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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就這樣一年四季走過

城與城,國與國,一處又一處,是旅行又不是旅行,在哪裡都是生活,無論什麼環境與語言,無論什麼際遇與面孔。在我的人生裡,夏天是相遇的季節,秋天是思遠的季節,冬天是廝守的季節,春天是等待的季節。

這篇白描簿,一年四季風景裡,藏下了漫長故事的起承轉合。

夏·相遇

【巴黎】

巴黎今天涼絲絲,早晨還有陽光,中午轉陰,塞納河邊的風吹得梧桐語急。

此刻走在左岸,我的魂魄卻好像還沒從意大利的艷陽下跟來。

尼斯的海不及戛納的美,沿著尼斯——戛納——阿維尼翁的海岸線一路過來,深深淺淺的藍色接天連海,紅瓦碧樹白雲,葡萄園與群山,曬成蜜樣膚色的美人們……各種色彩都在這裡變得純淨飽滿。

夜晚坐在Avignon的廣場角落聽流浪藝人歌唱,歌聲是一段段飄散在夜風裡的故事。

普羅旺斯最美的,不是可以攝入鏡頭的薰衣草田與旖旎的小鎮風光,而是空氣……薰衣草、油菜花、果樹、葡萄園裡的香氣混合均勻,被南法溫暖陽光發酵,遠遠瀰散,山間路途無處不在。只需呼吸,便已沉醉。

旅人偏心薰衣草,金色麥田無人理睬,要到九月才被收割。普羅旺斯的農民太慵懶,他們的夏季不用來工作,用來喝酒、演奏、遊蕩。鄉村樂隊夜間就在鎮上自娛自樂,白天田地裡看不到人影,最勤快的農民也就搶點人家小蜜蜂的蜂蜜來賣賣。這種蜂蜜真是香極了,入口如醇釀,彷彿就是陽光的味道。

小鎮Arles,午夜幽巷,全城沉睡,我跟著野貓散步歸來。

Arles名氣太大,在普羅旺斯一系列小鎮中算相當熱鬧的。我不善於慕名追訪勝跡,梵高咖啡館過其門而未入。更偏愛小巷深處。也去了別的小鎮,如紅土城、石頭城、泉水城……各有各的靜美,而Arles有極可愛的人。

【西班牙】

午夜巴塞羅那,一兩點了,街上大排檔小酒吧各自絢亮,商場敞著門任人逛櫥窗,很多白的黑的蜜色的長腿細腰在遊蕩,小少年騎著單車飄過身旁,回頭笑說welcome to Barcelona。

全城夜貓不睡覺,午夜十二點才吃晚餐,吃著吃著有人送花到桌上。

滿街流浪藝人裡,有幾個台灣來的學生當街賣藝唱昆曲。

最早知道有這樣一座建築是十歲那會兒看一本世界著名建築的圖冊。它就成了我夢想中一定要親眼看看的地方。此刻我坐在它腳下,聽著它的鐘聲,仰頭看它在夕陽中的光影明暗。巴塞羅那,Sagrada Familia(聖家族大教堂),你好。完滿一個心願,再向下一個出發。

【意大利】

羅馬大鬥獸場裡沒有了角鬥士與猛獸的身影,只剩夕照、殘垣、青苔與此起彼伏的相機快門聲。我一層層漫無目的地閒逛,看見了這群野貓……它們在千年廢墟上懶洋洋地曬太陽,躍過古羅馬貴族曾走過的台階,來去似魅,目中無人,如有古老的魂靈附身不去。

深宵到達山中小城Cortona,眨眼回到中世紀,恰好城中有party,穿著古裝的人們站在酒吧門口聊天,街上升起城徽。聽過許多教堂大鐘古鐘的歌唱,最難忘的還是托斯卡納小鎮Cortona修道院窗外燕子盤旋的那個清晨,聽見的第一聲晨鐘。

