反甩,斜向管寧背心「命門穴」劈去。
    管寧霍地旋身,雙臂倒著往上一翻,左手一招類似「金絲纏腕」,五指伸屈,向紅袍客右腕扣去,右手食、中二指彷彿「畫龍點睛」,倏點對方雙目。
    這一招兩式似是而非的怪招,拒敵進攻,兼而有之,時間、部位,莫不拿捏得恰到好處。原來方才頃刻之間,又給他悟出一招妙絕塵寰的奇奧招數。
    紅袍客火速沉臂屈肘,上身後仰,左掌疾然上揚。
    豈料管寧見好即收,擰腰倒縱而出,腳尖沾地,旋身疾掠而起,向門外縱去,口中大喝道:「欲得『如意青錢』,可隨我來!」
    哪知──
    眼前一花,紅袍夫人已飄身擋住去路,嬌笑道:「小兄弟想撇下你的小妹妹,獨個兒跑呀!我可不答應哩!」
    隨著話聲,雙掌已如狂風驟雨般遞出,迅猛綿密,有若長江大河。
    管寧被她一陣急攻,逼得手忙腳亂,連連倒退。
    凌影沉叱一聲,短劍一揮,搶前援手,卻為紅袍客揮掌截住,寸步難移。
    她開始凜於四明紅袍之名,是以出手招式,不求有功,先求無過,但是幾招過後,心中忽地憶起昨夜祠堂中最後一場拚搏,不由暗罵一聲:「糊塗!」精神陡振,劍勢驟變,身形疾展,登時劍氣漫天,劍劍專搶偏鋒,放手進擊。紅袍客武功雖高,對凌影這種「黃山翠袖」一脈相傳的劍法,卻並不熟悉,是以在凌影一輪放手搶攻之下,全憑著迅速的身法與雄渾掌力,勉強在避讓之中,乘隙還上一兩掌。
    但管寧卻已被紅袍夫人的狠辣快捷招式,逼得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空有一腦子絕世奇學,卻是一團混亂,理不出一個頭緒,若不是原先領悟出來的幾下奇妙招式,交換運用,躲過幾個危險難關時,早已被紅袍夫人傷斃掌下。然而時候一長──
    紅袍夫人穩操勝券,笑意盈盈,喜上眉梢,左掌一招,領住管寧眼神,右掌迅逾閃電,向他的肩頭拍落。
    管寧右手剛往上一抬,瞥見紅袍夫人右掌已朝肩頭拍落,不由大吃一驚,趕忙一沉肩,左臂一架。「啪」的一聲,左肘頓時骨痛欲折,身體搖晃了一下。
    紅袍夫人左掌五指突舒,竟然化掌為抓,一把將管寧右腕脈門扣住,笑道:「你就乖乖地躺下吧!」
    管寧奮力運勁一掙……
    紅袍夫人驟覺一股奇強的無形潛勁,由管寧腕上傳來,震得五指幾乎把握不牢。
    驀聽紅袍客連聲喝叱,聲震屋瓦,忙瞬目瞥去。她見丈夫已為凌影逼至屋角,拳腿施展不開,眼看要傷在凌影劍下,於是藉著管寧那一掙之勢,左手一帶,五指一鬆,將管寧摔了個觔斗,人卻疾掠至凌影背後,喚道:「小妹妹!還是我來陪你吧!」
    左掌右指,逕向凌影「鳳尾」、「笑腰」兩大穴襲去。
    凌影霍地飄身橫掠,沉叱一聲,反臂一劍揮去,口中卻關切地叫道:「小管!你怎麼了?」
    邊說話,邊刷刷刷一連三劍,向紅袍夫人閃電般攻去。
    「無妨!但你可要小心些……」
    話聲未了,紅袍客已悄沒聲息地閃掠而至,左掌迎胸直劈,右掌橫向肋間砍去。
    管寧左肘余痛未消,右半身仍有些微麻木,一見紅袍客雙掌猛攻而來,哪敢硬接硬架?忙往後倒地避讓。豈料腳下突被椅子一絆,蹌踉一跤,身子連晃了幾晃。
    紅袍客一聲獰笑,縱前雙掌疾然劈落……
    此際屋中酣鬥至急處,得意的正在心中狂喜,誰也沒聽見屋外車聲轔轔,更誰也不曾注意到一條頎長秀美的人影,突地毫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
    她秀眉微顰,玉手輕抬,纖指一指……
