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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相煎

  冷丁兒吸了一口氣,知道麻煩來了。
  他知道左堅對自己不滿久矣:不滿自己比他年輕,不滿自己比他得眾,也不滿自己當年在道上曾闖下的那一點兒聲名。只怕,讓風流自命的三哥對自己更增不滿的、除了從一哥到尉遲將軍對待自己信任的態度,還包括……那些難得一見的女人們、當然也包括小令對自己的和善與友愛。
  冷丁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常常比其他男人更多些女人緣,這種緣分,帶給他的不是喜幸,更多的卻是煩惱。很多時候,他都更情願沒有。
  ……但這些三哥左堅說不出口,他冷丁兒同樣也說不出口。他情知今天這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按軍紀來算三哥鐵定是觸禁了,可畢竟沒造成什麼惡果,他也就不想為此傷了彼此兄弟間的和氣。
  問題是,今天這事,偏偏碰到自己來處理。如果換一個人,無論是一哥、二哥還是六哥,局面應該就不至於鬧成這樣。
  想到一哥,他就想起了那雙溫和的、久經世事卻不改堅定的眼。冷丁兒胸中被左堅激得一騰而起的怒火也就冰涼了下來。只聽他輕歎道:「那、三哥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呢?」
  左堅怒道:「他既沒學會把我當作三哥……」後面的話他還沒想出要說什麼,旁邊胡三已插口叫道:「那就叫他磕頭賠罪!叫他從此知道誰是他三哥!」
  店內一時猛地靜了下來,陳寄本來很薄的嘴唇這時抿得更緊了。冷丁兒一時也噤住了聲:他一向深知這十七弟的脾氣,只要是他認定對的事情,要他賠罪,就是殺了他的頭也不肯的,哪怕自己是他最信賴的九哥。
  何況,今天這事,他又如何能叫十七弟賠罪呢?
  他吸了口氣,指了指那匕首適才留在桌上的暗赤色痕跡:「可是,三哥,這像是赤蠍粉吧?給這東西沾上,那可不止是劇痛。三哥適才出刀時,又有當小十七作十七弟了嗎?」
  十七探馬中人人都知道,以那赤蠍粉毒性之烈,真可謂蝕肌腐骨。哪怕小十七盤蛇已慣,不畏劇毒,但那中毒後火燙般的苦楚,料來也是難挨。
  冷丁兒一字一頓地道:「就算十七弟有什麼得罪了你,他也已受了傷了。三哥就算罰也該罰過了吧?」
  左堅的臉上也不由露出點兒懊悔。不錯,剛才他急怒之下,出手是重了點兒。因為陳寄巡查過來時,剛好看到小令跟自己翻臉。惹得一個女孩子翻臉本來就叫左堅很沒面子,何況這是個他極在意的女孩兒。
  偏偏陳寄這小孩兒年紀雖小,卻最當真,立刻拿出軍規來壓自己,旁邊又有胡三和張百和摻和著,不由自己不發威。
  但無論怎麼說,自己出手還是重了些。他一向雖惱小十七跟冷丁兒走得近,但這平素安靜的十七弟,確實也一向沒觸犯到他什麼。
  冷丁兒見他臉色放緩,暗暗舒了一口氣。正打算怎麼消弭掉這場是非。卻在這時,只見小令猛地跳了出來。她剛看著被左堅一腳踹散的凳子本一時忘了言語,這時似終於羞怒交加,怒叫道:「王八蛋,你毀我東西!從哥舒老帥執掌關西以來,咱們軍中可從來就沒有這規矩。你也配列名十七探馬!你跟強盜又有什麼不同?仗著是個男人多威風嗎?有種你就將我殺了,只要沒殺了我,我跟你不把這官司打到帥府門前我就不姓魯!」
  左堅遭她女孩兒家一頓叱罵,一張臉上登時暴紅起來。
  卻聽張百和在旁邊怒應道:「不就是踹爛了你一條凳子?剛才,外面饑兵要搶劫你這酒店的糧食酒水時,你怎麼忘了發威?不是我三哥趕過來替你擋住這場災禍,你現在哭都沒地兒哭去!龍城裡面,現在關的可是上萬條餓狼!你以為擋住他們容易?三哥卻為你不惜出手!三哥他愛上你,是你的福氣。他要你,你不從也就罷了,現在為了一條凳子你也翻臉,你算什麼呀你!」
  小令被他罵得愣了愣,也立即反唇相譏。店中一時亂了套兒,可冷丁兒的耳中只聽到了那四個字:「饑兵哄搶……饑兵哄搶!」
  ——冷丁兒心中一驚,看來龍城內的局勢果然已到了危亡之際。否則,以尉遲將軍御下之嚴,懲罰之厲,斷沒有人敢這樣做的。他們十七探馬本是軍中精銳,供給縱缺,也不至此。真沒想到,城中兵士們已餓成這個樣子了。
  他腦中電轉,陡生憂慮,就在這時,只聽張百和、胡三跟小令越吵越怒。沒有人罵架能罵贏一個女人,何況是小令這樣一個在關外長大、口快唇利的女孩兒。
