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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府縣盡為門下客

  韓鍔出了禁牆時,已是二更。近來朝中事務他插手的已不是很多,王橫海雖已過六十,但極為精幹,於軍部之中事務漸次料理得順手。朝中上命新提撥起來的右僕射路銘堂也算一個能員,又不在東宮與僕射堂二黨之中,對王橫海頗多助力。軍中又有古超卓相助。想來再要不了一年,他就已可盡收天下兵權歸於兵部掌控。那是,東宮與僕射堂就算相互傾軋,也只是朝中文官之爭了,不至變成大亂。
  近一年來,得紫宸總管俞九闕之力,在重創後,對僕射堂一脈勢力也頗多彈壓削弱。大家都知道他們羸得的時間並不長,藉著太子贄華與陳希載相互掣肘之利,也辦成了不少大事。韓鍔長吸了一口氣,也許,終於等到了可以離開的時候了。
  他一時倒不想回去睡。他在洛陽城的宿處也只兩處,一處是余婕重新翻修好的輪迴巷余家舊宅,一處就是官署。可這兩個地方他無一願意去,所以,出了宮禁之後,洛陽城內已經宵禁,四下闐寂無聲,他倒並不急著回去,而是四處走走看。腳下信步,隨意而行,沒想前面一處大宅裡卻隱隱聲音喧鬧,韓鍔怔了下,內城裡雖富室貴戶多有夜筵,但卻是誰家直至二更之後還這麼賓客盈門?他往前趕了幾步,只見那門首停了車馬無數,門口待候的車伕也個個衣履鮮明。韓鍔稍一注目,才認出這裡卻正是城南的韋家大宅。他站在那裡愣了下,自從曹蓄厚已倒,僕射堂在洛陽城中的力助洛陽王又聲勢闇弱下去,那些鑽營之客奔走所向的不是韋杜二門還能有誰家。他臉上苦苦一笑,不欲多留,當即離開。行不多遠,便是城牆。他無聊之上,且隨便上城一望。只見洛陽城中燈火俱熄,只不遠處城南韋家的燈火猶盛。他似不願再看那繁鬧場面,遊目四顧,不知覺就很站了一刻。城東門外綠野應衰,他悵悵地站著,也不知心中所思為何。忽一眨眼,只覺一條人影正從內城城牆上向城外馳掠而去。他愣了愣,這時還有夜行人,分明還是技擊之士。卻見那條身影還還有三條人影追躡而上。韓鍔一時興動,不由悄悄跟去。
  他不欲人知覺,拉得較後,只見最前的一條人影身形相當矯健,隱隱中似還有些熟悉之感。他與後面人拉開數十丈之距離。後面三條人影因離得近些,不一時,韓鍔卻已從他們身法中辨出,那是「龍門異」中的人。
  飛馳了走有一頓飯光景,最前面的人影忽然佇足。韓鍔見這幾人俱是主手,不欲他們驚覺,又奔近了幾丈,身子一騰,已隱身在一顆樹上。那龍門異中的三人身法極快,轉眼就已撲上,奔至那人身前。韓鍔這時借月光一照,只見他們披風一敞,身上隱有鱗光一閃。韓鍔心頭駭然:龍門異中的「七片鱗」?那是龍門異一門中的絕頂好手了,卻不知他們要追襲的是誰?
  但先前那人隱身在一片暗影之中,韓鍔卻望他不見。只聽那「三片鱗」中有人高喝道:「還想跑?這一路,你已用卑鄙已極的手段暗殺了我們三個兄弟了。我們兄弟,因你而死的已有四人。今日,且拿命來吧!」
  那暗處人影一晃,只見他並不答言,已然出手。他招路極為剽悍,所用卻是一把短匕。那短匕青光一閃,空中只覺一股極凜冽的劍氣騰起。可那招路太熟,韓鍔暗地裡不由驚「啊」了一聲:那分明就是跟自己相近的路數。那人出手極快,轉眼間與那「三片鱗」接手已近十餘招。韓鍔只見他招數中不只有自己的路數,還有大荒山一脈的手法。那如不是小計,卻又是誰?他手裡的兵刃,不正是當日自己送他的短匕「含青」?
  韓鍔心頭一喜一驚。喜的是,以為小計還遠在連城騎,原來卻已回來;驚的卻是面對「三片鱗」這等好手,且是三人,他應付不應付得下來?