    紅袍客一聲悶哼,手撫腰際,蹌踉掙扎了幾步,一跤跌在地上,一雙充滿恐怖、痛苦、絕望的眼光,凝視著門口,喘息道:「是你!又是你……」
    聲音逐漸低弱,模糊……
    管寧死裡逃生,大叫道:「夫人,你來得正好……」
    陡地屋角迸出一聲尖叫,紅袍夫人雙手捫胸,蹌踉退出,身子搖晃了一下,雙腿一軟,倒在紅袍客的身旁,指縫間鮮血泉湧而出。
    凌影手捏短劍,沉重地緩步走近紅袍夫人身前,凝視了一眼,緩緩納劍歸鞘。
    紅袍夫人雙目陡地一睜,不服氣地斜瞪著門口,斷續說道:「絕望夫人……難道見著你的人,都要絕望嗎?」
    絕望夫人微微一笑,手指管寧、凌影,溫柔地說道:「他們倆都沒有絕望啊!相反的正希望無窮哩!」轉顧管、凌二人,笑道:「是麼?」
    管寧、凌影歡應了一聲,欣然點了點頭,突地管寧「啊」的一聲驚叫,對絕望夫人沈三娘道:「西門前輩呢?夫人是否將那位神醫尋到?」
    絕望夫人沈三娘搖了搖頭,對凌影說道:「我就是特地回頭找你們帶路的,誰知道你們竟會把他們夫婦倆遇上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凌影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們還是快點去找那位神醫要緊。」
    言罷,瞧也不瞧並躺在地上的四明紅袍夫婦一眼,逕自出門駕車。
    管寧將公孫左足抱起,緩步出門,黯然回顧,心中不禁長歎道:「你們本是一對神仙眷屬,只為一念之差,竟落得這般下場。眼前你們並臥血泊的情形,不正是和四明山莊的那一雙完全一樣?可見天道好還,絲毫不爽!」
    他心中方自慨歎,凌影已在屋外高聲道:「小管,你到底捨不捨得走啊?」
    管寧慌忙應了一聲,抱著公孫左足走出這個將會使他畢生難忘的茅屋,將公孫左足在大車上放好,跳上車,與凌影並肩坐好,接過韁繩,揚鞭驅車往驛道奔去。
    日影已漸偏西,兩部大車在黃土道路上揚起一串黃塵,馳抵妙峰山口,才緩慢下來,折進山裡約有半里,突地一齊停住,跳下一個英俊的少年──管寧
    他緩步走向田中正在收農具的農人,拱手道:「請問各位鄉親,這妙峰山中,可有一位神醫?」
    一個老農搖頭道:「山上郎中倒是有一個,只是脾氣古怪得很,卻不聞有什麼神醫。」
    管寧心中大喜,便將山上的道路問明,轉與絕望夫人一商量,便決定往尋那郎中試試。於是分別抱起西門一白和公孫左足,施展輕功,朝山上奔去。
    約奔頓飯時光,入山已深,按照老農所示途徑尋去,果見木屋數椽,掩映於林間,忙穿林走至屋前,輕叩柴扉。
    半晌,只聽屋內傳出一個蒼老的口音,道:「進來!」聲調冷漠之極。
    凌影在前,推開柴扉,「絕望夫人」沈三娘抱著西門一白隨後,管寧抱著公孫左足,魚貫走入屋中。只見屋中陳設簡樸,窗明几淨,打掃得一塵不染,當中一張竹榻上,盤坐著一位鬚眉俱白的清老人。
    那清老人兩眼半睜不閉地瞧著他們進來,突地對絕望夫人一招手,簡單而有力地說道:「你過來!」這三個字聽在「絕望夫人」沈三娘耳中,不啻如奉綸音,忙抱著西門一白,快步走至清老人面前,肅容道:「一白誤為匪人所算,身中劇毒,復失去記憶,危在旦夕。敬煩老先生……」
    清老人點點頭,作了個手勢不讓她多說,倏地雙目一睜,精光炯炯地將西門一白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兩道白眉,漸漸往當中聚攏,似是遇著一件非常棘手之事。
