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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民族固有的美

迄今沒去過日本,我引為巨大的遺憾。好幾次到了門口,終歸陰差陽錯,失去了機會。我半生漂泊,但是留戀漢字。臨近五十歲了,開始操練荒疏多年的母語,未曾想到還能表達一些意思。我以為漢字的美感,和傳統日本的審美,有著深刻的聯繫。

20年前,初次拜讀川端康成1968年的諾獎演說詞「我在美麗的日本」,心裡有綿延不絕的感動與震撼。川端的文體,玲瓏晶瑩,有如冰雪、草木和四季;悲涼纖細,洞穿生死,卻浸潤著與天地萬物大自然同在的飄忽摯愛。

在另一篇簡短的散文裡,川端先生轉述印度詩人泰戈爾的訪日演說。據說,年事已高、不久於人世的老人,對日本聽眾們這樣說:「每個民族,都有義務將自身最上乘、最美的聲音表達出來,奉獻給世界;那就是它的偉大胸懷和高貴的靈魂。假如什麼都不表達,則不可原諒;比死亡還要壞。人類歷史對之不會寬恕。」

川端先生還說:「國家命運興衰無常。最後能夠留存下來的,就是一個民族固有的美。」

那是1993年秋天,我人生旅途的一個低谷。川端先生的文字,加重了我的悲哀。那一段時間的我,跋涉爬行於困頓、頹喪的深淵,而且似乎身患絕症。可是病痛和絕望給了我不同的目光,讓我平靜、坦然。遊歷四海的念頭,就在那時產生。

那時候的美國,尚未如同現今,讓我找不出多少溫暖、美好的詞彙去形容它。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聽自己熱愛的鄉村老歌,比如約翰? 丹佛《獻給安妮的歌》(你注滿我的心魂,像森林裡的陽光),還有卡朋特(Just Sing,Sing a Song)。直至今天,我仍然願意相信,這才是真正的美國。如同電影《阿甘正傳》開始時那一片款款落下的羽毛。她的靈魂未死,不是只剩下灰黃的空殼。

耶穌在《馬太福音》中對他的使徒說:你們是山上的燈火、大地上的鹽。一旦燈光黯滅、鹹味消失,你們就是砂石泥土,無聲無味,被人踩在腳下。耶穌講的,是心的依托、靈魂裡的真摯。美即是愛,愛即是光。哀莫大於心死。

喪失美的民族,是最悲哀的民族。一個什麼樣的民族,會自我毀容,踐踏大地、森林、河流,謀殺自身固有的美。最終我還是無法解釋,為何美從一片土地上消失,也從當地居民的臉孔上消失。中國總有人念叨過去或現在的貧窮。而65年前的日本,是一片有毒的廢墟。大戰結束時,川端46歲;他對朋友說,要「沉沒到日本自古的悲哀中去」。瘦小、纖弱、來自戰敗的島國,可是,在他的文字、人格裡,沒有一絲一毫的猥瑣或者虛矯。

我這些拙劣的散文,描述身份的困惑、對愛的追尋、也「唱衰」美國和整個西方。關於最後這部分,我的表述過於個人化;也許可以更加冷靜、寬闊。表達能力有限,這是主要問題。除此之外,我藏匿、隱瞞了一張秘密的底牌。

曾經有那麼一個階段,我發現自己很容易與各式各樣的美國人攀談,乃至於「自來熟」。在境外遇見,還會有隱隱約約的親近感。要說老鄉見老鄉,可能肉麻一些,但有那麼一點兒意思吧。不過,從2005年到2007年間,那個感覺消失了。從那時到現在,我沒結交哪怕一位新的美國朋友。

20世紀整個八九十年代,在我身上慢慢積累起一種融入感,似乎或多或少,在情緒和思維方式上,我和不少美國孩子心有靈犀。可是忽然之間,那份默契煙消雲散。2002年,我和第一位俄國女友分手,輾轉到了捷克。問題從那兒開始。頭兩三年,主要在布拉格,後來又去了柏林和維也納。我很快意識到:在那兩三座城市,尤其是2005年後的柏林,聚集了數量可觀的美國人,主要是青年和中年。一般而言,他們裝扮入時、行為邋遢、故作風雅、無所事事,並且態度驕橫。到後來,我一看見這些人,就本能地遠遠走開。

不能否認,我對世界的看法和立場,有了一個徹底轉變,從歷史文化、國際政治,到身份認同,起因就是柏林的那些美國孩子。自從1983年我到美國之後,頭一回遇到如此普遍、沒來由、赤裸裸的排斥和敵意。一開始我真的蒙了。這究竟為何?美國不是這樣的呀!