美第奇宮內外的雕塑群,個個充滿故事感,每個細節都會說話。找一個最合眼緣的雕塑,倚靠著它席地坐下,看著它,它就會慢慢在視線中活過來,講它的故事給遠來的客人聽。

Garda湖區的碧浪白雲,讓人心曠神怡,更美是夕照,晝雨方歇的天空特別乾淨,雲也格外美。終日裡只有這片刻,能用眼睛直視太陽的光輝。它就慷慨地美到極致。記不清已多久沒有安靜地看完整個黃昏的落日。湖岸的野天鵝一家在夕陽下悠遊……看上去溫情又優雅。可正是這窩小流氓昨天硬搶我的麵包,要不是我眼疾手快,裝護照錢夾相機的背包都會被雄天鵝叼下水。今早又在岸邊被它們攔路截住,不給餅乾不讓路,追在後面揮翅膀叫囂。典型的意大利黑幫范兒,外表風度翩翩,顧愛家庭,幹起壞事心狠手辣。

命運奇妙,冥冥中牽引我從萬里之外,來到小城維羅納——我的第二個家鄉。

那年的夏天,是我與此城的初見,一眼雖已鍾情,卻還懵懂不知未來的因緣際會。

在傍晚的Adige河岸,一頭是漸漸沉寂下去的郊區,城堡大門已關閉;一頭是華燈次第的廣場,穿禮服的人們悠悠走過,去往競技場看歌劇。滿頭銀髮的老夫婦與我擦肩而過,老先生穿上了他的蘇格蘭呢裙,老太太穿玫紅亮緞長裙,身影一轉消失在巷口。朱麗葉與羅密歐只是一個噱頭,維羅納美在別處。

某一夜我坐在書桌前,用紙和筆寫一封信。寫完緘入印花卷草紋的信封,抬眼才覺夜色已深,窗紗飛揚的露台外,Verona城已沉睡。願我化身月光,化身晚風,沿著Adige河尋去,不露痕跡,長夜歡喜,在晨曦甦醒之前離去。

【巴伐利亞鄉村】

巴伐利亞山野,茜茜公主的故鄉。出門步行二十分鐘就到這山丘牧場,午後靜悄悄,躺在野蘋果樹蔭下看雲,想起去年此時,在看麗江的雲。全世界的藍天上棉花糖都是一樣一樣的美。身下乾草酥香,遠處馬兒溜躂。電影裡的茜茜若真在這山野自由奔跑過,怎能忍耐大盆景般的宮廷。她不被刺殺也終究要悶死在那裡。

從慕尼黑到薩爾茨堡的一路,火車穿梭在森林、綠茵、麥田、湖泊、村莊、牧場、群山之間,滿眼青碧,陽光燦爛,時不時閃現一片迪士尼童話似的紅頂小木屋與尖頂白教堂,一匹雪白小馬追著火車跑著玩。

【柏林】

飛機穿過雲層時飄搖得很銷魂。從舷窗看出去大地如棋格,如果撲面而來那也是很美的一瞬。生命就是那一彈指,而浮雲遮眼,能在彈指間留取的歡好無多,實在無多。

在意大利的下雨天總與浪漫有關,雨點打在車窗也帶著情話的音調。轉身坐在柏林的街頭,從清晨就下著的雨,浸得鉛灰色城市隱約透青。似乎覺得柏林就該是在雨天,就該這樣沉默地點一支煙,看羽毛濕透的麻雀們在桌前蹦跳避雨。人們走過,傘色不同,路不同。

一座甚有文藝復興氣質的小咖啡館獨自安然自若地矗在一片工業廠區的煙囪荒地中間。柏林這座獨特城市,它的包容度和大氣,一再令我歎服。

坐在出租車上疲憊睡著,睜眼醒來已到了柏林牆下。河岸邊雨大風急,冷得蕭瑟。出租車司機怕我回去不好打車,願意等我三十分鐘,不另收費。我撐傘沿著牆走,一路走一路拍照,出租車在後面慢慢跟著。偶爾轉頭看一眼,司機便隔著車窗微笑。下車時我多付的小費他沒要,只說願你喜歡柏林。是的,我喜歡柏林。

