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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愛荷華一隻110伏的新電飯煲:米香

那是個清爽的小公寓,我們在小城的家。門口有兩棵高大的海棠樹,夏末時滿樹青青的小果子。推開樓道門,第一眼看到我在上海租好的六號公寓褐色的木門。第二眼,就看到我家門口的地上,放著一個郵政局的小紙箱,它正等著我。上面有紐約的朋友的筆跡,他許諾要寄一個中國人用的飯鍋來,這樣,到達的當天晚上就可以做新鮮熱米飯。在海外生活了二十年,他知道什麼讓異鄉人最安心:對日本人來說是醬湯,對朝鮮人來說是泡菜,對德國人來說是黑麵包,對瑞士人來說是起司,對中國人來說,是一隻好用的,乾淨的飯鍋。他寫了電郵:不要擔心,一定會有一隻110伏電壓的飯鍋迎接你。

我有十三年,陸續在美洲,亞洲和歐洲做長途旅行,想來早已不怕做異鄉人。從葡萄牙回德國的旅行中,我有半個月都是吃冷肉和麵包,也過得好好的,想來吃什麼都不怕了。但這次卻是不同,我的孩子將我從千山萬水獨行的背包客,變成了千里萬里陪孩子讀書的母親。

走下一個長坡,去FAREWAY買肉骨頭,黃瓜,番茄,油鹽,洗髮液,咖啡,牛奶,果汁,還有一小包身份可疑的米。比起亞洲的米來,它長得太細長了。我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在德國買菜,我想買一隻蹄燒湯,但卻買回來一隻與中國豬腳大小相仿的火雞腿,煮出來的肉好像木頭。我想起那只十二年前的火雞腿,對手中的米很不放心。

回到家裡,桑妮已經將箱子都打開,將裡面的東西重新歸了類,自己的東西都放進小房間去。我們還沒有買臥室的傢俱,所以她將榻榻米墊子一字鋪好,蜷縮在上面睡著了。她睡在一堆打開的行李旁邊,靠著她帶來的唯一一件玩具,那是個愛知世博會的吉祥物。她像紐約街頭的無家可歸者。海棠樹的影子在她身上活潑地舞動,但是她還是像一個無家可歸者。

我想自己會永遠記得這個下午,這是第一次,我在陌生的家裡感到無家可歸的害怕。

我去廚房,洗鍋,洗米,加水,做一小鍋米飯。然後就守在沉默的小鍋旁,望著金黃色的黃昏天光。平原上的夏日黃昏這麼漫長這麼好,但也這麼孤獨。難怪愛德華·霍珀會畫那樣的畫。此時,一股溫暖的氣味漸漸升起,柔和,清香,安分,在陌生的廚房裡蕩漾開來,我吃驚地想,這竟然就是米飯的味道,它像個小鉤子一樣,準準地鉤住了浮動的心思,它們像風箏伏倒在地上一樣,伏在我心裡,穩住了。米在被煮熟的過程中,原來有這樣安定人心的氣味,這是我第一次理解到。中國人種稻米,已有六千年。這氣味不知安慰了多少人。

不知為什麼,是在陪伴著我的孩子時,我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米香的依戀這麼深。

客廳裡只有一套朋友送來的舊桌椅。我找出從家裡餐桌上拉下來就直接帶來美國的繡花桌布,桌布的一端有幾點淡黃色的痕跡,是從前吃咖喱的時候我丈夫不小心濺上的,那時我和桑妮坐在他的兩邊。我將桌布在那陌生的長桌上鋪平,它立刻變得熟悉了。再找出從前從法國帶回來的大蠟燭,放在桌子中間,點上蠟,燭光搖曳,像我們從前常做的。米飯的暖香團團地飄出來,愛德華·霍珀式的巨大陌生與緊張,竟就這樣悄悄地退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