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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點笑容

請照相館裡的人照相,他將要開鏡頭的時候,往往要命令你:「帶點笑容!」

愛好美術的朋友X君最嫌惡這一點,因此永不請教照相館。但他不能永不需要照相,因此不惜巨價自己購置一副照相機。然而他的生活太忙,他的技術太拙,學了好久照相,難得有幾張成功的作品。為了某種需要,他終於不得不上照相館去。我預料有一幕滑稽劇要開演了,果然:

X君站在鏡頭面前,照相者供獻他一個摩登花樣的矮柱,好像一隻茶几,教他左手擱在這矮柱上,右手叉腰,說道:「這樣寫意!」X君眉頭一皺,雙手拒絕他,說:「這個不要,我只要這樣站著好了!」他心中已經大約動了三分怒氣。照相者掃興地收回了矮柱,退回鏡頭邊來,對他一相,又走上前去勸告他:「稍微偏向一點兒,不要立正!」X君不動。照相者大概以為他聽不懂,伸手捉住他的兩肩,用力一旋,好像雕刻家弄他的塑像似的,把X君的身體向外旋轉約二十度。他的兩手一放,X君的身體好像有彈簧的,立刻回復原狀。二人意見將要發生衝突,我從中出來調解:「偏一點兒也好,不過不必偏得這樣多。」X君聽了我的話,把身體旋轉了約十度。但我知道他心中的怒氣已經動了五六分了。

照相者的頭在黑布底下鑽了好久,走到X君身邊,先用兩手整理他的衣襟,拉他的衣袖,又蹲下去搬動他的兩腳。最後立起身來用兩手的中指點住他的顳颥,旋動他的頭顱;用左手的食指點住他的後腦,教他把頭俯下;又用右手的食指點住他的下巴,教他把頭仰起。X君的怒氣大約已經增至八九分。他不耐煩地嚷起來:「好了,好了!快些給我照吧!」我也從旁幫著說:「不必太仔細,隨便給他照一個,自然一點倒好看。」照相者說著「好,好。」走回鏡旁,再相了一番,伸手搭住鏡頭,對X君喊:「眼睛看著這裡!帶點兒笑容!」看見X君不奉行他的第二條命令,又重申一遍:「帶點笑容!」X君的怒氣終於增到了十分,破口大罵起來:「什麼叫作帶點笑容!我又不是來賣笑的!混賬!我不照了!」他兩手一揮,紅著臉孔走出了立腳點,皺著眉頭對我苦笑。照相者就同他相罵起來:

「什麼?我要你照得好看,你反說我混賬!」

「你懂得什麼好看不好看?混賬東西!」

「我要同你品品道理看!你板著臉孔,我請你帶點笑容,這不是好意?到茶店裡品道理我也不怕!」

「我不受你的好意。這是我的照相,我歡喜怎樣便怎樣,不要你管!」

「照得好看不好看,和我們照相館名譽有關,我不得不管!」

聽到了這句話,X君的怒氣增到十二分:「放屁!你也會巧立名目來拘束別人的自由……」二人幾乎動武了。我上前勸解,拉了憤憤不平的X君走出照相館。一出滑稽劇於是閉幕。

我陪著X君走出照相館時,心中也非常疑怪。為什麼照相一定要「帶點笑容」呢?回頭向他們的樣子窗裡一瞥,這疑怪開始消解,原來他們所攝的照相,都作演劇式的姿態,沒有一幅是自然的。女的都帶些花旦的姿態,男的都帶些小生。老生,甚至丑角的姿態。美術上所謂自然的pose[姿勢],在照相館裡很難找到。人物肖像上所謂妥帖的構圖,在這些樣子窗裡尤無其例。推想到這些照相館裡來請求照相的人,大都不講什麼自然的pose,與妥帖的構圖。女的但求自己的姿態可愛,教她裝個俏眼兒也不吝惜;男的但求自己的神氣活現,命令他「帶點笑容」當然願意的了。我們的X君戴了美術的眼鏡,抱了造像的希望,到這種地方去找求自然的pose與妥帖的構圖,猶如緣木求魚,當然是要失望的。

但是這幕滑稽劇的演出,其原因不僅在於美術與非美術的衝突上,還有更深的原因隱伏在X君的胸中。他是一個不善逢迎,不苟言笑的人。他這種性格,今天就在那個照相館中的鏡頭前面現形出來。他的反抗照相者的命令,其意識中彷彿在說:「我不願做一切違背衷心的非義的言行!我不欲強作笑顏來逢迎任何人!我的臉孔天生成這樣!這是我之所以為我!」故在他看來,照相者勸他「帶點笑容」,彷彿是強迫他變志,失節,裝出笑顏來諂媚世人,在他是認為奇恥大辱的。然而照相館裡的人哪能顧到這一點?他的勸人「帶點笑容」,確是出於「好意」。因為他們營商的人,大都以多數顧客的要求為要求,以多數顧客的好惡為好惡,他們自己對於照相根本沒有什麼要求,也沒有什麼好惡。故X君若有所憤怒,也不必對他們發,應該發在多數的顧客身上。因為多數顧客喜歡在鏡頭面前作嬌態,裝神氣,因此養成了這樣的照相店員。

我並不主張照相時應該板臉孔,也不一定嫌惡裝笑臉的照相。但覺照相者強迫鏡頭前的人「帶點笑容」,是可笑,可恥,又可悲的事。因此我不得不由此想像:現今的世間,像X君的人極少,而與X君性格相反的人極多。那麼真如X君出照相館時所說:「現今的世間,要進照相館也不得不『帶點笑容』了!」

廿五(1936)年夏日作,曾載《宇宙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