秋·思遠

【內蒙】

下飛機馬不停蹄,驅車直奔草原。

呼倫貝爾的馬群,靜默安詳,未過午的陽光,風中的草香,草色層層漸變,暈染到天邊。

額爾古納河畔的清晨,小村莊在雞鳴犬吠聲裡醒來,窗前門外是比人還高的向日葵花田,菜園裡的豬在哼哼。太陽漸漸出來,陽光照得菜園裡的向日葵金光閃閃。

逛累了,坐在菜園鴿棚下看小說,面朝豬圈,秋暖瓜熟。

跟著牧民,騎上馬,馬蹄嗒嗒奔向河邊。

陽光有片刻隱去,卷雲低垂,四野蒼碧,站在中俄邊界線上,飲馬額爾古納河。

阿爾山的星空下看見了流星,一顆足矣,捎上我毫不遲疑的願望向西飛去。北斗和獵戶座近得伸手可及,仰頭看銀河,看一陣就忘記了身在大地,以為融化在星塵裡。流星帶我走吧,回到天外故鄉或是你所在的遠方。

在寶德格烏拉腳下匐匍叩拜,聽見風的召喚,看見飛鳥成陣,雨如急鼓,隨後一路彩虹。

「雲彩的身體和太陽的身體,在大地的身體之上,折腰相擁。」——這是阿多尼斯的彩虹。

此時我的彩虹,隔著車窗,隔著雨滴,隔著呼倫貝爾的曠野。

盡頭是寶德格烏拉聖山。盡頭的盡頭,是我的祈願。

新月與聖山聽見我的祈願。

冬·廝守

【Dresden 德累斯頓】

2012年零時,Semperoper歌劇院上空的煙火,我從很遠的地方來,走了很多的路,看到你的美。

聖母教堂悠悠蕩蕩的鐘聲響了,下雨了。

窗外欄杆上雨珠簌簌地在風裡抖。老城觀光馬車的嗒嗒蹄聲從窗下經過。遠處教堂尖頂的金粉是鉛灰天色裡的唯一明亮。從住處走一小段安靜的路,就是Zwinger宮,有時深夜散步到它的中庭花園,站在空曠的中軸點,整個建築沉澱而強大的氣場令人心神寧定。明明是個東德城市,時不時一抬眼,常有一種在羅馬或佛羅倫薩大街上溜躂的錯覺。從建築到車子到人,都是沉甸甸的。

在咖啡館裡埋頭寫稿,不知不覺寫到天黑了,一抬頭發現店裡空了,服務生在做清潔。問她們幾點關門,笑起來一臉小雀斑生動可愛的德國女孩回答已經關了,看我在寫作就沒過來打擾,準備再晚點跟我說。一時感動。這店是從一八多少年開到現在的,太多老店不起眼,同時代某些政體早消亡了,小店還在。

曾在劇院旁邊一個老店和一對老夫婦聊天,他們說一輩子都生活在這城市,兩個人都是教師,從年輕到老都喜歡在這個店喝下午茶,吃蘋果餡餅,早年約會在這裡,老了一起攙扶著看完歌劇出來吃夜宵還是在這裡。

從深夜散場的歌劇院走出的人群中,有很多銀髮挽臂的老夫婦。每每看著他們,彷彿有遙遠的歌聲,游絲般飄來,「親愛我已漸年老,白髮如霜銀光耀,可歎人生譬朝露,青春少壯幾時好。唯你永是我愛人,永遠美麗又溫存……」多好,就拿這青春如朝露,陪你到白髮如霜耀。

一個月後,我對德累斯頓這小城已生依戀。

不樂意收拾行李,什麼都不想帶走,連自己也不想帶走。每次把林林總總隨身物什風捲殘雲丟進行李箱拉鏈嘩啦一關,總難相信,一段生活,一段時光,就這麼關上鎖起了。這是旅行者最懂得的心境。此身如寄,誰又不是旅行者呢。

雪後陽光很好,已經準備出發了,又把箱子留在酒店,出來曬太陽,喝杯咖啡。週遭同曬的都是老年人,白髮翁嫗相對飲,看得我想趕快老。再忙也不要忘了曬太陽。人間正經奢侈品:freedom, love, sunshine!

