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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歡樂與時日(節選)

歡樂與時日(節選)356

「詩人的生活方式應當簡樸單純,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他感到欣喜,一縷陽光足以讓他欣喜,空氣足以啟迪他的靈感,流水足以令他陶醉。」357

愛默生

一 杜伊勒利宮

杜伊勒利宮花園的早晨,陽光輪番在每一級石頭台階上酣睡,猶如一位金髮少年,一片飄過的烏雲頃刻間打斷了陽光的小睡。古老宮殿的四周新枝嫩芽青翠碧綠。迷人的微風夾雜著悠久歲月的芬芳,傳送著丁香花的清香。矗立在公共廣場上的雕像瘋狂得讓人毛骨悚然,而這裡的雕像卻好像在千斤榆樹叢中夢幻的聖賢,溢彩流光的青枝綠葉掩蓋了他們的蒼白。湛藍的天空慵懶地平躺在水池底端,猶如明亮的眼睛炯炯發光。從水邊的平台上,可以看見從河對岸奧賽碼頭358的這個古老街區走出來的一個驃騎兵359徐徐而行,人們彷彿置身於上個世紀。旋花從覆蓋著天竺葵的花壇中奔湧而出,天芥菜在熾熱的陽光逼擠下散發出濃郁的芳香,盧浮宮前聳立的蜀葵,輕盈挺拔猶如桅桿,高貴典雅猶如圓柱,紅潤光艷猶如少女的花容。射向天空的噴泉水柱在陽光下泛現出彩虹,發出愛的歎息。平台盡頭,一個石雕的騎士凝固不動地跨著奔馬疾馳,嘴唇上貼著一支歡快的號角,渾身上下洋溢著春天的盎然氣息。

然而,天色漸漸陰沉,快要下雨了。水池不再泛現出藍瑩瑩的光澤,彷彿是目光迷惘的眼睛或盛滿淚水的花瓶。微風鞭策著荒唐的噴泉越來越快地射向天空,唱出眼下充滿諷刺意味的讚歌。丁香無濟於事的甜蜜是一種無盡的悲傷。那邊,凝固在大理石坐騎上毫無知覺的騎士正擺出一個不變而又瘋狂的姿勢猛蹬他的駿馬飛奔,在漆黑的天空中無止無休地吹奏號角。

二 凡爾賽

「走近一條運河,最健談的人也會耽於夢想,運河永遠給我歡樂,無論我快活還是悲傷。」

(巴爾扎克360致德·拉莫特—埃格隆先生的信)

暮秋,淡淡的陽光沒有絲毫暖意,秋天逐一褪去了它最後的色彩。整個下午和早晨都如火如荼,呈現出壯麗夕照幻景的秋葉也失去了熾烈的熱情。唯有大麗花,萬壽菊和黃色、紫色、白色、粉紅的菊花還在秋天陰霾蕭索的景觀中熠熠生輝。傍晚六點,在同樣陰霾的天空下路經清一色灰濛濛、光禿禿的杜伊勒利宮,漆黑的樹木的每一根枝條都在描述它們微妙的極度失望,突然間瞥見這些秋季的花叢在黑暗中流光溢彩,對於我們習慣於這些灰暗的地平線的眼睛是一種感官刺激。清晨的時辰比較溫暖。有時陽光仍然明媚,就在我離開水邊平台的同時,我還能看見自己的身影沿著寬闊的石頭台階逐級而下。在這裡,我不想跟在眾人後面拾人牙慧361,奢談大名鼎鼎的凡爾賽,這是一個銹蝕而又溫馨的偉大名字,落葉、流水和大理石的盛大墓葬,真正顯貴而又傷風敗俗的地方,無數能工巧匠耗費了畢生的心血對它進行精雕細琢和開拓擴展,我們不會為他們感到內疚,更不會為它舊時的歡樂和今日的憂鬱而煩惱不安。我不想跟在眾人後面拾人牙慧奢談凡爾賽,可我卻無數次把這裡的玫瑰紅大理石水池當作紅色酒杯開懷暢飲,為秋天的這些最後的時日醉人而又苦澀的柔情興奮發狂。地上凋零腐爛的落葉遠遠看去猶如一幅黃紫相間、黯然無光的鑲嵌畫。走近村舍362時,我拉上短大衣外套的衣領用來擋風,耳邊聽見鴿子的咕咕叫聲。四處瀰漫的黃楊香味沁人心脾,彷彿是在聖枝主日。在這些慘遭秋天劫掠的花園裡,我怎能採摘到哪怕是小小的一束春天的花朵?風兒揉皺了水面上一朵瑟瑟發抖的玫瑰的花瓣。在落葉繽紛的特利亞農363,唯有白色天竺葵拱成的一頂輕盈的小橋從冰冷的水面上伸出一朵朵幾乎被風刮倒的花兒。當然,我曾經在諾曼底364坑坑窪窪的道路上聞到過海風和鹽的鹹味,透過杜鵑花盛開的樹枝看見大海的閃爍,從此以後,我才知道臨近水邊會給植物增添美色。在落葉營造的堤岸中間,這株含情脈脈、姿態優雅地彎向寒冷水面的白色天竺葵竟然是如此的純潔無瑕。噢,綠色依舊的樹林銀光閃閃的遲暮,噢,哀怨哭泣的樹枝,到處擺出一副虔誠姿態的池塘和水窪,彷彿那是憂鬱的樹林的葬身之地!

