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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昆岡

——戲劇

棗蔭下(第一幕佈景)

登場人物

阿明(卞昆岡子)

卞母

李七妹

卞昆岡

嚴老敢(昆岡助手)

老瞎子

尤桂生

石工甲

石工乙

王三嫂

地點:山西雲岡附近一個村莊

第一幕

佈景

卞昆岡家,台右露一角,簷頭鋪松茅綻出成蔭。門前一大棗樹,蔭下置有木桌及條凳。台後一木柵,有門。遙望見草原及遠山景色。院內雜置白石小佛像及其他生物石像。

阿明年八歲,神態至活潑,眉目尤秀麗,穿青布短褂。幕起時阿明正倚棗樹下木桌邊吹胰子泡,身旁一小石馬。天時約五月。時近傍晚,遠山斜陽可見。

阿明 (吹泡)癟了!真討厭,老不大就癟了。我想吹一個地球那麼大的……這好……上去,飛上天去……呼,呼……上去……呼……好了,好了,這回好了!唷,又扁了!一個大地球扁了!……(聞三弦聲)咦!他來了。(至木柵門)老周,你回來了。明兒見吧。(走回,騎石馬上吹泡)再來一個。奶奶,奶奶!快來,快來,看我的大地球兒……奶奶,來呀,再不來這地球又要破了——你瞧!奶奶,你倒是哪兒去了?

卞母 (自內)來了,又這兒淘氣了阿明!胡嚷嚷的叫奶奶做什麼呀!奶奶這兒正做著面哪,做好好的炸醬麵等你爸爸回來吃哪……(自門內轉出,腰圍廚裙,手沾麵粉,年六十餘,頗龍鍾,行路微震)你瞧我這一手的粉……怪累人的……你怎麼了阿明?好,胰子水又潑了一桌子一地,什麼地球不地球的!(簷前取水洗手)你爸爸不是今兒回家嗎?太陽都快下山了,他這就該到了,快不要頑皮,好孩子,也叫你爸爸歡喜。(收拾桌子。阿明騎馬,作馳騁狀)

阿明 唷,對了,可不是爸爸今兒個要回來了麼!我又有糖吃了,又有好東西玩A!我可不喜歡爸爸那頭小黑驢,老低著頭一顛一顛的多難看,哪有我這大白馬好,長得又美,跑得又快。得兒吁!

卞母 大白馬?叫你有了大白馬還了得,這房子都該讓你給衝倒了呢!(取竹椅坐樹下。阿明趨伏膝前)

阿明 奶奶,奶奶!

卞母 幹什麼了?

阿明 (聲音緩重)奶奶,爸爸真這麼疼我麼?

卞母 傻孩子,爸爸不疼你還疼誰。

阿明 幹嗎他老愛看我的眼睛?

卞母 (音微澀)傻孩子,你那小眼珠兒長得好看,你爸爸愛瞧。

阿明 幹嗎就我的眼睛好看,奶奶,你的眼睛不好看嗎?

卞母 爸爸愛你的眼睛就為你的娘……

阿明 奶奶說呀,我娘怎麼了?我娘?奶奶不說我娘早成了仙了嗎?奶奶,可是您說我娘怎麼著?

卞母 傻孩子(手指阿明眼睛)你這對小眼珠兒,就是你娘,(音發震)你娘當初的一雙眼睛一樣。你爸爸就是最愛你娘的一雙眼睛,現在你娘不在了,他所以這麼疼你,愛看你的眼睛。誰家的爸爸也沒有像你爸爸那樣疼兒子。他有時簡直像是發了瘋似的,我看了都害怕。苦命的孩子,(撫他的頭面)這年歲就沒了娘,就有一個老奶奶看著你。(舉袖拭淚)我又老了,管不了你,你有個娘多好!可是你爸爸……

阿明 我不,有奶奶不是一樣好,爸爸疼我,我疼奶奶,奶奶別哭呀,好奶奶(舉小手為拭淚)我疼你極了,你別哭了,爸爸快回來了,回頭他見你哭又該不高興了。我們到門前去望望看好不好?他那麼大個兒騎在頂小的驢兒上,我們老遠就看得見的。(躍起趨柵門前站石上外望)太陽都快沒了,那山上起了雲,好像幾個人騎著馬打架呢,都快黑了,像是戴了頂帽子,白白的。怎麼影兒都還沒有哪,怎麼回事?今兒許不來了吧?那多不好,奶奶!唷,你瞧,爸爸倒沒有來,街坊那女人像是又上我們家來了,誰要她老來?

卞母 女人,誰?

阿明 就是那姓李的寡婦!

卞母 去你的,孩子們說什麼寡婦不寡婦的,越來越沒有樣兒了!孩子們第一得有規矩,不許胡說亂話的,她也待你頂好的,來了就該叫她一聲姨。

阿明 姨!胰子泡!我才沒有那麼大工夫呢!

卞母 (怒)頑皮,再說奶奶要打了!(李七妹已推木柵門進院,說話帶笑聲。李年約二十四五,面有脂粉痕)

七妹 老太太在家嗎?(轉眼見阿明倚木柵邊,急趨向欲抱之)唷,這不是小阿明麼,乖孩子,就是你機靈,(阿明不顧,馳去騎弄白馬)好寶貝!

