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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月圓之夜

九月十五日,黃昏。夕陽艷麗,彩霞滿天。陸小鳳從合芳齋的後巷中衝出來,沿著已被夕陽映紅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一定要在月亮升起前找回一條緞帶,今夜的決戰,他絕不能置身事外。絕不能!
    因為葉孤城和西門吹雪都是他的朋友,因為他發現,就在今夜的圓月下,就在他們的決戰之時,必定會有件驚人的事發生,甚至比這次決戰更驚人。
    已送出去的緞帶,當然不能再要回來,可是被偷走的緞帶就不同了,被人偷走的東西不但可以要回來,也可以偷回來,甚至可以搶回來。他已決定不擇手段。現在唯一的問題是,要怎麼才能找到司空摘星!
    這個人就像是風一樣,也許比風更不可捉摸,不想找他的人,雖然常常會遇見他,想找他的人,卻永遠也找不到。
    幸好陸小鳳總算有條線索,他還記得司空摘星剛才是從一家藥材鋪走出來的,那家藥材鋪的字號是「老慶余堂」。
    司空摘星一向無病無痛,比大多數被他害過的人都健康得多,當然不會去買藥吃。他既然是從一家藥鋪走出來的,這家藥鋪就多多少少總跟他有點關係。
    「老慶余堂」的金字招牌,在夕陽下閃閃的發著光,一個孩子站在門口踢毽子,看見陸小鳳走過來,就立刻把兩根手指伸進嘴裡,打了個呼哨。街前街後,左鄰右舍,忽然間就有十來個孩子奔了出來,看著陸小鳳嘻嘻的笑。
    他們還認得陸小鳳,當然也還記得那首可以把人氣死,又可以把人笑死的兒歌。
    陸小鳳也在笑,他以為這些孩子一定又準備唱「司空摘星,是個猴精」了。
    誰知孩子們竟拍手高歌:
    「小鳳不是鳳,是個大臭蟲,
    臭蟲腦袋尖,專門會鑽洞,
    洞裡狗拉屎,他就吃狗屎,
    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蟲吃了也會飛。」
    這是什麼詞兒?簡直不像話。
    陸小鳳又好笑,又好氣,卻忘了他編的詞兒也並不比這些詞兒高明,也很不像話。
    他當然知道是誰編的,司空摘星顯然又來過這裡。
    好不容易等到這些孩子停住了口,他立刻問道:「那個白頭髮的老頭子是不是又來過了?」
    孩子們點著頭,搶著道:「這首歌就是他教我們唱的,他說你最喜歡聽這首歌了,我們若是唱得好,你一定會買糖給我們吃。」
    陸小鳳的肚子又幾乎要被氣破,挨了罵之後,還要買糖請客,這種事有誰肯做?
    孩子們眨著大眼睛,又在問:「我們唱得好不好?」
    陸小鳳只有點點頭道:「好,好極了。」
    孩子們道:「你買不買糖給我們吃?」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我買,當然買。」
    沒有人肯做的事,陸小鳳卻往往會肯的,他怎麼能讓這些天真的孩子們失望?他果然立刻就去買糖,買了好多好多糖,看見孩子們拍手歡呼,他自己心裡也覺得甜甜的,比吃了三百八十斤糖還甜。
    孩子們拉著他的衣角,歡呼著道:「那老公公說的不錯,大叔你果然是個好人。」
    陸小鳳很奇怪,道:「他居然會說我是好人?」
    孩子們道:「他說你小的時候就很乖。」
    陸小鳳更奇怪,道:「他怎麼知道我小時候乖不乖?」
    孩子們道:「他看著你從小長到大,還抱你撒過尿,他當然知道。」
    陸小鳳恨得牙癢癢的,只恨不得把那猴精用繩子綁起來,用毛竹板子重重的打。
    孩子們道:「那老公公剛才還在這裡,大叔你若早來一步,說不定就遇上他了。」
    陸小鳳道:「現在他的人呢?」
    孩子們道:「又飛了,飛得好高好高,大叔你飛得有沒有他高?」
    陸小鳳拍拍衣襟,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們現在最好看著我,看看是誰飛得高。」
    司空摘星既然已不在這裡,他也準備飛了。
    誰知孩子們卻又在搶著道:「大叔你慢點走,我們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
    「什麼事?」
    「那老公公留了個小包在這裡,你請我們吃糖,他就叫我們把這小包交給你,你若不請,他就叫我們把這小包丟到陰溝裡去。」
    一個跑得最快的孩子,已跑回藥材鋪,提了個小包袱出來,陸小鳳做夢也沒有想到,包袱裡包著的,竟是兩條緞帶。
    緞帶在夕陽下看來已變成了紅的,除了緞帶之外,還有張紙條:「偷你一條,還你兩條,我是猴精,你是臭蟲,你打我屁股,我請你吃屎。」
    陸小鳳笑了,大笑:「這小子果然從來也不肯吃虧。」他既然已將緞帶偷走了,為什麼又送了回來?還有一條緞帶是哪裡來的?
    這些問題陸小鳳都沒有去想,看見了這兩條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緞帶,居然一點功夫都不花就到了他手裡,他簡直比孩子看見糖還高興:「你們看著,是誰飛得高?」
    他大笑著,凌空翻了三個觔斗,掠上屋脊,只聽孩子們在下面拍手歡呼:「是你飛得高,比那老公公還高!」 
    孩子們眼明嘴快,說的話當然絕不會假。陸小鳳心裡更愉快,只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就好像長了雙翅膀一樣,幾乎已可飛到月亮裡去了。
    月亮雖然還沒有升起,夕陽卻已看不見了。
    夕陽西下,夜色漸臨,陸小鳳又從後巷溜回了合芳齋,窗子裡已亮起燈,燈光柔和而安靜,窗子是開著的,從花叢間遠遠的看過去,就可以看見孫秀青和歐陽情。
    她們都是非常美麗的女人,在燈下看來更美,可是她們臉上,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連燈光都彷彿也變得很淒涼,西門吹雪莫非已走了?
    他當然已走了,屋子裡只有這盞孤燈陪伴著她們。門也是虛掩著的,陸小鳳居然忘了敲門,他心裡也很沉重,西門吹雪是什麼時候走的?
