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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選集

在一篇關於如何編排《不安之書》的註釋(附錄三)中,佩索阿考慮將部分有標題的文章單獨出版成冊。這些有標題的文章包括1910年以後的作品,並按字母順序排列。他用羅馬數字來將這些取自某些文章的單獨片斷彼此區別開來,比如“對不幸的已婚婦女的忠告。”

對不幸的已婚婦女的忠告(一)

(不幸的已婚婦女包括所有已婚和部分單身婦女)

最重要的一點是,要謹防訓練有素的人文情懷。人道主義即粗俗。我冷靜地、理性地寫下這些話,是為你們好,你們這些可憐而又不幸的已婚婦女。

一切藝術和自由的實質,就是一個人的精神盡可能不去屈服,取而代之的是肉體的屈服。

不檢點的行為是不可取的,因為那樣會貶低你在別人眼中的品格,使你變得庸俗。你應該在得到周圍每一個人的尊敬時,內心卻充滿淫慾。成為一個相夫教子的貞潔妻子和母親,與此同時,悄悄地從所有男人(包括鄰居和雜貨商)那裡染病——這是每個想真正享受和擴充個性的人的至高愉悅,而她不會屈尊於和卑賤女僕一樣使用卑賤的辦法,或者和極度愚蠢的女人一樣保持著剛性高潔,後者的美德僅僅是利己主義的產物。

按照你的優勢,讀到這篇文章的女性靈魂是否能夠看明白我在說什麼。一切愉悅都是精神的。一切罪行都發生在夢裡,也只會發生在夢裡!我想起一個從未發生的、完美而真實的罪行。這個完美的罪行並不是我們所熟知的。博爾吉亞犯下過完美罪行嗎?相信我,那不是他所為。那個罪惡纍纍、手段完美的人正是我們夢想中的博爾吉亞,是我們認識的那個博爾吉亞。我確信,愷撒·博爾吉亞活著的時候既平庸又愚蠢。他一定如此,因為活著本身就是愚蠢而平庸的事情。

我公正無私地給你們提出這個建議,將我的方法應用到我個人並無興趣的案例中。我的夢充滿尊貴和榮耀,毫無半點肉慾可言。但我希望這個方法對你們有用,如果說除了令我煩惱沒有其他理由,那是因為我討厭有用的東西。我用我的方式踐行著利他主義。

對不幸的已婚婦女的忠告(二)

現在讓我來告訴你們如何在想像中對丈夫不忠。

決不犯錯:只有平凡的女人才真正會對她的丈夫不忠。端莊是獲得性快感的必要條件,而委身於多個男人則毀滅了這種端莊。

我承認,女性的卑微使她們需要男性這樣的物種。但我認為,每一個女人應當只委身於一個男性,如果必要的話,使他成為想像中的男性擴展圈的中心。

做這些事情的最佳時間是在生理期前的那些日子。

具體如下:

將你的丈夫描畫成一個白色的軀體。如果你擅長於此,你會感到那團白色在你的上方。

不去做過多的肉慾姿勢。親吻在你身上的丈夫,然後在想像中替換他——記下在你靈魂上方的那個人。

快樂的本質是多元的。將你內心貓一樣的機靈釋放出來。

如何惹怒你的丈夫……

偶爾惹怒你的丈夫是很重要的。

學會在不放鬆外在戒律的同時,沉湎於邪淫之事。最無法無天的內心結合最嚴於律己的外表,構成完美的感官感受。每一個表現夢想和慾望的手勢在現實中都不存在。

替代比想像更容易。我是說,通過替代,在與B男媾和的同時想像與A男的性高潮。

對不幸的已婚婦女的忠告(三)

我親愛的門徒們,我對你們的期望就是,如實按照我的建議去做,你們將體驗到一種極大的多重感官愉悅,儘管你們的子宮和姓氏被教堂和國家拴在某個男性身上。

鳥兒起飛前都會用腳蹬地。女孩們,願這樣的畫面成為唯一存在的精神戒律的永久提示。

感官感受的至高愉悅(如果你能獲得),就是成為能想像得到的最淫蕩的蕩婦,但卻從不背叛你的丈夫,甚至從就連眼睛也不背叛。

在內心成為一個蕩婦,在內心對你的丈夫不忠,當你擁抱他時心裡已出軌,當你親吻他時就好像吻的不是他——這就是感官享受,我的上等女人,我的神秘而理性的門徒。

為什麼我不對男人做同樣的忠告呢?因為男人是一種不同的生物。如果他是一個下等人,我建議他盡可能去引誘更多的女人,然後遭到我的輕蔑……一個上等男人不需要女人。他不通過性佔有便能獲得感官享受。這是一個女人,甚至一個上等女人所無法接受的。從根本上說,女人是一種性生物。

世界末日的感覺

因為我在生活中每邁出一步,都讓我越發靠近那使人毛骨悚然的全新未知,因為我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是未知的一片活生生的碎片,我把這些碎片放在我的桌子上,以供我每天做我那些可怕的冥想,於是我決定戒除萬事萬物,決定走向虛無,決定將自己的行為降到最低程度,決定為人們增加難度,為活動設置障礙,不讓他們找到我,決定完善禁慾的藝術,決定退位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就是這折磨人的生活恐嚇與折磨我的地方。

作決定,完成某件事,擺脫懷疑和模糊——於我而言,這些事情似乎就如同浩劫或者宇宙災難。

據我瞭解,生活就是一場災難,就是一份天啟。每過去一天,我就感覺自己越發無能為力在清晰的現實處境裡去注意人們的行為或表達自我。

隨著每一天的流逝,其他人的存在——往往我的靈魂遇到他們時都會受到粗魯無禮的驚嚇——都變得越發令人痛苦與壓抑。和別人說話,我就毛骨悚然。如果他們表現得對我感興趣,我就會逃跑。如果他們看著我,我就會顫抖。如果……

我處於永恆的自衛狀態。生活令我痛苦萬分,其他人也令我倍受折磨。我不能與現實面對面。就連太陽都讓我洩氣,令我壓抑。只有在深夜,我一個人獨處,逃避,遺忘,迷失,不與任何真實或有用的人與物發生聯繫——唯有此時我方能找到自我,感覺舒服。

生活令我感覺冰冷。我的存在就是潮濕的地窖和暗淡無光的地下墓穴。我就像支撐最後帝國的最後軍隊遇到的慘敗。沒錯,我感覺到,彷彿我身在一個號令天下的遠古文明的末期。我,過去常常支配別人,如今卻孤身一人,遭遇遺棄。我,一直以來都有謀士指引著我,如今卻無朋無友,迷失方向。

我的內心始終在祈求憐憫,我的內心為了自己而淚如雨下,正如為了一位死亡的神明淚如雨下一樣,在如同白色波濤一般的年輕異族攻擊邊界的時候,這位神明的聖壇被全部摧毀,生活如期而至,並且想要知道這個帝國到底對幸福做了什麼。

我一直非常害怕別人和我說話。我一事無成。我不敢想自己成了什麼人;我甚至不敢夢到我在想自己變成了什麼人,因為即便是在夢裡——作為一個純粹的夢想家,我所處的那種幻想狀態——我都意識到,我與生活格格不入。

這個世界裡沒有一種感情能把我的頭抬離枕頭,而我則帶著絕望的情緒讓自己的頭沉浸在枕頭裡,沒有一種感情能夠應付我的身體,以及我的思想,而我的思想覺得我依然活著,甚至不能應付抽像的生活概念。

我不會說到任何現實中的語言,我在生活中的瑣事之中蹣跚而行,像個病人一樣,他在臥床不起幾個月之後終於站了起來。只有躺在床上,我才感覺自己融入進了正常的生活。發燒我很快樂,因為我在躺臥之際,這似乎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如同風中的一簇火焰,我擺動著,有些頭昏目眩。唯有在封閉房間內不流通的空氣裡,我才能呼吸到我的正常生活的氣味。

我甚至不會想念海風。我任由擺佈,把我的靈魂當成一座修道院,我甘心做我自己,不會更願意成為乾旱貧瘠天地裡的秋日,而我只有微弱的鮮活生命,如同一抹光亮在帶有天篷的黑暗池子裡消失不見,我沒有活力,失去色彩,可當太陽落山之時,流亡的紫色光輝傳來……

我唯一的真實愉悅是分析我的痛苦,而我唯一的世俗快樂就是當感情崩潰或腐爛之際,看著情感令人毛骨悚然地漸漸消散——朦朧的陰影裡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我們甚至不用轉身去查看那是誰的腳步聲;遠處傳來微弱的歌聲,我們不必嘗試聽清歌詞,因為歌聲的朦朧感和所處位置的神秘感更能讓我們平靜下來;蒼白的水域有著朦朧的秘密,夜空裡充滿了空靈的氛圍,遠處的馬車上傳來鈴響,誰知道他們自何處返回,或者他們有著怎樣的歡樂,因為他們距離此處是那麼遙遠,沉悶麻木午後裡的一輛沉寂的馬車,在那裡,夏天讓位給了秋日……

花園裡的花都枯死了,枯萎的它們變成了別樣的花朵——更老,更壯麗,枯萎的黃色花瓣非常神秘,沉寂,寂寞,顯得很是協調。池子裡的水冒著泡,這水也是夢境的一部分。遠處的青蛙呱呱直叫!哦,我的內心之中有一個死氣沉沉的鄉下!多麼具有鄉村般寧靜氛圍的夢境啊!哦,我的生活,多麼缺乏鬥志,就像一個不中用的懶漢,他睡在路邊,他的睡眠清新晶瑩,草地的芳香就像霧氣一樣飄入他的靈魂,醇厚,永恆,就像是和其他事物沒有聯繫的萬事萬物,在星辰冰冷的憐憫下,如暗夜一般,缺乏特性,到處遊蕩,令人厭煩。

我隨著我的夢到處遊蕩,讓一幅幅畫面活動起來,以便可以令其他畫面出現;像風扇一樣,我讓每一個偶然的隱喻都演變成一幅巨大的、只能在心裡看到的圖畫;我把我的生活拋棄,就像拋棄一件過於緊繃的西裝。我躲藏在樹林中,遠離公路。我迷失了自我。在一切不重要的時刻裡,我可以忘記對生活的品位,可以埋葬關於日光和喧囂的思想,可以有意識且荒唐地在我的感情裡走向終結,還有那個位於一片廢墟之上的、折磨人的帝國,在一片勝利的旗幟和鑼鼓中,有一個巨大的入口,通向一座榮耀的終極城市,在那裡,我不會為任何人與物流淚,不會有任何渴望,不會向任何人,甚至向我自己祈求存在的權利。

正是我為了我在夢境裡創造出來的、那令人不快的池子表面而深感痛苦。我的痛苦就是我想像出來的那長滿綠樹大地上的蒼白月亮。我的痛苦就是停滯的秋日天空產生的疲倦,我記得那天空,卻從未親眼得見。我所有的死寂人生,我所有的缺陷夢境,以及我所有的但卻不屬於我的東西,全都在我內心裡的天空中,在我靈魂之河那看得見摸得著的漣漪中,在平原上的麥田里那焦躁不安的寧靜裡(我見過卻也沒見過這麥田),向我壓來。

一杯咖啡,一點煙草,我抽煙的時候煙味從我身邊飄過,在這間半明半暗的房間裡我的眼睛半睜半閉——這一切,以及我的夢境,都是我希望從生活裡得到的東西。對我而言,這一切看起來是否太過貧乏?我不知道。我怎麼才能知道,什麼是貧乏,什麼是富有?

哦,外面的夏日午後啊,我多麼想改頭換面……我打開窗戶。外面的一切是那麼的柔軟,可那一切卻能割傷我,就像一份無限的痛苦,就像一份朦朧的不悅感覺。

有最後一件事情將我割傷,把我撕裂,將我的靈魂扯成碎片。此時此刻,在窗邊,這件事就是,我想到了這些悲傷與輕柔的事物,我應該成為一個有吸引力且唯美的人,就像是畫中人一樣——而且我甚至不是……

讓這一刻趕快過去吧,趕快遺忘吧……讓今夜到來,讓夜色越來越深沉,讓夜色籠罩一切,永不退去。讓這抹靈魂永遠成為我的墳墓,陷入純粹的黑暗,願我永遠不能再沒有感情和渴望的情況下重生。

有效做夢的技巧(一)

首先,要確保你不敬仰一切,也不相信一切。然而,當你表現出不敬時,應當保持著敬仰某些事情的慾念;當你鄙視你不喜歡的人時,應當保持著去喜歡某個人的痛苦渴望;當你藐視生活時,應當認為生活是美好的,值得我們活著和去珍惜。(通過)這麼做,你將為你的夢想大廈奠定基礎。

記住,你正在從事最崇高的事業。做夢就是發現自我。你將成為自己心靈的哥倫布。你將要發現屬於自己的風景。要確保你的路線正確,你的儀器不能指錯了方向。

做夢這門技巧,因為被動,所以艱難。在夢裡,我們集中一切努力去避開所有施力。如果存在睡眠技巧,那麼它毫無疑問與之相似。

注意,做夢技巧並不是一門指導做夢的技巧。指導即行動。真正的夢想家對自己繳械投降,被自己所支配。

起初,消除一切物質刺激物後,你將忍不住手淫,酗酒,吸食鴉片……這些都是努力和尋覓過程。要成為一個優秀的夢想家,你就不得不只做一個夢想家。鴉片和嗎啡在藥房都能買到——你又如何能指望通過它們去做夢?手淫是一種生理現象——你又如何能指望……

現在,如果你夢見手淫,那麼很好。如果你夢見吸食鴉片或嗎啡,並沉湎於夢中的鴉片和嗎啡中,那麼你值得被稱讚:你的表現如同一個完美的夢想家一樣。

你應當始終把自己想像得更淒慘,更可憐。這樣做並無害處,甚至可以當做一種通往夢境的雲梯。

有效做夢的技巧(二)

推遲一切。明天的事情決不今天做。事實上,無論明天或今天,你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情。

永遠不要去想你要做什麼。不要這麼做。

過你的日子。不要以此為生。對或錯,快樂或悲傷,做你自己。你只能在夢裡這麼做,因為你的現實生活和人類生活都不屬於你,而屬於別人。你應該將生活和做夢置換過來,完全將精力集中在做夢上。從生到死,在你真實生活的一切行動中,你沒有行動——而是被行動。你沒有生活——而只不過是被生活。

成為別人不能理解的斯芬克斯。將自己閉關在象牙塔裡,但不關門。你的象牙塔就是你。

如果有人告訴你這樣做既虛假又荒謬,不要去相信。但也不要相信我所說的,因為一個人不應當相信任何事情。

藐視一切,但要做到,你的藐視不會讓你心煩。不要因為藐視一切而認為自己高人一等。這就是掌握高貴藐視技巧的關鍵。

有效做夢的技巧(三)

通過夢見一切,生活中的一切使你蒙受更多的苦難……

這是你不得不背負的十字架。

有效的形而上的做夢技巧

推理——一切都很簡單,因為對我來說一切都是一場夢。我決定夢見什麼,就會夢見什麼。有時,我在自己身上塑造了一個哲學家。當他有條不紊地闡釋哲理時,作為一個年輕侍者的我,用我的靈魂在他女兒的窗下向她求愛。

誠然,我只能局限於自己的所知。我不能塑造出一個數學家。但我對自己的所有心滿意足,這足以使我排列出各種組合,做不計其數的夢。或許,通過做夢我將實現更多東西。儘管這的確不值一提。我已感到十分滿足。

摧毀人格:我不瞭解自己的想法、感覺或性格……當我去感覺時,對於出現在面前的某個可視化的這個人或那個人,我只是有一種模糊的感覺。我將我自己替換成我的夢。每個人都不過是他自己的夢。我甚至連夢都不是。

永遠不要將一本書讀到結尾,也不要按順序讀,要跳讀。

我從不瞭解自己的所感。每當人們對我說起這樣那樣的情感,並對之做出描述時,我總是感到他們在我的心靈描述著什麼。然而,當我過後回想起來時,我又總去懷疑這一切。我總不明白,我所感受到的我是否就是真實的我,或者,只不過是想像中的我。我是一場戲裡的角色,而這場戲就是我自己。

努力徒勞無用,卻給人歡愉。推理毫無結果,卻十分有趣。戀愛使人煩惱,但或許比不愛要更好。然而,做夢可以取代一切。在夢裡,我不用做出實際努力,卻能獲得努力的印象。我可以進入戰鬥,不用擔心受驚嚇或受傷的危險。我可以去推理,不用刻意去發現什麼真理(我無論如何都發現不了),不用設法去解決什麼問題(我知道我永遠也解決不了)……我可以去戀愛,不用擔心被拒絕或背叛,也不會感到厭倦。我可以換心上人,而她始終如一。如果我希望被背叛或拋棄,我可以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並且總是用我希望的和給我愉悅的方式。在夢裡,我可以體驗到最壞的焦慮,最殘酷的折磨和最偉大的勝利。我可以體驗到這一切,就好像它們發生在生活中。我的夢是否生動、清晰和真實取決於我自己的能力。這需要研究和內在耐性。