該走時,勿躑躅。

2011年最後一天,易北河岸,樹下長椅,我走過長橋來河岸的這一邊,坐下來目送這一年的白晝,看夕陽漸隱入Semperoper歌劇院背後。河水流淌,行人歸家。冬日枯樹下仍有薔薇開放,時間不停頓,萬物呼吸,生命滋長。

【布拉格】

火車穿過寂靜樺樹林,東歐深冬灰藍色的天空下,小河蜿蜒流經不知名的小鎮,炊煙瀰漫林梢。尖頂木屋老房子,遠處城堡廢墟,誰家門前聖誕樹。一路積雪漸深,有種倦游多年歸鄉的錯覺。分明第一次來,分明從未期待。為什麼此地此景讓人如此傷感。

陰霾天色裡漸漸接近布拉格,搖晃的火車上,半醒半睡間被陽光突然驚醒,睜眼見雲層後斜陽孤懸,明光直入車窗,金色布拉格近在眼前。Hallo,Praha!(德語:你好,布拉格)

布拉格不冷,沒下雪

在1637年開到今的布拉格老餐館裡邊等肉上桌邊翻開本子看一個月前許下的願望,又一個實現了。當時寫下願望的忐忑猶記得。我對著小本忍不住笑。這個薄薄的小許願本子,是我隨身帶著的勵志神器。每個月有什麼願望,寫下來,努力去實現,回頭一個個打上鉤,越是隔得久,回頭再看舊心願,自己都會感歎「原來我真的做得到」。對面桌的捷克姑娘看著我這樣笑不明所以,也跟著笑。走時我們互道have a nice evening。

畫著哥特眼妝的典型東歐美女服務生指路,讓我出門沿螺殼內部般的黑暗狹陡旋梯一直往下走啊走,轉啊轉,懷疑要走到地下精靈國的時候終於瞧見小木門上lady's標識。旁邊鐵花小圓窗探頭一看,在半山壁上!布拉格是魔幻之城。

酒店壁爐燃得很暖,沙發很軟,陷在深深的寧靜裡,想著這一路,被上天安排的一雙雙手牽引,走前所未有的路,看意想不到的風景,發現截然不同的自己。世界角落的角落,一些人在想著另一些人。把無關緊要的計較都放下吧,唯相惜,唯相憶;唯諒解,唯感激。

平安夜聽完音樂會出來,偶入一間老餐館的地窖酒吧,有漂亮穹頂和繪畫,一架老鋼琴,一位風度翩翩的像某個我突然忘記名字的電影演員的老琴師。鋼琴師笑瞇瞇為我彈奏,彈我喜歡的曲子,我唱桑塔露琪亞和茉莉花,他只聽我唱一遍半跑調的茉莉花就能彈出來。趁他去倒酒,我坐到琴前胡亂彈著玩兒,亂彈琴的水準得到友情讚揚。老琴師說,如果你下次再來Praha,我還在這個地方彈琴,你就來當我的學生吧,我教你,然後你接替我彈琴,我去替你旅行。狡猾可愛的老爺子。走時跟他道別,竟有點老朋友的不捨,他久久跟我握手,目光像個不捨得熱鬧散去的老祖父。

【萊比錫】

Leipzig,冬夜行路,晚霞在天。這個城市名的德語發音我好不容易才能念準確。

典型東德城市,冷藍瓦灰色調,嚴謹節制協調的美,的確是巴赫的音樂之城。坐火車穿行於東德,聽著巴赫最宜入眠。去到巴伐利亞就得換曲子聽了。

歐洲冬季街頭沒有春夏的絢爛,不下雪就更蕭瑟,但老城市的虯曲枯樹有另一種美。總有和老宅子相依數十年的老樹,也許屋裡還有從未離去過的老人。

Leipzig Hbf裡的老書店Ludwig,接頂連地的長窗下是咖啡座,周圍都是書。找個陽光好的下午在這裡連人帶書攤開了曬,曬膩了買張車票,去個不遠的小站轉轉,回來正好吃晚飯。