    陸小鳳想問,卻沒有問,他不敢問,也不忍問。桌上有三隻空杯,一壺酒,他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喝下去,又倒了一杯,很快的喝下去。
    孫秀青忽然道:「他走了。」
    陸小鳳道:「我知道。」
    孫秀青道:「他說要提早一點走,先出城去,再從城外進來,讓別人認為他一直都是不在京城裡!」
    陸小鳳道:「我明白。」
    孫秀青道:「他希望你也快點去,因為他……他沒有別的朋友。」
    陸小鳳說不出話了,孫秀青也沒有再說什麼,轉過頭,凝視著窗外的夜色。夜色更深,一輪圓月已慢慢地升起,風也漸漸地涼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孫秀青才輕輕地說道:「今天的夕陽很美,比平時美得多,可是很快就看不見了。」她閉上眼睛,淚珠已落,又過了很久,才接著道:「美麗的事,為什麼總是分外短暫?為什麼總是不肯在人間多留片刻?」
    她是問蒼天?還是在問陸小鳳?陸小鳳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這問題根本就沒有人能回答。
    他又喝了杯酒,才勉強笑了笑,道:「我也走了,我一定會把他帶回來!」
    他不敢再說別的話,也不敢去看歐陽情!多出來的一條緞帶,他本來是準備給歐陽情的,讓她也去看看那百年難遇的決戰。
    可是現在他連提都沒有提起這件事。他知道歐陽情一定會留下來陪著孫秀青,他瞭解孫秀青的心情,那絕不是焦急、恐懼、悲傷……這些話所能形容的。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真的能把西門吹雪帶回來。
    他正準備走出去的時候,歐陽情忽然拉住了他的手,他回過頭,就看見了她的眼睛,眼睛裡已有了淚光,就算是呆子,也應該看得出她的關懷和情意。陸小鳳當然也看得出來,卻幾乎不能相信──現在看著他的這個歐陽情,真的就是剛才那個冷冰冰的歐陽情!
    她為什麼忽然變了?直到現在,陸小鳳才發現自己對女人的瞭解,實在少得可憐。
    幸好他總算知道,一個女人若是真的討厭一個男人,絕不會用這種眼色看他,更不會拉他的手。
    她的手冰冷,卻握得很用力。因為她也直到現在才瞭解,一個女人失去她心愛的男人時,是多麼痛苦和悲哀。
    兩個人就這麼樣互相凝視著,過了很久,歐陽情才輕輕地問道:「你也會回來?」
    陸小鳳道:「我一定會回來!」
    歐陽情道:「一定?」
    陸小鳳道:「一定!」
    歐陽情垂下頭,終於慢慢地放開了他的手,道:「我等你。」
    我等你。一個男人若是知道有個女人在等著他,那種感覺絕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
    我等你。這是多麼溫柔美妙的三個字。陸小鳳彷彿已醉了,他醉的並不是酒,而是她那種比酒更濃的情意。
    明月在天。陸小鳳又有了個難題──他一定要把身上多出來的一條緞帶送出去,卻不知道送給誰。所有夠資格佩上這緞帶的人,他連一個都看不見。
    街上的人倒不少,酒樓茶館裡的人更多,三教九流,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竊竊私議。
    陸小鳳用不著去聽他們說什麼,就知道他們必定是在等著今夜一戰的消息,其中有很多人,必定已在西門吹雪和葉孤城身上買下了賭注。
    這一戰的影響力不但已轟動武林,而且已深入到京城的下層社會裡,古往今來武林高手的決戰,從來也沒有發生這種情況。
    陸小鳳覺得很好笑,他相信西門吹雪和葉孤城自己若是知道了,也一定會覺得很好笑。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人從對面一家茶館裡走出來。這人很高、很瘦、穿著極考究,態度又極斯文,兩鬢斑斑,面容清,穿著件質料顏色都很高雅的寶藍色長袍,竟是「城南老杜」杜桐軒。
    這裡雖然已不是李燕北的地盤,卻還是和杜桐軒對立的,他怎麼會忽然又出現在這裡?而且連一個隨從保鏢都沒有帶。
    陸小鳳忽然趕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道:「杜學士,你好!」
    杜桐軒一驚,回頭,看見了陸小鳳,也勉強笑了笑,道:「托福托福!」
    陸小鳳道:「你那位保鏢呢?」他說的當然就是那倏忽來去,神秘詭異的黑衣人。
    杜桐軒道:「他走了!」
    陸小鳳道:「為什麼要走?」
    杜桐軒道:「小池裡養不下大魚,他當然要走!」
    陸小鳳眼珠子轉了轉,故意壓低聲音,道:「你一個人就敢闖入李燕北的地盤,我佩服你!」
    杜桐軒笑了笑,淡淡道:「這裡好像已不是李老大的地盤。」
    陸小鳳道:「他雖然已死了,可是他還有一班兄弟!」
    杜桐軒道:「一個人死了,連妻子都可以改嫁,何況兄弟!」聽到了李燕北的死訊,他臉上連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看來你不但已知道李老大死了,也知道他的兄弟都投入了白雲觀!」
    杜桐軒面無表情,冷冷道:「幹我們這一行,消息若不靈通,死得就一定很快。」
    陸小鳳道:「顧青楓莫非是你的朋友?」
    杜桐軒道:「雖然不是朋友,倒也不能算是冤家對頭!」
    陸小鳳笑道:「這就難怪你會一個人來了。」
    杜桐軒道:「閣下若有空,隨時都可以到城南去,無論多少人去都歡迎!」
    陸小鳳眼珠子又轉了轉,道:「你既然已在葉孤城身上下了重注,今夜的這一戰,你一定也想去看看的!」
    杜桐軒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陸小鳳道:「我這裡還多出條緞帶,你若有興趣,我可以送給你!」
    杜桐軒沉默著,彷彿在考慮,過了很久,忽然道:「卜巨卜老大也在這茶館裡。」
    陸小鳳道:「哦?」
    杜桐軒道:「你為什麼不將多出來的一條緞帶去送給他?」
    陸小鳳怔住。
    這緞帶別人千方百計,求之不得,現在他情願白送出去,杜桐軒居然不要。
    杜桐軒拱了拱手,道:「閣下若沒有別的指教,我就告辭了,幸會幸會!」
    他居然說走就走,毫無留戀。 
    陸小鳳怔了半天,抬起頭,才發現卜巨也從茶館裡走出來,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肩上的緞帶,忽然笑道:「閣下的緞帶還沒有賣光。」
    他笑得很古怪,笑容中好像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諷之意。
    陸小鳳道:「我這緞帶是不賣的,卻可以送人,你若還想要,我也可以送給你!」
    卜巨看著他,笑得更古怪,道:「只可惜我不喜歡磕頭。」
    陸小鳳道:「用不著磕頭。」
    卜巨道:「真的?」
    陸小鳳道:「當然是真的。」
    卜巨道:「真的我也不要。」
    他忽然沉下了臉,拂袖而去,連看都不再看陸小鳳一眼。
    陸小鳳又怔住,這個人上午還不惜以三塊玉璧來換一條緞帶,現在卻連白送都不要了。
    陸小鳳實在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也沒空再去想了,圓月已升起,他一定要盡快趕入紫禁城,他絕不能去遲。
    太和殿就在太和門裡,太和門外的金水玉帶河,在月光下看來,就像是金水玉帶一樣。
    陸小鳳踏著月色過了天街,入東華門、隆宗門,轉進龍樓風闕下的午門,終於到了這禁地中的禁地,城中的城。
    一路上的巡卒守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若沒有這種變色的緞帶,無論誰想闖進來都很難,就算能到了這裡,也休想再越雷池一步。
    這地方雖然四下看不見人影,可是黑暗中到處都可能有大內中的侍衛高手潛伏。
    大內藏龍臥虎,有的是專程禮聘來的武林高人,有的是胸懷大志的少年英雄,也有的是為了躲仇家,避風頭,暫時藏身在這裡的江洋大盜,無論誰也不敢低估了他們的實力。
    月光下,只有一個人盤膝坐在玉帶河上的玉帶橋下,頭頂也在發著光!