做夢的方式有很多種。其中一種便是,徹底對你的夢繳械,不要試圖使夢清晰而明朗,讓自己進入夢喚起的朦朧感覺。這是一種低級無聊的做夢形式,因為它很單調,總是千篇一律。另一種大為不同的方式就是,使夢清晰,控制夢。然而,通過這種控制夢的努力,夢顯然變得不真實。至高的藝術家——像我這樣的夢想家——只會努力讓夢變成這個樣子或那個樣子,使之契合他的幻想,展現在他面前的夢正是他渴望得到卻從不曾想過的,因為腦力勞動使他筋疲力盡。我想把自己夢成一個國王。我突然覺得,這就是我想要的,看哪,我就是某個國家的國王。夢將告訴我,我是哪個國家的哪種類型的國王。我已成功駕馭了夢,它們總是出乎意料地帶來我想要的東西。通過更清晰地聚焦,我可以使這些留給我模糊印象的生活場景更完美。在夢裡到過的中世紀不同時代的不同地方,我完全不能有意識清醒地勾畫出來。我從未發現自己有這麼豐富的想像力,我對此感到吃驚。我任由自己的夢馳騁……它們如此純淨,總是超過我的預期。它們總比我期望的更美麗。然而,只有最高等的夢想家才有希望達到這一步。我數年來致力於做這樣的夢,而如今,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實現了。

開始做夢的最佳途徑是通過書籍。對於一個生手,小說尤其有用。第一步就是學會徹底沉浸於你的閱讀,完全融入到小說的人物角色裡。當你自己的家庭和家裡的麻煩相比之下顯得平淡無奇,令人生厭,那麼你會發現,你已取得了進步。最好不要閱讀純文學小說,因為它會將我們的注意力轉移到形式結構上去。

我毫無羞愧的承認,我就是這樣開始的。奇怪的是,我總是本能地閱讀偵探小說,而言情小說我總是讀不下去。但這出於個人原因,我即便在夢裡也不願看到不切實際的東西。每個人都可以去培養他獨有的偏好。讓我們永遠不要忘記,做夢就是探索自己。從讀書的角度看,肉慾靈魂應當選擇與我所讀書籍相反的讀物。

當做夢者體驗了身體感受——當一部關於戰鬥、射擊和戰爭的小說使他真正感到渾身筋疲力盡,四肢疲憊不堪——那麼他已度過了做夢的第一階段。對於一個肉慾靈魂,他應當能夠——只去做精神手淫——在閱讀期間的某個適當時刻體驗到一種射精。

然後,做夢者應當試著將這一切轉移到心智層面。他應當在夢裡感覺到實際並未發生的射精(我舉的是最為強烈和明顯的例子)。疲憊感加劇,但快樂感也將變得無比強烈。

在第三階段,一切感覺都變得精神化。這加劇了快樂感和疲憊感,但身體不再有任何感覺。我們不再四肢疲憊,取而代之的,是我們的思想、意志和情感的鬆懈和倦怠……到達這一步,是走向做夢的高級階段的時候了。

第二階段,就是為你自己的樂趣而建構小說。如前所述,你只有在夢完全精神化時才能做這種嘗試。否則,建構小說的動態過程將阻礙精神化快樂的順利進行。

第三階段:我們完成對想像力的培養後,就可以將夢塑造成任何我們希望的樣子。

此時,我們不再感到精神疲勞。人格已徹底分解。我們化作有靈魂的灰燼,但沒有形狀——甚至連水都不如,而水的形狀取決於盛水的容器的形狀。

徹底達到這一步後,完整而自發產生的戲劇在我們面前逐漸呈現。我們再也沒有精力去寫作,但這無關緊要。我們可以間接地創作,可以想像我們身上有個詩人用一種方式寫詩,而其他詩人則會用不同的方式。我將這種技巧錘煉到爐火純青的程度,能夠用不計其數的方式去寫作,每一種都獨具匠心。

做夢的最高階段就是,創造出一幅有各種人物的畫面,畫裡的人物和我們同時存在,我們與這些靈魂相互聯繫,互相影響。這在極大程度上將我們的人格解體,將我們的精神化作灰燼。我承認,在整個人生中,我們很難不感覺到一種倦怠。這是多麼大的勝利!

這只是一種終極禁慾主義。這是一種沒有信仰,沒有上帝的禁慾主義。我就是上帝。

瀑布

孩子們知道洋娃娃不是真的,但待它們如真人一般,如果洋娃娃破了,他們甚至會到為之哭泣的地步。孩子們的方式是一種非實現的做法。在這種容易哄騙的年齡,當生活中沒有性的存在,現實被遊戲替代,真實的東西被不真實的東西替代,這是何等幸福的事情!

如果我能回到過去,永遠當一個孩子,對大人給事物標上的價值和他們彼此建立的各自關係一無所知,該有多好!我小時候常常將我的小錫兵頭朝下倒著放。有什麼令人信服的邏輯論證可以向我證明,真正的士兵不能頭朝下向前走呢?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金子並不比玻璃值錢多少。金子的價值真的更大嗎?一個孩子會朦朧地感覺到,大人的手勢中表現出來的憤怒、熱情和恐懼是荒謬的。難道我們的恐懼、憎恨和愛情真的有用和不荒謬嗎?孩子們的直覺有著神性的荒謬!我們常常給事物的真實圖景蒙上慣例的外衣,不論它在我們眼前有多麼暴露,我們總是把自己的思想攪成一片模糊,不論我們是多麼地直接地凝視著它們!

難道上帝不是一個大孩子嗎?難道整個世界不像一個遊戲,一個淘氣包的惡作劇嗎?如此地不真實,如此地……

我笑著說出這個想法以供考慮,眼下,我從遠處審視這個觀點,發現它是多麼地可怕。(誰又能說它不是真的?)它跌落在地,落在我的腳下,將我的秘密摔成碎片和無數駭人的粉末……

我醒來是為了確定我的存在……

越過蜂房,在庭院的乏味盡頭,和著小瀑布迷人的潺潺水聲,一種無邊無際的巨大單調在汩汩作響。

無名戰士墓

沒有遺孀或遺孤將銀幣放在他的嘴裡向冥界渡神付船費。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他用什麼樣的眼神渡過冥河,看到自己的臉——永遠不讓我們看見——九次倒映在冥界的水裡。他的影子現在在陰暗的河岸上遊蕩,影子的名字對我們來說只是另一個影子。

他為國犧牲,不知如何,不知為何。他的犧牲有默默無名的榮耀。他全心全意奉獻自己的生命:出於本能,而非職責;因為他熱愛他的國家,不是因為有愛國的意識。他像兒子保衛母親一樣保衛自己的國家,母子關係是親生的,而非邏輯的。出於對原始秘密的忠實,他沒有過多考慮或希望自己的死亡,只是本能地接受,一如他接受自己的生命。他現在棲息的影子,與塞莫皮萊山口的影子是同胞兄弟,血肉之軀忠於他們出生時立下的誓言。

他為國犧牲,如同太陽每日昇起。他天生就是死神想要他成為的樣子。

他並非因為什麼狂熱的信仰而倒下,也非在某些為偉大事業的殘忍的鬥爭中被殺害。他未受信仰和人道主義的污染,他並非為維護某個政治理念,或人類的未來,抑或一個新的宗教而死去。他不相信老實的穆罕默德和基督的門徒的死後世界,他直視死亡的降臨,不期望還有生命;他目睹生命離開自己,不奢望有更好的生命。

他像風,像日子一樣自然地死去,帶著讓他與眾不同的靈魂。他鑽入陰影,一如人來到門前,逕直走進去那樣。他為國犧牲,這是我們唯一知道並瞭解的事情。當他塵世的生命之火熄滅之時,他的眼睛深處反射的,既非伊斯蘭教徒和基督教徒的天堂,亦非佛教徒超脫的放下。

若我們不知他是誰,他也不知自己是誰。他履行職責,卻不知自己做了什麼。他被讓玫瑰花開,枯葉美麗的力量所引導。生沒有更高的目標,死也沒有更好的回報。

現在,他得到眾神的許可,去參觀無光的世界。他經過科賽特斯河的悲痛和弗列格桑的火焰,夜晚聽到緩慢的冥河水流的怒吼。

他像殺死他的本能一樣無名。他沒想過會為國捐軀,但卻這樣做了;他沒想過履行職責,卻也履行了。既然他的靈魂沒有名字,我們也就不要詢問他肉身的名字。他是葡萄牙人,但卻不是這個或那個葡萄牙人,他是普遍的大眾的葡萄牙人。

他的位置不在葡萄牙的創造者旁邊,他們處於不同的境界,有不同的意識。他在我們崇拜的人之列,他們英勇無畏地拓展了航海線,帶給我們好多本來佔有不了的土地。

不要用雕像或石頭紀念這個代表我們每個人的靈魂。既然他是整個民族,他墳墓應該是整片國土。我們應該將他埋在他自己的記憶中,用他的榜樣事例做墓碑。

差別宣言

城市及國家的那些東西無法駕馭我們。那些閣僚和他們的侍臣不知羞恥地耽誤國事,這也沒關係。這一切為身外之事,就像雨天的泥漿。我們和它們毫無關係,然而,它們和我們卻密切相關。

我們同樣對世界各地的戰爭和危機這樣的大動亂無動於衷。只要它們不降臨到我們頭上,我們就不去關心它們降臨到誰頭上。這種態度看似建立在對他人的極度輕蔑上,而它實際上不過是建立在對自己持懷疑態度的基礎上。

我們並不仁慈,也不慷慨。不是說我們與此相反,而是因為,我們既算不上仁慈,也算不上不仁慈。仁慈是一種微妙形式,只有原始靈魂才具有仁慈。它作為一種發生在別人身上的現象吸引我們,別人有別人的思維方式。我們翹首旁觀,既不贊成也不反對。我們的天命就是成為虛無。

如果我們出生在自稱為貧困階層的階級,或者可以在上下層社會任意遊走的其他階級,那麼我們就是無政府主義者。但是,我們多半屬於在等級和社會階層之間的隙縫裡出生的個體——幾乎總是活在貴族和中上階層之間,社會天才和狂人(我們可能可以和他們相處下去)之間的頹廢空間裡。

行動困擾我們,在一定程度上,這是因為我們的身體勝任不了,但主要是因為它冒犯了我們的道德感。我們認為行動不道德。在我們看來,每一個思想,一旦用語言把它表達出來,就遭到貶損,因為語言把思想變成了別人的財物,使任何人都能去理解它。

我們贊同神秘學和秘術。然而,我們不是術士。我們天生不具有這種意志,更不用說培育和發展這種意志,成為一個擁有完美法術的術士或催眠師,我們沒有這樣的耐心。但我們贊同神秘學,尤其是它傾向於以這樣一些方式表達自己,許多人讀它,並認為能讀懂它,但實際上卻沒有讀懂。它以玄秘難解的姿態傲視一切。此外,它蘊藏了大量神秘可怖的感覺:星際幼體,離奇身體在寺廟裡通過儀式魔法激發的離奇存在,徘徊在遲鈍感覺周圍的非物質存在,身體的靜默和心靈的聲音——這一切撫慰我們,用它濕熱可怕的手在黑暗和痛苦中愛撫我們。

但如果術士充當人道主義的傳道者和捍衛者,那麼我們就不能苟同;這剝去了他們的神秘性。一個術士用占星盤占卜時,唯一正當的理由就是出於更高美學的考慮,而不是服務於他人的什麼險惡目的。

不知不覺中,我們對巫術、超自然學科的禁令、兜售自己的原罪論和化身的強大真主懷著一種贊同。我們疲弱的眼睛和優柔寡斷的靈魂迷失在——像只發情的母狗——顛倒黑白的理論,腐朽敗壞的禮數,派生物的險惡曲線和可憎的等級制度中。

喜歡或不喜歡,撒旦對我們施了法,像男人對女人下了蠱。肉體智慧的毒蛇纏繞著我們的心靈,就像纏繞墨丘利節杖,它傳達了神的旨意:墨丘利,上帝的傳譯。

我們不是同性戀者,卻希望有勇氣成為同性戀者。對行動的厭惡並不能使我們變得女性化。因為身陷肉身的性混亂,我們像主婦和無所事事的女主人一樣,失去了真正的慾望。儘管我們不相信,我們似乎表現出某種諷刺意味。

沒有什麼是不卑鄙的,沒有什麼軟弱是合理的。我們私底下崇拜惡,不是因為它是惡,而是因為惡比善更強大,更激烈,一切強大激烈的東西都吸引我們的神經,而它本該屬於一個女人。“大膽犯罪”不適用於我們,因為我們沒有力量,甚至沒有智慧的力量,而這是我們曾經唯一需要的東西。帶著強烈的感覺想像犯罪——這是我們為嚴厲宣言唯一能做的。但這並不總是可能的,因為我們的精神生活有其自身的現實性,我們有時感到痛苦,只因它是一種現實。由於天生缺乏紀律性,支配聯想(連同其他一切心理操作)的法則的存在對我們是一種侮辱。

神的嫉妒

當我與他人一起體驗愉悅感覺時,我嫉妒他們在這種感覺中扮演的角色。他們和我有同樣的感覺,他們通過與我一致的心靈感受,看透了我的心靈,這使我覺得是一種猥褻。

令人痛苦的事實就是,當他人必定出於和我一樣的原因去凝視風景時,那麼,我又何以能夠以這些風景為傲呢?誠然,在某時某刻,喚起它們的差異對我來說是一種難以實現的迂腐慰藉。我非常清楚,這種差異微不足道,他們帶著同樣的凝視精神,以一種與我相似卻不完全相同的方式去看風景。

這便是我常常力圖改變所見、從而無可爭辯地擁有它的原因——改變山脈的輪廓,卻保持與原貌絲毫不差的壯麗;用另一些完全不同卻又極其一致的花草樹木去替代;在夕陽下觀看另一些有著同樣效果的色彩。我創造的這種方法得益於我觀看事物時與生俱來的體驗和習慣,一種對對外部世界的內心解讀。

替換有形世界只是最低層面的一種方法。在我最美好、最強烈的夢境時分,我改變和創造的東西會更多。

我會使風景如同音樂一般感染我,通過愉悅觀感喚起我的視覺想像——這是一種奇異而難實現的狂喜,因為引人遐思的替代品與它喚起的感覺有著同樣的秩序。處於這種狀態下,我最大的快樂在於,當光線模糊、氣氛朦朧時,我注視著索德烈碼頭的廣場,真切地看到一座中國寶塔,它的瓦頂上方懸掛著各種古怪的鐘,像一些荒誕不經的帽子——一幅畫在宇宙中的奇特的中國寶塔,我不知道這種緞子般的空間如何能忍受那種令人憎惡的三維空間。那一時刻,我彷彿看到一塊無限延伸的織物,一種對現實的無限嫉妒……

喪禮進行曲(一)

有什麼人能做點什麼去擾亂或改變這個世界呢?每一個有價值的人,難道就找不到另一個和他價值相當的人嗎?一個普通人和另一個普通人的價值相當;一個行動家的價值和他解釋的行動力相當;思想家的價值和他的創造物相當。

你為人類創造過的任何東西都要聽憑地球去將它們結束。你為後人留下的任何東西都帶有你的特點,別人不會理解,或者,它只屬於你那個時代,後世不會理解,或者,它屬於萬世,萬世沉入的最後的深淵不會理解。

我們只是窗口,在陰影裡擺各種姿勢,而背後的神秘……

我們終有一死,壽命有一定的期限——不會更長或更短。有些人死了就消失了,有些人在認識他們、愛他們的人的回憶中繼續活了一段時間;另外有些人繼續活在他們的祖國的記憶中,還有些人進入他們所屬的文明的記憶;極少數人能夠在有著對立傾向的不同文明中持續活下去。但我們都被時光的深淵包圍,終將從那裡消失;飢餓的深淵將吞噬我們每一個人……

經久不衰只能是一個願望,永生永世是一個幻覺。

死亡就是我們和我們的生活。我們出生時就已死亡,我們死一般地存在,我們瀕臨死亡時就已死去。

任何活著的事物都因變化而活著;它因經過而變化,因經過而死去。任何活著的事物總在不斷轉變成其他事物——它不斷否定自己,永遠在逃避生命。

因此,生命是一段間隔,一個連接,一種聯繫,但它是已經過去和即將過去之間的聯繫,死亡和死亡之間的一段停滯的間隔。

……理解力,一種浮於表面的錯誤虛構。

肉體生命是純粹的夢,或者僅僅是原子的組合,它不在我們的理性推斷和情感動機範圍之內。因此,生命的本質是一種幻覺,一種表象,不是純粹的存在就是非存在,這種幻覺或表象既然是虛無的,就必定屬於非存在——生命就是死亡。

受不死的幻覺所蠱惑,我們用在創作上的所有努力是多麼地徒勞無功啊!我們說,“永恆的詩篇”或者“不朽的文字”。然而,地球在終結物質時不僅會帶走覆蓋它的生命,還會帶走……

一個荷馬或一個彌爾頓所能做到的,不會比撞擊地球的一個彗星更多。

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二世的喪禮進行曲

今天,死亡來我的門前推銷,她逗留的時間比平常要久。她用比以前還慢的動作,慢慢地在我面前一一展開遺忘和慰藉的毯子,絲綢和亞麻布。她對著自己展示的東西滿意地微笑,一點也不在意我看到她笑。但是,正當我經不住誘惑,想要購買時,她卻告訴我這些是非賣品。她不是來讓我買展示的這些東西的,她是想用這些東西,吸引我要她。她說,這些毯子,讓她遠方的宮殿無比優雅,在黑暗的城堡裡,她穿的就是跟這裡的一模一樣的綢緞,她在地下世界的住所裡的亞麻餐布比她給我看的要好得多。

她輕輕地解開我和樸不加裝飾的樸素的家之間的聯繫。“你的壁爐”,她說,“沒有火,那你為什麼還要這個壁爐?”“你的桌子”,她說,“上面沒有麵包,那你還要桌子幹嘛?”“你的生命”,她說,“沒有朋友和伴侶,那這生命還有什麼可吸引你的?”