下午雨後迷路在一條狹巷中,推開只容側身進的小門,叮咚,銀髮玳瑁眼鏡的老先生抬眼微笑。清閒店主和閒客閒聊。他樂呵呵捧來古董銅鏡給我試耳扣。挑中幾樣老飾物,象牙蓮花耳扣,黑曜相片墜子……包裝時他把那朵骨雕玫瑰不聲不響放進盒子,我說這個我沒買,他笑笑:「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衣香鬢影》中念卿和四少在陪都家中聯彈的鋼琴曲,是舒曼的夢幻曲。今夜我在萊比錫,舒曼常去的老咖啡館,聽著流淌在整個老房子裡的樂聲,看著彩窗,想書中人,異鄉人,世裡世外,此生彼生,轉動腕上蓮花手珠,一遍又一遍。

從萊比錫返回德累斯頓,已是深夜。走出酒店,尋找尚未打烊的餐館,終於有間離打烊還有半小時的bar,不用落座,一杯martini喝完走人……有個人曾對我說:「當你新到一個地方或回到一個地方,都要給自己一份豐盛的歡迎晚餐,至少一杯酒,答應我永遠不怠慢你自己。」

【法蘭克福】

離開德國這天,法蘭克福下雪了,清晨將明未明的天色裡穿行在去往機場的路上,窗外白茫茫積雪覆滿屋頂樹梢,路燈微光暈染,第一次覺得這城市美好。

【維羅納】

在冬日,終於又回到這個心心唸唸的城市,跟隨著自己的心。

Adige的河水夏天渾黃,冬天蒼碧,河岸草地夏天是不是深翠已不記得,只記得那夜,一起躺在草地,看見星空璀璨。岸草暖黃,枯樹被寒風雕塑成奇異姿態,一黑一白兩隻野貓裹了身厚毛厚膘在草叢裡撲鬧。對岸屋舍山巒起伏,城堡塔樓矗立。心內喧囂平息,求仁得仁,終老此間也不錯。

還在安置行李,不料卻有客到。不經意間走到露台,抬眼就和它打個照面,它的眼睛太鋒利,和我目光撞在一起的瞬間,像有質感的實物。它一動不動地和我對視,隔幾步距離而已。我拿起手機,鏡頭剛打開,它輕輕將翅膀一展,撲入欄外陽光,羽翎鮮明閃耀,掠過Adige粼粼河面,向著有積雪的遠山飛去了。很美的鷹。

午後慷慨陽光有短短三五個小時能趕走一天裡的寒冷,冬天滿街的人都戴墨鏡的地方就是好地方。老城冬夜清寒,開始懷念夏天時的維羅納,那時被艷陽、戲劇、音樂、慾念、慵懶發酵後的空氣和喧囂。

【米蘭】

一夜大雪,長街寂靜,滿眼皆白,積雪掩到鞋面。雪的香味讓一夜沒睡的人瞬間神清氣爽。純白色的米蘭突然可愛了。飛機舷窗凍了一層厚冰,不知維羅納昨夜是否也有大雪。等待飛往柏林,終於又見柏林。

【北京】

從柏林一回到北京就是連軸轉也轉不過來的日子,時間被擠壓又擠壓,人在其中閃避騰挪。

春寒還沒過去,戀棧的心已經夠了,迫不及待要出發。

Adige河岸邊草地也該綠了,四季風光在那窗外悄然變換。我要回來了。

登機,飛米蘭。北京,明年見。

春·等待

回到意大利。

陽光烤得每一根懶筋都舒展了,吹會兒初春的風,看會兒初春的雲,泡一壺萬里迢迢帶過來的普洱茶,半個上午就閒過去了。總算遠離爭分奪秒的生活,慢下來好。

週六傍晚的陽光一點點從對面老教堂尖頂移落,坐在小城深巷咖啡館門口寫稿,老式小火車叮叮噹噹開過老街。教堂門口台階上坐著曬太陽的人,情侶在擁吻,也有人獨自抽煙,老人沉靜,少年面容如春色……我在翻看舊稿,舊日誌。人人都有一卷故事,誰又知道誰的波瀾暗卷,陽光下,萬物明媚。