    「老實和尚。」陸小鳳立刻趕過去,笑道:「和尚來得倒真早。」
    老實和尚在啃饅頭,看見陸小鳳,趕緊把饅頭藏起來,嘴裡含含糊糊的嗯了一聲,只希望陸小鳳沒看見他的饅頭。
    陸小鳳卻又笑道:「看見了你手上的東西,我才想起了一件事。」
    老實和尚道:「什麼事?」
    陸小鳳道:「想起了我又忘了吃晚飯。」
    老實和尚翻了翻白眼,道:「你是不是又想來騙和尚的饅頭?」
    陸小鳳瞪眼道:「我幾時騙過你?兩條緞帶換一個饅頭,你難道還覺得吃了虧?」
    老實和尚眼珠子轉了一轉,忽然也笑了,道:「和尚不說謊,和尚身上現在還有三個半饅頭,你想不想換?」
    陸小鳳道:「想!」
    老實和尚道:「你想用什麼來換?」
    陸小鳳道:「我全部家當都在身上,你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
    老實和尚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苦笑道:「看來你的家當也並不比和尚多。」
    陸小鳳笑道:「我至少比和尚多兩撇鬍子,幾千根頭髮。」
    老實和尚道:「你的頭髮鬍子和尚都不要,和尚只要你答應一件事,就把饅頭分你一半。」
    陸小鳳道:「什麼事?」
    老實和尚道:「只要你下次見到和尚,裝作不認得,和尚就天下太平了。」
    陸小鳳大笑,拍了拍他的肩頭,在他旁邊坐下來,還在不停地笑。
    老實和尚道:「你答不答應?」
    陸小鳳道:「不答應!」
    老實和尚道:「你不想吃饅頭了?」
    陸小鳳道:「想。」
    老實和尚道:「那麼你為什麼不答應?」
    陸小鳳道:「因為我已有了饅頭。」
    老實和尚怔了怔,道:「你的饅頭是從哪裡來的?」
    陸小鳳道:「是從司空摘星那裡來的!」
    老實和尚又怔了一怔,道:「司空摘星?」
    陸小鳳笑道:「若不是我跟他學了兩手,怎麼能偷到和尚的饅頭?所以饅頭當然是從他那裡來的!」
    老實和尚說不出話了,他已發覺身上的饅頭少了一個。
    饅頭已在陸小鳳手裡,就好像變戲法一樣,忽然就變了出來。
    老實和尚歎了口氣,喃喃道:「這個人什麼事不好學,卻偏偏要去學做小偷。」 
    陸小鳳笑道:「小偷至少不挨餓。」他先把半個饅頭塞進嘴裡去,然後問道:「你坐在這裡等什麼?」
    老實和尚板著臉,道:「等皇帝老爺睡著。」
    陸小鳳道:「現在我們還不能進去?」
    老實和尚道:「不能。」
    陸小鳳道:「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
    老實和尚道;「到時候你就會知道的!」
    陸小鳳站起來,四下看了一眼,道:「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來了沒有?」
    老實和尚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別的人呢?」
    老實和尚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連一個人都沒有看見?」
    老實和尚道:「只看見了一個半人。」
    陸小鳳道:「一個半人?」
    老實和尚道:「一個人是殷羨,就是他要我在這裡等的!」
    陸小鳳道:「半個人是誰?」
    老實和尚道:「是你,你最多只能算半個人。」
    陸小鳳又笑了,只見黑暗中忽然出現一條人影,身形如飛,施展的竟是內家正宗「八步趕蟬」輕功,接連幾個起落,已到了眼前,青衣布襪,白髮蕭蕭,正是武當名宿木道人。
    陸小鳳笑道:「和尚果然老實,居然沒有把道土的東西吞下去。」
    老實和尚道:「和尚只會吞饅頭,饅頭卻常常會被人偷走!」
    木道人瞟了陸小鳳一眼,故意皺眉道:「是什麼人這麼沒出息,連和尚的饅頭也要偷。」
    陸小鳳道:「只要有機會,道士的東西我也一樣會偷的!」
    木道人也笑了,道:「至少這個人還算老實,居然肯不打自招。」
    就在這時,黑暗中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陸小鳳只看了一眼,就皺起眉,道;「還有條緞帶你給了誰?」
    老實和尚道:「給了嚴人英。」
    木道人立刻道:「這人不是嚴人英。」
    老實和尚道:「也不是唐天縱,更不是司馬紫衣。」
    這人的身法很奇特,雙袍飄飄,就好像是藉著風力吹來的,他自己連一點力氣都捨不得使出來。
    嚴人英、唐天縱、司馬紫衣,都沒有這麼高的輕功,事實上,江湖中有這麼高輕功的人,加上陸小鳳最多也只不過三五個。
    老實和尚道:「這人是誰?」
    陸小鳳道:「他不是人,連半個人都不能算,完全是個猴精。」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黑暗中的人影忽然旗花火箭般直竄了過來,衣袂帶風,獵獵作響,好像要一頭撞在陸小鳳身上,剛衝到陸小鳳面前,忽然又凌空翻了三個觔斗,輕飄飄的落下。滿頭白髮蒼蒼,彎著腰不停的咳嗽。
    陸小鳳板著臉,道:「你們知不知道這猴精是誰?」
    木道人微笑道:「司空摘星,是個猴精,我下午已經聽見過了。」
    司空摘星歎了口氣,道:「看來我的易容術好像已變得一點用都沒有!」
    木道人道:「你不該施展這種輕功的,除了司空摘星外,誰有這麼高的輕功?」
    陸小鳳道:「我!」
    司空摘星笑道:「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蟲吃了也會飛。」
    陸小鳳故意裝作聽不見,瞪著他身上的緞帶,道:「你偷了我一條,還了我兩條。」
    司空摘星道:「我這人一向夠朋友,知道你忘了替自己留下一條,就特地替你找了兩條。」
    陸小鳳道:「你是從哪裡找來的?」
    司空摘星道:「莫忘記我是偷王之王!」
    陸小鳳道:「難道你把司馬紫衣和唐天縱的都偷了來?」
    司空摘星笑了笑,忽然伸手向前面一指,道:「你看看前面來的是誰?」
    遠方又有兩條人影掠過來,左邊的一個人身形縱起時雙肩上聳,好像隨時都在準備掏暗器,用的正是唐家獨門輕功身法。右邊的一個人身法卻顯得很笨拙,好像因為硬功練得太久,若不是唐天縱特地等他,早已遠遠落在後面。
    老實和尚道:「唐家的少爺果然來了!」
    木道人道:「還有一個人是誰?」
    老實和尚道:「是卜巨。」來的果然是卜巨,看見陸小鳳,他臉上又露出那種帶著譏諷的微笑,好像是在向陸小鳳示威──你不給老子緞帶,老子還是來了。
    他身上居然也繫著條緞帶,顏色奇特,在月光下看來,忽而淺紫,忽而銀灰,無疑也是用變色綢做成的,這種緞帶本來只有六條,陸小鳳身上兩條,老實和尚、木道人、司空摘星各一條,再加上他們兩條,已變成七條。
    六條緞帶怎麼會變成七條?多出來的這條是哪裡來的?
