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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油鍋

健馬長嘶,向前急奔。
    三個人都已坐下來,冷冷的看著陸小鳳,一個是高濤,一個是海奇闊。
    第三個人卻不是表哥,是杜鐵心。
    車底的夾層中本來明明只有表哥一個人的,現在反而偏偏少了他一個。他的人到哪裡去了?
    這三個人是怎麼來的?在前面趕車的是誰?是不是那個本來應該在買酒的車伕?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想說話,卻說不出。
    他們點穴的手法很重,他臉上的肌肉都已僵硬麻木,非但說不出話,連笑都笑不出。
    他們顯然並不想聽他說話,也不想看他笑,可是等到他們要他說話的時候,他想不說都不行。
    杜鐵心的手張開,又握緊,指節發出一連串爆竹般的響聲。
    高濤看著他的手,忽然問道:「你做刑堂的堂主,一共做了多少年?」
    杜鐵心道:「十九年。」
    高濤道:「在你這雙手下面,有沒有人敢不說實話的?」
    杜鐵心道:「沒有。」
    高濤道:「據說你本來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做總瓢把子的,你為什麼不幹?」
    杜鐵心道:「因為刑堂有趣。」
    高濤道:「因為你喜歡看別人受罪?」
    杜鐵心道:「不錯。」
    高濤笑了,海奇闊也笑了,兩個人的笑聲就像生了銹的鐵器在摩擦,令人聽得牙齦發軟。
    海奇闊笑道:「我倒真想看看他當年的手段。」
    高濤道:「你馬上就會看到的。」
    海奇闊道:「刑堂已佈置好了?」
    高濤點點頭。
    海奇闊道:「據說昔年三十六寨裡的叛徒,寧可下油鍋,也不願進他的刑堂。」
    高濤道:「一點也不錯。」
    海奇闊道:「他是不是有套很特別的法子對付叛徒?」
    高濤陰惻惻的笑道:「不但特別,而且有趣。」
    陸小鳳閉上眼睛,只恨不得將耳朵也塞住,這話聽來實在讓人很不愉快,卻又偏偏不是假話。
    高濤忽又像唱歌一樣唱著道:「將入刑堂,傷心斷腸,入了刑堂,喊爹喊娘。」
    海奇闊眨著眼,故意問道:「出了刑堂呢?」
    高濤道:「出了刑堂,已見閻王。」
    杜鐵心冷冷道:「入了刑堂,就已如見閻王了。」
    高濤道:「刑堂裡也有閻王?」
    杜鐵心道:「我就是閻王。」
    車窗外忽然變得一片漆黑,連星光月色都已看不見,車聲隆隆,響得震耳,馬車竟似已駛入了一個幽深的山洞,在洞中又走了段路才停下。
    高濤長長吐出口氣,道:「到了。」
    海奇闊道:「這裡就是黑心老杜的刑堂?」
    高濤吃吃的笑道:「這裡也就是閻王老子的森羅殿。」
    海奇闊將陸小鳳從車廂裡拿了出來,就像是拿著口破麻袋一樣,既不小心,也不在乎,一下子撞上車門,一下子又撞上山壁,撞得陸小鳳腦袋發暈,連骨頭都快散了。
    高濤故意歎了口氣,道:「你手裡鉤著的是個活人,不是破麻袋,你怎麼不小心一點?」
    海奇闊道:「我看不見。」
    這倒也不是假話,山洞裡實在太黑,簡直伸手不見五指。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越走路越窄,被撞的機會更多。
    現在連陸小鳳自己都覺得自己變得像是口破麻袋了。
    幸好就在這時,前面山壁上「格格」的在響,忽然有了一塊石壁翻了起來,露出個洞穴,裡面居然有光。
    不但有光,還有桌椅。
    桌上擺著對死人靈堂裡用的白蠟燭,已經被燃掉一大半。
    燭火閃爍,風是從洞穴上一條裂隙中吹進來的,就好像特地為這裡造出的通風口。
    海奇闊隨隨便便的將陸小鳳往桌子前面一摔,歎息著道:「這真是個好地方。」
    高濤道:「就算有十萬個人在附近找上三年六個月,也一定找不到這裡面來。」
    海奇闊用鉤子敲了敲陸小鳳的頭,道:「若是找不到,誰來救他?」
    高濤笑道:「他就算真的喊爹叫娘,也沒有人會救他的。」
    海奇闊道:「那麼他豈非已死定了?」
    杜鐵心道:「他不會死得太快。」
    海奇闊道:「為什麼?」
    杜鐵心冷冷道:「因為我一定會讓他慢慢的死,很慢、很慢!」
    海奇闊道:「他想死快一點都不行?」
    杜鐵心道:「不行。」
    海奇闊笑了,發現高濤正低著頭,好像正在研究陸小鳳身體的構造,就問道:「若是由你動手,你準備從哪裡開刀?」