    「絕望夫人」沈三娘睹狀,一顆心緊張得直要從胸腔中跳出,兩眼直勾勾地凝視著這位可能使她絕望的神醫,但卻不敢開口詢問。
    室中的氣氛,頓時沉寂得像墳墓一般,各人的耳中,只聽到自己心跳之聲。
    時間也彷彿暫時停止,「絕望夫人」沈三娘的希望,也隨著時間的延長而漸漸發生了變化。突地,那清老人沉重地吁了一口氣,漠然緩緩搖了搖頭,揮手命「絕望夫人」沈三娘退下。
    「絕望夫人」沈三娘絕望地叫道:「怎麼?老先生的意思是……」
    清老人一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再次揮手命她退下。
    「絕望夫人」沈三娘撲地跪下,哀叫道:「不!不!一白不能死!他……他是不能死的啊!」
    清老人冷冷道:「人終是要死的,難道他便能例外?」
    凌影一躍上前,躬身說道:「這位西門前輩已服過黃山至寶『翠袖護心丹』,老先生只要……」
    清老人搖頭道:「此人心雖未死,但軀殼已廢,你們且讓他長留此心,便該心滿意足了。」
    說完,招手命管寧上前。管寧抱著公孫左足,上前躬身道:「這位老前輩病況雖重,但仍希望老先生設法先將西門前輩……」
    清老人突然冷冷哼一聲,越過絕望夫人,緩緩走到管寧身前,探手將他懷中的公孫左足接去,緩緩走入鄰室,竟再也不望他們一眼。管寧也想不到這位神醫竟會這般冷漠,不禁為之一怔,大叫道:「老先生……」
    但聽「砰」的一聲,鄰室那道木門已猛然關閉。管寧愕然木立在門口,腦海裡頓感一陣茫然,良久,良久……突聞一聲輕微的歎息,起自身後,耳邊但聽凌影悄聲道:「小管,不要發愣啦!你看她……我們怎麼辦呢?」
    管寧旋身望去,但見「絕望夫人」沈三娘,跪在地上,俯望著懷中的西門一白,臉上一片茫然,兩行清淚泉湧而出,一滴一滴,滴在西門一白的身上,眼中的神采,彷彿已隨西門一白生命的消逝而熄滅。
    管寧、凌影都深深知道,當一個深愛著的人,一去不回的時候,該是人生中多麼悲慘之事。然而這種悲切的心情,卻是第三者無從加以慰藉的。
    管寧黯然望著絕望夫人,雙手不自覺地緊握著凌影的柔荑,心中激動地叫道:「我們再也不要分離了。」
    凌影任由他緊握著自己的手,彷彿已從他的目光中,聽出他心中的呼聲……
    這心聲的交流,正是人間最寶貴的情操,管、凌二人默默地享受著,任時光流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突然,「絕望夫人」沈三娘長長歎息一聲,緩緩抬起頭來望著凌影,一字一字地緩緩道:「該……走……了!」
    這短短的三個字,令人聽來,卻似已耗盡了她一生的精力,每一字都包含著那麼多的悲痛和絕望。她一生常常令人絕望,自己卻也有絕望的時候。
    管寧、凌影黯然對望一眼,齊地長歎一聲。凌影道:「該走了。」
    管寧沉重地長歎一聲,垂下目光,道:「該走了。」
    這三聲「該走了。」一聲比一聲短促,但也一聲比一聲高朗。管寧緩步走出門外,一陣風吹過,他心中突有說不出的寒冷,於是他回首望向凌影,因為此時此刻,除了凌影的目光以外,他便再也找不出一絲暖意。
    冬殘春至,,薄暮的春風裡,仍有料峭的寒意。西山日薄,一陣挾著初生紫丁花香的微風,吹入窗欞旁一個凝神靜坐的素衣美婦的髮絲,卻吹不散她目光中的幽怨之意。
    融化的雪水,沿著後園中碎石路旁一條溝渠,流入假山邊的荷池,直到夕陽全落,夜色漸濃……
