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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即使是作了盜賊?"

  "不錯!"同樣果斷的回答。

  他霍然回身,目光又一次驚電般地落在她身上,審視般地看著她的眼神--坦然無懼,明亮得如同皎月,沒有一絲心虛陰暗,毫無逃避地與他對峙。

  同上次一樣,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燈光下,他的側臉輪廓極其剛毅而優美。

  "原來他長得也很好看啊。"厲思寒不由在心裡想,"可為什麼要把半邊臉遮起來呢?"

  她一邊想嘴上一不留神就說了出來:"喂,你為什麼要把半邊臉遮起來?怕人看見麼?"

  鐵面神捕突然抬頭,冷冷看了她一眼:"少多嘴。"

  他似乎不願再說下去,轉身離開。把蠟燭放在外間地上,又把斗篷鋪在了地板上。

  "喂,你……你就睡地上?"厲思寒有點過意不去地問,她可從沒聽說過如此優待囚犯的,"你不怕我半夜自己逃跑?"

  鐵面神捕不答話,只反手把門關上。

  四更了。

  厲思寒一身冷汗地從夢魘中驚醒,欲喊無聲,喉嚨堵得慌。方纔她在夢中,竟夢見了十一位兄長被推上刑場,受了凌遲酷刑!

  驚醒後心頭兀自亂跳,冷汗涔涔而下,兩行熱淚亦不由無聲直落下來--都是她不好!她不該纏著兄長來京師,她更不該在大街上忘乎所以惹人注目。一直來她總是給兄長們惹麻煩,可每一次他們都為她化解。

  她曾經以為哥哥們寬厚的肩膀,將是她一生溫暖的天。可…可現在……

  驀然間,她對外面那個鐵面神捕起了極深極切的恨意!

  本來在這幾天中,她無形中已漸漸改變了對他的看法,可在這一剎間,她又回憶起了不共戴天的血仇,直讓她恨不得把門外的人千刀萬剮。

  "不!我不能就這樣認命!我要留一條命去救哥哥們。"她心中驀地起了這個念頭。

  屏息傾聽,房外很靜。她細細想了一番,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

  她輕輕穿好衣服,躡手躡腳地下了床來到窗邊。先把桌上的半壺茶注入窗軸中,再輕輕一推,被濕潤了窗軸的窗無聲無息地開了。她遲疑了一下,還是閃電般地跳出了窗,立刻躲到了一叢灌木下。

  就在她落地一剎間,她聽到房門一聲輕響,有人闖了進來。

  --好厲害,警覺得這麼快?!

  厲思寒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只聽他在房內稍稍停了一下,輕輕歎息了一聲。她心下登時一震:這聲歎息含著一絲失望與憤怒,是從未在他不驚輕塵的語聲中聽到過的。

  她正在發呆,心下莫名地現出一縷悔意,只聽頭頂風聲掠過,待她抬頭看時,只見那襲斗篷已閃電般消失在夜色裡。她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望望天上的明月。她自由了!可她心中卻不是十分歡喜,反而覺得彷彿失落了什麼。她向相反的方向奔了出去。

  夜風很冷,冷得她不住地發抖。可一種強烈的危險感讓她咬緊了牙關往前奔,她明白鐵面神捕的可怕!她不走小路,反而選了大路,這是多年的江湖經驗教她的。

  夜不是很黑,只有一輪朦朧的殘月伴著她。無助、惶惑、孤獨……種種十九年來一直深埋在她內心的感受莫名地湧了上來。

  她在奔跑,卻不知奔向何處。

  出了城,她剛想停下來喘一口氣,突然呆住了。

  "你終於到這兒了,雪衣女。"在城外冷月照耀的荒岡上,那熟悉的聲音冷冷道。

  聲音中沒有憤恨,沒有火氣,甚至也沒有譏諷,一如她最初在雲蓬客棧被捕時聽到的聲音--那是完完全全沒有任何感情因素的聲音!她突然遍體寒意。

  "你逃跑了。"鐵面神捕霍然回頭,一字一頓地道,與鋼鐵相映的臉上有一種難言的森然肅殺之色,襯著他冷漠嚴厲的目光,更是叫人心寒。

  厲思寒不由止住了腳步。這一次在他的目光中,她再也無法坦然直視,默默低下了頭。

  鐵面神捕從岡上躍下,還未落地,揚手就給了她重重一記耳光!他下手真重,厲思寒被打得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嘴角沁出了血絲。但這一次她居然什麼也不說,只默默抬手拭去了嘴角的血跡。