    卜巨得意洋洋的走上橋頭,唐天縱臉色鐵青,連眼角都沒有看陸小鳳。
    陸小鳳知道就算問他們,他們也不會說,何況這時他已沒時間去問。太和門裡,已竄出條人影,背後斜背長劍,一身御前帶刀侍衛的服色,穿在他身上竟嫌小了些,最近他顯然又發福了,但他的身法卻還是很靈活輕健,正是大內高手中的殷羨殷三爺。
    他的臉色也是鐵青的,沉著臉道:「我知道諸位都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可是諸位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這裡可不是茶館,諸位要聊天說笑,可來錯地方了。」
    他的人一來,就先打了頓官腔,大家也只好聽著,這件事他們擔的關係實在很大,心情難免會緊張,脾氣也就難免暴躁些。何況,這裡的確也不是聊天說笑的地方。
    殷羨臉色總算緩和了些,看了看這六個人,道:「現在諸位既然已全都到了,就請進去吧,過了大月台,裡面那個大殿,就是太和殿。」
    木道人道:「也就是金鑾殿?」
    殷羨點點頭,道:「皇城裡最高的就是太和殿,那兩位大爺既然一定要在紫禁之巔上過手,諸位也不妨先上去等著。」
    他看了看卜巨,又看了看其中一個連腰都直不起來的白髮老頭子,冷冷道:「諸位既然敢來,輕功當然全都有兩下子,可是我還想提醒諸位一聲,那地方可不像平常人家的屋頂,能夠上去已算不容易,上面鋪著的又是滑不留腳的琉璃瓦,諸位腳底下可得留點神,萬一從上面摔下來,大家的漏子都不小。」
    卜巨的臉色很沉重,已笑不出來,司空摘星好像也在偷偷的歎氣,陸小鳳一直到現在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他剛想開口,殷羨忽然道:「你暫時先別上去,還有個人在等著你。」
    陸小鳳道:「誰?」
    殷羨道:「你若想見他,就跟我來。」
    他雙臂一振,旱地拔蔥,身子斜斜的竄了出去,好像有意在這些人面前顯露一下他的輕功。
    他的輕功確實不弱,一竄之勢,已出去三四丈。陸小鳳遠遠的在他後面跟著,並不想壓住他的風頭,殷羨更有心賣弄,又一個翻身,竟施展出燕子飛雲的絕頂輕功。
    誰知他身形剛施展,突聽「嗖」的一聲,一個人輕飄飄的從他身旁掠過,毫不費力就趕過了他,卻是那連腰都直不起來的白髮老頭子。
    一進了太和門,陸小鳳的心情就不同了,非但再也笑不出,連呼吸都輕了些。天威難犯,九重天子的威嚴,還是他們這些武林豪傑不敢輕犯的。
    就連陸小鳳都不敢。丹墀下的兩列品級台,看來雖然只不過是平平常常的幾十塊石頭,可是想到大朝賀時,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垂首肅立,等著天子傳呼時的景象,陸小鳳也不禁覺得身子裡的血在發熱。
    世上的奇才異士,英雄好漢,絞盡腦汁,費盡心血,有的甚至不惜拼了性命,為的也只不過是想到這品級台上來站一站。
    丹墀後的太和殿,更是氣象莊嚴,抬頭望去,閃閃生光的殿脊,彷彿矗立在雲端。太和殿旁是保和殿。保和殿旁、乾清門外的台階西邊,靠北牆有三間平房,黑漆的門緊閉,窗子裡隱約有燈光映出來,黯淡的燈光照著門上掛的一塊白柚木牌,上面竟赫然寫著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妄入者斬!」
    殷羨居然就把陸小鳳帶到了這裡,居然就在這道門停下,道:「有人在裡面等你,你進去吧!」
    陸小鳳立刻搖了搖頭,苦笑道:「我還認得字,我也不想被人斬掉腦袋。」
    殷羨也笑了笑,道:「我叫你進去,天大的關係,也有我擔當,你怕什麼?」
    陸小鳳看著他,看起來他倒不像要害人的樣子,可是到了這種掌管天下大事的內閣重地,陸小鳳也不能不特別謹慎,還是寧可站在外面。
    殷羨又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不出誰在裡面等你?」
    陸小鳳搖搖頭,道:「究竟是誰?」
    殷羨道:「西門吹雪。」
    陸小鳳怔了怔,道:「他怎麼進去的?」
    殷羨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道:「我們也都在他身上下了注,對他當然不能不優待些,先讓他好好的歇著,才有精神去接住那一招『天外飛仙』。」 
    陸小鳳也笑了。
    殷羨又道:「這地方雖然是機密重地,可是現在皇上已就寢了,距離早朝的時候也還早,除了我們這些侍衛老爺,絕不會有別人到這裡來!」他帶著笑,拍了拍陸小鳳的肩,又道:「所以你只管放心進去吧,若有什麼對付葉孤城的絕招,也不妨教給他兩手,反正我們都是站在他這邊的!」
    剛才雖然官腔十足,現在卻像是變了個人,連笑都顯得親切,而且還替陸小鳳推開了門。
    陸小鳳也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輕輕道:「幾時你有空到外面,我請你喝酒。」
    屋子並不大,陳設也很簡陋,卻自然有種莊嚴肅殺之氣,世上千千萬萬人的生死榮辱,在這裡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決定了。
    無論誰第一次走進這屋子,都無疑是他一生中最興奮的時候。陸小鳳悄悄的走進來,心跳得也彷彿比平時快了很多。
    西門吹雪正背負著雙手,靜靜的站在小窗下,一身白衣如雪,他當然聽見有人推門進來,卻沒有回頭,好像已知道來的一定是陸小鳳。
    陸小鳳也沒有開口。
    門已掩起,燈光如豆,屋子裡陰森而潮濕,他只覺得手腳也是冰冷的,很想喝杯酒,這地方當然沒有酒,但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辛酸血淚。
    陸小鳳在心裡歎了口氣,終於明白自己並不是天下煩惱最多的人,天天要到這屋子來的那些人,煩惱都遠比他多得多。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回頭,卻忽然道:「你又到我那裡去過?」
    陸小鳳道:「剛去過。」
    西門吹雪道:「你已見過她?」
    陸小鳳道:「嗯。」
    西門吹雪道:「她……她是不是還能撐得住?」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你也該知道她並不是個柔弱的女人,三英四秀在江湖中的名頭,並不見得比我們差!」
    他臉上雖在笑,心卻已沉了下去。決戰已迫在眉睫,決定他生死命運的時刻就在眼前,可是這個人心裡卻還在掛念著他的妻子,甚至連他的劍都放了下來!