    她卻仍然動也不動地凝坐在窗欞邊。濃重的夜色,已將大地完全掩沒,但是她,她卻仍未有點燃她身邊銅台的蠟燭之意。
    後園西角的一道雕花月門,輕輕推開一線,一道燈光映入,兩個紫衣垂髫的少女,一人手持紗燈,一人手捧食盒,踏著細碎的腳步,悄悄走入園中。她們身後卻又跟著一雙丰神俊朗的少年男女。夜色之中,他們的面容,也都像那素衣美婦一樣,幽怨而沉重。
    她的一隻纖纖玉手,輕輕搭在他的臂彎上,終於,她低語著道:「園子裡沒有燈光,沈三娘難道睡了麼?」
    她身邊的少年長歎一聲,道:「只怕不會吧!」
    她柳眉微皺,道:「我但願她能睡一會。這些天來,她已憔悴得太多了。」
    於是,又是兩聲歎息,隨著微風,在這幽靜的後院中絲絲飄送出去。
    歎息之聲,是那麼輕微,但那凝坐窗邊的素衣少婦,秋波一轉,卻已發覺,輕輕說道:「影妹,是你們進來了麼?」
    正依偎在這少年身邊的少女,已加快了腳步,走進這後園南角的三間敞軒裡,口中答道:「三娘,是我。」
    那一雙垂髫小鬟,輕輕放下了手中的食盒,點燃了桌上的素燭。於是,這昏黃的燈光,便使得這素衣美婦的面容,更加絕艷,也使得凝聚在她眉峰秋波中的幽怨悲哀,更加濃重。
    那少年在門外輕咳一聲,素衣美婦道:「小管,你也進來吧;」
    她身形卻仍未動,生像是太多的悲哀已將她的肉體與靈魂一齊壓住。
    打開食盒,取出了六碟清淡而美味的佳餚,取出了三副精緻而淡雅的杯盞,用一條淡青羅帕束住滿頭如雲秀髮的少女輕輕道:「三娘,我和小管來陪你吃點東西,好麼?」
    素衣少婦嘴角泛起一絲笑容,一絲幽怨而哀痛的笑容。這笑容並非是表示她的喜悅,而僅是表示她的感激。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低語著道:「你們……你們真的對我太好了。」
    於是她轉回身,目光一轉,輕輕又道:「影妹,你也瘦了。」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其中卻不知含蘊著多少情感與關切,這種情感與關切卻是這少女生平所未享受過的。
    她明亮而清澈的眼波一眨,勉強忍住目中的淚珠,強笑道:「三娘,你要是不吃些東西,我也不吃,你……你忍心叫我更瘦麼?」
    素衣少婦櫻唇啟動,卻未說出一個字來,只有兩行淚珠,奪眶而出。
    那少年一直垂手而立,呆呆地望著她們。他本十分飄逸瀟灑的神態,此刻亦因一些痕跡猶新的往事,而加了幾分堅毅。
    房中一陣靜寂。
    素衣美婦突地伸手抹去腮旁淚珠,抬起頭來,強笑著道:「你們叫我吃,你們也該吃些呀!」語聲微頓,又道:「小管,怎的沒有酒?憂鬱的時候沒有酒,不是和快樂的時候沒有知心的朋友來分享快樂一樣地痛苦麼?」
    管寧回身吩咐了那兩個垂髫小鬟,心裡卻在仔細體會著她這兩句話中的滋味,一時之間,心中只覺思潮如湧,暗暗忖道:「悲哀時沒有朋友來分擔煩惱,還倒好些;快樂時你若突然發現你知心的朋友不在身側,那真的比悲哀還要痛苦。」
    忍不住抬頭望了凌影一眼,只覺這兩句話驟然聽來,似乎十分矛盾,但仔細一想,含意卻竟是如此深邃。
    他呆呆地愣了許久,直到一把翠玉的酒壺,放在他身邊的桌上。於是他們無言獨坐,直到滿滿的酒壺空了,空了的酒壺再加滿。
    燭淚,已流下許多了。
    在這京城管宅後園中的三個心情沉重的人,才開始有了較為輕盈的語句,他們,自然便是沈三娘、凌影、管寧。