「Di pastoral Zampogna al suon festante/ Danzan Ninfe e Pastor nel tetto amato/ Di primavera all' apparir brillante」——春日牧野,風笛悠揚,溫柔晴空下仙女與牧羊人婆娑起舞。

此間已是陽春三月天。

很好的季節,很好的時光,一切都很好,我的另一種生活在這異鄉的土地上慢慢生長。

天青雲白,塵世溫柔。

回家路上穿過靜謐花園,不經意看見夜空中新月如眉彎,想起盛夏裡,舊牆頭,那輪皓月。

我在等待夏天。

那些人那些事,正在到來的路上,年年歲歲去復至,靜相候。

友情後記 曾在春日相見

在維羅納,這個春天有點早。

踏出車廂,我站在維羅納火車站的小月台上,貪婪地呼吸了一口這裡純淨的空氣。在北京還是比較冷的3月中旬,維羅納已經有很溫暖的陽光了。上帝偏愛意大利,將最好的地中海氣候給了意大利,給維羅納也更多一些。

這次上帝也偏愛了我們。

我和陸總專程來意大利拜訪合作夥伴,完成在米蘭的工作後,應阿寐的邀請來到維羅納小憩幾日。作為駐意大利總代表,阿寐盡心投入我們海居匯在意大利乃至歐洲的拓展運營,以她游弋於東西方文化的視野,將意大利頂級奢侈家居品牌及優秀設計師引薦給我們的客戶。我們有幸從事這份關於生活的藝術、關於美的工作,如阿寐所言,「人,生而為美、為愛、為自由」。

得知陸總也是古典音樂愛好者之後,阿寐這個歌劇迷,就邀請我們到維羅納聽一場音樂會,感受這個以歌劇和古典傳統著稱的浪漫之城。的確,走在維羅納的街頭,迎面而來的,那些當地人的微笑,如同他們既考究體面又低調的衣著,帶著不經意的優越和謙遜的善意。我們都走過很多歐洲的城市,但瞬間,仍被這個城市迷住。見到阿寐的時候,她微笑恬靜,穿一身黑裙,與這個城市的優雅從容氣質,融合得天衣無縫。

阿寐帶著我們欣賞名勝美景,品嚐地道美食,認識真誠幽默又有風度的當地朋友,在老餐館裡一邊吃著Polenta con baccala,一邊聽他們講維羅納的坊間趣事。來自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們,其樂融融,一切都那麼自然。我們走過夜色中古老的石橋,在Adige河水的流淌聲中,情侶們手拉手的呢喃聲中,登上山頂,看著夜晚的維羅納,她的美讓人迷醉。夜深的時候,我們結伴走在靜謐的老巷子裡,偶爾身邊走過一兩隻根本不怕人的貓,飄過一兩味餐廳的菜香,還有酒吧慵懶的燈光,和著天上的星星,這夜晚本身就像詩一樣的美。

期待已久的音樂會上,我們驚喜地欣賞到了已近失傳的詩琴和羽管鍵琴的同台飆技。在音樂會後,走進那家音樂家們私下聚會的餐廳,把酒言歡,聽阿寐與老陸暢談音樂,雖然我不懂,但那暢快的話語,會心的笑容,與餐廳在器皿和裝修上的極致考究一樣,令人驚艷。不難想像,當夏夜來臨,最負盛名的歌劇季開幕,滿目華服盛裝,入耳有經典天籟,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享受啊。