情況發生了顛倒。在八九十年代,我一直覺得美國人都挺友善,尤其是作為抽像群體,陌生人。但是具體到個人,尤其是一些讓我心動的姑娘,總歸會有些說不出來的障礙。我很想逾越這個障礙,後來發展成為一種可笑的心理情結。而在2007年後的柏林,我不再懼怕單獨交流,只要給我機會,一兩分鐘的目光對視,隨便說點什麼。而那份不友好的感覺並不來自具體個人,它在空氣中漂浮,瀰散為無聲、無言的集體能量。每次走進美國酷孩子們聚集的餐廳酒吧,都會立時察覺到這個能量,比北京上空黑色的霧霾,要更濃厚刺眼。而我年長了20歲,見過一些世界,不再是當初那個靦腆、侷促的大陸留學生,我能辨別不同的眼神和表情。

有時侯,簡直想走上前去,拉著他們的手,直截了當問一聲:孩子,我哪兒得罪了你們?為何這樣看我?我猜想,他們會做出很詫異、很無辜的樣子:什麼?哪兒啊?您這位大叔,精神有問題嗎?

2011年春天,中國到處唱紅歌。祖籍德國的美國猶太政治家、中國政府的老朋友基辛格博士,據說也去重慶參觀,之後大表讚賞,直說新中國應該有文化身份,道德精神很重要。當時我人在柏林,北京《新世紀》週刊來催稿,然而我自覺靈感枯竭。後來絞盡腦汁,瞎編出一篇或許牛頭不對馬嘴的《新三桶》。對國內思想界鄭重推出的「通三統」理論和蒸蒸日上的唱紅歌運動,表達不乏善意的一點點嘲諷。

那兩三個月裡,紅歌的盛行讓我聯想起另一個悠久而且痛苦的話題——作為紅色大陸中國的後裔,怎樣理解「民族固有的美」;怎樣面對我們的精神符號和文化身份。與此同時,在暖風習習的柏林之春,滿大街扭捏作態的美國酷青,數量和密度驟然增多。而我對他們的厭憎和反感,亦攀升到登峰造極的程度。

因為撰寫那篇題為《新三桶》的荒誕文章,我重新研究並思索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北京大院文化」。年輕人總要折騰點兒事,總要鬧些反叛,從紅衛兵大檢閱到798、鳥巢、SOHO、大褲衩,在話語和審美風格上,未必存在刻意的連續性和一體性,但是總歸彰顯了某一個地方、某一種口音的中心意識。說到底,就是一種精神特權、文化定義權。佔據中心的模糊人群,從青澀少年到奸詐老年,對這份特權會有本能的體悟,會竭力翻新並維護之。

從地圖上看,從柏林、維也納、基輔到伊斯坦堡那麼一個狹長四邊形,在過去一兩百年中,終歸是一塊是非之地;語言、宗教傳統、文化身份、集體審美和民族氣質犬牙交錯,相互纏繞,邊界數次重劃。也可以說,這片幽綠色的土地,是身份角逐的前沿陣地。為了理解一波又一波湧到柏林的小酷青們屬於何方「大院子弟」,也為了疏解自己的嚴重不快,我開始研究歐洲各族群之間的複雜歷史。我能辨出某些特殊口音,長島,布魯克林,曼哈頓上城。大約20年前,我和他們的師姐輩在曼哈頓一道混過。後來,在莫斯科飛紐約的班機上,我還會見到從特拉維夫轉機過來的乘客,也是同樣的特殊神情、紐約口音。

幾百年的宗教糾紛、族群糾紛、人口遷移、文化演變、熱戰和冷戰,這些問題太悠久、太複雜,我不敢妄下結論。從純粹主觀角度,我已確知問題出在哪裡——我是指在我和小酷青們之間。比如說,我知道在他們中間,許多人的祖輩來自這片狹長的四邊形是非之地,以乖戾、激進、任性的頑少姿態,象徵性地對柏林實行重新佔領,以標舉、捍衛一套正在稀釋和萎縮的文化特權與精神優越權;在一個話語含混、債台高築、共同身份開始解體的「西方空間」,孩子們實行另類扮酷式西方版「通三統」,如同北京大院子弟在紅色暴力消退的賺錢時代,以「頑主」和「玩先鋒」的方式,伸張並重新確認自己的口音優越、血緣優越。