    他們從妙峰山一直回到京城裡,因為在他們那種心情下,只有這清幽而雅靜的家宅,是唯一適合他們的去處。
    但是這些日子來,他們卻從也不願談起那些令人悲哀的往事,因為他們都深深瞭解,這些事都會那麼深刻地刺傷到對方心底深處。
    直到此刻……
    管寧再次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重重擱下了杯子,長歎一聲,道:「這件事直到此刻,雖有大部分俱已水落石出,但是……」
    凌影輕輕對他做了個眼色,他卻根本沒有看到。沈三娘淒然一笑,接口道:「影妹,你不要攔他。這些事既然已經過去,死了的人……唉!死了的人也永遠不能復生的,我的悲哀,也……也好像漸漸淡了……你讓他說。有些事擱在心裡,還不如說出來的好。」
    管寧微喟一聲,道:「四明紅袍為了要消除心頭的大惡,是以不惜千方百計將君山雙殘、終南烏衫,以及少林、武當等派的一些掌門人毒手殺死,但他們與四明紅袍之間,卻並無如此深切的深仇,足以使得四明紅袍這般做呀?」
    凌影秋波一轉,道:「這原因倒不難推測。江湖中睚眥必報的人,本來就多得很,四明紅袍只怕也是這樣的人。」
    管寧眉峰一皺,顯見對她的這番解釋,不能滿意。哪知,凌影突又輕呼一聲,似是想起了什麼,接口又道:「最重要的,只怕是這四明紅袍以前一定做過了一些見不得人的隱秘之事,而突然發現,這些人都有知道的可能,是以……」
    管寧一拍前額,道:「定是如此。」
    他想起了那些留在車座下的言語,再和凌影此番的說話加以對證,想必自是如此,不禁含笑望了凌影一眼,意示讚許。
    哪知凌影柳眉輕顰,卻又輕歎著道:「他將這些可能知道他私隱的人全都殺了,這些事,唉!只怕江湖中從此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沈三娘輕輕放下酒杯,接口歎道:「自古以來,武林中被人隱藏的私隱,也不知有多少,這本不足為怪,何況……唉!這些事也和我們無關,不去想它也罷!」
    凌影、管寧對望一眼,心中雖覺她的話似乎有些不對,但卻也想不出辯駁之詞,只聽沈三娘又自接口說道:「四明紅袍之舉,的確事事俱都早已處心積慮。他一定先找了兩個容貌與自己夫妻相似的人,然後替他們化裝扮成自己,然後再安排讓後人親眼看到他們的屍身,那麼一來,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都只道他們已死,便再也不會以為他們是此事的兇手了。」
    管寧長歎一聲,緩緩道:「這兩人為了自己的私仇,竟連自己門下的人都一齊殺死了,心腸真是太狠毒了。」語聲一頓,突又奇道:「但我是在無意之間闖入四明山莊的呀,卻不是他們安排的哩。」
    凌影道:「你自然不是他們安排的人,但你無意闖去,卻比他們安排的更好。」
    管寧奇道:「此話怎講?」
    凌影微喟道:「他們安排好的人,必定就是四川『峨嵋豹囊』兄弟,也就是殺死你的書僮囊兒,又在橋口,向我們發射暗器的人。」
    管寧恍然道:「是了,四明紅袍,故意讓唐氏兄弟晚些上山,好教他們看到自己的屍身,哪知我無意闖去,唐氏兄弟見了那等情況,以為我們得了『如意青錢』,自然要對我們施展毒手,只可惜──唉!只可憐囊兒無端慘死。」
    他長歎一聲,倏然住口。凌影秋波轉處,緩緩說道:「囊兒的姐……」語聲突頓,改口道:「囊兒死得雖可憐,但唐氏兄弟不是死得更慘麼。你總算也替囊兒報了仇了。」