    高濤拍了拍陸小鳳的手,道:「當然是從這兩根寶貝手指頭。」
    海奇闊道:「若是我,就先拔他的兩條眉毛。」
    高濤道:「哪兩條?」
    海奇闊道:「當然是長在嘴上的那兩條。」
    兩個人越說越得意,就像是屠夫在談論著一條待宰的羔羊。
    陸小鳳一向是很看得開的人,也很沉得住氣,可是現在心裡的滋味,卻好像整個人都已在油鍋裡。
    看起來他的確已毫無希望,能夠快點死,已經是運氣。
    誰知就在這時候,外面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了一聲冷笑。
    「是什麼人?」
    高濤、海奇闊、杜鐵心,三個人同時竄了出去。
    三個人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不但反應快,動作快,而且身經百戰,能擋得住他們聯手一擊的人,並沒有幾個。
    外面來的彷彿只有一個人,這個人簡直就像是來送死的。
    他們一竄出去,就採取了包抄之勢,無論來的這人是誰,他們都絕不會讓他再活著走出去。
    海奇闊剽悍兇猛,手上的鐵鉤更是件極霸道的武器,以五丁開山之力,搶在最先。
    杜鐵心單掌護胸,右掌開路,緊貼在他身後。
    又是一聲冷笑,黑暗中突然有劍光一閃,就像是雷霆震怒,閃電生威,卻比閃電更快,更可怕。
    只聽「叮」的一響,一柄鐵鉤打上石壁,火星四濺,鐵鉤上還帶著一條鐵臂。
    杜鐵心已仰面而倒,一股鮮血,泉水般從咽喉間湧出。
    兩個人連慘呼聲都沒有發出,就已氣絕。
    好快的劍!
    劍鋒還在黑暗中閃著光,閃動的劍光中,彷彿有條人影。
    高濤看見了這個人,一步步向後退。
    他的臉已完全扭曲,就好像忽然看見了厲鬼出現,退出幾步,一跤跌在地上,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了出來,整個人都跌成了一灘泥,竟活活的被嚇死。
    誰能讓他怕得這麼厲害?
    誰能有這麼快的劍?
    西門吹雪?
    一個人慢慢的從黑暗中走出來,穿著身灰布長袍,戴著頂簍子般的竹笠。
    不是西門吹雪,是老刀把子。
    陸小鳳的人剛從油鍋裡撈出來,又掉進冰窖裡,全身都已冰冷。
    他一心想抓住這個人的致命要害,這個人當然也想要他的命。
    就算他寧可進油鍋,也不願入杜鐵心的刑堂,可是現在他寧可進刑堂,也不願落入老刀把子的手裡。
    老刀把子的聲音卻很溫和,居然在問:「他們有沒有對你無禮?」
    陸小鳳苦笑。
    剛才被撞了那麼多下,他血脈總算被撞得比較暢通了,已經能說得出話。
    可是此時此刻,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老刀把子道:「不管怎麼樣,我都不能讓你受到他們的委屈,他們還不配。」
    陸小鳳忍不住道:「我現在才知道,你早就準備在事成之後殺了他們的。」
    老刀把子並不否認,道:「斬盡殺絕,連一個都不留!」
    陸小鳳道:「也許滿翠樓那地窖,本來就是他們的葬身之地。」
    老刀把子道:「凌風山莊的地窖也一樣。」
    ──潮濕陰暗的地窖、呼號著想逃命的人、血肉模糊的屍體。
    陸小鳳忍不住想嘔吐,但他忍住了,道:「他們本就是要死的,雖然沒有殺死鐵肩那些人,你的計劃還是沒有失敗。」
    老刀把子笑了笑,道:「我早就說過,我絕不會失敗。」
    陸小鳳也只有承認,現在看起來,最後的勝利的確屬於他。
    老刀把子道:「這就好像攻城一樣,就算你已攻破了九道城,外面雖然已血流成渠,我卻還是太太平平的高臥在城裡。」
    他微笑著道:「因為我的思慮比你更周密,你能攻破九道城,我早巳建立了第十道,到了這道城外,你已筋疲力竭,倒下去了。」
    陸小鳳道:「你算準了我已沒法子揭穿你的真面目?」
    老刀把子道:「現在世上已沒有一個人能為你作證,你說的話,還有誰相信?」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人。」
    老刀把子道:「誰?」
    陸小鳳道:「你自己。」
    老刀把子大笑。
    陸小鳳道:「只有你自己知道我說得不錯,所以你一定要殺我滅口。」
    老刀把子道:「你呢?你自己是不是完全絕對相信你自己的想法?」
    陸小鳳道:「我……」
    老刀把子道:「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絕對相信的,除非你能夠摘下我這頂竹笠來,親眼看見我的真面目。」