卞母 阿七妹,我說是誰呢,幾天不見了?快別理阿明那孩子,他什麼都好,就是怕生,要說呢歲數也不小了,小機靈什麼都說得上,就是怕生不好。你又上哪兒玩兒來了,這天色好,誰都想上山去玩玩,就我這老骨頭挪活不了。

七妹 可不是好天氣,前兒個我和王三嫂到雲岡大佛寺燒香去了。才熱鬧哪,老太太,哪年也沒有今年旺!山裡的石榴花開得多大,通紅的一片,才好看呢。

卞母 噢,到大佛寺,你們沒有碰見我們昆岡嗎?他說今兒回來的。

七妹 可不是我們一去就見著卞爺了嗎?我們還看著他雕像來了哪。他正雕著一尊騎大獅子的佛爺,就跟那山上的一模一樣,真好功夫,獅子好,佛爺的相兒更好,真像活的。哪來這手勁,看著一點也不費事,一錘雕活了一隻眼,又一錘給雕上了那活靈的神兒,真有他的。老太太,您沒看見那小傻子嚴老敢呢,他老張著一隻大嘴,瞪著一雙大眼,瞧著他老師的功夫,整個兒看呆了,那神兒才可樂哪!

卞母 這碗飯也不是容易吃的。昆岡倒是從小就近這門兒,才四五歲就拿白粉在牆上滿塗,前年過世的鄭老爹見了就誇這孩子有天才。我倒是歡喜他雕佛像,事兒是累,可是修好的事——你不坐坐?

七妹 唷,我來胡扯了半天,倒忘了我是幹什麼來了!可不是,老太太,我要問您家借那水吊子使一使,我們家那個讓胡掌櫃家借去使壞了。我可不A使壞您的,明兒個就來還。這天幹得井水都不能吃了,我還是意走遠幾步路自己去打泉水用,那清甜多了。

卞母 水吊子,門外那一個你拿去使就得了,我們屋子裡另有著哪。說是,昆岡怎麼還不來。阿明,你聽著那道上有驢鈴沒有,我是真老了,牲口晃到我跟前,我有時候還聽不見哪!

阿明 (正忙著拿一副草繩做的馬韁給套上他的白馬)哪有驢子,就有我的馬——得兒吁!

七妹 (斜眼看阿明)這孩子倒真是乖,沒有娘的孩子真是苦,奶奶可累著了。他爸爸不是頂疼他的嗎?

卞母 我們正說哪,誰家的爸爸也沒有他爸爸那麼疼兒子。也是他那一雙眼睛,簡直跟他娘的一式兒沒有兩樣,長長的眼毛,黑黑的眼珠子,他父親(低聲)就迷這對眼睛!你瞧著,昆岡一回來,汗也不擦,灰也不撣,先得抱住了他直瞅他那雙眼睛,就像是他眼睛裡另外有一個花花世界似的。

七妹 男人本來都是傻的……

阿明 唷,那不是小黑驢的小鈴兒響,(遠遠聞鈴聲)我來看!(奔柵門口,企著望)是的,奶奶,是的,爸爸回來了。他哼是急了,直要小黑驢跑快,小黑驢真乏,偏跑不快,哪有我那大白馬跑得快。那不是到了嗎!我接他去……(開柵門要跑)

卞母 耽著,孩子!不許亂跑,回頭再閃跤,上回不是閃破了鼻子流了好些血,你爸爸還怪著我哪。等著吧,孩子,一忽兒就到了。(驢鈴聲漸近。阿明一手曳開木門,探頭出外,高聲叫)

阿明 爸爸!爸爸!

昆岡 (自內)來了,來了,孩子,你爸爸來了!(進門。面紅出汗,風塵滿身)這不來了嗎,孩子!(擎舉阿明親吻之)乖孩子,你等急了不是?

(看阿明眼,神態凝重,如在祈禱)好孩子,我的親孩子!(放下,攜阿明手走向卞母)娘,我回來了!

卞母 (起立復坐)我說太陽都沒了怎麼還不來。這一時好嗎,昆岡?李七妹剛才來,正說著你,你們不是在大佛寺兒見著了麼?

昆岡 是的,娘,(向李頷首)這幾天燒香真旺,我說娘要是有興致出去燒燒香,山裡看看大紅花倒不錯呢。李家嫂嫂不是前兒個當天就回來了嗎?

七妹 回來天都全黑了!王家嫂子在路上直害怕,三步並著兩步走的,差點兒閃了個大觔斗!

昆岡 怎麼,這二十來里地你們全是走的,好!

七妹 不,那哪成。我們騎驢兒到百善村才跑路的。好,要全走那道兒,得半夜還不准到得了哪!你快歇著吧,走道兒怪累的,今兒個天又熱,你瞧你汗都透了!我也該走了,老太太,你們吃了晚飯早點兒睡吧。那吊子我使完了就拿來還。阿明乖,叫我聲姨!

阿明 我不叫!

昆岡 嘸,誰說的,小孩子怎沒有規矩!

七妹 今兒不叫明兒可得叫,我買糖你吃。走了,明兒見,卞爺!

