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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雪夜柴屋

你若問我,走的是哪條路?

我說,

是哭過能笑,

記時能忘,

醒後能醉的那條小徑。

【楓橋夜泊】(唐.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一口閒鍾】

空城,是我。

經年行路,風霜中最惦念的是故鄉那扇小軒窗,幾次夢裡潛入芭蕉院,看見少年的她梳出白髮。她的夜半孤影總讓我不能放心。

無家,可以稟明生死;無兄弟。可以話桑麻;等我的人,我卻無夢相贈。

身,已如秋蓬;心,寄托行雲流水,我怎能再做春閨夢裡人?

故里重回,舊友流散;與我締結初夢的人也已兒女成行。最後一個牽動心緒的人既已建築家室,守住了春花秋月,我可以完全放下了。

她不會知道那個出遠門的人,枯坐在市集一隅,遠遠看她提籃牽兒,從眼前走過。

她不會聽到,當她與小販評論斤兩時,我幽微的喟歎。

她不會知道,多少次我在夢中重回江亭,折了春柳,放在她打水浣衣的井邊。

她不明白,我仍然熟誦當年的誓詞,每當與鑼鼓花轎錯身時,那誓言又絞痛了我的心。

她怎能瞭解,我山高水長地想遺忘她的容貌,又在異鄉莊園尋找似她身影的人。

我仍是一個不告而別的人,毀了她少年春閨的人,辜負她的人。

當她走入另一個屋簷,她的少年空城也歸還給我了。

那麼,除了遙遙一見,我焉能懷抱兩座空城走到她的面前,把殘枝敗柳的故事又說一遍呢?

讓她永遠不知道我是生是死,則她可以安然無恙地被守護著;讓她永遠怨一個名字,則她可以平安地過眼前日子,不會回頭找空城。

離開故里的那夜,我是空了的人。

秋霜已經爬滿天,江邊停泊的旅舟,或踏歌飲酒,或沉沉地眠睡。三兩聲夜鳥,更添秋夜靜寂,水波搖晃舟身,亦搖晃榻上的我,彷彿我與江水、秋霜都是亙古的醒者,靠了岸,又離了岸的。

如果,子夜想歌,有什麼比歎息更暢懷?

子夜想醉,有什麼比忘川之水更能斷愁?

忽有鐘聲隔江傳來,染了秋霜的聲音聽來分外清寂,彷彿偷聽了我的心事後,似有似無地為我說經。

說:空山已被霧境收留了;空城,不妨贈給客船去貨運;松樹林寺裡有一口閒鐘,正等著天外客,陪它說梵音。

【寄全椒山中道士】(唐.韋應物)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雪夜柴屋】

把父母賜我的名姓,還給故鄉。

山川曾經濯我面目,我終究不能以山為冠、以水為帶,做一個樵夫釣叟。

此時,我仍是無名姓之人,尋找安身的草舍。天地如此寬宏大量,我終會找到自己的臥榻。

春花錦簇,讓給少年、姑娘去採吧!這世間需要年輕的心去合夢,一代代地把關雎的歌謠唱下去。不管江山如何易容,總會有春暖花亂,這是江山的道理,它必須給年輕的心一處可以寄托的夢土,讓他們毫不遲疑地拎著夢,去找夢中人。

夏風蛙鼓,讓給莊稼夫婦去聽吧!柴米油鹽的日子總要有人去數算,這世間才會有壯碩的孩童。土地不管如何貧瘠,它總能種出可以果腹的糧食,這是土地的道理。只要還有最後一戶莊稼夫婦願意胼手胝足,石礫土地也能養出健壯兒女的。

秋夜的星月,讓給寒窗士子去賞吧!經籍固然白了少年頭,那些千古不滅的道理總要有人去說破,這世間才能懂禮數。

臘月的冷冽,讓我獨嘗罷!

我願意在這方圓百里無村無店的山頭,搭一間簡陋的柴屋,儲存薪木,在門前高高掛起一盞燈,招引雪夜中趕路的人,來與我煮一壺酒。

我是個半盲的人,是尊貴之身是白丁流民,都請進喝酒。

我是個半聾的人,是江湖恩怨是冤家宿仇,既喝酒就不宜多說。

我是個半啞的人,人的故事,山川風月比我更清楚;要聽道理,士子僧侶比我更了然;要問路,樵夫釣叟比我更熟知。

你若問我姓名?我說,柴屋、青松、白石、雪暮,隨你稱呼。

你若問我,走的是哪條路?我說,是哭過能笑,記時能忘,醒後能醉的那條小徑。

你還要問我是什麼樣的人?我說,是個春天種樹,秋天掃落葉的人。

你若要不知趣地往下逼問我想要做什麼?我便抽一根木頭,給你一棒,說:想打遍天下問我這話的人。

【尋隱者不遇】(唐.賈島)

松下問童子,

言師採藥去。

只在此山中,

雲深不知處。

【誰來誰做主】

種幾株桃樹,當春風招惹它們怒放,山下的牧童會因紅雨害起相思病,得用心上人的名字煎藥,才能治癒。

養幾頭梅花小鹿,水邊搗衣的姑娘看了鹿蹄,才知道該繡不分飛的鴛鴦,別嚮往鹿跡。

栽幾棵還魂草,失魂落魄人採了吃,會記起紅塵裡有他的歸宿。

寫幾卷閒詩,用松針釘在虯幹上。日頭來讀,有日頭意;月牙來讀,有月牙意;蝴蝶來讀,有蝴蝶意;人來讀,有人世香。

留一間柴屋,叫野雀當童子。

若有人借宿,雀語會告訴他:山川是不卷收的文章,日月為你掌燈伴讀。

你看倦了詩書,你走倦了風物。

你離了家,又忘了舊路。

此時此地一間柴屋,誰進了門,誰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