  "錚"地一聲,只聽腕上一陣輕響,一條精鐵打製的鐐銬已銬住了她的右手,而另一頭卻銬在鐵面神捕的左手上。

  "跟我走!"又一聲冷冷的吩咐。

  厲思寒知道,她已失去了他對她的僅有的信任。

  她突然覺得有些後悔。

  這幾日行來,他們已不走官道,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一般都在荒郊野外行走。一路上他們沒再說話,而厲思寒似乎也沉默了許多,只乖乖跟著,不再像往日那樣多嘴多舌。

  一日傍晚,正走在一片曠野之中,突地天空陰雲四合,狂風大作。舉目四望,只見曠野一片,連棵大樹都沒有。一道耀眼的閃電從空中劃過,塵土味的空氣中濕濕的。

  要下雨了麼?可這裡,連個躲雨的地方也沒有啊!

  正當她做了被淋成落湯雞的準備時,突然只覺頭上一黑--仰頭看去,只見那黑色的斗篷已在她頭頂上。就在同時,豆大的雨點打了下來。

  厲思寒愕然回頭,只見身邊的鐵面神捕站在雨中,而他身上的斗篷已遮在她肩頭。她心中一熱,忙過去把斗篷拉在他身上。可她個頭不高,頭頂才堪堪過他的肩膀,再怎麼踮腳也夠不著他的頭頂。

  鐵面神捕沒說什麼,只搖搖頭,又順手把剛披上肩的斗篷拉了過去。

  厲思寒心頭一陣無名的怒火湧起,一揚手,揭掉了自己肩上的斗篷,就這樣站在雨中仰頭看著他:"我不要人同情我!你不蓋的話,我也不蓋!"

  這幾天來,她第一次理直氣壯地直視著他。

  鐵面神捕似乎有些意外,俯視著她,眼中帶了些探究的意味。突然一伸手,一股氣流激動地上的斗篷,斗篷竟自落入他手中。

  "擒龍功!"厲思寒嚇了一跳,不由失聲--這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神奇武學,居然真的有人會?!語音未落,只覺頭頂又一暗,仰頭望去,只見斗篷的一半張開在她的頭頂。

  兩人選了一處擋風的高地坐下,都沒說話。

  她蹲在那塊石頭上,仰頭看著鐵面神捕,突地問:"還在為我的逃跑生氣?"

  "沒有。"鐵面神捕並不看她,淡淡回答,"沒有犯人會不想逃的,我為什麼生氣?"

  厲思寒狡黠地笑了:"你說謊了!我知道你很生氣。"她歎了口氣,輕輕道:"其實本來我也不想逃的,一人做事一人當嘛,我是知道江湖規矩的--可…可如果我死了,那更沒人去救十一位義兄了。"

  她抬頭看了看鐵面神捕,發覺他並沒有不耐煩,也沒有讓她閉嘴的意思,又說了下去:"本來我特別恨你,恨不得你立刻去死,因為你抓了我哥哥們,現在一想起來我還是很恨你--不過……憑良心說,你是我在官府裡遇見的第二個好人。唉……如果所有朝廷裡的人都像你和朱屹之,也許我也就不會去當女盜了。"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密集的雨簾。

  外邊的風雨絲毫沒有小的跡象,可天已漸漸黑了下來。厲思寒躲在斗篷下,感覺他們就像是頂著一片葉子行走再荒野裡的螞蟻,心中不由自主地漾滿了暖意。

  靜默中,她忍不住問:"你也有親人嗎?要是他們也犯法,你會抓他們麼?你會忍心看他們上法場麼?"

  她一直仰著頭,期待他回答,可他仍是不說話。

  厲思寒自覺沒意思,便不再多話,自己揀了根枯枝在地上寫寫劃劃。

  四周只聽得一片風雨聲,荒野裡漆黑的一片。

  "我沒親人。"驀地他開口道,語音中竟帶了一絲難掩的苦澀。

  厲思寒嚇了一跳,手中的枯枝一下子斷成兩截。"那……你總有朋友、兄弟吧?"她不死心地問,"如果他們犯了法呢?"

  "也沒有。"同樣淡然的語聲。

  厲思寒怔了一下,大著膽子繼續問:"那你……總有老婆或者女人吧?"

  還是沒有回答。她側頭,只見他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

  厲思寒氣餒,忍不住問:"那你有什麼?"

  鐵面神捕似乎想了很久,才緩緩吐出兩個字:"敵人。"

  --不錯!他鐵面無私,辦案無數,更得罪了不少黑道梟雄、官府敗類,十幾年來樹敵無數,連他自己也數不清有多少人要取他頸上人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