    陸小鳳無法否認。
    老刀把子道:「還有件事你也錯了。」
    陸小鳳道:「什麼事?」
    老刀把子道:「我並不想殺你。」
    陸小鳳道:「你不想?」
    老刀把子又笑了笑,道:「我為什麼要殺你?你現在跟死人有什麼兩樣?」他微笑著轉身,施施然走了出去:「不值得我殺的人,我絕不會動手的。」
    陸小鳳忍不住大聲道:「現在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究竟是誰?」
    老刀把子頭也不回,道:「不能。」
    燭光閃動,已將熄滅。
    老刀把子已走了,入口處那塊巨大的石壁,也已密密闔起。
    就算陸小鳳能夠自由活動,也一定沒法子活著從這裡走出去。
    現在這地方就好像是個密封的罐子,連一隻蒼繩都飛不出去。
    ──我為什麼要殺你,現在你跟一個死人又有什麼兩樣?
    沒有兩樣,這密封的罐子,就是他的墳墓。
    每個人遲早都要進墳墓的,只不過活生生的坐在墳墓裡等死,還不如索性早點死了的好。
    最悲哀的是,現在他連死都沒法子死。
    燭淚已將流盡了,他的生命,豈非也正如這根殘燭?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並不是無往不利,無所不能的超人。
    他能從以前那些危機中脫身,也許只不過全憑一點運氣。
    可是遇見老刀把子這種可怕的對手時,運氣就沒有用了。
    ──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絕對相信的,除非你能親眼看見我的真面目。
    現在他已永遠看不到了,他已只有帶著這疑問下地獄去。
    ──為什麼要下地獄?
    ──連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人,不下地獄還能到哪裡去?
    燭光滅了,他卻還活著。
    世上唯一比活生生坐在墳墓中等死更糟的事,就是活生生的坐在黑暗裡等死。
    他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甚至還想起了車窗中那雙發亮的眼睛。
    此時此刻,他為什麼還會想到她?
    難道這個有一雙發亮眼睛的過路女人,和他也有某種奇異而神秘的關係?
    密室中忽然變得很悶熱。
    他已開始流汗,一粒粒汗珠,就像是螞蟻般在他臉上爬過。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能動了。
    ──你有只天下無雙的手,你這兩根手指,就是無價珍寶。
    每個人都這麼說,可是現在,他這兩根手指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力捏一捏他自己的腿,讓他清醒清醒,不要總以為自己了不起。
    只不過清醒了反而更痛苦。
    「如果能睡著多好。」
    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在地獄裡,豈非也痛快得很?
    他睡不著。
    隨著黑暗和悶熱而來的,是疲倦和飢渴,尤其是渴更難忍受。
    這種罪要受到何時為止?
    到死為止。
    什麼時候才能死?
    他忽然大聲唱起歌來,唱的還是那首兒歌:
    「妹妹背著泥娃娃,
    要到花園去看花……」
    黃金般的童年,甜蜜的往事,就連往日的痛苦,現在都已變得很甜蜜。
    原來生命竟是如此可愛,人們為什麼偏偏總是要等到垂死時才知珍惜?
    忽然間,黑暗中發出「格」的一聲響,那塊巨大的山壁忽然翻起。
    燈光照人,一大群人擁了進來,其中有鐵肩、有王十袋、有花滿樓,走在最前面的一個白髮老道士,赫然竟是木道人。
    在垂死時突然獲救,本是最值得歡喜的事,陸小鳳卻忽然覺得一陣怒氣上湧,竟氣得暈了過去。
    四月十五,午後。
    將近黃昏。
    雲房中清涼而安靜,外面竹聲如濤,正是武當掌門接待貴賓的聽竹小院。
    這次來的貴賓就是陸小鳳。
    他動也不動的躺在床上,看著屋頂,看來也跟一個死人沒什麼分別。
    「若不是木道人想起後山有那麼樣一個洞窟,這次你就死定了。」
    說話的是鐵肩:「那本是昔年武當弟子負罪去面壁思過的地方,現在他們的門規已不如昔日的嚴厲,那地方也已很久沒有人去過,這次你實在是運氣。」
    ──運氣?見鬼的運氣!