    管寧垂首歎息半晌,突又問道:「你說我無意闖去,還要比他們安排的好得多,這又是為了什麼?」
    凌影微微一笑,道:「這因為你根本不懂江湖間的事,也看不出那些慘死之人外傷雖重,其實卻早已中了毒,便一一將他們埋了。」
    管寧奇道:「中毒?你怎知他們中毒?」
    凌影道:「那些武林高手,俱有一等一的武功,若非中了毒,怎有全部都遭慘死之理?這點我原先也在奇怪,還以為是西門前輩下的煞手,後來我見了車廂中的字跡,說四明紅袍既擅易容,又擅毒藥,才恍然大悟,是以你所見的死屍,武功較弱的一些人,都死在道路前面,那是因為他們毒性發作得早,武功高強的一些人,譬如終南烏衫、公孫右足這些人,都死在路的盡頭山亭上,那自是因為他們發作較遲。四明紅袍等到他們俱都中毒暈迷後,又在他們額上擊下致命的一掌,那卻已只是故作煙幕,掩人耳目罷了。」
    她語聲不停,說到這裡,直聽得管寧面容數變,又自恍然道:「他以『如意青錢』為餌,請了這些人來之後,又不知用何方法,將西門前輩也請了來……」
    沈三娘幽幽一歎,道:「他若是去請一白,一白萬萬不會去的;他若用激將之計,或者說要找一白比鬥,或是說要尋一白評理,那麼……唉!一白便萬萬不會不去了。」
    管寧默然一歎,道:「哦!沈三娘,當真可說是西門前輩的紅粉知己。人生得一知己,死亦無憾,西門前輩此刻雖已葬於西山下,想必亦可瞑目了。」
    只聽凌影接著他的話頭道:「四明紅袍用奸計騙了西門前輩去,等唐氏兄弟見了那等情況,自然以為是西門前輩將他們一一擊死後,自己也不支而死。他們要讓西門前輩死後還背上惡名,唉!這真是天下第一毒計。」
    三人相對唏噓半晌,各都舉起酒杯,仰首一乾而盡,似乎在不約而同地為西山下,新墳中的西門一白致祭。
    然後沈三娘又自幽幽長歎道:「影妹,你年紀雖輕,卻是聰明已極。若不是你發現那『四明紅袍』夫婦的真相,只怕──唉!只怕事情又要完全改觀了。」
    凌影沉吟半晌,道:「我開始懷疑是在那荒廟裡,以『峨嵋豹囊』的武功,竟會被人追得那般狼狽,追他的人,武功定必甚高,然而江湖中武功高過『峨嵋豹囊』的人,卻不甚多。最奇怪的是,那兩個黑衣蒙面中較矮的一個,居然熟知我的劍法。」
    她語聲微頓,又道:「我當時心裡就在想,知道這路劍法的,除了四明紅袍夫人之外,誰也不會到中原來,但是四明紅袍夫人卻又死了,那他是誰呢?」
    「後來我又發覺此人說話的語聲,似乎是偽裝出來的。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要偽裝自己的語聲?除非是個女的,硬要裝成男人的聲音。」
    管寧不住頷首道:「是極,是極。」
    他雖然天資聰敏絕頂,但畢竟江湖歷練太少,是以目光便遠不及凌影敏銳,此刻聽了凌影的話,但覺自己當時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對,但卻沒有真正發覺出來而已。直到凌影說出,卻又字字句句俱都說到了他心裡。
    凌影微微一笑,接道:「後來我又看到車座下的那些字跡,我想來想去,又想出了幾點可疑之處。第一點,那些慘死的武林高手是怎樣中的毒?」
    管寧俯首沉思半晌,道:「大約是下在杯中,是以我由後面出來時,那些茶杯俱都不見了。」
    凌影道:「是了,毒是下在茶中的。後來茶杯不見,自是下毒的人生怕自己惡跡暴露,是以將茶杯毀去。由此可知,下毒的人定然未死。」