她說:“我是冰冷的壁爐裡的火,是空蕩蕩的桌子上的麵包,孤獨者和遭誤會者忠實的伴侶。這個世界失去的光榮,是我黑暗的統治下的榮耀。在我的王國,愛不會疲倦,因為它不渴望佔有;也不會因為從未佔有過而絕望沮喪。我的手輕輕地放在思想者的頭上,他們就會忘記;那些徒勞得等待的人,最終會靠在我胸前,相信我。”

“人們對我的愛,沒有帶毀滅性的激情,沒有會令人發狂的嫉妒,沒有影響記憶的健忘。愛我像夏夜一樣平靜,乞丐可以在這樣的夜裡像路邊的石頭一樣露天而眠。我的嘴唇不會唱美人魚唱的那種歌曲,哼不出樹木和噴泉演奏的旋律,但我的靜寂像微弱的音樂一樣歡迎你,我的寧靜像慵懶的輕風安撫你。”

“是什麼,”她說,“讓你牽掛著生活?愛情不追隨你,榮耀不來找你,權力也落不到你身上。你繼承的房子成了殘垣斷壁。你收到的土地的第一次收成也毀於霜凍,剩下的也被太陽曬得枯萎。你在農場的井裡從未發現過水。你還沒來得及看見,樹葉就已經在池塘裡腐爛;你從未走過的小徑上早已荒草叢生。”

但我的領土,黑暗統治一切,你會感到慰藉,因為你不再希冀,能夠遺忘;你的慾望會消失,你最終會得以安息,因為你已經沒有生命。

她告訴我,人若生來沒有能理解更好的日子的靈魂,對更好的日子的希冀就只是徒勞無功。她告訴我,做夢從來不會讓人得到慰藉,因為醒來時,我們會被生活傷害得更深。她告訴我睡眠不是休息,因為裡面經久不息地充斥著妖魔鬼怪,事物的陰影,張牙舞爪的鬼魂,未曾實現的願望,和生活這條沉船的浮渣。

她說話時,慢慢地收起——前所未有得慢——誘惑的眼睛的毯子,遮蓋我心靈的綢緞,和早已落上我的淚水的亞麻桌布。

“既然你注定要做自己,為何還要費盡心思成為別人?既然由於你忘記了自己是誰,連開懷大笑時最真的快樂都是假的,那為何還要笑呢?如果哭泣沒用,如果你哭泣不是因為眼淚能讓你感到慰藉,而是因為眼淚不能讓你慰藉,那為何還要哭泣呢?”

“如果你笑時很開心,那麼你笑時我贏了;如果你開心,那是因為你不記得你是誰,那麼想像一下,你跟我在一起的話,不會記得任何事情,那麼你得有多開心!如果你偶爾休息得很好,睡著了卻沒有做夢,那麼想像一下,躺在我的床上,睡覺從不做夢,你休息的得有多充分!如果你因為看到美,忘記自己,忘記生活,從而感到很興奮,那麼在我的宮殿裡,黑暗之美一直和諧地存在,不老去,不衰敗;在我的大廳裡,沒有風吹皺窗簾,沒有灰塵落在椅子上,沒有燈光會照得天鵝絨和絲綢逐漸褪色,沒有時間會將雪白的牆壁變黃,那你得有多麼興奮!”

接受我的好意吧,它從不改變;接受我的愛吧,它沒有終結!從我的金盃裡飲用取之不盡的瓊漿玉液吧,它不酸,不苦,不讓人噁心,也不醉人!從我城堡的窗戶向外望去,不要凝視月光和大海,它們很漂亮,卻不完美,凝視無盡的母親般地黑夜和無底深淵完整的壯美吧!

“在我的懷裡,你甚至會忘記到來之前所經歷的種種苦難。偎在我胸前,你甚至感覺不到促使你來找我的愛。坐在我的寶座旁,你將永遠是推翻不了的玄秘和聖盃的君主,你會和諸神和天命共存,你會像他們一樣,成為虛無,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你將不需要你富有的東西,或缺少的東西,甚至是讓你真正滿足的東西。”

“我會做你母親般地妻子,做你失散多年又重逢的孿生姐妹。將你的諸多不安嫁與我,將你徒勞地在找尋自己的一切托付於我,你就可以在我神秘的本質裡,在我之前放棄的存在裡,在我讓人窒息,讓靈魂溺死,讓諸神消失的胸懷裡失去自己。”

超脫和捨棄的至高無上的國君,死亡和沉船的皇帝,在世界的遺址和廢墟邊上遊蕩的偉大的,活著的夢啊!

絕望和榮耀的至高無上的國君,不滿足的宮殿裡悲傷的君主,從未真正忘記過生命的遊行隊列的主人啊!

出身於墳墓的至高無上的國君,在夜的月光照耀下向生者講述你的生活,花瓣凋落的百合花皇家衛士,冰冷象牙的皇家使者!

守衛至高無上的牧羊人國君,沒有榮耀,甚至沒有女僕陪伴左右的焦慮的騎士,在月光照耀的路上獨自前行,森林中,斜坡上的君主,一個合著頭盔的背影,孤獨地穿過峽谷,在村莊中遭到誤解,在城鎮裡受到取笑,在城市裡被人鄙視。

被四死神專屬供奉的至高無上的國君,蒼白而且荒唐,被人遺忘而且無法辨認,在可能的邊緣,坐在磨破的天鵝絨和骯髒的大理石中間的寶座上行使權力,周圍是他虛幻朝廷的影子,守衛他的是他想像中的沒有士兵的神秘軍隊。

端來高腳杯,大淺盤和皇冠,所有的衛兵,女僕和下人!端到死神要舉辦的宴會上!頭戴長春花環,穿上黑色衣服,端過來吧!

在高腳杯裡和大淺盤上放上曼德拉的根,用紫羅蘭,和所有讓人悲傷的花朵做成你們的花環。

國君要和死神在她那高山湖畔,遠離生活,隔絕世界的古老宮殿裡共進晚餐。

讓為宴會綵排的樂隊用特殊的樂器,奏出催人淚下的曲調。讓僕人們穿著不知顏色的莊重制服,大方樸素,像英雄的靈柩。

宴會開始前,讓身著暗紫色長袍的大隊的中世紀隨從,在開闊的公園的林陰道上走過,靜靜地舉行一場壯觀的儀式,像美女穿過噩夢。死亡是生命的勝利。

我們依賴死亡而存在,因為我們的昨天死去,今天才能存在。我們依賴死亡才有希望,因為我們確信今天會死去,才能相信明天。我們依賴死亡才能在做夢時活著,因為做夢就是否定生命。我們依賴死亡,才能在活著的時候死去,因為活著就是否定永恆!死亡引導我們,死亡找尋我們,死亡陪伴我們。我們擁有的只有死亡,我們想要的只有死亡,我們希望得到的只有死亡。

一陣留意的微風拂過翅膀。

他來了,在沒人見過的死神和從未到達過的(……)的陪伴下。

先鋒們,吹響你們的號角吧!立正!

你對夢中事物的熱愛是你對現實事物的輕蔑。

鄙視愛情的處男國君,

嫌棄光明的陰影國君,

否定現實的夢境國君!

在喧天的鑼鼓簇擁下,冥界向你向你歡呼,君主!

帝國傳奇

我的想像是一座東方的城市。它佔據現實的空間,全部的材質有舒適的長毛毯子那種感覺。街上色彩鮮明的帳篷和貨攤,點綴在奇怪的背景上,顯得毫不協調,好像淡藍的緞子上有紅色或黃色的刺繡。這座城市的全部歷史像我房間陰影裡一隻幾乎聽不見的飛蛾,繞著我夢的燈泡飛舞。我的幻想曾經生活在榮耀之中,從女王的手中接受過被時間污染的珠寶。柔軟的天鵝絨覆蓋著我想像的沙灘,海草像一團團模糊的煙霧漂浮在我平淡無奇的河流上。所以,我是丟失的文明的門廊,是損壞的飾帶上發熱的阿拉伯圖案,是破裂的柱子縫隙中永恆的黑暗,是遠方的失事船隻上孤獨的桅桿,是推倒的寶座上的石階,是看似只遮蓋陰影的面紗,是像香爐中的香煙一樣從地上升騰起的鬼魅。我的統治一片暗淡,持續不斷的邊疆戰事攪亂了我皇殿上的和平。遠處經常會有隱隱約約的集會噪音,總是會有隊列要經過我的窗下,但是我的池塘裡沒有金魚,靜靜的綠色花園裡沒有蘋果,就連果樹後面那些幸福的人們住的簡陋的小木屋煙囪也沒有炊煙冒出,也沒有簡單的歌謠催我不安的神秘自我意識入眠。

在隔離的森林裡

我知道我已醒來時仍然睡著。我活得精疲力竭的古老身體告訴我,時間還早得很……我模糊地感覺到發燒。我不知為何重壓於自己……

我半醒半睡地停滯在一種清醒的、沉重的無形麻木中。在一個僅僅是夢影的夢裡。我的注意力在兩個世界之間漂浮,兩眼茫茫地望著海天深處,它們互相融合,彼此滲透,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夢見了什麼。

一股陰影將化作灰燼的死滅的意願吹過我的清醒部分。溫暖的沉悶甘露從未知的蒼穹滴落。一種巨大而遲鈍的焦慮從我的靈魂濾過,不知不覺地改變著我,就像微風改變了樹頂形成的線條。

在我這暖和而慵懶的凹室裡,快要破曉的天空還只是呈現出一片朦朧的光暈。我被一陣寂靜的混亂攪得不知所措……為什麼天一定要亮呢?……知道天會亮是一種重負,就好像我不得不做點什麼天才會亮。

慢慢地,彷彿在恍惚中,我冷靜下來,然後變得麻木。我在空中徘徊,未醒來也未睡著,發現自己被另一種現實吞沒,不知出現在何處……

這新的現實——一個奇怪的森林——出現在我面前,卻並沒有抹去我這溫暖凹室的現實。我被兩種共同存在的現實深深吸引住,它們就像兩股融合在一起的氣流。

這震顫而透明的風景顯然同屬於兩種現實!……

這個用她的目光和我一起給他者的森林披上外衣的女子是誰?為什麼我要停止自問?……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想去知道……

這朦朧的凹室是一塊黑玻璃,我透過它清醒地看風景……我早已熟悉這風景,並且和這不認識的女子一起走了很長一段時間,透過她的非現實漫步於一種不同的現實。在內心深處,我能感覺到這些我熟悉的樹木、花草和迷徑,還有在那漫步的、在我視線下——這種視線因身處凹室的意識而變得模糊——古老而清晰可見的我,已有許多個世紀。

有時,在那遠遠看見並感覺到自己的森林裡,微風吹散薄霧,那霧就是黑暗而清晰的景象,取景於我在現實中所處在的凹室,瀰漫在那幾件傢俱、幾條窗簾和夜的昏沉中。接著,風停了,這另一個世界的風景又恢復到完整而獨特的自身風景中去……

其他時候,這間小屋不過是另一片土地的地平線上浮現的一團灰霧……有時,這個摸得著的凹室便是另一片土地上被我們踩在腳下的地面……

我做著夢,失去自我,在我和那個女子那裡都是如此……我被一團精疲力竭的黑色火焰焚燒……我被一種帶著巨大消極渴望的虛假生活禁錮……

哦,被玷污的幸福!站在十字路口的永恆的踟躕!……我做著夢,在我的意識背後,某個人和我一起在做夢……或許我只是不存在的那個人的夢……

窗外的黎明是那麼遙遠!而森林距離我的另一雙眼睛是那麼近!

遠離那片森林時,我幾乎將它遺忘,而擁有它時,我卻又懷念它,漫步在森林裡,我黯然落淚,對它心馳神往……

那些樹!那些花!那些隱藏在灌木叢中的小徑!……

有時候,我們手挽手走在香柏和紫荊樹下,誰也不去思索生活。我們的身體是絲絲縷縷的芳香,我們的生命是涓涓流泉的迴響。我們手挽著手,眼睛想知道,變得感性和生活在愛慾的幻覺裡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們的花園裡,各種鮮花爭奇鬥艷:褶邊玫瑰、白裡透黃的百合、不露猩紅便難以辨別的罌粟、花壇青翠邊緣的紫羅蘭、嬌柔的勿忘我、無香的山茶花……在深深的草叢上方,孤獨的向日葵凝神觀望著我們。

我們的靈魂是純粹的視覺,輕撫苔蘚看得見的涼意,在經過棕櫚樹時,憑著直覺我們依稀感覺到另一片土地……想到這裡,淚水湧上我們的眼睛,因為在這裡,我們即使快樂時也不快樂……

生長了幾百年的多節老橡樹,將我們絆倒在它枯死的粗根上……懸鈴樹死寂地矗立在那裡……穿過附近的樹木,我們可以看見,在遠處的格子葡萄架上,靜靜地掛著一串串深黑的葡萄……

生活的夢想在我們的面前展翅飛翔,我們帶著同樣超然的微笑,彼此會心一笑。我們互不相望,只憑著兩臂相交去感受彼此的存在,心中保持著默契。

我們的生命沒有內在維度。我們是外在的,相異的。我們不再認識自己,彷彿經歷了一場夢的旅途後,我們又回歸到自己的靈魂……

我們忘了時間,無邊的空間在我們的眼裡變得渺小。除了附近的樹、遠處的葡萄籐和地平線上最後的丘陵,還存在什麼真實的,值得我們去心馳神往的事物呢?……

在不完美的漏壺裡,夢的水滴不斷滴下,計量不真實的時辰……沒有什麼是值得的,我遙遠的愛啊,除了知道什麼都不值時的那種美好感覺……

樹木靜態的活動;噴泉不安的寧靜;樹液深沉脈動的微弱呼吸;緩緩垂下的夜幕似乎不是降落到萬物,而是由萬物引生,將它在精神上同根同源的手伸向遙遠的悲傷(如此接近我們的靈魂),這種悲傷來自天堂那高傲的沉默;樹葉不斷徒勞地飄落,點滴的間隙中,風景只存在於我們的聽覺,它使我們心生悲涼,就像令人難忘的故土——所有這一切鬆鬆垮垮地將我們捆住,就像一根鬆開的腰帶。

在那裡,我們生活在或許無法流動的時光裡,生活在一個甚至做夢也不能度量的空間裡。在時光之外的流動,一個並未遵從空間現實規範的廣闊區域……徒然為我的沉悶做伴的靈魂伴侶啊,我們在那裡度過多少時光!所有那些假裝屬於我們的、不安的快樂時光啊!……所有那些化作精神灰燼的時光,那些空間懷舊的日子,那些外在風景的內心世界……我們不去問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因為我們滿心喜悅地知道,它什麼也不為。

在那裡,我們憑著無疑不屬於我們的直覺知道,我們身處的這個令人悲傷的世界——假如它確實存在——在最遙遠的朦朧山線之外,而且我們知道,山線之外什麼也沒有。正是這個矛盾,使我們度過的時光像迷信國度的洞穴一樣黑暗,我們對這個矛盾有一種怪誕的認識,像薄暮中的摩爾城鎮被秋的天空勾勒出的剪影……