昆岡 明兒見,李嫂。

〔李出木門去,低聲唱歌,時天已漸暗。

卞母 咳,七妹倒是個痛快人,可惜命運不好!

昆岡 什麼,她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樣的人,瞧那樣兒可不怎麼樣——端正。

卞母 得了,別胡說八道的,人家還是新寡呢,我知道你心裡反正除了青娥別人都瞧不入眼的,可是呢,死的也死了,你也有時得同活的想想,別成天的做夢了。

昆岡 唉,娘呀,誰說我不轉念頭呢,可是我老忘不了青娥,娘!你也是個明白人,你說吧,說句良心話,這全村上哪個女人能比得上青娥半點兒,不用說長相兒,就是性情脾氣也沒像她那樣好的。我真不敢草率,回頭一個不好,碰著個脾氣不好的,不是叫我的阿明受苦麼?

卞母 阿明,爸爸有一個新媽媽,好不好?

阿明 奶奶,爸爸,我可以不要新媽媽,我只要奶奶疼我,爸爸愛我就夠了。我不要什麼新媽媽!

昆岡 (很難過的樣子)知道了,孩子,大人在這兒講話不要多口,好孩子去玩去吧。(兩眼看著遠山)娘呀!你老人家放心吧,讓我慢慢的來想想,反正有的是時候呢。你去做飯來吃吧。

卞母 好,這才是呢,我也不是屢次的逼你,為的是我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我這回的病(搖頭)真說不定哪天……我也是為的阿明一個人,咳,正是的,好好的青娥,為什麼拋了我們前頭走了呢,好……也是阿明命該是沒有娘……這是哪裡說起……(自言自語的走了進去,昆岡一直瞧著她走了進去。等了一忽兒)

昆岡 咳!青娥,你知不知道自從你走了,我們家裡再也沒有樂趣了?青娥……青娥……你怎麼叫我忘得了你,咳……(回頭尋找阿明,見他正騎馬,面轉笑容)……孩子是真可愛。來,來,孩子,爸爸回了家,你快活不快活?

阿明 快活極了。爸爸,你不去了吧?我要你老跟我耽著,陪我玩兒。爸爸不在家,就有那大白馬陪我玩兒,我今兒給做了根韁繩,下回我拉緊了韁繩,它就跑不了了不是?

昆岡 明兒我請你騎驢,我做你的驢夫,好不好?

阿明 不好,你那小黑驢兒脾氣怪不好的,老別紐,哪有我那大白馬好,它從沒有叫我閃觔斗,我就要好爸爸陪著我玩兒。(撲入懷)

昆岡 孩子,真好孩子。可是你爸爸有事,回家耽一兩天就得走。奶奶領著你不好嗎?

阿明 奶奶好是好,可是奶奶老了。奶奶不是忙著做活做飯,她就坐在大椅子上瞌睡。她也不叫餵我的好白馬。我編故事兒給她聽,她聽不到三句又睡著了。她又非得逼著我叫她姨,就那個寡——

昆岡 嘸,誰教你的,小孩子可不能胡說,奶奶教你總是不錯的,教你叫姨你就得叫姨。她常來咱們家不?

阿明 常來,來了就要我叫姨。我可不喜歡她。她唱得也不好聽,又偏愛唱,剛才不是一出咱們的門就哼上了嗎?

昆岡 不許胡說話,有什麼好事兒講給爸爸聽?

阿明 我想想——噢,有了。爸爸,我知道了!

昆岡 你知道什麼了?

阿明 奶奶對我說的。

昆岡 說什麼了?

阿明 說爸爸!

昆岡 說我什麼了?

阿明 爸爸為什麼老愛看我的眼睛?

昆岡 你知道了那個,孩子!(親之)多美的一雙眼睛,(神思迷惘)我的兩顆珍珠,兩顆星。青娥,你是沒有死,我不能沒有你。佛爺是慈悲的。這是佛爺的舍利子!

阿明 爸爸,怎麼了?跟誰說話了,我害怕!

昆岡 (驚醒)不怕,孩子。我——我想你的娘哪!

阿明 我娘她不回來了。

昆岡 你是她給我的。

阿明 爸爸,我要是沒有我這雙眼睛,你還疼我不?

昆岡 別說胡話,怎麼會沒有這雙眼睛,我的寶貝。

阿明 就像那關帝廟前小屋子裡那彈琵琶的老周。

昆岡 你說那老瞎子?

阿明 是呀,要是我同他一樣瞎了眼怎麼好,那你一定不愛我不疼我了,我知道!

昆岡 不許說,小腦子裡哪來這些怪念頭!

阿明 我不說了,我就要爸爸老是這麼疼我,老陪著我玩,老愛看我的眼睛!

昆岡 親兒子!

卞母 (自內)吃飯了,阿明。快來!

昆岡 奶奶叫吃飯了,快去。小黑驢兒也還沒有吃哪。奶奶管你,我得管它。你去吧。

阿明 爸爸,咱們說著話這天都黑了,什麼都看不見了,我怪害怕的。

昆岡 有我呢,有你爸爸……到時候了,你先去吧。

阿明 你也就來吧?

