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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迴北京

王德威

  北京(或北平)敘事是台灣及海外文學的一個小傳統。1970年代,唐魯孫(1915-1985)以一系列追懷古都飲食風情的文字引起廣大迴響。一時之間,像是號稱"老蓋仙"的夏元瑜(1913-1995)、名報人及小說家陳紀瀅(1915-1997)、學界耆宿梁實秋(1920-1987)以及後來以《喜樂畫北平》見知的喜樂(1915-)、小民(1929-)夫婦等,都曾與唐相互唱和。透過他們的文字,舊京的風華彷彿又熠熠生輝起來。

  這些作者所烘托的北平知情守禮,韻味悠遠醇厚。在他們筆下,同仁堂、瑞蚨祥這些老字號總讓客人賓至如歸;楊小樓、梅蘭芳、程硯秋、小翠花、馬連良、金少山……多少角兒,名噪一時。城裡的節慶喜喪永遠有規有矩,從出生的洗三抓周到大去的送殯出殃,都有講究。尤其飲食,熱豆汁、涮羊肉、茯苓餅、碗豆黃、奶酪、灌腸、炒肝兒,冬天夜半叫賣的凍梨、心裡美……求之他處,何可復得?當然,遍佈城內外的古跡名剎,宮殿園林,千萬的胡同人家,還有那一大圈城牆,更是老北京安身立命的所在。這裡曾是六百年的帝都,一景一物,都有它的來頭。

  1949年前後,上百萬的軍民曾隨國民黨政府播遷來台。他們背井離鄉,常懷故園之思。到了70年代,當令的政治論述已由彼岸過渡到此岸,懷鄉者的熱情也似乎因為時移事往,而漸漸由濃轉淡。唐魯孫和他的北平知交卻在此時異軍突起,就不能不令人另眼看待。離開北平二十多年了,這些作家漸漸老去,他們立意要記下所思所懷,自是人情之長。而相對的,他們心中的北平印象非但不曾褪色,反而益發鮮明活潑起來。梁實秋記得小時候吃春餅的盒子菜(《雅捨談吃》);郭立誠(1915-1996)不忘餑餑鋪油鹽店,羊肉床子豬肉槓(《故都憶往》);白鐵錚遙想當年上元中秋重陽端陽的禮尚往來(《老北平的故古典兒》),齊崧、劉嗣、丁秉雖則是一再回味四大名旦、言高譚馬的台上台下(《談梅蘭芳》、《國劇的角色與人物》、《孟小冬與言高譚馬》、《國劇名伶軼事》);甚至"台灣姑娘"林海音(1918-2001)在北平一住二十六年,再也不能忘情當年的城南舊事種種(《我的京味兒回憶錄》)。要不是這座古城的蘊藉豐厚,地靈人傑,也不可能有如此歷久而彌新的魅力。

  在唐魯孫、侯榕生等人的北京紀事將近三十年後,旅美作家張北海(張文藝,1936-)出版了長篇小說《俠隱》。這本小說以1936年到1937年的北平為背景,敷衍了一則俠義奇情故事。這個時期的北平局勢暗潮洶湧,日本人的勢力蠢蠢欲動,抗日的活動已自展開。與此同時一場江湖恩怨面臨攤牌階段。古城裡各路人馬鬥智鬥狠,危機一觸即發。當盧溝橋中日兩軍開火,一切都捲入戰爭的洪流中。

  張北海寫的雖然是個俠義故事,他最不能忘情的卻是故事發生的場景--北平。在他的筆下,七七事變前夕的古都有著山雨欲來前的寧靜。廟會市集的人群熙來攘往,街頭城下的光景一如往日。胡同深處,四合院裡,尋常百姓的生活還是優哉游哉地過著。但立足多少年後的張北海明白,他是在跨越時空的暌違,觀看北京當年的迴光返照。貫穿《俠隱》的抒情風格,恰與故事所要鋪陳的電光石火,形成強烈對比。

  張北海生於1936年,恰是《俠隱》故事發生的那年。1949年他隨家人離開大陸,在台灣完成中學與大學教育,之後赴美留學就業,定居以迄於今。從嚴格的意義來講,他的北平經驗僅止於少年時期。但這座城市已經讓他難以忘懷。多年以來,張北海以有關紐約生活的散文,享譽海外。然而他執筆創作首部長篇小說時,這位老紐約卻必須回到老北平。

  張北海的創作時間與位置,使我們想到了如下問題。比起在台灣曾風靡一時的唐魯孫、夏元瑜,甚至侯榕生等這些"老北京",張北海可說是其生也晚,他其實錯過了前輩作家筆下北平的好時光。到了90年代末期,這些作家或已過世,或已停筆,而在台灣一片本土化的呼聲中,故都種種更不折不扣地成為明日黃花。不僅如此,大陸文學自新時期以降,老中青"京派"作家又捲土重來。汪曾祺、鄧友梅、陳建功、劉心武等雕琢京味語言,描寫京城人事,一時打動不少舊雨新知。比較起來,張北海少小離家,哪裡有本地作家那樣多的現成生活資料,供他揮灑?別的不說,他的敘事語言就未必帶著京味兒寫作的正字標記。