在聽覺的地平線上,無人知道的海水拍打著我們永遠也看不見的海岸,聽到並且在內心看見可能有帆船在航行的大海,是一種快樂,除了在地球上航行的有用目的,它們為了一些其他的目的而揚帆航行。

如同某個人意識到自己還活著,我們突然發現,婉轉鳥語響徹天空,我們被樹葉響亮的沙沙聲打動——就像錦緞被灑上古老的香水——我們的聽覺要多於意識。

就這樣,啁啾鳥鳴、颯颯樹聲和單調的、被遺忘的、永恆的海水深處,用一種不再瞭解生活的光暈將我們恣意揮霍的生活環繞。在那裡,我們用睡覺來度過清醒的日子,欣悅於什麼也不是,無慾無求,忘了愛的顏色和恨的味道。我們認為自己獲得了永生……

對於在那裡消磨掉的時光,我們以一種全新的方式感覺到,那些不完整的時光因為虛無而變得完整,變成生活的矩形確定性的完美對角線……帝王被廢黜的時光,身穿破舊紫袍的時光,從彼世界墜入此世界的時光,以分解焦慮為傲的時光……

享受這一切是一種痛苦,一種真正的痛苦……放逐,儘管平靜,讓我們看到的風景卻使我們忘了自己屬於這個世界,處處是透著朦朧單調的浮華,一如某些不為人知的帝國衰敗時的陰鬱淒慘,蒼茫而墮落。

清晨,光影投射在我這凹室的窗簾上。我知道我的雙唇變得蒼白,它們互相品味時就好像不想繼續存在下去。

在我們這中性色調的房間裡,空氣沉重地像一道門簾。面對這一切的神秘性,倦意使我們柔軟無力,像拖著長袍的裙裾在薄暮中穿過慶典儀式的地面。

我們的渴望沒有存在的理由。我們專注的目光,是插上羽翼的惰性所能容忍的一種荒謬。

我不知道我們來自身體的思想被塗了什麼半明半暗的膏油。我們所感覺到的疲倦是一種疲倦的影子,它來自遙遠的地方,就像我們活著這種想法……

我們都沒有似乎可信的存在性或名字。如果我們能笑出聲來,直到以為自己在發笑的程度,我們無疑會嘲笑,我們居然會相信自己活著。暖熱了的冰涼床單摩挲著(無疑是你和我)我們互相觸碰到的裸腳。

讓我們不再被生活和生活方式欺騙。我的愛啊,讓我們逃離自己……讓我們永遠不要摘掉魔術戒指,轉動它可以召喚靜默仙子、黑暗和遺忘精靈……

我們正要提起的那座森林再度出現在我們面前,它茂密如初,但此時,它因我們的痛苦而變得更痛苦,因我們的悲傷而變得更悲傷。它一出現,我們對於真實世界的想法就煙消雲散,我在夢裡漫步在那片神秘的森林裡,再度找回了我自己。

啊,那些花,在那與我相伴過的那些花!我們的眼睛認得並叫得出名字的花……我們用靈魂採集到花香——我們不是從花裡,而是從花名的旋律中採集到花香……那些花,它們被逐一念出的花名是充滿芬芳的鏗鏘樂隊……那些樹,它們的青翠欲滴給樹名帶來陰涼……那些果子,它們的名字是牙齒咬進果肉的靈魂……那些影子是快樂往昔的廢墟……空地,敞亮的空地是風景的燦爛笑容,笑過後是呵欠……五彩斑斕的時光啊!……花一樣的時時刻刻,樹一樣的分分秒秒,凝滯在空間的時間,在空間死去的時間,覆蓋它們的是鮮花、花香和花名的芬芳!……

夢中的瘋狂,在隔離的靜默中!……

我們的生命是生命的全部……我們的愛情是愛情的芬芳……我們活在不存在的時光裡,完全被自己裝滿……這都因為我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明白,我們並不真實……

我們沒有個性,沒有自我,完全屬於異類……我們是在自我意識中煙消雲散的風景……正如在現實和幻覺中存在兩種風景,我們也是朦朦朧朧的兩個人,彼此都不敢肯定自己真的是不是對方,或者飄忽不定的對方是否真的有生命……

當我們突然從池塘的淤滯中走出來,覺得有種想哭的感覺……在那裡,風景的眼睛池水漣漣,完全靜止不動,充滿著對存在的無盡厭倦,對不得不成為現實或虛幻中的什麼的厭倦——那些池塘是這厭倦的故土,厭倦的聲音在那些池塘的無聲流亡中響起……儘管我們繼續前行,漫不經心,毫無慾求,我們似乎仍在池塘邊緣流連徘徊,我們如此投入地留在那裡,被象徵化,入了神……

多麼新鮮愉快的驚詫,那裡什麼人也沒有!甚至漫步在那裡的我們也不在那裡……因為我們什麼人也不是。我們根本就什麼也不是……我們沒有生命可供死神擄去。我們太過纖細脆弱,風都能將我們吹倒。時間的流動愛撫我們,就像微風拂過棕櫚樹頂。

我們不屬於任何時代,沒有任何目標。對我們而言,萬事萬物的終極目標仍停滯在“缺失”天堂的門口。為了感受我們對他們的感覺,周圍的靈魂完全歸於沉寂:從樹枝的木質靈魂到四處延伸的樹葉的靈魂,從鮮花的妙曼靈魂到纍纍碩果的靈魂……,這樣,讓我們結束自己的生活,我們各自致力於結束它,以致從未注意到我們只是一個人,我們彼此互為對方的一個幻覺,我們——作為一個獨立的自我——內心除了自我的回聲,什麼也沒有……

一隻蒼蠅嗡嗡叫著,踟躕而渺小……

我的意識中出現一些聲音,微弱而零零散散,但確確實實存在,聲音傳遍我意識中的房間,告訴我天已破曉……我的房間?如果我獨自一人呆在這裡,那是我和誰的房間?我不知道。一切混合起來,只剩下轉瞬即逝的現實,我的猶豫深陷其中,我的自我意識被鴉片催眠……

晨曦來臨,彷彿從時光蒼白無力的巔峰垂落……

我的愛,夢的餘燼在生活的火爐裡燃盡消散……

讓我們放棄辜負我們的虛幻希望,放棄令人厭倦的愛,放棄過於放縱卻無法得到滿足的生活,甚至放棄死亡,因為它所帶來的東西超過我們的需要,卻達不到我們的期望。

啊,蒙上面紗的人,讓我們甚至放棄沉悶,它已將自己耗盡,再也無法將一切焦慮納入其中。

讓我們不要流淚,不要憎恨,不要渴望……

啊,緘默的靈魂伴侶,讓我們用一塊亞麻細布來覆蓋我們不完美的、僵死的輪廓……

佔有的湖(一)

我把“佔有”視作一個荒謬的湖——大而淺,十分陰鬱。湖水因骯髒而顯得很深。

死亡?但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完全死了嗎?我對生活一無所知。我活下去了嗎?我繼續活著。

做夢?但做夢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們活在夢中嗎?是的,活在夢中。我們只是夢見我們的夢嗎?我們死去。但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

生活像我們的影子追隨我們。當只剩下影子時,影子才會消失。只有當我們對生活繳械投降時,生活才不再追隨我們。

在夢裡,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我們並不存在。在現實中,我們不能做夢。

“佔有”意味著什麼?我們不知道。那怎麼可能去佔有?你會說,我們不知道生活是什麼,可我們活著……但我們真的活著嗎?活著卻不知道什麼是生活——這也算是活著嗎?

佔有的湖(二)

無論它是原子還是靈魂,都無法被滲透,這便是為什麼“佔有”成為一種不可能。從真理到一塊手帕——沒有什麼是可以被佔有的。所有權不是一種盜用:它什麼也不是。

一封信(一)

數月以來,你看見我在凝視著你,常常凝視著你,用一種始終如一、遲疑不定、飽含牽掛的目光凝視著你。我知道,你對此也有所察覺。即便如此,你一定覺得這種凝視不能稱之為真正的畏縮,也絕不暗含什麼蘊意。這種凝視殷切而朦朧,始終堅定不移,猶如對成為這一切的悲傷而心滿意足……僅此而已……當你想到這些——當你想起我時,不管你有什麼感覺——你一定想到了我的意圖可能是什麼。即便不能確信無疑,但你一定會推斷,我若不是一個畏縮不前的異類,就是一個幾近癲狂的瘋子。

我可以向你保證,夫人,就我凝視你的習慣而言,我既算不上羞怯,也絕不癲狂。首先,我必須解釋的是,事情是另外一回事,對於你是否相信,我並不抱多大的希望。我常常對夢中的你喃喃私語:“盡你的本分,做一個無用的雙耳瓶,只須當一個容器就夠了。”

當有一天我得知你已婚,我是多麼懷念曾經想擁有你的感覺!這對我的人生是多麼大的一個悲劇!我並不嫉妒你的丈夫。我從未想過你是否有丈夫。我只是單純的懷念觀念中的你。如果我得知油畫中的女子——是的,油畫中的女子——已婚的荒唐事實,我會感到遺憾的。

擁有你?我不知道如何能夠做到。縱然我也有人性的污點,知道怎麼去做,那對我來說是何等的恥辱,倘若我甚至想要將自己等同於你的丈夫,那對於我自身的尊貴又是多麼大膽的侮辱!

擁有你?某一天,當你碰巧一個人走在黑暗的街上時,某個強姦者便可以侵犯你,佔有你。他甚至可以使你懷孕,在你的子宮裡留下點什麼。如果擁有你意味著佔有你的身體,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那個強姦者可以擁有你的靈魂嗎?那麼,如何才能擁有一個人的靈魂呢?有能夠擁有你的“靈魂”的戀人嗎?……我將這個任務交給了你的丈夫。或者說你希望我墮落到和他一樣的地步嗎?

我悄悄地與觀念中的你相處了多少時光!在我夢裡,我們彼此是多麼地相愛!但我發誓,我從未夢想過擁有你。即便在夢裡,我仍然是一個彬彬有禮的紳士。我尊重觀念中的美麗女子。

我再說一次,我不能做出這種嘗試,甚至在夢裡都不能。

夫人,我寫下這些話語作為對你有意無意帶有質問眼神的回應。在這本書裡,你會第一次讀到這封寫給你的信。如果你沒有發現這封信是寫給你的,那也沒關係。我寫信更多是為了獲得愉悅,而非對你說些什麼。只有商業書信是寫給他人的。而個人書信,至少對於一個優秀的靈魂而言,應當只是自己寫給自己的。

我對你沒有其他想說的了。我保證,我會盡我所能尊重你。倘若你偶爾想起我,我會感到榮幸。

一封信(二)

啊,如果你明白,你的職責僅僅是成為一個做夢者的夢,該有多好。只成為幻想中大教堂裡的香爐就已足夠。像追夢一樣追隨你的身姿,僅僅像一扇窗戶,開啟你心靈的新景觀。美夢過後,以你的身體作為完美無瑕的典範,沒人會在看見你後不浮想翩翩。除了自己,你忘記這個世界的一切,你將看到自己在聆聽音樂,並在一潭滿是浩瀚圖景的死水中夢遊,在朦朧而靜謐的森林裡迷失在流逝的歲月深處,那些看不見的情侶們體驗著我們體驗不到的感受。

我對你唯一的渴望就是不擁有你。如果在我做夢時你出現了,我情願想像我仍然在做夢,可能甚至沒看見你,儘管或許我注意到,月光已填滿死水,歌聲的回音突然在朦朧的森林裡飄盪開來,迷失在不存在的時光裡。

視野中的你是我的靈魂憩息和入眠之床,我像一個生病的孩子,再一次夢見另一片天空。如果你說點什麼?是的,但是,並非要聽到你的聲音,只要能看到那座連接月光照耀下昏暗的河兩岸的美好橋樑就已足夠,那座橋樑正通往遠古的海洋,那裡有永遠屬於我們的小帆船。

你笑了嗎?我並未看到,但是星辰劃過我內心的天空。你喚醒我的睡眠。我並未察覺,但是遙遠的小船夢幻般的白帆正劃破朦朧月色,我看見了遙遠的海岸線。

少校

除了我最珍愛的白日夢,沒有什麼更能真切地顯現和完美地表述我的本質,這種本質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不幸,我常常視其為香脂,用以舒緩我對現狀的焦慮。我所渴望的本質很簡單:糊塗生活。我過於熱愛生活,以致不想讓生活結束;我過於不想去生活,以致對生活沒有積極向上的渴望。

這便是為什麼在眾多夢想中,我只想寫下我的最愛。有些夜裡,當房東熄了燈或安靜下來,住處便歸於寧靜。我關上窗戶,放下沉重的百葉窗,穿一套舊衣裳,窩進安樂椅,便不知不覺沉入夢中。夢裡的我是一個退休的少校,呆在一間鎮上的小旅館裡,酒後與旅館裡其他幾位比我清醒點的客人在一起打發時間——一個無所事事的少校,漫無目的地呆在那裡。

我想像自己是那樣的身世。我的興趣既不在退休少校的少年時代,也不在他爬到我渴望得到的軍銜。拋開時間與生活,我想像自己所成為的少校既沒有什麼過去,也沒有或不曾有過什麼親戚。他表面上生活在鎮上的小旅館裡,已厭倦於和那些同樣無所事事的客人在一起打趣聊天。

格言幾則

持有明確而清晰的觀點、本能、激情和保持可靠、可辨識的性格——所有這些都會導致將我們的靈魂轉變為現實、物質和外在事物的可怕結果。生活在一種對事對己都無知的舒暢、流動狀態,是適合智者的唯一生活方式,也給他帶來溫暖。

嫻熟地在自己和外在事物之間來回轉換立場,是智慧和審慎的最高境界。

我們的個性即便對我們自己也是深不可測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應當不停做夢的原因,務必確保我們不被包含在夢裡,以便我們不能對自己持有什麼看法。

我們尤其應當保護自己的個性不受外人侵犯。任何外人一旦對我們感興趣,都是一種公然的不敬。我們將“你好嗎”這種招呼語視為一種不可饒恕的粗俗語,是因為通常來說,這句話毫無內涵,且缺乏誠意。

愛僅僅是厭倦孤獨的表現。因此,愛是一種怯懦,一種對自我的背叛(不去愛對我們來說至關重要)。

給別人一個好的建議,是對上帝賦予人犯錯誤能力的輕蔑。不僅如此,我們應該對於別人不像我們一樣行動而感到高興。只有向別人索取建議才有意義,因為只有那樣,我們才可以——做出相反的行動——這樣我們才是真正的自己,與他人完全格格不入。

鑽研的唯一好處就是從一切別人沒有提到的事物中獲取快樂。

藝術是一種疏離。一切藝術家應當設法使自己與他人疏離,用一種對孤獨的渴望填滿他們的心靈。藝術家的最大成功在於,當讀者讀起他們的作品時,只是想擁有那些作品而非閱讀它們。這必然不是對作者的讚美,但它是給作者的最大禮物……

保持清醒頭腦是一種自我的身體不適。向內觀省自身的正確思想狀態,是一種神經過敏和優柔寡斷。

唯一配得上一個高等生物的理智態度,就是對不屬於他的一切保持平靜和冷淡的同情心。不是說這種態度有什麼正當或真理的因子,而是說它如此令人艷羨,他必須接受它。

銀河

……帶著扭曲的詞句,這文字擁有劇毒無比的靈性……

……儀式披著破爛的紫袍,神秘的儀式來自無人的時間……

……孤獨的感情在身體裡感受著,這身體不是我們有形的身體,然而這身體卻以它自己的方式有形存在著,其中的微妙之處介於複雜和簡單之間……

……幾座湖泊,在那裡,一點點清澈柔和的金色徘徊著,在朦朧中擺脫了曾經獲得的有形之物,而且無疑會穿透那扭曲的高雅,一雙純白色手中的百合花……

……麻木和痛苦之間的契約——黯淡的黑綠色,而且在他們單調乏味的哨兵之間,看上去非常疲憊……

……珠母貝毫無作用,無足輕重,許多被浸軟的雪花石膏——帶有條紋的金紫色落日大受歡迎,卻分散人的注意力,但沒有船隻渡往更好的彼岸,沒有橋樑通向更好的黎明……

……甚至在見解的池塘邊緣都沒有,都在遙遠的地方,在一片楊樹之中,抑或是一片柏樹,有很多池子,依靠沉思時刻使用的音節說出它們的名字……

……因此,敞開的窗戶對著碼頭,波濤不停地拍打碼頭,一個瘋狂且狂喜的隨從,如同一片混亂的寶石,在那裡,不凋花和橡樹用清醒的失眠在能聽見聲音的黑暗石牆上寫著……

……純銀線繩,把袍子拆散,得來的線做成繩索,椴樹下那份徒勞的感覺,古老的夫妻走在兩側安有樹籬的靜謐小路上,突然出現的風扇,朦朧的姿勢,而且,毫無疑問,更好的花園在等待小路與散步場所出現平靜的疲倦……