    陸小鳳幾乎不能相信這個人就是以前那個西門吹雪,但他又不禁覺得有些安慰,因為西門吹雪畢竟也變成有血有肉的人了。
    西門吹雪霍然回過頭,看著他,道:「我們是不是朋友?」
    陸小鳳道:「是!」
    西門吹雪道:「我若死了,你肯不肯替我照顧她?」
    陸小鳳道:「不肯。」
    西門吹雪的臉色更蒼白,變色道:「你不肯?」
    陸小鳳道:「我不肯,只因為你現在已變得不像是我的朋友了,我的朋友都是男子漢,絕不會未求生,先求死的。」
    西門吹雪道:「我並未求死。」
    陸小鳳冷笑道:「可是你現在心裡想的卻只有死,你為什麼不想想你以前的輝煌戰績,為什麼不想想擊敗葉孤城的法子?」
    西門吹雪瞪著他,過了很久,才低下頭,凝視著桌上的劍,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劍。
    他拔劍的手法還是那麼迅速,那麼優美,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人能比得上。
    司馬紫衣拔劍的動作雖然也很輕捷巧妙,可是跟他比起來,卻像是屠夫從死豬身上拔刀。
    陸小鳳忽然也問道:「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西門吹雪遲疑著,終於點了點頭。
    陸小鳳道:「我說的話,你信不信?」
    西門吹雪又點點頭。
    陸小鳳道:「那麼我告訴你,我幾乎有把握接住世上所有劍客的出手一擊,只有一個是例外。」
    他盯著西門吹雪的眼睛,慢慢地接著道:「這個人就是你!」
    西門吹雪凝視著手裡的劍,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奇異的紅暈。
    燈光似已忽然亮了些,劍上的光華也更亮了。
    陸小鳳立刻覺得有股森嚴的劍氣,直迫他眉睫而來,他知道西門吹雪恢復了信心。
    對一個情緒低落的人來說,朋友的一句鼓勵,甚至比世上所有的良藥都有用。
    陸小鳳目中露出笑意,什麼話都沒有再說,輕輕地轉身走了出去。
    門外月明如水!
    九月十五日,夜。
    月明如水。
    陸小鳳從那扇「妄入者死」的黑漆門中走出來,沿著北牆下的陰影,走向太和殿,正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掠上去,忽然發現大殿的陰影下,居然有個人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顯得說不出的孤獨頹廢。
    他用不著再看第二眼,就知道這個人是卜巨,他已看出卜巨的輕功並不高,要掠上這飛闕入雲的金鑾殿,卻一定要有絕頂的輕功。
    卜巨剛才對他那種笑容,他還沒有忘記,他想過去對卜巨那麼樣笑一笑,可是他走過去的時候,臉上露出的卻只有同情和安慰。
    只不過同情有時也像譏諷一樣傷人。
    卜巨看了他一眼,霍然扭轉頭。
    陸小鳳忽然道:「從前有只麻雀,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因為它會飛上天,它看見隻老虎,就要和老虎比比,看誰飛得高,你知不知道老虎怎麼辦?」
    卜巨搖搖頭。
    他本來已準備要走的,可是他想不通陸小鳳為什麼會說起故事來,不由自主也想聽下去。好奇心本是人人都有的。
    陸小鳳道:「老虎當然不會飛,它只不過吹了口氣,就把麻雀吞下肚去。」
    他笑了笑,道:「從那次之後,再也沒有麻雀去找老虎比飛了,因為麻雀也已明白,能飛得高的,並不一定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卜巨也笑了,笑容中充滿了感激,心裡充滿了溫暖,他忽然發現陸小鳳並不是他以前想像中的那種混蛋。
    陸小鳳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有沒有看過老虎爬繩子?」
    卜巨道:「沒有。」
    陸小鳳道:「我也沒有,可是我想看看。」
    卜巨道:「你有沒有看見過身上帶著繩子的老虎?」
    陸小鳳道:「沒有。」
    卜巨道:「那麼現在你就已看見了。」
    他身上本就準備了條長索,卻一直沒有勇氣拿出來,他寧死也不願丟人。
    陸小鳳微笑著接過繩子,抬起頭輕輕吐出口氣,苦笑道:「這上面只怕連麻雀都未必飛得上去。」
    從下面看上去,太和殿的飛簷,就像是個鉤子,連月亮都可以鉤住。
    這麼高的地方,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一掠而上,陸小鳳也不能。
    可是他有法子。
    卜巨從下面看著他,只見他忽而如壁虎游牆,忽而如靈猿躍枝,接連幾個起落後就已看不見了。
    別人都是從前面上去的,他並沒有看見,因為那時候他已一個人偷偷的溜到後面來,但他卻相信他們的輕功絕對比不上陸小鳳。
    因為他已將陸小鳳當做自己的朋友。
    飛簷上已有長索垂下,他心裡覺得更溫暖!──能交到陸小鳳這種朋友,實在真不錯。
    大殿頂上鋪滿了黃金般的琉璃瓦,在月下看來,就像是一片黃金世界。
    陸小鳳將長索繫上飛簷,轉過頭,忽然怔住了!