    管寧頷首稱是。凌影又道:「但是在那種情況下,除了主人之外,又有誰能在每盞茶中俱都下毒呢?除了精通毒性的人,又怎能使那麼多武林高手都不覺察地中毒?這兩點資格,普天之下,只有四明紅袍具備,再加上唐氏兄弟的那一番敘述,我才斷定他並未死去。」
    她微一頓又道:「但他們若未死,你又怎會看到他夫婦的屍身?於是我又推斷,必定是他們先將兩個與自己面容相似的人,化裝成自己的樣子,自己再化裝成家僕丫鬟一類的人,在旁伺機下手。他們之所以不請與他們熟悉的人到四明山去,便是生怕那些人看破此中的真相。」
    管寧長歎一聲,再次舉杯一飲而盡,一面不住讚道:「那時在馬車邊,聽你說,只要解決三件事,便可查出此中真相,我還在笑你,哪知──唉!哪知你確是比我聰明得多。」
    沈三娘緩緩道:「還有呢?」
    凌影微微一笑,眼波轉處,輕輕瞟了管寧一眼,方自接口道:「這些事一推論出來,我便有了幾分查明真相的把握。直到後來,我一走進那棟茅屋,又發現了幾點可疑之處,於是我便斷定這『師徒』二人,他們將我和小管騙到那裡,原來也是想請我們喝兩杯毒茶,哪知卻被我裝作失態的模樣,將兩盞茶俱都打翻。」
    管寧歉然一笑:「那時我心裡還在怪你太過魯莽,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凌影垂下頭去,緩緩道:「以後你心裡要怪我,還是說出來的好。」
    管寧呆呆地望著她,心裡突地升起一陣溫暖,只覺自己多日來的辛苦驚駭,只要這種溫暖的千萬分之一,便已足夠補償。
    沈三娘一手持杯,目中凝注著這一雙深情款款的少年男女,心裡想到西門一白蒼白英俊的面容,不禁暗歎一聲,知道自己的一生,此後永遠寂寞了。
    兩行晶瑩的淚珠,緩緩沿腮落下,落入杯中。她仰首喝乾了杯中和淚的苦酒,轉目望去,只見桌上素燭已將燃盡,燭淚滴滴落下,就正如她的眼淚一樣。於是她突又想起兩句淒惋的詩句,禁不住輕輕念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數月之後,四明山莊的慘案,在人們腦海中方自平息,但是江湖中卻又開始轟傳著幾件震動天下的奇事:
    京城西山下的一座新墳,突地被人挖開,棺中空無一物,屍身竟不知到哪裡去了。武林中俱都知道此處本是西門一白的葬身之地,想到他一生行事的神奇詭異,於是江湖中開始暗中流傳起一個近乎神話的故事,說是西門一白其實未死,他又復活了。
    太行紫靴突然歸隱,而且從此一去無蹤,紫靴門的掌門人之職,卻一直虛懸其位。
    多年未履江湖的「黃山翠袖」,突地被人在京城發現行蹤,第二日,卻又看到她領著她啜泣不止的徒弟直回黃山,並且聲言天下,武功若不能高過於她,便不能娶得她的弟子。江湖子弟雖然都知道她弟子「凌無影」美艷,卻再無一人有此勇氣面對「黃山翠袖」的青鋒。
    崑崙、武當、少林、點蒼、羅浮、終南、峨嵋……等一干門派的高手,突地一齊下山,大河南北,長江南北,在在都發現這些名劍的俠蹤。妙峰山的神醫,突地蹤影不見,他到哪裡去了,也正和別的那些事一樣,普天之下,再無一人知道。
    這些事發生在數月之間,卻在十數年後方才水落石出,只是那時已有些人將這些事淡忘了。武林中的人與事,正都是浪浪相推,生生不息,永遠沒有一個人能將這浪浪相推,生生不息的武林人事全部瞭然,這正如自古以來,永無一人能全部了然天地奧秘一樣。──《失魂引》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