昆岡 就來。

〔昆岡起身出木門解驢身鞍座,台上已漸昏暗,屋內點有燭火,卞母咳嗽聲可聞。卞母出。

卞母 昆岡!

昆岡 (自木門入院)娘,你叫我?

卞母 快來吃飯吧,你也該歇歇了。

昆岡 來了,娘。

第二幕

佈景

雲岡附近一山溪過道處,有樹,有石。因大旱溪涸見底,遠處有鑿石聲。時上午十時。石工甲乙上。

甲 這天時可受不了!卞老師還是逼著我們做工。

乙 天時倒沒有什麼,過了端午也該熱了。倒是這老不下雨怎麼得了?整整有四個月了,可不是四個月。打二月起,一滴水都沒有見過,你看這好好的樹都給燒乾了!這泉水都見了底了!老話說的“泉水見了底,老百姓該著急,”這年成怕有點兒別紐。息息走吧,這樹林裡涼快。

甲 息息,息息。啊唷,這滿身的汗就不用提了!(坐石上)你抽煙不?(撿石塊打火點煙斗)

乙 我說老韓,這幾天老卞準是有了心事了。

甲 你怎麼知道?

乙 瞧他那樣兒就知道。他原先做事不是比誰都做得快,又做得好。瞧他那勁兒!見了人也有說有笑的。這幾天他可換了樣了,打前兒個家裡回來,臉上就顯著有心事,做事也沒有勁。昨兒個不是把一尊佛像給雕壞了?該做事的時候也不做事,老是一個人走來走去,搔頭摸耳的。要沒有心事他怎麼會平空變了相兒呢?

甲 對了對了,給你這一說破我也想起來了。昨兒不是嗎,我吃了晚飯出來,見他一個人在那塊石頭上坐著,身子往前撞著,手捧著臉,眼光直發呆,像看見又像看不見,我走過去對他說“卞師父,吃了飯沒有?”他不能沒聽見,可是他還是那愣著,活像是一尊石像。回頭我聲音嚷高了,A說“喂,卞師父,怎麼?睡著了還是怎麼著?”他這才聽見了,像是做夢醒了似的站起來說“老韓,是你嗎?”你說得對,要沒有心事,他決不能那麼愣著。〔樹林外有弦聲,甲乙傾聽。

乙 又是他,又是他!

甲 誰呀?

乙 那彈三弦的老瞎子。誰也不知道他是哪兒來的。他住在那什麼關帝廟前的一間小屋子裡。也沒有鋪蓋,也沒有什麼,就有他那三弦,早晚出來走道兒,就拿在手裡彈。也不使根棍兒,可從來不走錯道。有人說他是神仙,有人說他算命準極了,反正他是有點兒怪。

甲 他這不過來了嗎?〔瞎子自石邊轉出,手彈三弦。坐一石上。

乙 我們問問他好不好?

甲 問他什麼?

乙 問他——幾時下雨。

甲 好,我來問他。(起身行近瞎子)我說老先生,您上這兒來有幾時了?

瞎 我來的時候天還下著雪,現在聽說石榴花都快開過了——時光是飛快的。

甲 聽說您會算命不是?

瞎 誰說的?命會算我,我不會算命。我是個瞎子,我會彈三弦,命——我是不知道的。

甲 (回顧乙)這怎麼的?

乙 (走近)別說了,人家還管你叫活神仙呢!街坊那胡老太太不是丟了一個雞來問你,你說“不丟不丟,雞在河邊走”,後來果然在河邊找著了不是?別說了,是瞎子還有不會算命的?咱們也不問別的,就這天老不下雨,莊稼都快完了,勞您駕給算算哪天才下雨?

瞎 什麼?

甲乙 (同)哪天下雨?

瞎 下雨,下雨,下血吧,下雨!

甲乙 (同)您說什麼了?(指天)下雪?

瞎 你們說下雨,我說下血,說什麼了!

甲乙 (驚)下血?(指手)

瞎 對呀,下血,下血,下血!

〔甲乙驚愕,相對無言,卞昆岡與嚴老敢自左側轉出。見瞎子,稍停步復前。

卞 老韓,他說什麼了?

甲乙 (同)我說是誰,是卞老師跟嚴大哥!

卞 他說什麼了?

乙 我們問他哪天下雨,他不說哪天下雨,倒還罷了,他直說下血,下血,下血,他又不往下說,你說這叫人多難受,什麼血不血的。

卞 你們知不知道哪天下雨?

甲乙 不知道呀。

卞 還不是的,你們不知道,他怎麼能知道?

瞎 對呀,你們不知道我怎麼能知道!

甲乙 (怒)你倒是怎麼回事,人家好好的請教你,你倒拿人家開心,活該你瞎眼!

瞎 瞎眼的不是我一個,誰瞎眼誰活該,哈哈。

甲乙 (向卞)卞老師,你說這瞎子講理不講理?

卞 得,得,這大熱天鬧什麼的,你們做工去吧。

甲乙 (怒視瞎子)真不講理!(同下)

瞎 講理,這年頭還有誰講理!

卞 得,你也少說話。

瞎 誰還愛說話了吧!他們不問我,我還不說哪!哈哈哈。

嚴 不管他了,老師,還是說我們的。這邊坐坐吧。

〔卞嚴就左側石上坐。瞎子起,摸索至一樹下,即倚樹坐一石上,三弦橫置膝上,作睡狀。

卞 咳!