    這上面本來應該只有五個人,可是他一眼看過去,就已看見十三四個,每個人身上都有條變色的緞帶,其中還不包括他所知道的那五個人,老實和尚還在殿脊另一邊。
    他並沒有看清這些人的臉,高聳的殿脊後,已有個人竄過來,臉色蒼白,面帶冷笑,正是大內四高手中的丁四爺丁敖。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丁敖冷笑道:「我正想問你。」
    陸小鳳道:「問我?」
    丁敖道:「我們交給你幾條緞帶?」
    陸小鳳道:「六條。」
    丁敖道:「現在來的人卻已有二十一個,他們這些緞帶是從哪裡來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我也正想問你。」
    殿脊上又有兩個人走過來。殷羨走在前面,後面的是「瀟湘劍客」魏子雲。
    殷羨走得很快,顯得很緊張,魏子雲卻是氣度安穩,步履從容。
    在這種陡如急坡,滑如堅冰的琉璃瓦上,要慢慢地走遠比奔跑縱跳困難,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從容鎮定更不容易。
    陸小鳳已看出這位號稱大內第一高手的「瀟湘劍客」,絕不是空有虛名的人,他的武功和定力,都絕不在任何一位武林名家之下。
    殷羨衝過來,沉聲道:「你們問來問去,問出了什麼沒有?」
    陸小鳳苦笑著搖搖頭。
    魏子雲道:「這種事本來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問得出來的,現在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
    殷羨道:「現在我們應該怎麼辦?」
    魏子雲道:「加強戒備,以防有變。」
    他沉吟著,又道:「你傳話下去,把這地方的守衛暗卡全都增加一倍,不許任何人隨意走動。」
    殷羨道:「是。」
    魏子雲道:「老四去調集人手,必要時我們不妨將乾清門侍衛和裡面輪休的人也調出來,從現在起,無論誰都只許走出去,不許進來。」
    丁敖道:「是。」
    他們顯然已經練成了一種特別的身法,上下大殿,身子一翻,就沒入飛簷後。
    魏子雲這才抬起頭,對陸小鳳笑了笑,道:「我們四面去看看如何?」
    陸小鳳道:「好極了。」
    這地方並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完的,看來也不似是間屋頂,卻有點像是片廣場,中間有屋脊隆起,又像是片山坡。
    這邊的人一共有十三個,大多數都是單獨一個人站在那裡,靜候決戰開始,絕不跟別的人交談。
    他們身上都沒有帶兵刃,帽子都壓得很低,有的臉上彷彿戴著極精巧的人皮面具,顯然都不願被人認出他們的本來面目。
    魏子雲和陸小鳳從他們面前走過去,他們也好像沒有看見。
    這些人是什麼來歷?行蹤為什麼如此詭秘?
    魏子雲還是走得很慢,說話的聲音也很低,緩緩道:「你能不能看出他們的身份來歷?」
    陸小鳳搖搖頭。
    魏子雲道:「以我看,這些人很可能都是黑道上的朋友。」
    陸小鳳道:「哦?」
    魏子雲道:「這兩天京城裡黑道朋友也到了不少,據說其中有幾位是早已金盆洗手的前輩豪傑,也有幾位是身背重案,又有極厲害仇家的隱名高手.都久已不曾在江湖中走動。」
    陸小鳳道:「這就難怪他們不願以真面目示人了。」
    魏子雲道:「這些人行蹤秘密,來意卻不惡,也許只不過因為靜極思動,想來看當代兩位名劍客的身手風采。」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魏子雲道:「令我想不通的是,他們身上怎麼也會有這種緞帶?」
    陸小鳳沉吟著,道:「除了皇宮大內外,別的地方絕沒有這種緞帶?」
    魏子雲道:「絕沒有。」
    他又解釋著道:「這種變色緞還是大行皇帝在世時,從波斯進貢來的,本就不多,近年來已只剩下一兩匹,連宮裡的姑娘都很珍惜。」
    陸小鳳不說話了,他忽然想起了司空摘星。
    魏子雲道:「我倒也知道有位「偷王之王」已到了京城,而且已到了這裡。」
    陸小鳳忍不住道:「你認為緞帶是他盜出去的?」
    魏子雲笑了笑,道:「這件事我們昨天早上才決定,在我們決定之前,這種緞帶在他眼中看來,絕不會有什麼價值,他當然不會冒險來偷盜。」
    陸小鳳道:「可是昨天晚上……」
    魏子雲淡淡道:「昨天晚上我們四個人都在裡面,通宵未睡,輪流當值,就算有只蒼蠅飛進來,我們也不會讓他再飛出去。」
    他聲音裡充滿自信,陸小鳳鬆了口氣,道:「所以你並沒有懷疑他。」
    魏子雲道:「沒有。」
    陸小鳳道:「你懷疑的是誰?」
    魏子雲聲音壓得更低,道:「能將這緞帶盜出去的,只有四個人。」
    陸小鳳道:「四個人?」
    魏子雲道:「就是我們兄弟四個人。」
    陸小鳳輕輕吐出口氣,這句話本來是他想說的,想不到魏子雲自己反而說了出來,看來這位「瀟湘劍客」不但思慮周密,而且耿直公正。
    魏子雲道:「其實你也該想到,據說外面已有人肯出五萬兩銀子買一條緞帶,黑道上的朋友錢財來得容易,出價可能更高。」
    陸小鳳歎道:「人為財死,財帛動人心,為了錢財,有些人的確是什麼事都能做得出的。」
    魏子雲也歎了口氣,道:「殷羨交遊廣闊,揮金如土,丁敖正當少年,難免風流,屠老二雖是比較穩重,可是胸懷大志,早已想在江湖中獨創一派,自立宗主,所以一直都暗中跟他以前的朋友保持聯絡,這些都是很花錢的事,只憑一份六等侍衛的俸祿,是養不活他們的。」
    他抬起頭,凝視著陸小鳳,又道:「但他們都是我的好兄弟,若沒有真憑實據,我心裡縱然有所懷疑,也不能說出來,免得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陸小鳳道:「難道你想要我替你找出真憑實據來?」
    魏子雲又笑了笑,道:「這件事你也難脫關係,若能查出真相,豈非大家都有好處?」
    陸小鳳只有苦笑。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確沒有看錯這個人,這人有時的確是條老狐狸。
    大殿屋脊的另一邊,人反而比較少些,除了老實和尚、司空摘星、木道人、唐天縱和剛上來的卜巨外,就只是多了嚴人英和古松居士兩個人。
    司馬紫衣居然沒有來,古松居士解釋道:「司馬莊主有事急著趕回江南,卻將緞帶讓給了我。」