    「但是你也不能完全感激運氣,帶我們到那裡去找你的,就是木道人。」
    這位少林高僧說得很含蓄,意思卻很明顯。
    他顯然已不再懷疑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否則他為什麼要帶我們去救你?」
    別人想法當然也一樣,這道理本就和「一加一等於二」同樣簡單。
    所以木道人就變成了木真人。
    但是陸小鳳心裡卻很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木道人若殺了他滅口,大家就算找不出證據,心裡也必定難免懷疑。
    但是現在他救了陸小鳳。
    那不但能證明他絕不會是老刀把子,而且還可以獲得大家對他的感激和尊敬。
    陸小鳳只有承認,這的確是他平生所知道的最狡黠縝密的計劃,木道人的確是他平生所遇見過最可怕的對手。
    這件事無疑也是他平生最大的挫折,現在他已只有認輸。
    他心裡雖然很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卻不能說出來,因為他就算說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
    他只問過一句話:「你們怎麼會知道我已遇險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知道你絕不會無緣無故失蹤的,我們又在武當後山一個險坡下,找到了你那輛馬車,車上還留著你一件外衣,衣襟被撕破,上面還有在泥土上掙扎過的痕跡。」
    這幾點已足夠證明他已有了危險,所以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暮色漸臨,外面忽然。向起了清悅的鐘聲。
    「今天是木真人正式即位的大典,無論如何,你都應該去道賀的。」
    看著一個本該受到懲罰的人,反而獲得了榮耀和權力,這種事當然不會讓人覺得很好受的。
    但他卻還是不能不去。
    他不願逃避。
    他要讓木道人知道,這次挫敗的經驗雖慘痛,卻並沒有將他擊倒。
    就算他已非認輸不可,他也要面對面的站在那裡認輸。
    窗外風吹竹葉,夜色忽然間就已籠罩大地。
    大殿裡燈火輝煌。
    戴著紫金冠,佩著七星劍的木真人,在燈光下看來,更顯得尊嚴高貴。
    昔日那遊戲風塵,落拓不羈的木道人根本已不存在了。
    此刻站在這裡的,是武當的第十四代掌門教主木真人,是絕不容任何人輕慢的。
    陸小鳳在心裡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然後他就整肅衣冠,大步走上去,長揖到地:「恭喜道長榮登大位,陸小鳳特來賀喜。」
    木真人微笑,扶住了他的臂,道:「陸大俠千萬不可多禮。」
    陸小鳳也在微笑,道:「道長歷盡艱難,終於如願已償,陸小鳳卻還是陸小鳳,不是陸大俠。」
    他的態度雖恭謹客氣,言詞中卻帶著尖針般的譏誚之意。
    尤其是「如願已償」四個字。
    他忍不住還是要讓木真人知道,他雖然敗了,卻不是呆子。
    木真人微笑道:「既然陸小鳳還是陸小鳳,那麼老道士也依舊還是老道士,所以我們還是朋友,是不是?」
    他雖然在笑,目光中也露出了尖刀般的鋒芒。
    陸小鳳忽然覺得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從他手上傳了過來。
    就在這一瞬間,尊貴榮華的武當掌門也不存在了,又已變成了陰鷙高傲,雄才大略的一代梟雄老刀把子。
    他彷彿故意要告訴陸小鳳:「我就算讓你知道我是誰又何妨?你又能拿我怎麼樣?」
    他雙手扶在陸小鳳肘間,上托之勢忽然變成了下壓之力。
    這一壓很可能造成兩種結果──雙臂的骨頭被壓斷,或者是被壓得跪下去。
    陸小鳳寧可斷一百根骨頭,也不會在這個人面前下跪的。
    幸好他的骨頭也沒有斷,他的兩臂上也早已貫注了真力。
    以力抗力,力弱者敗,這其間已絕無取巧退讓的餘地。
    制敵取勝的武功也有很多種的,有的以「氣」勝,有的以「力」勝,有的以「勢」勝,有的以「巧」勝,陸小鳳的武功機變跳脫,不可捉摸,本來是屬於最後一種。
    可是現在他的真力已發,就正如箭在弦上,人在虎背,再想撤回,已來不及了。
    因為對方的力量實在太強,他的真力一撤,就難免要被壓得粉身碎骨。
    「噗」的一響,他站著的石板已被壓碎,臉上也已沁出豆大的汗珠。