……涼亭,五點梅花狀排列的樹木,人造洞穴,雕刻花壇,噴泉,所有這些藝術品逃過了那些死去藝術巨匠的魔掌,他們的不滿與這些有形物互相衝突,而且他們把構成夢境的事物沿著感情的古老村莊裡狹窄的街道排成完整的隊列……

……美妙的音樂在遙遠的大理石宮殿裡迴盪,往事把它們的手放在我們的手上,宿命天空裡的日落仿如不確定性偶爾的一瞥,讓位給籠罩著默默衰敗帝國的星光之夜……

讓感覺變弱成為一門科學,讓心理分析成為一種顯微鏡下的精確方法——這個目標就像是一種持續不斷的焦渴一般,佔據著我的生命之心願的核心。

我的生活裡所有慘劇都是在我的感情以及我對感情的意識之間發生。正是在那裡,在那片昏暗模糊的區域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樹林和各種各樣的水聲,在那裡,就連我們混亂的戰爭都無從感覺,而我則可以真正存在——我想要看清楚我的真正存在,卻徒勞無功。

我讓我的生活平躺下來。(在我那死氣沉沉的生命頂端,我的感覺是一段拖長的墓誌銘。)我在死亡和幽暗之中過活。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的墳墓裡面雕刻得精美至極。

我的隱居之處的大門開啟,直對著無限的花園,可沒有路通向那裡,甚至是在我的夢境中都沒有——然而那些門將永恆開啟,毫無用途,那些鐵門將永恆開啟,直對著虛幻……

在我內心之中那個輝煌花園之中,我採摘著私人榮耀的花瓣,在夢境中的樹籬之間,我的腳大聲地踏在通往困惑的小徑上。

我把我的帝國扔進困惑之中,使其處於寂靜的邊緣,使其陷入一場擺脫確切的茶色戰爭裡。

科學家意識到,對他來說唯一的事實就是他自己,唯一真實的世界就是他的感覺為他構建的世界。之所以,他使用客觀科學來嘗試獲得關於他的世界與個性的完美知識,而不是通過讓他的感情去適應他人的感情這種謬誤方式來完成。沒有比他的夢境更加客觀的東西了,沒有什麼比他的自我意識更不會犯錯誤的東西了。圍繞著這兩種現實,他使他的科學臻於完美。這樣得來的科學與老派科學家餞行的結果並不一樣,這些老派科學家並不會研究他們自己個性的規律和他們夢境的構造,只是會尋求“外界”的規律以及他們口中那個“自然”的構造。

我的原始自我就是做夢的習慣和做夢的技巧。自小時候我便既孤單又安靜,我的生活中的情景,或許還有那些進一步倒退的力量,通過晦澀的遺傳行為,按照他們那些陰險的規格把我塑造,使我的心智成了一條永不枯竭的白日夢洪流。我把一切都歸結於此,即便是那些在我內心之中看起來與做夢之人最為遙遠的東西也明確屬於一個只會做夢之人的靈魂,他的靈魂極致高尚。

因為在自我分析時會感到快樂,我希望能盡我所能用文字表達我的心路歷程,在我的內心裡,我的心路歷程堪稱將生命用來做夢的真正心路歷程,是一個只知道如何做夢的靈魂的真正心路歷程。

從外界來看我自己(我幾乎經常這麼做)就能看出,我並不適合行動,當我不得不跨出一步,或者動一動,我就會緊張不安,當我不得不和別人說話之際,我就會結結巴巴,我沒有享受這些事情所需要的清醒內心,而這麼做需要我在心裡付出努力,我也沒有很好的體能讓我自己通過機械勞動獲得愉悅。

我會如此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個做夢的人本該如此。所有的現實都令我驚慌失措。其他人的講話將我拋進了巨大的苦惱境地。其他靈魂的現實總是令我震驚不已。那無意識行為的巨大網絡是所有行動的根源,我看到這張網絡,感覺非常驚訝,彷彿看到了一幅非常荒唐的幻象,這張網不存在任何可信的連貫性,虛無一片。

然而,應該讓人們認為我對其他人的心理活動方式一無所知,而我並沒有清晰地認識到他們的動機和思想,然後,人們就會對我是什麼樣的人這個問題誤解很深。

因為我不僅僅是個做夢的人,我是一個夢想家。我唯一的習慣——即做夢——賦予我異常敏銳的內心洞察力。我不僅能夠異常清晰地看到我夢境中的人物與場景,還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那些抽像的思想,我那份人類的感覺(殘餘的感覺),我的秘密慾望,和對我自己的心理態度。我甚至可以看到在我的內心中,我自己的抽像思想;憑借我真正的內心目力,我看到它們位於我內心中的一個空間裡。因此,它們迂合曲折的過程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因此可以徹底瞭解我自己,而且徹底瞭解了我自己後,我便徹底瞭解了所有人。沒有基本的衝動或高尚的意圖,這些並不是我靈魂中的靈光閃現,而且我知道這兩者的先兆動作。在邪惡思想所帶的善良或冷漠的面具之下,即便這面具隱藏在我們的內心中,我都能通過他們的動作來認出它們。我知道是什麼東西在我們內心中迷惑我們。因此,我對大多數人的瞭解程度都超過他們對自己的瞭解。我經常相當詳細地對他們進行探索,這樣我就讓自己變成他們。我征服了每一個我徹底瞭解的靈魂,因為對我而言,做夢就是佔有。因此,作為夢想家的我自然而然就是我自稱的那個分析家。

這就是為什麼在我為數不多偶爾喜歡閱讀的東西之中戲劇比較重要的原因。每天我都在心裡表演戲劇,我確切知道靈魂如何在墨卡托投影中鋪陳。但這不能真正帶給我快樂,因為劇作家總是寫一些老一套,而且愛犯大錯。沒有一部戲劇能夠令我滿意。帶著閃電般的速度精確地瞭解人類的心理,只需一瞥,便能探索每一個裂縫,我發現劇作家粗糙的分析和構架非常無禮,我所讀的這種流派的一點點東西就像是寫有字的紙上一個墨點一樣讓我煩惱不已。

萬事萬物是我的夢境的原材料;所以我才會心煩意亂又超級細心地關注外界的某些細節。

為了讓我的夢境擁有輪廓和慰藉,我不得不去理解生活的特點和現實的景物如何帶著輪廓和慰藉出現在我們面前。因為做夢之人的目力並不像我們看真實之物時使用的目力。在夢境之中,我們並不會像在現實裡那樣,平等地聚焦一個物體重要與不重要的方面。做夢之人只要重要的方面。一個物體的真正現實只是這個物體的一部分;其餘部分均是沉重的禮讚,物體把這讚美送給實質物體,以換取在宇宙空間內存在的權利。同樣地,在夢境中明顯真實的某些現象在宇宙空間裡則並不真實。真正的日落不可稱量,瞬間即逝。夢中的日落則是固定的,永恆存在。寫作之人都知道如何極為清晰地看到他們夢境,知道如何像看夢境那樣看生活,知道如何在非物質的基礎上看生活,用幻想的照相機給生活拍照,這種相機對沉重的、有用的和受限制的東西的射線無感,除了靈魂的攝影底片上一塊黑乎乎的污跡,這些東西什麼都貢獻不出。

這種態度從如此之多的夢境中被灌輸進我的思想裡,令我看到現實旁邊的夢境。我的目力鎮壓著那些我的夢境用不著的一個物體的某些方面。於是我經常住在夢境中,甚至是在我生活時也是如此。看著我內心中的日落,或者看著外界的日落,對我而言全都一樣,因為我用同樣的方式看待它們,在這兩種情況下,我的目力定格的都是同樣的事物。

因此,對很多人來說,我有著一種扭曲的自我觀。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的自我觀的確扭曲。不過我夢到我自己,並且選擇了我身上符合夢境的部分,以各種可能的方式塑造和重新塑造自我,直到最後,我現在的樣子以及我摒棄的樣子都很符合我的理想。有時候,看一個物體最好的方式就是將之刪除,因為它存在的方式我不能解釋得十分清楚,而這個物體包含著拒絕和刪除的物質;這就是我應對我在真實生活中存在的巨大區域的方式,在把它們從我自己的畫面中刪除之後,完善我的真正存在,這個存在對我來說才是真實的。

在這些幻想的過程施加於我個人之際,我怎樣才能讓我的自我免受欺騙?如果一個幻想過程可以強迫這個世界的某一方面或夢境裡的某個人物進入更為真實的現實,那麼就可以強迫感情和思想進入更為真實的環境,剝掉它們所有虛假的高尚和純粹的裝飾(只有在絕少的情況下算不上虛假)。應該注意到,我的客觀不能更加絕對了,因為我創造了每一個絕對的物體,這些物體全都帶著絕對的品質,具有具體的形式。我不曾真正從生活中逃離,為我的靈魂尋找一張更加柔軟的床;我只是改變我的生活,在我的夢境中找尋我在生活中發現的相同的客觀現實。我的夢境——在另一片文章中我已經討論過了——獨立地體現我的意願,而且它們經常令我震驚,令我感覺不愉快。我在內心中發現的事物經常讓我感到沮喪,慚愧(或許是因為我內心中殘餘的人性——慚愧是什麼?)以及驚恐。

在我的內心中,不間斷的白日夢擁有被替代的注意力。在我看到的一切事物之上,也包括我在夢境中看到的事物,我已經把我所擁有的其他夢境添加到我的內心之中。我已經足夠漫不經心了,以致非常擅長我口中的所謂的事物的“夢中情景”。即便如此,隨著夢境的演變過程,因為這種漫不經心受到永恆白日夢和全神貫注(同樣地,並非過於專心)的驅使,我把我的夢添加到我在周圍真實世界中看到的夢之中,把已經擺脫了物質實體的現實和絕對的無形之物相交在一起。

這解釋了我為什麼要求得到能力,可以同時聚焦不同思想,可以在觀察某些事情的同時還能夢到另外一些不同的事情,可以同時夢到真實塔霍河上的真實日落以及我心中太平洋上的清晨;而且這兩個我夢中的事物交織在一起,不必混合,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混合,除了會互相引發的不同情感狀態。這就放佛我看到幾個人在街上走,感覺到他們的靈魂都到了我的身體裡(只有在感覺統一時才能做到),而與此同時我又可能看到他們各自的身體(我只能逐個看到他們的身體)邁著腿穿過各條小路。

毫米

(輕微之物的感情)

當下即遠古,因為過往的一切都在當下存在,因而,古董商人非常愛好這些東西,因為它們屬於當下,我也擁有他們那樣的愛好,我還擁有一個打敗對手的收藏家的憤怒,生氣的對象是每一個人,他們試圖用貌似真實、甚至是可以證明的、基於科學的理由來取代我那些對事物的錯誤概念。

一隻蝴蝶接連在宇宙空間立佔有一席之地,對此的各種觀點就是各種事情,在我驚愕的雙眼看來,這只蝴蝶在宇宙空間裡依舊清晰可見。我的回憶是如此強烈……

可這僅僅是在我緊張生活之際對最微小事物的最微妙感覺,或許這是因為我喜歡毫無意義的事情。或許是因為我注重細節。不過我傾向於相信——我不能說我瞭解,因為從沒有費神去分析它們——這是因為微小事物絕對不會擁有社會重要性和現實意義,因為這個原因,絕對不會與現實擁有骯髒的關聯。對我而言,微小事物擁有非現實的意味。沒有用代表美好,因為無用之物比有用之物欠缺真實感,有用之物持續存在,不斷延伸,然而不可思議的瑣碎之事和光榮的微小事物在它們該在的地方存在,自由與獨立地存在。在我們的真實生活裡,無用之物和瑣碎之事謙卑地開創了美的插曲。在我的靈魂之中,夢境和愛好帶來的樂趣被絲帶裡的小東西這微不足道的存在而激起!那些意識不到微小事物重要性的人是多麼可憐啊!

在眾多於內心之中折磨我們折磨到令人愉快地步的感情中,被這個神秘世界激起的焦慮是最普通也是最複雜的感覺之一。當我們就這些微小事物沉思之際,這份神秘最為明顯,這些微小事物一動不動,因此呈現出半透明狀態,允許它們的神秘之處呈現出來。相比思考路邊的一塊小石頭,思考一場戰爭(然而可以思考一個荒唐之處,人、社會和戰爭之間可以在我們內心裡展開一面戰勝神秘的旗幟)更難感受到神秘,因為我們不會想到小石頭這個存在,也就自然而然地引導我們——如果我們能不停地思考這一點的話——去考慮其存在的神秘之處。

讚美瞬間、毫米和微小事物的陰影,這些事物比萬事萬物本身還要卑微!瞬間……毫米——對於它們大膽地在捲尺之上如此近距離地並列存在,我感覺震驚極了。有時候這些事物令我痛苦,抑或高興,隨後我感受到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驕傲。

我是一張超靈敏的照相底片。刻在我身上的所有細節都比例失調,不成整體。這張底片什麼都填不滿,只能將我的內心塞得嚴嚴實實。我看到的外界是一種純粹的感覺。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的所感所覺。

我們的靜默夫人

有時,我會感到灰心喪氣,萎靡不振,就連做夢的能力也像秋天的樹葉一樣枯萎了,唯一可以做的夢就是回味以前的夢。我像翻閱一本書一樣一遍遍地瀏覽它們,除了無可避免的文字,找不到別的東西。於是我問自己,你是誰,你這個穿越過我沒精打采的視野中所有未知的風景,古代的內陸,和盛裝的遊行的形象到底是誰呢?你出現在我所有的夢中,以夢的形態,或作為一個虛假的現實跟我一同。跟你一起,我可能進入了你夢境的領域,見到了你缺失的非人的身體,你融化成寧靜的平原和某地秘密的荒山的實實在在的軀體。也許,除了你,我沒有夢。也許,正是我靠近你的臉時,從你眼中看到,我看到的這些不可能的風景,這些不真實地沉悶,這些藏於疲勞的陰影下和不安的洞穴之中的感覺。也許,我夢中的風景是我不夢見你的方式。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確實知道自己是誰?我真的知道做夢意味著什麼?我能因此得知把你稱作我的夢意味著什麼嗎?我怎麼知道你不是我的一部分,也許你還是我最真實,最基本的一部分呢?我怎麼能知道其實我只是個夢,而你才是真實,你不是我的夢,而我才是你的呢?

你的生活是怎樣的?我該從何種角度看你?你的側面?從不相同,但也永不改變。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知道,卻不知道自己知道。你的身軀?無論穿衣與否都沒有差別,或坐或站或躺也都是同樣的狀態。這毫無意義的意義又在哪裡?

我的人生如此悲哀,我甚至都不想為其哭泣;我的日子如此不真實,我甚至都不想試圖改變。

我怎麼能不夢見你?逝去的青春時光的女士,停滯不前的水和腐爛的海草的聖母,無垠的沙漠和荒山峭壁的守護女神,請救我脫離我的青春。

憂鬱者的慰藉,從不哭泣者的眼淚,從不敲響的鐘點——請救我脫離快樂和幸福。

所有靜默的鴉片,未曾撥過的七絃琴,遠方和放逐的彩色窗戶——讓我被男人憎恨,受女人鄙視。

臨終者塗油禮上的鈸,觸及不到的撫摸,陰影下死去的鴿子,做夢時刻的燃掉的燈油,請救我脫離宗教,因為它太甜蜜,請救我脫離無信仰,因為它太強大。

午後無力的百合,紀念品盒裡枯萎的玫瑰,祈禱者之間的靜默——請讓我厭惡自己活著,憎恨自己健康,鄙視自己年輕。

哦,所有朦朧的夢的避難所呀,讓我變得無能無用吧;哦,悲傷的經驗的流水呀,讓我變得沒有緣由的純潔,冷淡的虛偽吧;哦,不安的連禱啊,厭倦的大彌撒啊,花冠啊,聖水啊,升天啊,讓我的嘴巴變成一幅凝結的風景,我的雙眼變成兩塘死水,我的姿態變成慢慢枯萎的樹木吧!