嚴 師父有心事,可以讓老敢知道不?

卞 不是心事,倒是有點兒——為難。

嚴 什麼事為難,有用老敢的地方沒有?

卞 多謝你的好意,老敢,這事兒不是旁人可以幫忙的。

嚴 那麼你倒是說呀,為什麼了,老是這唉聲歎氣的?

卞 也不為別的。你是知道我的,老敢。我不是一個隨便的人,你是知道的。也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青娥是真好,我們夫妻的要好,街坊哪一個不知道?她是產後得病死的,阿明長不到六個月就沒有了娘,是我和老太太費了多大的心才把這孩子領大的。

嚴 阿明真是個好孩子。

卞 阿明今年八歲,我的娘今年六十三。可憐她老人家苦過了一輩子,這幾年身體又不見好,阿明又大了,穿的吃的,哪樣不叫她老人家費心?咳,也難怪她,也難怪她!……她原先見我想念青娥,她就陪著我出眼淚,她總說,“快不要悲傷了,昆岡,這孩子就是青娥的化身,我們只要管好了他,青娥也可以放心了。”後來她看我滿沒有再娶的意思,她就在說話上繞著灣兒要我明白。咳,我又何嘗不明白呢?青娥在著的時候,她好歹有一個幫助,婆媳倆也說得來,誰家婆媳有我們家的要好?青娥一死,一家子的事情就全得我娘來管。我又不能常在家,在家也不成,只是添她老人家的累,吃的喝的,都是她。早兩年身體還要得,家事也還可以對付。去年冬天的那一病,可至少把她病老了十年,現在走道兒都顯著不靈便。她自己也知道,常對我說“昆岡,我是不成的了呢。”我聽了她的話我心都碎了。她呀,打頭年起,就許我不回家,我要一回家,她就得嘮叨。

嚴 她要你——

卞 可不是。她要我再娶媳婦。我這條心本來是死了的。每回我看著阿明那一雙眼睛,青娥就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和青娥是永遠沒有分離過的,我怎麼能想到另娶的念頭?可是我的娘呀,她也有她的理由。她說她自己是不中用的了,說不定哪天都可以……可是一份家是不能不管的,阿明雖則機靈,年紀究竟小,還得有人領著,萬一她要有什麼長短,我們這份家交給誰去,她說。她原先說話是拐著灣兒的,近來她簡直的急了,敞開了成天成晚的勸我。“阿明不能沒有一個娘,”她說,“你就不看我的面上,你也得替阿明想想,”她說。“誰家男人有替媳婦兒守寡的,”A,“你為青娥守了快八年了,這恩義也就夠厚的了,青娥決不能怪你,你真應得替活著的想想才是呢。”她說。這些話成天不完的嘮叨,你說我怎麼受得了?老敢!

嚴 真虧你的,師父。我聽了都心酸,老太太倒真是可憐,說的話也不是沒有理。本來麼,死了媳婦兒重娶還有什麼不對的,現在就看您自己的意思了。您倒是打什麼主意?

卞 這就是我的為難。說不娶吧,我實在對不住我的娘,說娶吧,我良心上多少有點兒不舒泰。近來也不知怎麼了,也許是我娘的緣故,也許是我自己什麼,反正說實話,我自己也有點兒拿把不住了——

嚴 師父!

卞 (接說)原先我心裡就有一個影子,早也是她,晚也是她。青娥,青娥,她老在我心裡耽著。近幾天也不知怎麼了,就像青天裡起了雲,我的心上有點兒不清楚起來了。我的娘也替我看定了人,你知道不,老敢?

嚴 是誰呀?

卞 就是——就是我們那街坊李七妹……

嚴 (詫異)李七妹,不是那寡婦嗎?

卞 就是她。

嚴 她怎麼了?

卞 我不在家,她時常過來看看我的娘,陪著她說說笑笑的。她是那麼會說話,愛說話,你知道?原先我見著她,我心裡一式兒也沒有什麼低哆,可是新近我娘老逼著我要我拿主意,又說七妹怎麼的能幹,怎麼的會服侍,這樣長那樣短的,說了又說,要我趁早打定了主意。要不然她那樣活鮮鮮的機靈人還怕沒有路走,沒有人要嗎,我娘說。我起初只是不理會,禁不得我娘早一遍晚一遍的,說得我心上有點兒模糊了。我又想起青娥,這可不能對不住她,我就閉上眼想把她叫回來,見著她什麼邪念都惱不著我。可是你說怎麼了,老敢,我心上想起的分明是青娥,要不了半分鐘就變了相,變別的還不說,一變就變了她……

嚴 她是誰?

卞 可不是我們剛才說的那李七妹嗎?還有誰?

嚴 把她趕了去。

卞 趕得去倒好了,我越想趕她越不走,她簡直是耽定了的,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嚴 您該替阿明想想。

卞 可不是,要不為阿明,我早就依了我娘了。哪家的後母都不能歡喜前房的子女,我看得太寒心了,所以我一望著阿明那孩子,我的心就冷了一半。

嚴 嘸,還是的!