    陸小鳳瞭解司馬紫衣的心情,以他的為人,當然非回去不可。
    他也無顏再見陸小鳳。
    一些有了一派宗主身份的武林前輩,愛惜羽毛,自尊自重,當然絕不會去買來歷不明的緞帶,別人也不會拿去賣給他們。
    所以這些人反而沒有露面。
    魏子雲道:「我已將禁城的四門全都封鎖,從現在起,絕不會再有人進來。」
    陸小鳳道:「葉孤城呢?」
    魏子雲道:「白雲城主早已到了。」
    陸小鳳道:「他人在哪裡?」
    魏子雲道:「他們約定在子時交手,我已將他安排在隆宗門外戶部朝房裡歇下,不過,看來他好像……」
    陸小鳳道:「好像怎樣?」
    魏子雲歎道:「他的臉色很不好,有人說他重傷未癒,好像並不是謠傳。」
    他沒有接著說下去,忽又笑了笑,道:「那幾位朋友好像都在等你過去,你只管請便。」
    那邊的確有好幾雙眼睛都在看著陸小鳳──司空摘星的眼睛在笑,老實和尚的眼睛在生氣,卜巨和嚴人英的眼睛裡充滿感激。
    陸小鳳走過去拍了拍嚴人英的肩,微笑道:「你怎麼來遲了?」
    嚴人英道:「我……我本來不敢來的。」
    陸小鳳道:「不敢?為什麼不敢?」
    嚴人英的臉彷彿有些發紅,苦笑道:「若不是老實大師助了我一臂之力,我就算來了,很可能也只有在下面站著。」
    陸小鳳笑道:「老實大師!我倒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稱呼他。」
    他笑嘻嘻的看著老實和尚,好像又想過去找這和尚的麻煩。
    誰知他剛走了兩步,突然閃電出手,抓住了司空摘星的手腕。
    司空摘星嚇了一大跳,失聲道:「緞帶我已還給了你,你還找我麻煩幹什麼?」
    陸小鳳沉著臉,冷冷道:「我就是要問你,你這兩條緞帶從哪裡偷來的?」
    司空摘星道:「我一定要告訴你?」
    陸小鳳道:「你若不說,我就要你這隻手永遠再也休想偷人家的東西。」
    他的手在用力,竟已將司空摘星的手捏得格格作響。
    司空摘星歎了口氣,苦笑道:「其實我就算說出來,你也未必會相信。」
    陸小鳳道:「你說說看!」
    司空摘星道:「這兩條緞帶我倒真不是偷來的,是別人買來送給我的,因為他欠我的情。」
    陸小鳳道:「這人是誰?」
    司空摘星道:「人家花了好幾萬兩銀子買東西送給我,只要我替他保守秘密,我就算對你很夠朋友,至少也不能這麼快就出賣他呀!」
    陸小鳳道:「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出賣他?」
    司空摘星道:「最少也得等兩三天。」
    兩三天之後,這件事也許已事過境遷,再說出來也沒有用了。
    陸小鳳目光閃動,道:「那個人是不是只要你替他保守兩三天的秘密?」
    司空摘星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陸小鳳道:「現在你一定不說?」
    司空摘星淡淡道:「你就算捏碎我這隻手也沒關係,我反正已準備改行。」
    陸小鳳也知道他偷東西的時候雖然常常六親不認,卻絕不是個會出賣朋友的人,他忽然笑了笑,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
    司空摘星笑道:「你知道?你為什麼不說給我聽聽。」
    陸小鳳道:「附耳過來。」
    他果然在司空摘星耳邊輕輕的說了一個人的名字。
    司空摘星忽然笑不出了,陸小鳳眼睛裡卻發出了光,他已看出自己並沒有猜錯。
    七八條斷斷續續、零零碎碎的線索,現在終於已將它連接起來,只不過還差最後一顆扣子而已。
    司空摘星又在歎息著,喃喃道:「這人說我是猴精,其實他自己才是……」
    他的話忽然被打斷,殷羨忽然又從飛簷下出現,道:「白雲城主來了。」
    月光下果然出現條白衣人影,身形飄飄,宛如御風,輕功之高,竟不在司空摘星之下。
    司空摘星又歎了口氣,道:「想不到葉孤城也有這麼高的輕功。」
    陸小鳳眼睛裡卻帶著種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吐出口氣,帶著笑道:「輕功若不高,又怎能使得出那一著『天外飛仙』?」
    月已中天。
    殿脊前後幾乎都站滿了人,除了那十三個不願露出真面目的神秘人物,
    還有七位都穿著御前帶刀侍衛的服飾,顯然都是大內中的高手,也想來看看當代兩大劍客的風采。
    從殿脊上,居高臨下,看得反而比較清楚一些。
    在月光下看來,葉孤城臉上果然全無血色,西門吹雪的臉雖然很蒼白,卻還有些生氣。
    兩個人全都是白衣如雪,一塵不染,臉上全都完全沒有表情。
    在這一刻間,他們的人已變得像他們的劍一樣,冷酷鋒利,已完全沒有人的情感。
    兩個人卻是互相凝視著,眼睛裡都在互相發著光。
    每個人都距離他們很遠,他們的劍雖然還沒出鞘,劍氣卻已令人心驚。
    ──這種凌厲的劍氣,本就是他們自己本身發出來的。
    ──可怕的也是他們本身這個人,並不是他們手裡的劍。
    葉孤城忽然道:「一別多年,別來無恙?」
    西門吹雪道:「多蒙成全,僥倖安好。」
    葉孤城道:「舊事何必重提,今日之戰,你我必當各盡全力。」
    西門吹雪道:「是。」
    葉孤城道:「很好。」
    他說話的聲音本已顯得中氣不足,說了兩句話後,竟似已在喘息。
    西門吹雪卻還是面無表情,視若不見,揚起手中劍,冷冷道:「此劍乃天下利器,劍鋒三尺七寸,淨重七斤十三兩。」
    葉孤城道:「好劍!」
    西門吹雪道:「確是好劍!」
    葉孤城也揚起手中劍,道:「此劍乃海外寒劍精英,吹毛斷髮,劍鋒三尺三,淨重六斤四兩。」
    西門吹雪道:「好劍!」
    葉孤城道:「本是好劍!」
    兩人的劍雖已揚起,卻仍未出鞘──拔劍的動作,也是劍法中不可缺少的一門,兩人顯然也要比個高下。
    魏子雲忽然道:「兩位都是當代之劍術名家,負天下之重望,劍上當必不致淬毒,更不會秘藏機簧暗器。」
    四下寂靜無聲,呼吸可聞,都在等著他說下去。
    魏子雲道:「只不過這一戰曠絕古今,必傳後世,未審兩位是否能將佩劍交換查視,以昭大信?」
    葉孤城立刻道:「謹遵台命。」
    西門吹雪沉默著,過了很久,終於也慢慢地點了點頭。
    假如在一個月前,他是絕不會點頭的,生死決戰之前,制敵利器怎可離手?