    站在他們附近的人,臉色已變,卻只有眼睜睜的看著。
    兩個人的力量已如針鋒相對,若是被第三者插入,力量只要有一點偏差,就可能害了他們其中一個人,也可能被他們反激的力量摧毀。
    誰也不敢冒這種險。
    其實陸小鳳也不必冒這種險的,在木真人力量將發未發的那一瞬間,他已感覺到,本來還有機會從容撤退。
    可是他已退了一次,他不願再退。
    現在他只覺呼吸漸重,心跳加快,甚至連眼珠都似已漸漸凸出。
    唯一讓他支持下去的力量是,他看得出木道人也很不好受。
    這一戰無論是誰勝,都必須付出慘痛的代價,木道人本來也不必這麼做的。
    也許他想不到陸小鳳會有這種寧折不曲的勇氣,也許他現在已開始後悔。
    就在這時,大殿外忽然有個年輕的道人匆匆奔人,神色顯得很焦急,若沒有極嚴重的事發生,他絕不敢這麼樣闖入大殿。
    木真人忽然笑了笑,滑出兩步,陸小鳳臂上的千斤重擔竟似忽然就變得無影無蹤,這使得他整個人都像是要飛了起來。
    他實在想不到他的對手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從容撤回真力,看來這一戰他又敗了。
    他還沒有完全喘過氣來,木真人已能開口說話,正在問那年輕的弟子:「什麼事?」
    「西門吹雪來了!」
    「貴客光臨,為什麼還不請上來?」
    「他一定要帶劍上山。」年輕道人的手還在發抖:「弟子們無能要他解劍,留守在解劍巖的師兄們,已全都傷在他劍下。」
    這的確是件很嚴重的事,數百年來,從來沒有人敢輕犯武當。
    「他的人在哪裡?」
    「還在解劍池邊,八師叔正在想法子穩住他。」
    木真人的手已握住劍柄。
    他的手瘦削、乾燥、穩定,手指長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劍,這隻手是不是比西門吹雪更可怕?
    他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看著他走出去,陸小鳳心裡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
    只有他看見過這個人的劍,如果世上還有一個能擊敗西門吹雪的人,無疑就是這個人。
    解劍池中的水,立刻就要被鮮血染紅了。是誰的血?
    陸小鳳沒有把握能確定,他絕不能再讓西門吹雪死在這個人手裡。
    他一定要想法子攔阻這一戰。
    木道人已穿過廣闊的院子,走出了道觀的大門,陸小鳳立刻也趕出去。
    道觀外佳木蔥蘢,春草已深,草木叢中,彷彿有雙發亮的眼睛。
    陸小鳳的心一跳,一個穿著白麻孝服的人,忽然從草木叢中竄出來,手裡提著出了鞘的劍,一劍向木真人心口刺了過去。
    木真人的手握著劍柄,本來很容易就可以拔劍擊敗這刺客,很容易就可以要她死在劍下。
    但是也不知為什麼,他的劍竟沒有拔出來。
    看見這穿著白麻孝服的女人,他竟似忽然被驚震。
    就在這一剎那間,這白衣女子的劍,已毒蛇般刺入他的心。
    他還沒有倒下,還在吃驚的看著她,好像還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臉上的表情不僅是驚訝,還帶著種無法形容的悲哀和痛苦。
    「你……你殺了我?」
    「你殺了我父親,我當然要殺你!」
    「你父親?」
    「我父親就是死在你劍下的老刀把子。」
    木真人的臉突然扭曲,這句話就像是一根釘,又刺在他心上,甚至比那致命的一劍還鋒利。
    他臉上忽然露出種無法形容的恐懼。那絕不是死的恐懼。
    他恐懼,只因為天地間所有不可思議、不可解釋的事,在這一瞬間忽然全都有了答案,所有他本來絕不相信的事,在這一瞬間,都已令他不能不信。
    他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很好,很好……」
    這就是他最後說出的四個字。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
    陸小鳳看著那柄劍刺入他心臟,也看著他倒下去,只覺得全身冰冷,臉上也露出種無法形容的恐懼。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冥冥中竟彷彿真的有種神秘的力量,在主宰著人類的命運,絕沒有任何一個應該受懲罰的人,能逃過「它」的制裁。
    這種力量雖然是看不見、摸不到的,但是每個人都隨時感覺到「它」的存在。