  他心中驚喜交加之下,身子一騰,已直向余小計酣鬥處靠去。但他稍近前了一點,卻見余小計雖在三人圍攻之下,卻並不勢弱。手中匕首雖短,但輔之以他迅捷的身法,當真擊出電閃,退似猿猱,趨避如神。
  韓鍔呆了呆,沒想一年沒見,小計的功夫終於大成了。見他並無凶險,他悄悄靠近到三丈之內,在自己長庚一擊可及的範圍,就騰身一顆樹上,隱住身形。余小計十六七歲時就已入連城騎中參戰,一身功夫俱曾遭實戰磨練,也當真剽悍紮實。加之他又曾遇韓鍔這等名師指點,出身大荒山一脈,於大荒山心法也一向別有所悟。如今年過二十,當真一身功利已磨礪了出來。韓鍔在旁邊看著,只覺在小計身上,卻看出了自己當初剛出道時的銳氣與飆勁。他心下又是歡喜又是感喟,抽空拿眼向小計臉上打量去,只是他動作太快,只覺得臉部線條更加硬朗之外,卻看不出什麼了。
  這小子,原來也長大了。空中只聽小計一聲高叫:「你們追殺我已一年有餘,東宮到底給了你們什麼好處,跟我還真是不死不散了。小爺以前殺你們同夥,不錯,用的是詭計,但你們人多,又跟了我一路,嘿嘿,今兒就叫你們看看小爺我的手段。」
  只見他身形忽止,然後身子一閃一閃的似省略了中間的跳躍過程,直接把匕首送到了敵人的眼前。韓鍔心底低叫了一聲:「石棲廢壘」。那卻是他所獨創的獨門劍術,這世上,除他之外,也只有小計會使了,沒想他卻已經練成。
  小計施出的這套「石火光」卻又與韓鍔大異其趣。這劍術在韓鍔手裡,飄忽凌厲。到了余小計手中,卻變得極為狠勇果悍,接下來的一招連發的卻就是「火滅夕華」。韓鍔眼見余小計賣出空門破綻,驚道了一聲:「不可!」身形就已前躍。可小計這一手卻是潛伏了他大荒山的異術,在敵人只覺破綻可乘時,已一匕在一敵頸上削落了一大片頸肉。這片傷傷及血脈,極為嚴重。那敵人重哼了一聲,已萎然倒地。
  他一倒,就有一個同伴上前扶起,見有人來助小計,當下返身就退。他三人退得迅捷,小計卻不肯撒手,躍起疾追。他人在空中,韓鍔與他交掠而手,伸手一叼,他熟悉小計招路,一叼已奪下他手中之匕,左手一伸,已把長庚交到他手裡,低聲道:「這個順手一些。」
  余小計空中一躍,長庚一擊,卻是「光渡星野」。只聽三片鱗中那空手而退的人痛哼一聲,肩頭已被劍勢洞穿。余小計卻沒有再追,他從空中下落之時,韓鍔卻已躍至,伸雙手把他的手兒握住,同落於地。眼中含笑,只是說不出話來。
  余小計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他又長高了,已與韓鍔差不多高矮。半晌他都沒吭聲,韓鍔笑道:「怎麼回來了卻不去找我,怎麼,已忘了你鍔哥了?」
  余小計並不說話。韓鍔想起僅僅四年多前,在那個劉白墮酒家裡,小計遭人追殺,一臉髒髒的跑來找自己的樣子,不過這幾年,現在他面對追殺,已可以自己撥刃迎敵了,心頭的感觸,歡喜裡卻夾雜著一點淒涼。半晌,余小計默默抽出手來:「我也是才回。」
  天已三更,兩人卻都不願回城。往前走了走,找個平坦處坐了。韓鍔笑道:「當初怎麼聲都不吭一聲,說走就走了。」
  余小計默默的,一年不見,他似變沉穩也,也靜默了好多。遲了一下才答道:「那時,我有好多事覺得沒想清楚,要一個人好好想想才行。」
  韓鍔怔了怔:那現在想清楚了嗎?他笑了下:「怎麼信兒都沒一個,突然就又回來了?」
  余小計一抬頭:「我姐姐,她叫人傳信兒,說你已歷極險,身負重傷,我就回來了。」
  韓鍔一愣,是余婕吊小計回來的?她,原來還沒死心。
  只聽余小計道:「其實,我一入關,就知道她是騙我了,也早想到多半她是騙我的。」
  韓鍔一笑:「你就不惱?」
  余小計笑橫了他一眼:「惱?難道你真的已受重傷我才高興嗎?有什麼好惱的,從小到大,我被她騙慣了。」
  兩人一時就再沒話,後來睏倦,隨便找了處堆稻草的茅寮睡下了。棚中還有些牛糞的味道,夾雜在野外清新的空氣裡,有一種格外的真實感。韓鍔仰面躺在那草堆上,睜著眼,望著棚頂,一時卻沒入睡。
  小計的身子忽動了動:「想起夭夭了?」
  韓鍔一怔,到底是小計,自己想什麼他都知道。他微微苦笑了下。只聽小計道:「睡吧,一個夭夭走了,以後還會有別的夭夭……」
  他的聲音倦倦的,像很睏了。韓鍔睜著眼想道:還會有嗎?真的還會有嗎?說來可笑,交往的也不下好幾個女子了,但給他留下的全是美好回憶的,居然只有那個夭夭。其餘的,只不可說、不可說罷了。
  但真的還會有嗎?自己早過了那年少輕狂的時候了,也沒有了年少時對未知的渴望與期盼,對偶然邂逅的那種熱切。他想的只是一種可以彼此握手相知的那種默契,是不是真的老了?
  接著他腦中想及什麼,臉上忽又一熱一跳,心裡似不安了起來,彷彿還是年少時的感覺。怎麼會這樣……韓鍔心中疑惑,就這麼想著,卻也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時,韓鍔拿起小計枕下頭下的「含青」,微笑道:「這個,我卻要收回了。」
  小計一愣,卻也沒有說話。韓鍔卻把放在一邊的「長庚」給他佩在腰上,微笑道:「少年劍客,你不是一直想當個劍客嗎?這個與敵對搏時,怕更合手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