    但現在他已變了,緩緩道:「我的劍只能交給一個人。」
    魏子雲道:「是不是陸小鳳陸大俠?」
    西門吹雪道:「是。」
    魏子雲道:「葉城主的劍呢?」
    葉孤城道:「一事不煩兩主,陸大俠也正是我所深信的人。」
    司空摘星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這小子連和尚的饅頭都要偷,居然還有人會相信他,奇怪奇怪。」
    他說話的聲音雖低,但是在此時此刻,每個字別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木道人忍不住要笑了,卜巨忽然也大聲道:「陸大俠仁義無雙,莫說是一口劍,就算是我的腦袋,我卜巨也一樣交給他。」
    嚴人英立刻也跟著道:「在下嚴人英雖然是個無名小卒,可是對陸大俠的仰慕,也和這位卜幫主完全一樣。」
    其實嚴人英當然不是無名小卒,「開天掌」卜巨不但名頭響亮,說起話來更聲若洪鐘,兩個人搶著替陸小鳳說話,好像生怕別人誤會了他。
    司空摘星只有苦笑,悄悄對陸小鳳道:「莫忘記大家是來看葉孤城和西門吹雪的。」
    陸小鳳道:「我知道。」
    司空摘星道:「可是大家現在卻全都看著你。」
    陸小鳳笑了笑,大步走出去,先走到西門吹雪面前,接過他的劍,回頭就走,又去接下葉孤城的劍,將兩柄劍放在手裡,喃喃道:「果然都是好劍。」
    魏子雲道:「這就請陸大俠將這兩柄劍讓他們兩位交換,過一過目。」
    陸小鳳道:「你要我把西門吹雪的劍交給葉孤城,把葉孤城的劍交給西門吹雪麼?」
    魏子雲道:「不錯。」
    陸小鳳道:「不行。」
    魏子雲怔了怔,道:「為什麼不行?」
    陸小鳳忽然道:「這麼好的兩口劍,到了我手裡,我怎麼捨得再送出去?」
    魏子雲怔住。
    陸小鳳把劍鞘夾在脅下,手腕一反,兩劍全都出鞘,劍氣衝霄,光華耀眼,連天上的一輪圓月都似已失去了顏色。
    大家心裡都在暗問自己:「這兩柄劍若是到了我手裡,我是不是捨得再送出去?」
    陸小鳳又道:「利器神物惟有德者居之,這句話各位聽說過沒有?」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
    陸小鳳道:「這句話我聽說過,我也看出了這兩柄劍上沒有花樣。」
    這句話說完,劍已入鞘,他忽然抬起手,將一柄劍拋給了西門吹雪,一柄劍拋給了葉孤城,就揚長走了回去。
    大家又全怔住。
    司空摘星忍不住道:「你這是幹什麼?」
    陸小鳳淡淡道:「我只不過讓他們明白,下次再有這種事,千萬莫要找我,我的麻煩已夠多了,已不想再管這種無聊的事。」
    司空摘星道:「這是無聊的事?」
    陸小鳳道:「兩個人無冤無仇,卻偏偏恨不得一劍刺穿對方的咽喉,這種事若不是無聊,還有什麼事無聊?」
    司空摘星已明白陸小鳳的意思,是希望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彼此手下都留點情,比武較技,並不一定非要殺人不可。
    這意思別人當然也已明白,魏子雲干哼兩聲道:「子時已過,明日還有早朝,兩位這一戰盼能以半個時辰為限,過時則以不分勝負論,高手較技,本就爭在一招之間,半個時辰想必已足夠。」
    他再也不提換劍的事,決戰總算已將開始,大家又屏聲靜氣,拭目而待。
    西門吹雪左手握著劍鞘,右手下垂至膝,剛才的事,對他竟完全沒有絲毫影響,他的人看起來還是像把已出了鞘的劍,冷酷、尖銳、鋒利。
    葉孤城的臉色卻更難看,反手將長劍夾在身後,動作竟似有些遲鈍,而且還不停地輕輕咳嗽。
    跟西門吹雪比起來,他實在顯得蒼老衰弱得多,有的人眼睛裡已不禁露出同情之色,這一戰的勝負,已不問可知了。
    西門吹雪卻仍然面無表情,視而不見。他本就是個無情的人。
    他的劍更無情!
    葉孤城終於挺起胸,凝視著他手裡的劍,緩緩道:「利劍本為凶器,我少年練劍,至今三十年,本就隨時隨刻都在等著死於劍下。」
    西門吹雪在聽著。
    葉孤城又喘了口氣,才接著道:「所以今日這一戰,你我劍下都不必留情,學劍的人能死在高手劍下,豈非也已無憾?」
    西門吹雪道:「是。」
    有的人已不禁在心裡拍手,他們來看的,本就是這兩位絕代劍客生死一搏的全力之戰,劍下若是留餘力,這一戰還有什麼看頭?
    葉孤城深深呼吸,道:「請。」
    西門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葉孤城道:「等一等?還要等多久?」
    西門吹雪道:「等傷口不再流血。」
    葉孤城道:「誰受了傷?誰在流血?」
    西門吹雪道:「你!」
    葉孤城吐出口氣,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胸膛,身子忽然像是搖搖欲倒。 
    大家跟著他看過去,才發現他雪白的衣服上,已滲出了一片鮮紅的血跡。他果然受了傷,而且傷口流血不止,可是這個驕傲的人卻還是咬著牙來應付,明知必死,也不肯退縮半步。
    西門吹雪冷笑道:「我的劍雖是殺人的凶器,卻從不殺一心要來求死的人。」
    葉孤城厲聲道:「我豈是來求死的?」
    西門吹雪道:「你若無心求死,等一個月再來,我也等你一個月。」
    他忽然轉過身,凌空一掠,沒入飛簷下。
    葉孤城想追過去,大喝道:「你……」
    一個字剛說出,嘴裡也噴出一口鮮血,人也支持不住了。
    現在他非但已追不上西門吹雪,就算是個孩子,他只怕也都追不上。
    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又一次怔住。
    這一戰本已波瀾起伏,隨時都有變化,現在居然忽又急轉直下,就像是一台戲密鑼緊鼓的響了半天,文武場面都已到齊,誰知主角剛出來,就忽然已草草收場,連敲鑼打鼓的人都難免要失望。
    司空摘星忽然笑了,大笑。
    老實和尚瞪眼道:「你笑什麼?」
    司空摘星笑道:「我在笑那些花了幾萬兩銀子買條緞帶的人。」
    可是他笑得還嫌早了些,就在這時,陸小鳳已飛躍而起,厲聲道:「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