太可惜了,我只能把你當做女性一樣祈禱,不能像熱愛男人一樣愛你,也不能像那些從未進過天堂的,沒有真實的性別的黎明天使一樣盡情地看你。

我向你祈禱就是在愛你,因為我的愛本身就是祈禱,但我不把你看做我的至愛,也不把你當做聖人。

希望你的行為成為捨棄的雕塑,你的姿態成為冷漠的基座,你的言語成為否認的彩色玻璃窗。

一無所有的光輝,起自萬丈深淵的名字,來自遙遠天界的寧靜……

永恆的純女,存在於諸神之前,存在於諸神之父之前,存在於諸神之祖父之前,所有世界的不孕處女,所有靈魂的不孕處女……

我們向你舉起所有時光和萬事萬物,星星是你神廟的貢品,疲憊的諸神像鳥兒回到無意中築的巢一樣回歸你的胸脯。

站在高高的痛苦上,我們看到青天白日映入眼簾,若我們看不到白日,那就讓那天成為出現的一天吧。

閃耀吧,缺席的太陽,發光吧,褪色的太陽……

只有你,暗淡的太陽,才能照亮洞穴,因為洞穴是你的女兒。只有你,虛幻的月亮,才能賦予山洞,因為山洞……

你的性是夢的形式,是各種形象的不孕的性。只要一個模糊的側面,一個單純的站姿,甚至有時只需要一個懶懶的手勢,你是精神化的屬於我的時刻和姿態。

哦,內心靜默的聖母呀,我夢見你,並非被你的性,你永恆的袍子下的肉體所吸引。你的乳房不會讓人想要親吻。你的身體是靈魂一樣的肉體,不過,它仍是肉體,不是靈魂。你肉體的物質不是精神的,它本身就是精神性。你是墮落之前的那個女人,仍舊是那個天上的泥土捏成的雕塑。

對有性別的真實的女人的恐懼引領我來到你這裡。塵世的女人必須承受男人的體重才能……,這樣的女人人們怎麼能愛上她?預見了性(……)帶來的歡愉,人們的愛怎麼能不枯萎?誰能尊重一個妻子而不去想她是個淫蕩的女人?誰能忍得住鄙視自己從母親的陰道裡出生這個討厭的事實?想到我們我們靈魂的肉體的起源,想到帶我們的軀體來到這世界的不安的行為,我們又怎能不鄙視我們自己呀?無論這軀體有多麼美麗,它起源的本質是醜陋的,它也因為是被分娩出來而可憎。

現實生活中有些虛偽的理想主義者為妻子寫詩,向母親的概念下跪……他們的理想主義是偽裝的披風,而非創造的夢境。

只有你是純潔的,夢境的夫人,我可以不想任何污點而把你當做情人,因為你是虛幻的。我可以把你當做母親,愛慕你,因為你從未被可怕的受精和分娩所玷污。

只有你自己是如此可愛的時候,我怎麼能不愛慕你?只有你自己是如此值得被愛的時候我怎麼能不愛你?

也許我是在夢境中創造的你,你在另一種現實中真實地存在;也許就是在那裡,一個與眾不同的純潔的世界裡,你是我的,我們不需要有形的軀體就可以深愛彼此,我們用另一種擁抱,別樣的理想的佔有。也許我沒有創造你,也許你早已存在,我只是以一種不同的視角看到了你——純潔的,內在的——在另一個完美的世界。也許我夢見你只是意味著我找到了你,我愛你僅表明我想念你。也許我蔑視肉體,憎恨愛戀,只是因為我有模糊的慾望,想要執著地等你,儘管不清楚你的存在;也許這就是我不確定的希望,在我還不認識你的時候,就已經愛上你。

也有可能是我在某個模糊地所在早已愛上了你,我對那份愛戀的懷念,讓我現在生活的一切單調乏味。也許你只是我對某物的懷念,是某種缺失的化身,是某個遠方的存在,也許你只是因為一些與女性無關的原因具備了女性的氣質。

我可以把你當做處女,也可以將你視作母親,因為你不屬於這個世界。你臂彎裡的孩子從不會小到被你孕育在子宮裡而玷污的程度。你從來都只是你,不是別人,所以你怎麼可能不是一個處女?我既可以愛你,又可以愛慕你,因為我的愛不會佔有你,也不會讓讓你遠離。

請成為永恆的白晝,用你太陽的光線做我的日落,與你永不分離。

請成為看不見的黃昏,讓我的不安和渴望成為你遲疑不覺得暮色,成為你不確定的色彩。

請成為絕對的黑暗,唯一的夜晚,讓我在那裡面迷失,遺忘自己,讓我的夢像星星一樣在你遠方和否定的身體上發光。

讓我成為你罩袍上的褶皺,你花冠上的珠寶,你指上戒指那抹奇異的金色。

讓我成為你壁爐裡的灰燼,因為若我是塵土有何不妥?或是讓我成為你房間的一扇窗戶,因為若我只是空間有何不妥?或者讓我成為你漏斗裡的一個時辰,因為若我逝去,但仍是你的有何不妥?若我死去,但仍是你的,若我失去你,但通過失去你又找到你?

荒謬的主人,廢話的信徒,希望你的靜默成為我的搖籃,催我入眠。希望你純真的存在撫摸我,安慰我,哦,天界的先驅夫人啊,“缺失”的女王啊,靜默的處女母親啊,冰冷的靈魂的爐底石啊,荒涼的守護天使啊,哦,悲傷永恆但完美得不真實的人間風景啊!

你不是一個女人。你在我心中連一丁點女性的感覺都沒激起。只有在我講話時,稱呼你為女性的措辭能勾畫出一個女性的輪廓。因為,我忍不住溫柔愛慕地講起你,只有將你稱作女人,這個詞語才能算名副其實。

但是你,那模糊的實體,其實是虛空。你沒有現實,甚至沒有一個只屬於你的現實。嚴格說來,我看不見你,甚至感覺不到你。你像一種客體是自己的感覺,被完全包含在自己存在的內心裡。你一直都是我想要看的那片風景,是我沒看到的罩袍上的褶邊,迷失在路邊彎道外永恆的現在裡。你的輪廓就是你的虛空,你不真實的軀體破裂成散落的珍珠,成為那個輪廓的項鏈。你早已過去,你早已離開,我早已愛過你,這就是我感到你的存在時的感覺。

你佔據了我思想的空白和感官的缺口,因此我從未想過你,或感覺到你。但我的思想充斥著對你的感覺,在你崇高的召喚下,我的感覺很野蠻。

照在黑暗之上的迷失的記憶之月,我不完美的自我意識生動的曠野。我的存在隱約感覺到你,好似是你的一條腰帶在感覺你,我靠近你在我不安的夜水中緊張而又不安的臉龐,知道你是我天空中的月亮,產生了這個倒影,或是水下一輪陌生的月亮,不知怎麼就捏造了一個。

要是有人能創造一雙“新眼”,從而用其來看你,一些“新思想”,從而用其向你,一些“新感覺”,從而用其感覺你。

我觸摸你的罩袍時,我的表情變得疲憊,言語也僵硬,勞累,痛苦不堪,因為我要努力伸直它們的手。一隻飛鳥盤旋在我對你的評論之上,看似要在靠近,卻從未到達過,因為我的話語的主旨根本不能模仿你輕輕落下的腳步、慢慢的一瞥,抑或是你從未做過的姿態,那蒼白悲傷的色彩的本質。

若我能與遠方的人談話,若你今天是一片可能的雲彩,明天化作現實的雨滴灑落大地,千萬不要忘記你神聖的起源——我的夢。無論你在現實生活中為何,做一個孤獨者的夢吧,不要成為一個情人的避難所。履行你作為一艘船純粹的船的職責。實現你作為一個無用的細頸瓶的願望。不要讓任何人用河流的靈魂談及河岸的話語來談論你——河岸的存在是為了限制河流。最好不要在生活中隨波逐流,最好讓夢想幹枯。

希望你的本質在於充盈豐富,希望你的生活是注視自己生活的藝術,是被注視的藝術,永不雷同。不要再為其他。

今天,你只是這本書創造的一個輪廓,一個具象化的與其他時間分開的時刻。如果我能確定這就是你,我會在愛你的夢上創造一個宗教。

你是萬物的缺失,你是每件事物上遺失的那部分,這讓我們永遠愛它。你是聖廟遺失的門鑰,你是通往聖殿的密道,你是遙遠的島,永遠隱藏在迷霧的後面。

佩德羅的田園曲

我不知道我何時何地見過你。我不知是在圖畫裡,還是在真正的鄉村看到被鮮活的草木環繞的你;也許就是在圖畫裡,你在我記憶中充滿詩情畫意,栩栩如生,儘管我不知道與你的邂逅是在何時,也不知道我們是否真的見過(因為有可能是我連圖畫中的你也沒見過),但我真心詩意地感到那是我生命中最平和的時刻。

你是一位優雅的牧民,牽著一頭溫順的公牛順著寬寬的道路緩步走來。我好想記得從遠處就能看見你,你向我走來,從我身邊經過。你似乎沒有注意到我。你慢慢地走著,絲毫不去在意那頭大公牛。你的端詳的眼神忘記了所有的記憶,看來你的內心生活有大片的空白:你的自我意識拋棄了你。那一刻,你只是……

看著你,我記起城市一直在變,田野卻永恆不變。若是我們說山石是《聖經》的,那是因為它們確實一如《聖經》時代那個樣子。

我把田園風光在我心中喚起的感覺,跟你一閃而過的無名的身影相聯繫;當我想到你時,從未體驗過的寧靜充斥我的心靈。你走路時步履輕盈,身姿輕搖,舉手投足間有鳥兒的歡快;無形的籐蔓繞著你胸前的……。你的沉默——天色漸晚,戴著鈴鐺的羊群在逐漸變暗的山坡上疲憊地叫著——你的沉默是最後一個牧羊人的歌他未沒寫入維吉爾從沒寫過的田園詩,所以他一直沒有被傳唱,成為一個永遠遊蕩在田野的輪廓。可能你在微笑——對你自己,對你的靈魂,在心裡看你自己微笑——但你的嘴唇像群山的輪廓一樣靜止不動,你打手勢的粗糙的手(我不記得)圍繞著田野的花朵。

是的,我是在一幅圖畫你見過你。但是,既然我當時能看見你,現在仍能看見你,以後也一直能看見你,又怎麼以為看到你過來,經過我,我只是繼續前行,未曾轉身呢?時間突然停止,讓你經過,而我試圖將你放入現實或類似現實的環境裡是大錯特錯了。

圓柱列

我的愛啊,在我不安的靜寂中,在風景渲成生活的光暈而夢就只是夢的這個時刻,我舉起這本書,像是一間棄捨洞開的門。

我收集每一朵花的靈魂去寫它,用每隻鳥兒每首歌那稍縱即逝的瞬間編織永恆和靜止。我是一個堅定的織工,坐在生命的窗前,忘記了自己在那裡生活,也忘記自己曾經存在過,我用為靜寂的聖壇編織的貞潔亞麻,包裹自己的沉悶。

我給你這本書,因為我知道這書賞心悅目但卻毫無用處。它不能傳道授業,不能鼓勵信仰,也不能激發感情。這書僅僅是一條小溪,流向灰燼的深淵,風將灰燼吹得四下飛揚,於土壤無利亦無害。我窮盡畢生之力寫這本書,書寫之時卻從未考慮過它,因為我只在考慮悲傷的自己和獨一無二的你。

我喜愛這本書;我想將其贈送出去,因為它無用;我想將其送予你,因為將其贈予你不帶任何目的性……

你閱讀這本書,將是為我祈禱;你喜愛它,則是為我祝福;然後忘記它,今天的太陽忘記昨天的太陽一樣,像我忘記不太擅長的夢境中出現的女子一樣。

靜寂的渴望之塔啊,願這書像“古代奧秘”晚上月光,轉變你的容顏。

痛苦的不完美之河啊,願這書像一艘小船,順著你的河水漂流之下,一直飄到夢魘的海中。

“疏遠”和“放逐”的風景啊,願這書像你的“時間”一樣屬於你,不被你或假冒的紫色“時間”所限制。

永恆的河流在我的靜寂之窗下流過。我一直注視著遠方的河岸,不知為何從未夢到過自己身處那裡,做一個不同的人,過快樂的生活。可能因為只有你能安撫慰藉我,也只有你能塗抹油膏和主持儀式。

你中止了什麼樣的彌撒,來向我展示你的存在並且祝福我呢?你旋轉的舞步,同“時間”一起在哪一刻突然停下,又是哪一刻踏上了我的心靈之橋,對著我華麗的皇族紫衣微笑呢?

節奏不安的天鵝,不朽的七絃琴,神秘哀傷的微弱的豎琴聲——你既是那個等待的人,又是離開的;你既是受到傷害的那個人,又是撫慰傷害的那個人,你用憂傷粉飾快樂,用玫瑰裝點悲慟。

什麼上帝創造了你?什麼上帝會被創造世界的上帝所憎恨?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想知道,不想不知道。你把所有的目的從生活中剝離,你用非現實的光暈渲染你的存在,你用完美和無形包裝自己,這樣“時間”就無法觸碰到你,“白天”也不會對你微笑,“黑夜”也不會來臨,更不會把把百合花一樣的月亮放入你的手中。

我的愛啊,請為我撒下,更好的玫瑰花瓣,更可愛的百合花朵,飄著動聽名字的香氣的菊花吧。

哦,聖處女呀,沒有張開的雙臂擁抱你,沒有甜蜜的親吻渴望你,也沒人為你數飄落的花瓣,我會在你那裡終結自己的生命。

所有希望的大廳,所有渴望的門檻,所有夢境的窗戶……

觀景台,面對無邊的景色:夜晚的森林,遠處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的河流……

從未打算寫詩歌和散文,只是夢見過……

我很清楚你不存在,但是我確定自己存在嗎?我讓你存在我之中,但是我會比你,比生活在你之中那死氣沉沉的生命活得更真實嗎?

火焰變成了光暈,缺失的存在,抑揚頓挫的旋律,女性的靜寂,宴會留下的高腳杯,畫家夢裡另一個“地球”中世紀的有污點的玻璃。

貞潔優雅的杯子和主人,為尚在人世的聖徒而設的廢棄聖壇,夢中一個從未有人涉足的花園中的百合花冠。

你是唯一一個從不讓人沉悶的形態,因為你總是根據我們的感覺進行改變,親吻我們的歡欣,也撫慰我們的痛苦和疲勞。你是讓人鎮靜的鴉片,你是讓人重新煥發活力的睡眠,是讓我們雙手合十的死亡。

天使,你的翅膀是什麼物質做成?你從不高高飛翔,只是靜止上升,這是極樂和休憩的姿態,是什麼生命讓你情系這片土地?

能夢到你是我的過人之處,當我的句子講述你的“美麗”時,旋律婉轉,詩節起伏,有時會突然迸發不朽的詩文光彩。

哦,讓我們懷著對你的存在和我目睹的你的存在的好奇,一起創造專屬於我的,獨一無二的藝術吧!