卞 可是我娘又說,她說李七妹是頂疼阿明的,她決不能虧待他。有一個娘總比沒有娘強,她說。

嚴 師父!

卞 怎麼了?

嚴 我也明白您的意思了。您多半兒想要那姓李的。

卞 可是——

嚴 可是我說實話,那姓李的不能做阿明的娘,也不配做師父的媳婦。趁早丟了這意思。師父要媳婦,哪兒沒有女人,幹嗎非是那癲狂陰狠的寡——

卞 別這麼說,人家也是好好的。

嚴 好好的,才死男人就搽胭脂粉!

卞 那是她的生性。

嚴 (詫視)師父,您是糊塗了!

〔林外一女人唱聲。

卞 聽,這是什麼?

瞎 (似夢囈)下雨,下雨,下血吧,下雨!

卞 (驚)怎麼,他還沒有走?

嚴 他做著夢哪!

〔唱聲又起,漸近。

卞 (起立)喔,是她!

嚴 是誰?

卞 可不就是她,李七妹。

嚴 喔,是她!

〔李七妹自右側轉入,手提水吊,口唱歌。

李 (見卞現驚喜色)唷!我說是誰,這不是卞爺嗎?

卞 (起立)喔,李嫂子。

李 (微慍)什麼嫂子不嫂子的,我名字叫七妹,叫我七妹不就得了。

卞 (微窘)你怎麼會上這兒來呢?

李 你想不到不是!我告訴你吧,我姑母家就在前邊,昨兒她家裡有事,把我叫來幫幫忙兒的。這天幹得井水都吃不得了,我知道這兒有泉水,我溜踏著想舀點兒清水回去泡一碗好茶吃。誰知道這太陽凶得把這泉水都給燒乾了,我說唷,這怎麼的,難道這山水都沒了,我就沿著這條泉水一路上來。這一走不要緊,可熱壞了我了,我瞅著這兒有樹,就趕著想涼快一忽兒再走,誰知道奇巧的碰著了卞爺你!唷,可不是,這裡該離大佛寺不遠兒了,那不就是您做工的地方嗎?

卞 不錯,就差一里來地了。

李 (看嚴)這不是——嚴大哥麼?

卞 是他。

李 唷,你好,咱們老沒有見了。

嚴 好您了,李嫂。

李 我說這不是你們正做工的時候,你們怎麼有工夫上這兒來歇著。

卞 我們打天亮就做工,到了九、十點鐘照例息息再做。我們也是怕熱,順道兒下來到樹林裡坐坐涼快涼快的。您不是要舀水嗎?

李 是呀,可是這山溪都見了底了,哪有一滴水?

卞 這一帶是早沒有了,上去半里地樣子還有一個小潭子,本地人把它叫做小龍潭的。多少還有點兒活水,您要水就得上那邊兒舀去。

李 可是累死我了,再要我走三兩里地,還提留著水吊子,我的胳膊也就完了!

卞 那您坐坐吧,這石頭上倒是頂涼的。

李 多謝您了,卞爺!

卞 (看嚴,嚴面目嚴肅)這麼著好不好,您一定要水的話,就讓嚴老敢上去替您取吧。

李 (大喜)唷,這怎麼使得!嚴大哥不是一樣得累(看嚴,嚴不動)不,多謝您好心,卞爺,我還是自己去吧……

卞 要不然就我去吧。(向李手取水吊)

李 (遲頓)我怎麼讓您累著,我的卞爺。

卞 咱們跑路慣著的,這點兒算什麼。(取水吊將行,嚴向卞手取水吊)

嚴 師父,還是我去。

卞 (略頓)好吧,你去也好。

李 太費事了,嚴大哥,太勞駕了!

嚴 (已走幾步,忽回頭)師父,您還是在這兒耽著,還是您先回去?

卞 (視李)快點兒回來吧,我在這裡等著你哪。

〔嚴目注卞李有頃,自左側下。

〔卞李互視,微窘,李坐石上。

李 卞爺,您不坐?

卞 我這兒有坐。

李 卞爺,您老太太近來身體遠沒有從前好了似的?

卞 差遠了。

李 阿明那孩子倒是一天一天長大了。

卞 長大了。

李 孩子倒是真機靈。

卞 機靈。

李 奶奶一個人要管他吃管他穿的,累得了嗎?

卞 頂累的。

李 卞爺!

卞 李——七妹!

李 街坊誰家不說卞爺真是個好人。

卞 我?

李 可不是,您太太真好福氣。

卞 死了還有什麼福氣?

李 人家只有太太跟老爺守節的,誰家有老爺跟太太守節的——卞爺,您真好!

卞 嘸……

李 真難得,做您太太死了都有福氣的……

卞 嘸……

李 可不是,女人就怕男人家心眼兒不專,俗話說的見面是六月,不見面就是臘月,誰有您這麼熱心?

卞 七妹!

李 卞爺!

卞 (頓)您幾時回家去?

李 您幾時回家去?