地位受到威脅時,人的反應是直覺、本能的。社會體制中的大人會盡力掩飾,初出家門、體驗自由的青少年,則傾向於坦率表露,也未必輔佐以明確觀念或意識形態。以我這種膚色、背景和語言經歷,在中歐、東歐那塊歷史文化是非之地穿梭流竄,恐怕是無意中揭開了一張我不能也不該掀開的,專屬「那些人」的身份底牌,所以領受了他們的無盡敵意。假如我的視野、趣味甚至外表形象更接近於,比如說2012年第一位中國諾獎獲得者,也許小酷青和他們的長輩們會對我友善很多。因為在一個大伙默契的文化符號食物鏈上,給我的膚色和種族,就是特地留了一個那樣的位置。於是我在柏林的經歷,和關於「民族固有的美」那樣一個悲傷的話題,就是有了曖昧、黯淡的聯繫。

2012年底,我回北京商討此書出版事宜。在黑霧降臨的前一個星期,我一時興起,借「小三通」之便,邀朋友一道從廈門坐船去了金門島,看了沙灘邊展覽的機槍、碉堡、大炮和坦克。因為是昔日戰地,金門島沒被過多開發,四處鬱鬱蔥蔥、清風撲面。我坐在鋪著青石板的小路邊,旁邊是一幢空空的寺廟和傳統閩南式小樓,過了很久,很久,才有一個長髮女孩騎著電動摩托徐徐駛過,留下燦爛的笑。

我在沙灘邊上眺望對岸,綠色的海浪,林立的高樓,還有裹在那些樓群上空,一層薄薄的黃霧。家鄉和童年,近在咫尺,卻已無跡可尋。我心情格外複雜,想來想去,心裡卻只浮出「謝天謝地」四個字。到傍晚,又坐船返回那邊。忽然,轟轟隆隆擠上來一大群人,一看那神情嘴臉,無法再說什麼,只好扭頭朝向窗外,望著漸漸黑下去的大海。

談到國際政治,一般人願意把英國美國算同一邊。當然,在一些宏觀議題上,似乎前者對後者亦步亦趨、俯首帖耳、搖搖擺擺如小哈巴狗一般。但我多次從紐約到倫敦,深刻感受兩者之間的天壤之別,從氣質、心態到日常生活。以美國的物質基礎而論,要建立一種更接近北歐的社會主義式的平和生活,不致太過犯難。可他們偏就願意這樣過。你若建議向紐約猶太富人多征兩塊錢稅,住在中西部農村的窮白人要和你拚命。他們的房子被銀行沒收,領著失業救濟,卻揮舞星條旗,要自豪,要愛國,要誓死捍衛猶太富人把小崽子們送去歐洲裝逼曬酷的自由權利。

隔岸的廈門,算是我的家鄉——故土,河山,人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問君更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對這個家鄉,我心裡不剩下多少眷戀。天地間,有一種東西,叫作人心。強硬偽裝沒有用的。從西方走回東方,我慢慢得出了一個不很樂觀的結論:「衣食足而知榮辱」這說法,並不可信。一個龐大人群,即便擁有選擇,亦不一定會去追求更優雅、寧馨的生活,有時候他們寧肯踐踏美好,為了維護某種病態自尊。政治或其他大符號不能說明什麼,當初十月革命、社會主義亦是一種美好理想,和那種「打翻在地踏上一萬隻腳」、髒兮兮、惡叨叨的東西,根本不是一回事兒。春去秋來,河東河西,三十年家國;高樓,汽車,垃圾,黑色的水,禿禿的山,粘粘的氣;寡廉鮮恥,恃強欺弱,死皮賴臉鋪天蓋地。極度扭曲、不可持續的集體無意識與某種權力體制同構、固化。巨型列車轟轟隆隆,不可阻擋,駛向它該去的地方。而這些人居然每天嬉皮笑臉。哎,拜託,您的子孫不要喝這口水嗎?去他奶奶的,他用眼神告訴你,老子不管!好的,不管就不管罷。不過,一點都不美啊,真的。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不如一拍兩散吧。

對了,在金門島上的最後兩小時,我參觀了「經國先生紀念館」。館外是青青松柏、長長沙路,以及來自遠處、微弱的濤聲,非常溫馨、潔淨。據說金門居民對經國先生有一份特別情感,所以修了這個館。

我想,經國先生到晚年,應該意識到,在他的有生歲月,不會再見到長江、黃河,亦不會再有「青海的草原,永遠看不完」 之感喟。而他致力推動的政治轉變,或許意味著一套符號、一種盼望和一個文化身份的永遠消逝。以後這面旗子,意味著完全不同的東西。但是曲終人散,戲唱完了,就拉下鐵門,撤下牌子,不再死死強迫大家坐在一個空空的戲台下面。讓大伙各自去生活吧。經國先生留下的,是華夏民族固有的美,也就是古人所說的「仁」吧。

王昭陽

2013 年2 月2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