    木道人的恐懼,就因為已經感覺到「它」的存在。
    現在陸小鳳也已感覺到,只覺得滿心敬畏,幾乎忍不住要跪下去,跪在這黑暗的穹蒼下。
    別的人也都被驚震,過了很久之後,才有武當子弟衝過去圍住那白衣刺客。
    她立刻大喝:「你們退下去,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會解決。」
    她蒼白的臉在夜色中看來顯得無比美麗莊嚴,就像是復仇的女神:「我叫葉雪,我就是老刀把子的女兒,若有人認為我不該替父親報仇的,儘管過來殺了我!」
    她忽然撕開衣襟,露出晶瑩潔白的胸膛。
    可是沒有人過去動手。每個人都似已被她那種神聖莊嚴的美麗所震懾,尤其是陸小鳳。
    只有他才知道她真正的父親是誰,因為──
    「木道人才是老刀把子。」
    他不能說,不忍說,也不願說──何況,他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
    這結果本是木道人自己造成的,現在他已自食惡果,他的計劃雖周密,卻想不到還有張更密的天網在等著他。
    「我本來已該死在沼澤裡,可是我沒有死。」
    她是個獵豹的女人,她遠比任何人都能忍耐痛苦和危難,她早已學會等待,所以才能等到最好的機會出手。
    「我沒有死,只因為老天要留著我來復仇。」她的聲音冷靜而鎮定:「現在我心願已了,我不會等你們來動手的,因為……」
    直到現在,她才去看陸小鳳,眼睛裡帶著種誰都無法解釋的表情,既不是悲傷,也沒有痛苦,可是無論誰看見她這種表情,心都會碎的。
    陸小鳳的心已碎了。
    她卻昂起頭,能再看他一眼,彷彿就已是她最後的心願。
    現在她心願已了,她絕不會等別人動手。
    「因為我這一生中,只有一個男人,除了他之外,誰也不能碰我!」
    應該流的血都已流盡,解劍巖下的池水依舊清澈,武當山也依舊屹立,依舊是人人仰慕的道教名山,武林聖地。
    改變的只有人,由生而死,由新而老,這其間轉變的過程,有時竟來得如此突然。
    所有的情愛和仇恨,所有的恩怨和秘密,現在都已隨著突來的轉變而永遠埋葬,埋葬在陸小鳳心底。
    現在他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靜靜的過一段日子,讓那些已經埋葬了的,埋得更深。
    他乘著長夜未盡時下山,卻不知山下還有個人在等著他。
    一個人獨立在解劍巖下,白衣如雪。
    陸小鳳慢慢的走過去:「現在已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你為什麼還不走?」
    西門吹雪道:「人雖已散,曲猶未終。」
    陸小鳳道:「你還準備吹一曲什麼?」
    西門吹雪道:「我追蹤八千里,只為了殺一個人,現在這個人還沒有死,我還準備吹一曲為他送喪的死調,用我的劍吹。」
    陸小鳳道:「你說的這個人就是我?」
    西門吹雪道:「是你!」
    陸小鳳道:「你難道忘了你並不是真的要殺我?」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只知道江湖中人一向不分真假,你若活著,就是我的恥辱。」
    陸小鳳看著他,忽然笑了:「你是不是想逼我出手,試試我究竟能不能破得了你那天下無雙的出手一劍?」
    西門吹雪並不否認。
    陸小鳳笑道:「我知道你很想知道這問題的答案,我也知道這是你的好機會,只可惜你還是試不出的。」
    西門吹雪忍不住問:「為什麼?」
    陸小鳳的笑容疲倦而憔悴,淡淡道:「只要你的劍出鞘,你就知道為什麼了,現在又何必問?」
    難道他已不準備抵抗閃避?難道他真的已將生死榮辱看得比解劍池中的一泓清水還淡?
    西門吹雪盯著他看了很久,池邊已有霧升起,他忽然轉身,走入霧裡。
    陸小鳳大聲道:「你為什麼不出手?」
    西門吹雪頭也不回,冷冷道:「因為你的心已經死了,你已經是個死人!」
    「我的心是不是真的已死?」陸小鳳在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像死人般毫無作為?」
    這問題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答案。
    晨霧淒迷,東方卻已有了光明,他忽然挺起胸膛,大步走向光明。

──《陸小鳳之幽靈山莊》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