卞 我明兒不走後兒走。

李 我哪天都可以走,您帶著我一夥兒回去不好嗎?上回我跟王三嫂回得家頂晚怪怕人的。有您那麼大個兒的在我邊兒上,我什麼都不怕了。

卞 老敢該回來了吧。

李 他倒是腿快,卞爺您真有心思,省了我跑,這大熱天多累人。回頭他回來了,您就陪著我上我姑母家去喝一杯茶不好嗎!就在這兒,不遠兒的。

卞 我不去吧。

李 那怕什麼的。那家子又沒有人,您喝口水再回去做工不好?

卞 嘸……

瞎 (似夢)你們不問我,我還不說哪,誰願意多嘴多煩的?

〔卞李驚視。嚴提水吊自左側轉上,汗滿頭面,卞李起立。

嚴 來您了!

李 這不太勞駕了,嚴大哥!(向卞)您們走吧。

嚴 師父,您還上哪兒去,今兒您不該雕完那尊像嗎?

卞 我陪著李嫂去去就來,你先回去吧。

〔卞自嚴手接水吊,與李自右側下。嚴兀立目注二人,作沉思狀。

嚴 糟!

瞎 (挈三弦起立)下雨,下雨,下血吧,下雨!(彈弦自右側下,弦聲漸遠。嚴兀立不動,幕徐下)

第三幕

佈景

卞昆岡家,如第一景。院中置長桌設筵。卞娶李七妹後,卞母即死,是日為卞生辰,其工友及鄰居群集為卞祝壽。幕升時酒已半酣,卞昆岡居中坐,左七妹,右阿明。外客嚴老敢外有石工甲乙二人,鄰居王三嫂,及尤某共八人,分座左右,兩端右坐嚴老敢,左坐尤某。

幕起時鬧酒聲喧,工友甲乙正勸卞盡杯。七妹默坐無言,偶目注尤某,嚴老敢覺之,亦鎮靜寡言笑。

甲乙 (同)王三嫂,你說對不對,今兒個卞老師非得敞開了大喝。他們結了婚就為老太太故了,咱們也沒有得喝一回鬧酒,今兒個可得盡興的鬧一鬧哪。這生日也不比往常的,今日個不樂哪天去樂。王三嫂,卞老師,喝,喝,大家麻利點兒……直著嗓子,來,我喝個樣兒給你們看看!干……干!卞老師,怎麼了,怎麼了,不干我們可不答應……(卞乾杯)

甲乙 (相視私語)好,第十八杯了!

卞 (醉)喝,喝,還得喝,酒來,酒來!

李 (止之)少喝點兒吧,又該撒酒瘋了!

卞 (起立)哈哈,你們聽見了沒有,她要我少喝點兒,怕我發酒瘋?我老卞今兒個還是第一天快活,不敞開了喝一個痛快怎麼著?老太太在著,她許不讓我喝酒,你(指七妹)怎麼能不讓我喝酒……你不讓我喝,我偏喝。來,老韓,給斟上了,滿滿的,來,大家來。王三嫂,您也來一口吧,大家湊合熱鬧。尤先生,不要那文縐縐的,也得來一杯。老敢,你A麼了,乾坐著發愣,有什麼心事了?哈哈哈,來來來,大家來!(喝)干!(合座皆舉杯,甲乙歡呼,尤略附和,王三嫂亦醉笑。老敢獨喝悶酒,不笑亦不語。七妹擎杯不飲,若有所思。阿明注視其父,訝其變常)又沒有酒了!(取酒器給七妹)勞駕太太,再給我們燙一罐來,熱熱的。(七妹接器起離座,悴悴然,目瞟尤某,入屋內)阿明,阿明,你奶奶呢?你奶奶呢?

阿明 奶奶?奶奶不是在大佛寺嗎?奶奶早死了,爸爸!

卞 死了,娘,我的親娘,你兒子沒有孝順著你,你老人家怎麼的就去了!娘呀!

王三嫂 娘,卞爺,這怎麼了,真醉了嗎,大喜日子哭什麼了?老太太還不是頂有福氣的,你哭什麼了?別,回頭七妹又該多心了,咱們今兒個算是替你們賀新房哪,韓大哥,對不對?

甲乙 可不是鬧新房來了?咱們且不走哪,今晚要鬧得你們睡不了覺,您試試,哈哈哈哈!

卞 新房,誰做了新郎了?

甲乙 (互語)他真醉了!誰做了新郎了,這多可樂?卞師父,你猜猜誰是新郎?哈哈哈!

卞 (惝恍)阿明,我要看你的眼睛,我要看你娘的眼睛,你娘的眼睛。(抱阿明)你們看看,這孩子多美,這雙眼睛多美!誰是新郎,倒運的!(時七妹已取酒就席,聽卞言,怔立其旁,卞諦視之,忽笑作媚語)我說是誰,原來是青娥。青娥,我的妹子,我的太太。這是你我的兒子阿明,你瞧有這麼大了,多美的一個孩子。你不疼他嗎,你怎麼不親他?

阿明 爸爸,你怎麼了,你認錯人了,她不是我的娘,她是你的新娘子,我沒有娘,我沒有娘!(伏卞胸前啼。座客皆驚詫)

七妹 (憤甚妒甚,冷笑)好兒子,好太太!本來麼,死骨頭都是香的!咱們哪配?