希望我能從你死氣沉沉的無用軀體裡提取新詩的靈魂!在你如波浪一樣徐徐的,靜靜地的旋律中,希望我顫抖的手指能夠找到人類從未聽過的新散文。

願你逐漸暗淡的美妙笑容成為我的標誌——這是整個世界的徽章,當它意識到抽噎既不完美,又不正確的時候。

願在我為創造你奉獻生命而死亡的時候,你能用豎琴師的雙手合上我的雙眼。哦,至高無上又獨一無二的你,縱然籍籍無名,卻會成為從不存在的眾神珍愛的藝術品,成為永不會產生的眾神不孕的處女母親。

雜亂無章的日記

每一天,我都受到天地萬物的虐待。我的情感如同在風中搖曳的火焰。

走在街上,在那些從我身邊走過的人身上,我看到的不是他們真正擁有的臉部表情,而是他們在知道我是什麼人以及我要過怎樣的生活之後即將擁有的表情,以及在我的臉和我的姿態洩露我害羞的靈魂那份荒謬的畸形之後,他們會有的表情。在那些看也不看我的眼睛裡,我懷疑那裡蘊藏著一抹假笑(我懷疑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兒),他們是在笑我,在這個人人都知道如何行動、如何享受生活的世界裡,我是個令人尷尬的例外;穿流而過的一張張面孔都透著一個認知,即我本人已經開始干預和疊加,這些面孔似乎是在為了我生活中的膽怯姿勢而大聲竊笑。我為此陷入了沉思,試圖說服我自己,我感受到的傻笑和輕微的責怪都來自於我,只來源於我,可一旦我那看上去有些荒謬的形象具體化成為另一個人,我便不能再說那些傻笑和責怪都屬於我。我突然感覺我自己置身於一間充滿嘲笑和敵意的溫室裡,我窒息不已,搖擺不定。他們從他們的靈魂最深處用手指衝我指指點點。所有經過的人都用他們那愉快和輕蔑的嘲諷打擊我。我走在窮凶極惡的幻影之中,我那病態的想像力創造出了這些幻影,並將之置於真正的人之間。萬事萬物都在掌摑我的臉,嘲笑我。有時候,在街道中間——在那裡,其實沒有人注意到我——我突然停下腳步,看著周圍,彷彿是在搜索全新的維度空間,搜索一扇通往空間之內的門,通往空間另一面的門,在那裡,我可以擺脫我對其他人的意識,遠離我那把屬於其他活生生靈魂的現實過渡具體化的直覺。

我習慣於把我自己置身於他人的靈魂之中,這真的會讓我按照他人注意我時看待我抑或即將看待我的方式來看待我自己嗎?會的。我一意識到如果他們認識我之後會怎樣看我,這就彷彿他們真的會那樣看待我,彷彿就在那一刻,他們的確對我產生了那樣的看法,並且將他們的看法表達了出來。和他人聯繫在一起,於我而言是不折不扣的折磨。其他人都存在於我體內。我被迫和他們聯繫在一起,即便他們不在附近。周圍全是人,我則孤身一人。根本沒有逃跑的可能,除非我要逃離我自己。

噢,那暮色中壯麗的群山,噢,月光下那狹窄的街道,如果我能像你們那樣沒有意識該有多好,如果我能擁有你們的靈性該有多好,你們的靈性什麼都不是,只是天地萬物,沒有任何內在維度空間,沒有一絲感情,沒有位置留給感受,留給思考,抑或留給不安的靈魂!樹木是如此純粹,樹木只是樹木,你的綠色看上去令人如此愉悅,與我的麻煩和擔心無關,可以如此準確地撫慰我的焦慮,因為你沒有眼睛來看我的麻煩、擔心與焦慮,來看那抹靈魂,而那抹靈魂透過那些眼睛,可能會誤解與取笑我的麻煩、擔心與焦慮!路上有很多石塊,木頭隨處可見,到處都是大地之上無名的塵埃,你們是我的同類,因為你們沒有意識到我的靈魂正處於安逸且平靜的長眠之中……陽光與月光籠罩著塵世萬物,塵世是我的母親,我溫和體貼的母親,甚至不會像我的生身之母那樣責怪於我,因為你沒有靈魂,所以不能出於本能地把我分析,你也沒有漂移的眼神,所以不會洩露你對我的想法,而你甚至從不曾向你自己承認你有這樣的想法……浩瀚的海洋,咆哮的你是我童年的夥伴,你撫慰著我,讓我平靜下來,因為你的聲音不是人類的聲音,所以從不曾把我的弱點和短處在人們的耳邊低聲言說……寬闊蔚藍的天空,如此貼近於神秘的天使……你不會用虛偽的綠色眼睛看著我,如果你會把太陽抱在胸前,你就不會用這種方式來引誘於我,當你用星辰(蓋住身體),你也不會試圖向我炫耀你的出眾……大自然浩瀚的平靜如慈母一般,因為你並不認識我;冷漠且平靜的原子與體制和兄弟一樣,因為你們完全忽略了我……我希望向你的浩瀚和平靜祈禱,以此作為標誌,表示我很感激能擁有你,能沒有任何懷疑和不安地愛著你;我希望傾聽你的不能傾聽,儘管你始終在聆聽我們,希望注視你那令人崇敬的盲目,你一直用這雙盲目注視著我們,希望成為你通過這些想像的耳朵和眼睛所關注的對象,希望能感覺到在你那虛無的關注下的那份舒適,彷彿那是終極的死亡,距離很遠很遠,帶著天地萬物靈魂的色彩,超越了重生的希望,超越了上帝與成為其他存在的可能,超越了逸樂懶散的虛無……

佔有的河

根據本性的規律,我們所有人都是不同的。只有從遠處看我們才彼此相像——因此,我們都不是我們自己,而是別人。所以生活才是不確定的;與別人合得來的人都是那些從來不曾限制他們自身的人,以及那些與任何人都不一樣的人。

我們每個人都有兩面,當這兩個人相遇、打交道或互相認識,這兩個人的四面很少能和平相處。如果一個行動派的另一面愛做夢,那麼這兩面就互相矛盾,他只能與另外一個既愛做夢又善於行動的人格格不入。

每個人的生活都是截然不同的力量,我們每個人自然而然都會傾向於他自己,沿途為了其他人而停下來。如果我們有足夠的自尊來發現自我的興趣……每一次相遇都是一次衝突。對於那些尋找之人,他人都是障礙。只有那些不在尋找的人才是快樂的,因為只有那些不在尋找的人才能有所發現;因為他們不會尋找,他們已經擁有,而且他已經擁有的東西——無論那是什麼——都能帶給他快樂,就像不去思考才是最好的財富。

我在我內心中看著你這位想像出來的新娘,於是,在你還沒有存在的時候,我們之間就開始出現衝突了。我愛做夢的習慣向我生動地描繪了對現實的準確概念。過度做夢的人必須讓現實融入他的夢中。讓現實和夢境融合的人必須保持現實和夢境的均衡。保持現實和夢境均衡的人會因為夢境中的現實而承受痛苦,就像因為生活裡的現實受苦一樣,還會因為夢境的虛幻而承受痛苦,就像因為他感覺生活即虛幻而受苦一樣。

我在幻想之中等待著你,我在我的臥室裡,這裡有兩扇門;我夢見我聽到你來了,在我的夢中,你從右邊的門進來。而當你真的走進來時,你卻站在左邊的門邊,你和我的夢境就已經有差別存在了。人類的整體悲劇都在這個小例子中被總結出來,即我們想像的人從來不是他們真正的樣子。

愛需要認同某些不同的事物,而這些事物甚至可能不符合邏輯,在現實生活中不那麼真實。愛是佔有。愛要形成,必須置於愛本身之外;否則愛本身與愛形成的模樣之間的差別就消失了。愛是屈服。屈服的程度越高,愛就越偉大。可屈服的整體程度也會使得其喪失對他人的感覺。因此,偉大的愛就是死亡,遺忘,或是放棄——所有形式的愛都使愛變成了一件荒唐的事。

在古老的海邊宮殿的平台屋頂裡,我們將在沉默中沉思我們之間的差別。在海邊的平台屋頂上,我是王子,你是王妃。在我們相遇之際,我們的愛誕生,與月亮與波濤相遇之際美的誕生一樣。

愛是佔有,可它並不知道什麼是佔有。如果我不是我自己,那麼我怎麼能稱為你的,而你又怎麼能成為我的呢?如果我不佔有我自己,那麼我怎麼能佔有一個外在的存在呢?如果我甚至與我同一的自我不同,那麼我怎麼能和一個徹底不同的自我相同呢?

愛是神秘,想要被物質化,我們的夢境始終有所堅持這個不可能性是可能的。

我說的是形而上學?不過所有的生活就是黑暗中的形而上學,有神明在竊竊私語,聲音十分模糊,而且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即我們不去瞭解真相。

我的墜落的最陰險一面就是我對健康和澄明的愛。我始終有種感覺,相比在我內心的夢境中,一個好看的身體和年輕人的步伐傳出的無憂無慮的節奏在這個世界裡更加有用。帶著老人精神上的快樂,我有時候會既不羨慕也不渴望地去觀察在那個下午團結起來的悠閒夫婦,他們手挽著手走向年輕人無意識的意識。我喜歡他們,就像我喜歡真理,不會去考慮其是否適合於我。如果我拿他們和我自己相比較,我依舊會喜歡他們,可作為一個享受會造成傷害事實的人,傷害所帶來的痛苦會被對神明的瞭解所產生的驕傲感抵償。

我反對柏拉圖式的象徵主義者,對他們而言,每一個存在,每一件事情,都是影子或僅僅是現實的影子。對我而言,萬事萬物並非是要到來,而是要離開。對於神秘學者而言,萬事萬物在萬事萬物中終結;對我而言,萬事萬物從萬事萬物中開始。

我通過對比和建議繼續進行,可那座小花園對他們而言代表了靈魂的秩序和美好,對我而言僅僅代表了更大的花園,那裡遠離人類,這不快樂的生活或許可以快樂起來。對我而言,每件事並非現實,只是陰影,而這個現實就是一條路。

午後的埃什特雷拉公園對我而言就是一座古時的花園,幾個世紀以前,靈魂變得不再抱有幻想。

自我檢驗

人在夢中不真實地生活,也還是在過生活。捨棄是一種行為,做夢是人想要生存的告白,夢中,虛幻的生活替代真實的生活,以此來滿足想要過活的不可壓抑的慾望。

這一切不就是為了追求幸福嗎?還有人在找尋其他嗎?

連續不斷地白日做夢,和無休無止的分析帶給我的與生活所能帶給我的東西有何本質區別嗎?

遁世沒有幫我找到自己,也不能……

這本書從各個方面,各個角度分析、調查一種特別的心境。

這本書至少能帶給我一些新的東西吧?就連這種慰藉我都沒得到。這些話,赫拉克利特和《傳道書》在很久以前就曾說過,“生活就是兒童玩沙子……精神的空虛和憂慮……”而且可憐的約伯也曾說過:“我的靈魂厭倦了自己的生活。”

我傾聽自己的夢,在夢境的聲音的安慰下入睡,心中譜出了奇怪的旋律。

一個與夢中的影像產生共鳴的短語抵得上許多手勢!一個隱喻能表現許多事情。

我傾聽自己……我的心中有好多典禮,遊行隊伍……我的單調沉悶上裝飾著亮片……化裝舞會……我無比訝異地審視著自己的靈魂。

零碎組合的萬花筒……

極大豐富的感覺帶來的輝煌……廢棄城堡裡的皇族床鋪,死去的公主的珠寶,從城堡換氣口可以看到的小海灣……毫無疑問,榮譽和權力總會降臨,無比歡樂的心靈在放逐中有人隨行……沉睡的樂隊,刺繡的絲綢……

在帕斯卡:

在維尼:在你身上……

在阿密葉,在阿密葉是如此的徹底……(這樣的短語)

在魏爾倫和象徵主義者……

我內心很難受,就連難受也毫無新意……我做的事情無數人之前已經做過……我遭受的也是極其古老和陳舊……既然這麼多的人早已思考過,並遭受過這些事情,我究竟為什麼還要再考慮呢?

不過我畢竟還是帶來了一點新的東西,儘管不是由我創造。它從黑夜而來,在我心中像星星一樣閃閃發光……我窮盡所有力量也不能創造它,更不能將其消滅……我是兩種玄秘之間的橋樑,卻毫不知曉自己是如何建造的。

感覺論者

在精神學科的衰退時期,信仰逐漸衰亡,各種教派也日漸式微,我們留下的唯一真實就是感覺。此時,我們唯一的顧慮,也是唯一能滿足我們的科學,便是我們的感覺。

我愈發確信,拙劣的修飾是我們所能賦予自己靈魂的最高、最明朗的命運。倘若我的人生在精神的掛毯裡度過,我便沒有極大的絕望去哀歎。

我屬於這樣一代人——或者說,我屬於這樣一部分人——對過去的尊重和對未來的信仰或希望散失殆盡。因此,我們和那些無家可歸的人一樣,飢腸轆轆、滿腹渴望地活在當下。由於在我們的感覺裡,尤其是在夢想徒勞無益的感覺裡,當前的我們既沒有昔日的回憶,也沒有未來的懷想,當我們對可量化的現實事物嗤之以鼻時,我們在內心世界卻寬容地付之一笑。

或許我們並非完全不同於那些在現實生活中一門心思找樂子的人。然而,自我中心的風氣已漸漸過去,蒙上衰微和矛盾的色彩,享樂主義熱潮也開始慢慢冷卻。

我們處在恢復時期。大多數人從未學過一門藝術或一種貿易知識,甚至享受生活的藝術也絲毫不懂。由於我們打心底憎惡冗長的社交活動,甚至是與最好的朋友打上半個小時的交道,我們都會感到厭煩。我們渴望見到那些我們打算要見的人,我們只在夢裡與他們共度最好的時光。我不知道這樣說是否是在暗示友誼的虛假性。或許並非如此。我只知道,受我們鍾情的事物或思想只在夢裡才算是真正有意義和價值。

我們不喜歡表演。我們蔑視演員和舞者。每一場表演不過是一次拙劣的模仿,而模仿對像本應當只出現在夢裡。

我們對別人的觀點漠不關心——這種冷漠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因為一些情感教育常常通過各種痛苦的體驗強加在我們頭上。但我們待人彬彬有禮,甚至帶著一種類似冷漠的興趣去喜歡他們,因為每個人都很有趣,都可以化入夢境或轉變成其他人……

由於沒有愛的能力,為了被愛而不得不說一些話,僅僅是這樣的想法就令我們厭倦。此外,我們中間又有誰渴望被愛呢?“戀愛使人疲憊”這句話對我們而言是一句不大恰當的箴言。一想起被愛我們就感到厭煩,甚至達到恐慌的程度。

我的生活是一場無情的熾熱,一種無法熄滅的渴望。現實生活像酷暑天氣一樣,用一些卑劣的方式折磨著我。

情感教育

對於那些在生活中做夢的人,以及像培育溫室植物一樣通過培養感覺獲得一種宗教信仰和政治思想的人,他們成功邁出第一步的標誌就是,用一種誇張而又異乎尋常的方式去感受最微不足道的事情。這是邁出第一步的關鍵。如何從一杯淡茶的小酌中獲得極大的快感,而正常人只有在他的勃勃雄心突然得到實現,或惱人的懷鄉病突然痊癒,或將魚水之歡行至極致時,才會有這樣的感覺;在觀看夕陽或注視著一個裝飾細節時,我們的強烈感情通常不是通過視覺或聽覺產生,而是通過肉體感官——觸覺、味覺和嗅覺——通過它們將感覺之物刻進我們的意識中;將我們的內在視角、夢中的聽覺、一切想像的感覺和感覺的想像力轉移到諸如五種感官這樣的有形受體上,來接受外部世界:受過訓練的自我感覺的栽培者,他們可以從這些感覺中(類似的例子不難想像出來)體驗到一種強烈的激情。我提及這些,以便將我想要表達的東西用一種粗糙而具體的觀念表達出來。

然而,感覺達到這種程度,使得戀愛中的人帶著同樣的強烈意識去感受悲傷——一種內外皆有的悲傷。當他認識到,又因為他認識到,極其強烈的感受不僅意味著極度快樂,還意味著強烈的痛楚,在這種感受的指引下,做夢者走向自我提升的第二步。

姑且不去論及他是否會去走這一步,如果他能去做,且做到了,那麼這一步將決定他的某種態度,並且影響他的下一步行動——而我所指的這一步是他完全將自己與現實世界隔離開來,當然,除非是很富有的人才能做到。因為我認為,做夢者顯然通過領悟言外之意,根據相對可能的自我隔絕和自我犧牲,集中更多或更少的注意力去做那些工作,它們在病理上刺激他對事物和夢想的敏感度。積極地生活和與人交往的人——即便在這種情況下,將性行為減少到最低限度也是可能的(性行為不僅僅是一種接觸,它還是有害的)——將不得不凍結社會自我的整個表層。因此,他將忽略掉別人的每一個友好親暱的手勢,這些手勢不會給他留下長久的印象。這看似很難,實則並非如此。擺脫別人很容易:我們只須遠離他們。不管怎樣,我將忽略這一點,回到前面闡釋的問題。

在無意識狀態下,從最為樸素常見的感覺中綜合提煉的意識,不僅使我們從感覺中獲得更多的愉悅,正如我前面所說的,還使我們體驗了極大的痛苦。因此,一個做夢者第二步要做的就是避開痛苦。他不必像斯多葛派或早期伊壁鳩魯派那樣,通過拋棄安樂窩來避開痛苦。因為那樣會使他對快樂和對痛苦一樣麻木不仁。與此相反,他應當苦中求樂,然後學會假裝痛苦——換而言之,每當他感到痛苦時,就從中找到一些樂子。這樣的目標可以通過很多途徑去實現。第一種就是強化分析我們的痛苦(但我們首先要訓練自己通過獨一無二的感受對快樂做出反應,但不做出分析)。至少對於上等靈魂來說,這種方法要比看起來更容易做到。分析痛苦,然後養成分析所有痛苦的習慣,直到我們不假思索地去做,這種習慣變成我們的本能,帶著快樂去分析每一個可以想像出來的痛苦。一旦我們的分析能力和本能增長到一定程度,我們將接受一切,那麼痛苦除了變成有待分析的模糊物質,什麼也不會留下來。