我迷上了維羅納,因為她的優雅,別無替代。

無論是沉澱著古典之美的羅馬劇院,還是街頭匠心獨具的老店舖,我所看到的,聽到的,品味到的,每一件東西都讓這份真正源自生活的優雅以最大限度衝擊我的感官。

Arena di Verona(古羅馬競技場)那斑駁的古石頭牆下,開著安靜的咖啡館;Piazza delle erbe廣場優美的雕塑下面擺著熱鬧的蔬果攤,沉甸甸的歷史感和安逸的日常生活,如交響樂般和諧演奏著,毫無衝突之感。站在小廣場上,伸出手挑選自己喜愛的水果時,感覺自己就是這曲交響樂的指揮家,這才是最真實的生活,從容,自如,又理所當然。

我鍾情了維羅納,因為她的古樸,融入細膩的生活。

要不是那些屹立了千百年的羅馬式建築,要不是黑髮黑眼睛的阿寐不時輕快說出語調搖曳的意大利語,我會告訴我自己,這不是意大利,這裡也不是異鄉,這不就是我心中那一直夢想的城市嗎?

毫不誇張地講,我和維羅納一見鍾情,愛上了她。

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是這裡,留住了阿寐。

臨別的那天下午, 坐在露天酒吧裡, 我呆呆地看著Arena di Verona,啜飲著一杯Aperol,靜靜地聽阿寐講她在維羅納的點滴生活,講她書中的故事。我對她說:「你生活在這樣的地方,有這樣的經歷,你的書怎能不美,你,又怎能不美?」

感謝阿寐,讓我為她這本新書寫下這篇友情後記,讓我又有機會,可以回憶起這個優雅的春天,與這一段美麗的相見。

李雷

2014年6月 北京

編後記 與詩意相逢

從我第一次和阿寐溝通這本書開始到現在這本書的出版,歷經近兩年的時間。2013年1月第一次聯繫阿寐,各種機緣巧合,讓我與這本隨筆集相遇。這漫長的過程中有太多的等待與波折、太多的探討和磨合,中間也有過幾乎希望破滅的時候,但我還是很努力地繼續做了下來。很多人問我為什麼堅持了這麼長的時間,我說因為她的文字真的可以感動到我,我想把這樣的文字呈現給更多的人。我不知道這樣的表述在回答朋友問題和洽談出版合作的過程中作用到底有多大,但是事實就是如此。

阿寐的文字和故事總是有一種溫暖至深的力量,當我拿到稿子的時候,我的第一感覺是,我慶幸自己堅持了下來。現在,這本《好久不見》在這個夏天與大家見面了,阿寐讓我一直堅持的心願也終於達成,感謝她。

也正因為這本書的來之不易和波折不斷,當它終於問世的時候,我才油然而生出內心的興奮。它滿足了我這個感性的人的所有閱讀期望,當我一篇一篇編排的時候,一張一張挑選圖片的時候,它也滿足了我作為編輯的所有職業成就感。從剛開始我們一起探討文章選擇,到內文封面設計,我們一直保持著高度的默契和共鳴,一切順理成章,這也許是之前討論出版合作時的艱難直至現在給我帶來的福報。

做這本書的時候,阿寐一直在意大利工作,她經常熬夜,我九點鐘上班,她那邊是凌晨,每次她基本都還在線,等我們談論完頭天未盡事宜和彼此的新想法,我會催她趕緊睡覺,她會對我說:「加油,你早安,我晚安。」我想編輯和作者覺得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彼此懂得,編輯懂得作者想要表達的情感,作者理解編輯的策劃想法和風格,一拍即合。

也許是緣分使然,時光流轉,遠隔海岸,相逢在此。現在看來,很多事情的發生似乎是為了此時此刻的成果而早已埋下的伏筆吧。這本書是阿寐的第一本隨筆集,她想對讀者朋友們說一說她的故事,就像她所說的:也許不曾走過同樣的路,不曾看過同樣的風景,人間況味各有不同,但我們心照不宣。

不管是好久不見的老朋友,還是初次相遇的新朋友,在這很好的季節,很好的時光,感謝你與這本書相遇,與溫暖的故事邂逅。

希望這本書,可以讓你與內心的詩意相逢。

2014年夏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