卞 (惝恍)青娥,青娥,你不要罵我,你不要怪我,不是我無情,那是老太太她非得我……她說阿明不能沒有娘,好孩子,他這算是有娘了,哈哈哈!(對七妹)青娥,你,你怎麼的不說話呀?

李 (厲聲)別你媽的活見鬼了!你老娘是活人,不是死鬼,什麼青娥黃娥的,你上墳堆裡找去,纏不了我!(離座去棗樹左側,尤走近之,嚴注視)

尤 (低聲)不要在這兒鬧。

李 你瞧,這我怎麼受得了!也是我倒了霉了!(繞樹出木門,尤隨之,時座客紛紛勸卞,有私語者,有嚷取茶解酒者。阿明亦離座四望,嚴在其耳畔密囑,阿明亦出木門去)

〔卞蹌然離座,倚棗樹上,老敢緩步行近,以手撫其肩。

嚴 師父。(卞不應)師父!

卞 (舉頭望嚴,無語,眼含淚)

嚴 要茶不?

卞 老敢——

嚴 我扶您去睡吧。

卞 老敢你——你不要笑我!

嚴 師父說什麼!

卞 我沒有聽你的話——

嚴 師父,耐住點兒。

卞 錯了,錯了!

嚴 耐住點兒。

卞 娘呀,我的娘!

嚴 看老太太份上您也得忍耐。

卞 我不怪你,娘,我怪我自己。是我糊塗,沒有聽老敢的話……青娥,你一定怪我,笑我,我是活該,活該……可是你也應得可憐我,我知道,打頭兒我就知道我是不對的,我的良心並沒有死,是我一時的糊塗,現在懊悔也嫌遲,娘,青娥,你們都得可憐我,我……

嚴 別!師父,客人都走了。(時座客王三嫂及甲乙見卞醉態表示驚訝,相約不別而去,臨行向嚴作手勢會意)您也該息息了,這酒喝的太多了。

卞 ……可憐我……阿明,我的寶貝。你們放心,我看著他,我活著就為他,我領著他,疼他,誰都不能欺他,誰敢我就跟誰拚命,他是我的性命……老敢,你幫著我,這世界上我再沒有親人,除了我的孩子。你是我的朋友,好夥計,我知道。(攜嚴手)你一定忠心到底,你是我的臂膀!

嚴 放心,師父,老敢不是好惹的,誰敢!咱們明兒回山裡去,什麼也惹不了咱們。娘們就是那心眼兒小,不用跟她們一般兒見識,哪犯得著?

卞 我那阿明呢?(叫)阿明,阿明!

阿明 (自門外奔入,伏卞身上)爸爸,爸爸,我在這兒哪!

卞 (喜)好孩子,好兒子,你上哪兒去了?

阿明 (驚惶狀)爸爸!

卞 怎麼了?

阿明 (急看木門外)爸爸,他們說著話哪!

卞 他們說著話,誰是他們?

阿明 (遲疑,看嚴)爸爸你可不許告訴——

卞 告訴誰?

阿明 告訴新媽媽,回頭她打我!

卞 傻孩子,爸爸自然不說。他們是誰?

阿明 我新媽媽跟那姓尤的。

卞 她跟那姓尤的?

阿明 是。新媽媽不是罵了爸爸嗎?她就出去,那姓尤的就跟了去,我也跟了去,他們走到那井邊就站住說話了。我呀,爸爸,我就躲在那棵樹下,他們沒有看見我——

卞 嘸,孩子,怎麼樣?

阿明 他們沒有看見我,我想聽聽他們說什麼話。我心裡可真害怕。

卞 你聽到他們說什麼了?

阿明 我沒有聽見。

卞 笨孩子!

阿明 他們是這麼曲曲曲曲說話的。兩個頭碰在一起,誰知道他們說什麼了。

卞 那麼你一句也沒有聽見?

阿明 我就聽見提我的名字。

卞 (驚)提你怎麼了?

阿明 他們不喜歡我,恨我。我怕,爸爸!

卞 乖孩子,他們不能欺負你,有爹爹哪,還有嚴叔叔,他是你的好朋友。

阿明 (看嚴笑)嚴叔叔好!

卞 他們還說什麼了?

阿明 他們也說爸爸。

卞 說我怎麼樣?

阿明 他們也不喜歡你,他們恨你,我看他們說話的神兒我就知道。爸爸,你怕不怕?

卞 (沉思有頃)孩子,那姓尤的常來我們家嗎?

阿明 我,我不知道……

卞 你知道,怎麼不知道,來,告訴你好爸爸,乖。

阿明 我說了新媽媽要打我。

卞 你說吧,有什麼事?全告訴爸爸。

阿明 我告你,你可不能讓新媽媽知道。

卞 說吧。爸爸不在家,那姓尤的不時常上咱們家來嗎?

阿明 他不來,他白天才不來哪。

卞 難道他晚上來?

阿明 總要天快黑他才來,偷偷的也不像個客人。他一來就在咱們的門上打兩下,新媽媽就著急似的趕出來,不是靠在木門外面就在這樹背後站著說話。他們且說哪,老說不完。他們先不讓我看見,我可早看見了。有時候他們在這裡說話,我在外邊玩兒了回來,我就偷偷的躲在一邊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