另一種方法更微妙,也更難做到。這種方法就是,形成一種將痛苦化身到一個理想人物身上的習慣。首先,我們需要塑造另一個我們,賦予這個我們以苦難——使這個我們——遭受我們所遭受的一切。然後,我們需要在內心塑造一個受虐狂,形成一種徹底的受虐心理,享受這種苦難,就好像是別人在受苦。乍一看,這種方法似乎不可能也不容易做到,但實際上是可行的,對那些善於接近自己的人來說,不存在什麼特別的困難。一旦做到這一點,苦難便獲得了撩人至極的血和病的味道,一股不可思議的、和著頹廢滿足感的異樣辛辣味。痛苦的感覺類似於極度苦惱、不安至極的抽搐,苦難——一種漫長的慢性痛苦——是一種親切的黃,給深度恢復期的感覺塗上一層模糊的幸福色彩。極度疲憊感喚起極度苦惱的複雜感,而這種疲憊感被不安和愁思沖淡,快樂感油然而生。這些感覺將要消失,正如當我們去想像它們將帶來的倦怠感,我們便預先感受到感官樂趣帶來的悲傷倦怠。

第三種方法就是將痛苦稀釋並變成快樂,將懷疑和憂慮轉變成一張柔軟的床。這種方法主要在於,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我們的焦慮和痛苦上,強烈感受到它們,過度的悲傷會帶來極大的快樂,通過這種強力激發的快樂,使我們心情舒暢,心滿意足,帶著點受傷流出的血液的味道。當然,只有出於習慣和通過受訓致力於快樂的人,才會做到這一點。

就像在我體內,當——一個精煉自我的荒唐精煉者,一個致力於用稀釋過的智力形成的感覺建造自我的建築師,通過隱退生活,通過分析以及通過痛苦本身——三種方法都被同時使用,不經思索地對每一種痛感(這種感覺來得很快,讓人猝不及防)進行徹底分析,然後無情強加給外在的我,將極大的痛苦埋在內心,進而感到自己像一個勝利者和英雄。生活因我而停止,藝術在我腳下卑躬屈膝。

我所描述的這一切僅僅是做夢者要實現夢想所要做的第二步。

除了我,還有誰能做到通往神殿的華麗門檻的第三步呢?誠然,這一步很難做到,它需要我們付出一種內在努力,這種努力比我們在生活中所做的任何努力還要艱巨得多。但它帶給我們的回報直抵靈魂的高度和深度,這是生活永遠無法給予我們的。這一步就是——當完成並同時進行一切時,三種微妙的方法被應用到極致——直接將感覺傳送到純智力,通過高級分析進行過濾,使之獲得文學形式,具有自己的實質內容和人物角色。然後徹底固化感覺。接著,我獲得了虛幻的現實,賦予不可企及的東西以永恆的基座。然後,在我內心,我成為加冕之王。

不要以為我寫作是為了發表,或僅僅是為了寫作,或為了創作藝術。我寫作,因為寫作是我進行靈魂狀態培養的終極目標,至高提煉,以及有組織地非邏輯提煉。如果我取出其中一種感覺,將它拆散開來,用以編織被我命名為《在隔離的森林裡》或《從未做過的旅行》的內在現實,你要相信,我並非為了寫一篇思路清晰的出色散文才這麼做,甚至也並非為了從散文中獲得愉悅才這麼做——儘管我很高興能將它當做一種額外的最後接觸,就像我夢中的舞台布景被拉上精美華麗的幕布——然而,將絕對的外在事物內在化,從而使我認識到事物是無法實現的,將對立物連結起來,使夢具體化,將它當做純粹的夢,賦予它最生動的表現方式。是的,這就是我扮演的角色,我是一個生活滯後者,不斷犯錯的鑿工,我的靈魂和女王的生病的小聽差,當在某個地方,夜晚以某種方式變得柔和起來,我在薄暮時分不是朗讀放在我膝前的生命之書的詩篇,而是我創作和假裝要讀、以及她假裝要聽的詩篇——在我心裡的這個隱喻將我帶到絕對存在中去——神秘的精神生活的最後一抹朦朧之光。

不安之夜交響曲(一)

古城的黎明,大型建築物的黑石上刻著流失的傳統;顫動的晨光沐浴著被水淹沒的田野,鬆軟潮濕,像日出前的空氣;狹窄的小巷,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古老起居室的笨重儲物櫃;月夜農舍屋後的水井;從未見過的祖母的初戀情書;埋藏著往昔時光的房間裡的霉味;再也沒人會用的來復槍;窗外炙熱的午後;空無一人的街道;時斷時續的睡眠;荒蕪的葡萄園;教堂的鐘聲;孤獨生活的悲傷……祈福時刻:你柔軟虛弱的手……得不到愛撫,你戒指上的寶石在越來越暗的夜色中滲出血來……靈魂中沒有信仰的宗教慶典:物質的醜陋之美,粗野的聖徒,棲居心靈的浪漫情懷,冷空氣使城市碼頭變得潮濕,夜幕垂落時透著海水的氣息……

你的纖纖細手,像一雙羽翼,在遁世者的頭上拂過。長廊,關閉的窗戶仍然露出的裂縫,墓石般冰冷的地板,對愛的懷念,像尚未啟程的旅行,去往不完整的國度……古代女王的芳名;描畫著健壯伯爵的彩繪玻璃……迷濛散亂的晨曦,像瀰漫在教堂裡的冷卻的熏香,凝集在地面密不透風的黑暗中……乾枯的手緊握彼此。

在古書的古怪密碼中,僧侶發現神秘教派大師的訓詁和入教儀式的插圖時心生疑惑。

陽光下的海灘——心中的狂熱……在焦慮中閃著微光的大海使我窒息……遠處的帆船是如何在我的狂熱中航行……階梯在我的狂熱裡通向海灘……涼風中夾雜一絲暖意拂過海面,貪婪的海,嚇人的海,黑暗的海……阿爾戈英雄遙遠的黑夜,我的前額因遠古的帆船在灼灼發熱……

一切屬於別人,只有不能擁有一切的悲哀屬於我。

把縫針給我……今天,屋子裡沒有了她的輕盈腳步聲,我不知道她會在哪裡,不知道用她縫製褶皺、綵帶和針腳時是什麼樣子……今天,她一直被鎖在衣櫃的抽屜裡,已成為一種多餘,母親的脖頸已沒有想像的溫暖臂膀環繞。

視覺性情人(一)

安忒洛斯

對於至深的愛和它的用處,我有一個矯飾而膚淺的概念。我更喜歡視覺性情感,更虛幻的命運使我的心保持著完好無損。

除了人的“畫像”,我想不起自己曾經愛過什麼人。那種“畫像”和畫布上的畫像不同,它是一種純粹的外表,而靈魂的作用僅僅在於賦予它生命和活力。

這就是我愛的方式:我將注意力集中在一幅畫像上,這幅不管是男是女的畫像(這裡不存在慾望和性取向)要麼美麗,要麼有魅力,要麼可愛,他(她)吸引我,誘惑我,使我著迷。但我只想看著他(她),沒有什麼事情比與那個畫像顯現出來的真人見面或交談的場景更令我感到厭惡。

我用自己的目光而不是幻想去愛。因為對於那個吸引我的畫像,我沒有什麼好去幻想的。我不會去想像自己用別的什麼方式與它發生關聯,因為我矯飾的愛沒有心理深度。對於那個外表讓我看見的人,我對他(她)是誰、做了什麼或想了什麼毫不感興趣。

這個人物和事件層出不窮的世界對我來說就是一條沒有盡頭的畫廊,我對它的內涵並不感興趣。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每個人都有著同樣單調的靈魂。人們只在外表上各自不同,而靈魂的最好部分滲入夢中。他們的舉止和身姿則進入畫像,迷住了我,在那裡,我看見那些對我的感情忠貞不渝的面孔。

在我看來,人類沒有靈魂。靈魂是他自己的事。

我用這種純粹的視覺去體驗事物或生命的生動外表,就像來自異世的上帝,我對他們的精神內涵漠不關心。我通過發現表層來探究他們的本質。當我想進一步深入時,我從自己的內心和我對事物的概念中去尋找。

我不過是將所愛的人當做飾物,那麼對個人的瞭解會帶給我什麼呢?由於我對他們沒有幻想,只愛他們的外表,他們的愚蠢或平庸不會影響到我,所以我不會感到幻滅。除了外表,我對他們別無所求,而外表已經存在,並將長期存在。然而,對個人的瞭解因為無用,所有有害。在本質上無用的事情總是有害的。知道一個人的名字有意義嗎?儘管我們在作介紹時,免不了先要介紹自己的名字。

對個人的瞭解還意味著可以隨便凝視別人,這也正是我愛的方式。但我們不能隨便去觀察或凝視我們已瞭解的人。

對藝術家來說,多餘的筆墨毫無用處,因為這只會干擾他,進而削弱他想要達到的效果。

我天生的命運,就是成為一個體現本性的形狀和形式的視覺性情人,一個把夢具體化的人,一個對人物外表和事物表現形式充滿無限熱情的沉思者。

這不是被精神病學家稱作精神手淫的個案,甚至也不是被他們稱作色情狂的東西。我並沒有像精神手淫者一樣幻想。我沒有將自己想像成我凝視和想起的那個人的肉慾情人,或者甚至他(她)的一個普通朋友。我也沒有像色情狂那樣,將他(她)理想化後,再將他(她)從具體的審美領域中移除。除了我的所見及其帶給我的純粹的、直接的記憶,我對那個人沒有任何想法或欲求。

視覺性情人(二)

在我出於自娛去凝視的那些畫像周圍,我避免使自己去編織幻想之網。我看著他們,對我而言,他們唯一的價值就在於被看見。任何可能被我附加在他們身上的東西都將貶低他們,因為這貶低了他們的“可見性”。

無論我要怎樣去幻想他們,我都會瞬間感到,這顯然不真實。夢裡的東西令我快樂,然而,虛假的東西使我厭惡。我喜歡純粹的夢,它們與現實無關,甚至沒有與現實的接觸點。但不完美的夢有它們的生活根基,令我滿心憎惡,或者說我滿心憎惡自己沉湎於這樣的夢。

我將人性看作極為矯飾的圖形,即存在於我們的眼睛和耳朵中,也存在於我們的心理情感中。生活中我最想要的就是去觀察人性。自我中我最想要的就是去觀察生活。

我就像一個來自其他存在物(他只是路過)的存在者,在這個存在者身上,我有著諸多的興趣。我在各方面與他不相容。在我和他之間隔著一塊玻璃板。我希望那塊玻璃板足夠透明,以便一點也不會擋住我去觀察玻璃後面是什麼,但我總是不能沒有那塊玻璃。

對於每一個有著科學思想的心靈,看到的比實際存在的多就意味著看得更少。物質的增加意味著精神的減少。

毫無疑問,這種觀點歸咎於我對博物館的厭惡。對我來說,唯一的博物館就是生活的全部,那裡的圖畫總是絕對精確,任何不精確的存在者都歸因於旁觀者的自身缺陷。我努力克服自己的缺陷,如果我什麼也做不了,那麼我對他們的這種存在方式感到滿意,因為,正如其他一切事物,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選擇。

從未實現的旅行(一)

在秋意靡靡的黃昏時分,我啟程去做從未實現的旅行。

我無法回憶起的天空濛上一層暗金銷蝕後的淡紫,群山的線條清晰而淒慘,死氣沉沉的餘暉將它們裹住,穿透群山鮮明的輪廓,使那些線條變得柔和起來。船的另一側,甲板的天棚下,夜色更冷,向更遠的地方蔓延。在那裡,茫茫大海顫巍巍地伸向越來越暗的東方地平線,越來越暗的天空,將入夜的陰影投向大海遙遙可見的邊緣昏暗的水線,像暑天的薄霧徘徊不去。

我記得,海的夢幻色調夾雜著幽幽波紋——一切是那麼神秘,像快樂時刻的一個憂傷的念頭,預示著某種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從不知道的港口啟程。即便今天,我仍然不知道那個港口叫什麼,因為我從未到過那裡。此外,我旅行的既定目標是探尋不存在的港口——那些港口不過是入港口,那是被遺忘的河口,流過無懈可擊的虛幻城市的海峽。毋庸置疑,讀著我的文字,你會認為我的話很荒謬,那是因為你從未像我一樣做過這樣的旅行。

我啟程了嗎?我不會向你發誓我已啟程。我發現自己在別的地方,別的港口,我經過的城市不是我出發的城市,那裡和其他地方一樣,根本就不少城市。我不能向你發誓,啟程的(那個人)就是我,而不是沿途的風景,是我遊歷那些地方,而不是它們遊歷我。我不知道生活是什麼,也不知道是我在過生活,還是生活在過我(不管“生活”這個空洞的詞有什麼用的含義),我也沒打算要發什麼誓。

我做了一次旅行。我覺得,沒有必要去解釋為什麼我的旅行沒有持續數月或數天,或持續了一段可衡量的時間。誠然,我適時旅行了一段時間,但不是在這個按小時、天和月份計算的時間裡。我的旅行發生在另一種時間,它的時間無法去計算,但時間也會流逝,而且與我們生活的時間相比,時間似乎流逝地更快。在你心裡,你無疑在問我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不要犯這樣的錯誤。像孩子似的錯誤(他們喜歡刨根究底)說再見。一切皆無意義。

我乘坐什麼船去旅行?“任何號”輪船。你笑了。我也是,或許我在笑你。你(或者甚至我)怎麼知道我不是在寫只有上帝才能讀懂的符號?

沒關係。我在黃昏時分啟程。我的耳邊仍然響起錨時鐵器的叮叮噹聲。在我記憶的餘光,我仍能瞥見起重機的懸臂——起航的數小時以前,數不清的板條箱和滾筒折磨著我的視覺——它們緩緩移動著,直到最後裝上船。這些板條箱和滾筒被鎖鏈拴住,先砰地一聲撞到舷緣,接著發出刮擦聲。然後,它們搖晃著被推進艙口,在那裡猛地降下去……直到一聲沉悶的木頭聲,才被裝進儲物艙的某些看不見的地方。下方傳來卸除它們的聲音,然後鎖鏈獨自升了上去,一切又從頭開始,看起來徒勞無功。

為什麼我要告訴你這些呢?因為前面我說過要談談我的旅行,而現在卻對你說起這些東西,這顯得很荒謬。

我遊歷了一些新歐羅巴地區,在駛入一條條偽泊士弗若絲海峽的港口時,映入眼簾的是君士坦丁堡的各種宜人風光。我的駛入使你困惑不解嗎?你看對了。我乘坐的輪船像帆船一樣駛入港口……你說這不可能。正因為如此,它發生在我身上。

其他輪船帶來的消息,是發生在不存在的印第安地區想像中的戰爭。當我們聽到關於那些土地的事情時,我們對自己的故土產生出一種痛楚的懷念,當然,這僅僅因為那裡根本沒有什麼土地。

從未實現的旅行(二)

我躲在門後面,因此現實進來時看不見我。我躲在桌子底下,我可以從那跳出來,突然嚇可能性一跳。然後,我從緊緊鉗住我的兩個巨大的單調中掙脫兩隻胳膊——那兩個單調是,只能生活在現實中的單調和只能想出可能性的單調。

我用這種方式戰勝了一切現實。你說我的勝利是沙子建造的城堡?……那些不是沙子建造的城堡是由什麼樣的神聖物質建造的呢?

你怎麼知道我的這種旅行不能用某種鮮為人知的方式使我煥發活力呢?

我再次體驗了早年孩子般的荒謬,和這些觀念中的東西玩耍,就像在玩小錫兵,在我幼稚的雙手裡,這些東西與一個士兵的概念完全不一樣。

被錯誤灌醉,我迷失了一會,不再有活著的感覺。

從未實現的旅行(三)

海難?不,我沒有經歷過。但在所有的航行中我有海難的印象,而每次我都是在無意識的間歇中獲救。

朦朧的夢,模糊的光線,混亂的風景——所有旅行在我的靈魂中只留下這些東西。

我有這樣的印象,我有過色彩斑斕的時刻,各種風味的愛和大大小小的渴望。我將整個生活過到了極致,我從不滿足自己,甚至在夢裡也是如此。

我必須向你解釋,我確實旅行過。但一切似乎在表明,我沒有在生活中旅行。從一端到另一端,從北到南,從東到西,我厭倦了擁有過去的疲憊,活在當下的不安和不得不擁有將來的單調。但我竭力使自己完全停留在現在,在心裡抹去了過去和未來。

我沿著河岸漫步,突然發現我不知道那條河的名字。我坐在外國城市的咖啡廳的桌旁,漸漸發現一切被夢幻般的朦朧氣氛籠罩。有時候我甚至在想,自己是否仍然坐在舊宅的桌旁,凝視著天空,沉浸在夢裡!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這樣,我是否還在那裡,這一切——包括和你的這段對話——是不是純粹的假象。你到底是誰?同樣荒謬的事實是,你也無法解釋……

從未實現的旅行(四)

從不靠岸的揚帆航行沒有靠岸處。永遠不去抵達意味著從未抵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