  我卻認為《俠隱》是近年有關北京敘事的特例。世紀末的北京又經歷了一輪新的大建設。在一片拆遷更新的工事中,蟄居海外的作家卻懷著無比的決心,要重建京城的原貌。當年侯榕生所痛失的城樓必須復原,唐魯孫所懷念的生活情調必須喚回。而張北海所依賴的,不是悼亡傷逝的情緒,而是文字的再現力量。除了懷舊,他更要創造他的理想城市。是在這裡,回憶與虛構相互借鏡,印象與想像合而為一。

  這是"北京"夢華錄的又一要義了。當年來台的前輩作家懷念往事無常,於是有了驚夢之歎,張北海則反其道而行,正準備要悠然入夢。北京的繁華,他"原來"就已錯過,既然如此,他反而得以大肆發揮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奧妙。張將《俠隱》故事的發生點設定在他出生的那年--恰是民國北平繁華的頂點,將故事的主人翁塑造成為由美國回到北京的青年俠士。種種巧合,不言可喻。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張的主角回到北京,由秋初到盛夏,度過四時節令,遍歷衣食住行的細節。為了營造敘事的寫實氣氛,張顯然參照了大量資料,自地圖至小報畫報、掌故方志,鉅細無遺。他的角色特別能逛街走路。他們穿街入巷,乾麵胡同、煙袋胡同、前拐胡同、西總布胡同、月牙兒胡同、王駙馬胡同、東單、西四、王府井、哈德門、廠甸、前門……所到之處,舊京風味,無不排撻而來。張北海(或他的角色)幾乎像是對照著唐魯孫等人的文字,走進了他的前世,他的夢中北平:

  他隱隱有一點兒回家的感覺,雖然北平也不是他的家……但是今天,曬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陽,一溜溜灰房兒,街邊兒的大槐樹,灑得滿地的落蕊,大院牆頭兒上爬出來的藍藍白白的喇叭花兒,一陣陣的蟬鳴,胡同口兒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車,板凳兒上抽著煙袋鍋兒曬太陽的老頭兒,路邊的果子攤兒,剛才後頭跟著的那幾個小子,禿頭流鼻涕的小夥計……他覺得心中冒著一股股溫暖。

  《俠隱》所渲染的並不僅止於大量北平的生活特徵,景觀符號。在這些"寫實"印記之上,我們不曾忘記小說本身極度"不寫實"的色彩。這是一個有關俠客復仇的故事,有師門血案,萬里尋凶,更有俠情義膽,快意恩仇。種種舊派江湖小說的人物與行動被穿插在北平日常生活的描寫裡,由此所造成的敘事風格的反差,在在引人側目。時序已經到了民國二十五年,就算北平饒有舊日遺風,江湖會黨的那一套恐怕也已經過時。更不可思議的是,美國醫生記者、日本特務、時髦男女,也都涉入復仇的恩怨中。

  張北海如此懷念、書寫北京的方式,識者或要不以為然。然而換個角度來看,這何嘗不就是"他的"故都春夢?出虛入實,他的北京不乏人情世故之美,也無從避免已經和將要發生的憂患。但更重要的是,他的北京仍然擁有自己的傳奇。這是歷史神秘的一刻,最家常的和最不尋常的場合交相為用。日本人的天羅地網擋不住神出鬼沒的燕子李三;冬夜的胡同再怎麼彎曲寒冷,回到舊京的遊子還是能找到心上人的門來。

  但傳奇何必只是匪夷所思的事情?1936到1937年的北平,洋人可以坐在四合院的天棚底下喝威士忌;好萊塢的Anna May Wong可以向名媛唐鳳儀買到便宜珍珠項鏈;真光戲院的首輪西片上演著;舊派宅子裡的堂會一樣鑼鼓喧天。中西新舊的事物都能在北京找到適當的位置。而一切的一切都必須融入四時更替的生活禮儀中,從中秋到冬至,從春節到元宵,再到清明,到端午……再到盧溝橋的那一聲槍響。

  在世紀末的紐約,張北海如是地寫著北平。他寫的當然是一個有關巨大時差的故事。與他的前輩不同,他不再苦苦追憶那失去的盛年,反而能仔細咀嚼北平宜古宜今的都會魅力--一種最特殊的現代性。一切可信的和不可信的,記得的和不記得的,恍然都暫時抹去了時間的向度,權充說故事者的材料。惟其如此,他下筆反而有了一種意外的從容。

  在記憶的盡頭,想像豁然開朗。我們可以這麼說吧:有多少夜闌人靜的時分,張北海就是他筆下的那個年輕俠士,一身輕功,飛簷走壁,從一個胡同溜向另一個胡同,從一堵牆頭躥上另一堵牆頭。他隱入古城的黑暗闃寂裡,尋尋覓覓。這彷彿是夢遊者的旅行:他找的是有關自己前世今生的印記,夢同北京的線索。

  我以為《俠隱》的出現,標誌著過去半個世紀的台灣--以及由台灣延伸而出的海外--有關北京寫作的轉折點。俱往矣。當年流寓台灣和海外的"老北平"多已老成凋謝,就算他們有機會舊地重遊,也難免不興起人事兩非的感慨。張北海離開北平時年紀還小,但一鱗半爪的經驗已足以讓他想像,有那麼幾年,各樣的故都百態、春明好景,如何曾乍現即逝。南宋《東京夢華錄》所描寫的東京,早已蕩然無存。北京夢華錄所描寫的北京,又有多少痕跡,留得下來?瞬息京華,求諸他日,惟有夢寐,惟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