  張百和越說越怒,猛地一抽手就向小令臉上搧去。他出手極快,眼見小令就要被他搧得滿臉腫紅,可陳寄更快,一晃身,就已隔在他和小令中間,伸手一架。旁邊胡三已怒罵道:「小十七,你今天鐵定要跟哥哥們翻臉啊!」說著,他踢起地上一塊碎板凳,就向陳寄飛去。
  十七探馬中,陳寄排名雖低,手底下的功夫卻出奇得硬。剛才如果不是出於不備,也不至於傷在左堅手下。他伸手用受過傷的臂一帶小令、把她帶到身後,另一臂卻也就此反擊。小青的頭也從他袖底冒出,一探一探的,雙眼通紅如血,怒目盯著敢傷它主人的敵手。只見他一人一蛇不出兩招就壓住了張百和與胡三的銳氣。
  那邊左堅看不過,猛然出手,一掌就向陳寄劈去。他這一招是正劈向陳寄受傷的臂,要逼他退下。可他這下出手也重,又趕上陳寄萬難避讓之際,如被他擊中,小十七這個傷只怕沒兩個月難以養愈了。
  冷丁兒兄弟情重,這時已不由得不出手。他站得遠,一時夠不上,「嗆啷」一聲,不得已之下,他腰下長劍已經出鞘。
  他的長劍一出鞘,小店裡就響起了一道低而銳的呼嘯之聲,那是因為他冷丁兒所用的本就是「響劍」。他劍上的血槽是一道鏤空的縫,一旦出手,必生嘯叫。
  左堅也只有回手招架。兩人這下是硬碰硬。左堅名號赤尾蠍,回身時手指上已疾快地套上了連珠鋼甲。只聽空中一聲脆響。左堅口裡怒叫道:「好,好你個老九!嘿嘿,『響劍、默掌、沉吟鏢』。九弟,你年紀雖輕,但一出道,就以三樣絕技名震天下。怎麼,今日跟你三哥,也一出手就是劍啊?那咱們別管什麼軍中兄弟情分,按江湖道上規矩來吧!」
  他花名「赤尾蠍」,人如其名。一出手,招招都如蠍尾一樣讓人難封難避,斷不能叫他碰上。冷丁兒一劍出手,救得小十七之險後,就已後悔。欲待收劍,可在左堅的緊逼下,如何收束得住?他們兩人一動上手,旁邊張百和、胡三、陳寄,還有只能動口無從動手的小令,一時都安靜下來。
  可只一刻,就聽胡三高聲叫道:「三哥,這姓冷的一向沒大沒小,今天你教訓教訓他也好。叫他別依著當年在江湖道上浪得的一點兒虛名,到了軍中也這麼驕蠻無忌。」
  冷丁兒雖長劍在手,但他卻一直在退避。他本是不愛說話的人,一時也不知怎麼解釋才好。他知叫「停」的話三哥也斷斷不會聽的,只有任著左堅把一腔憤恨都洩到招式中,招招緊逼,盡向自己要命的地方招呼去。
  他本還盼張百和與胡三插口緩頰。可他抽空一回眼間,卻見到胡三正滿臉紅光,興奮地在旁邊看著,就知道他早就等著這一刻了;而張百和見事情鬧大了,臉上隱有憂慮。
  陳寄望向自己的目光則半是歉意半是堅定的信任。至於小令……那個當壚賣酒、自己雖間或碰到、但一向沒跟她說過幾句話的女孩子,卻讓他驚訝地發現:她是正一臉高興著,那興奮之色甚至染得她一張俏臉更加明麗了起來!
  冷丁兒心頭一跳,看她的神情,怎麼像……已把自己與左堅這一仗當做了為她而戰?
  自己出手雖不過只是間接為了她,可她還是像要把這一仗全當成了自己為她而戰一般,臉上由此藏也藏不住地露出了興奮之意。
  這間小小酒店內本就狹窄,又有桌椅,冷丁兒要想避讓左堅的攻勢頗為不易。不到一刻,他已在這酒店內繞了十數圈。經過張百和與胡三時,他們雖未插手,也暗使絆子,幾次險險讓冷丁兒中招遇險。而十七弟陳寄見他們卑鄙陰損,已氣得手上發抖,幾忍不住要上前插手。冷丁兒只有用目光阻止。眼看這麼再撐不下去了,冷丁兒忽然喝了一聲:「三哥,你到底想怎麼樣才算完?」左堅怒道:「咱們就按江湖規矩……」
  冷丁兒怕他下面四字會是「一決生死」,不容他說完,已截斷道:「好,咱們就依江湖規矩,好好公平打上一場。我輸了,我替小十七給三哥磕頭賠罪。三哥輸了,咱們今天這場是非也就此揭過去,日後咱們還跟從前一樣,是好兄弟還是好兄弟,你說如何?」
  左堅咬牙吐了一聲:「好!」
  冷丁兒心頭一振。他到底年輕,因為軍中規範,這些年竟沒有好好打過一架,如何能不手癢?何況十七探馬之中,他情知多有高手。以他這樣修習技擊之士,平時為顧念同袍兄弟之誼,不能出手盡興討教,私下裡未嘗不以為是平生憾事。而說到鬥勇,他冷丁兒憑手中一劍,又怕過誰來?
  他膽氣一粗,手中劍光一振,叫道:「那好,三哥,我今天就傾力相與,認真討教了。」
  話才說完,只聽一片嘯叫就從這小小酒店內騰起。那是冷丁兒隱忍三年,未曾盡興的「響劍」終於又一次傾力鳴起了。
  就在這時,忽然店外發出了一片雜亂之聲。
  接著只聽到一聲聲高叫道:「媽的,太欺負人了!咱們還忍什麼,等著餓死嗎?還不如反了!」
  接下來卻是一聲更高的高叫:「沒錯,老子反了,反了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