三 散步

儘管天空如此純淨,太陽也已經暖熱,可吹過來的風仍然那麼寒冷,樹林依舊光禿禿一派冬日景象。為了生火取暖,我必須砍下一根看似枯死的樹枝,樹枝的汁液飛濺出來,弄濕了我的手臂直至肘關節,這棵樹僵死的外殼底下竟隱匿著一顆騷動的心。在樹幹與樹幹之間,冬季光禿禿的土地上長滿了銀蓮花、報春花和紫羅蘭,溫情脈脈而又生機盎然的湛藍天空慵懶地一直伸展到昨天還陰沉空曠的河流盡頭。十月的美麗夜晚,蒼白而倦怠的天空在水流盡頭延伸,彷彿要為愛情和憂鬱而死去。溫柔明媚的地平線上的熾烈天空中不時地飄過灰色、藍色和粉紅色的東西,那不是冥思遐想的雲影,而是一條鱸魚、一條鰻魚或一條胡瓜魚閃亮溜滑的鰭。沉醉在歡樂之中的雲影在天空與綠草之間,在牧場上和大樹下奔跑。容光煥發的春之神對我們和所有的一切都施展了神奇的魔法。涼爽的河水唱著歌匆匆流去,從魚的頭頂、鰓間和魚腹底下滑過,歡快地追逐著它們面前的陽光。

家禽飼養場也同樣的賞心悅目,撿蛋必須去到那裡。太陽就像一位充滿靈感的多產詩人,毫無顧忌地把美播撒到最簡陋的地方,陽光曬熱了廄肥,溫暖著高低不平的石鋪院落和那株年邁女傭一般彎腰駝背的梨樹,而在此之前,這裡似乎並不屬於藝術領域。

在鄉村和農莊的用具之間唯恐弄髒身子而踮著爪尖前行的這個衣著華麗的傢伙又是哪一位?那是朱諾365之鳥孔雀,它身上閃閃發亮的豈止是沒有生命的寶石,那簡直就是百眼巨人阿爾戈斯366的眼睛,它的奢華絢麗令人驚歎。彷彿那是某個節日,在第一批客人即將光臨之際,它身穿閃光發亮的拖曳長裙,高貴的脖頸上圍著天藍色的頸飾,頭頂上插戴羽毛367,儼然是一位光彩奪目的女主人,在柵欄前圍著看熱鬧的那幫傢伙的目光注視下穿過庭院,去發佈最後一道命令,抑或等待必須在大門口親自恭候的那位王子。

無奈孔雀要在這裡度過它的一生,真正的極樂之鳥棲息在家禽飼養場與火雞和母雞為伍,這情形無異於被俘的安德洛瑪克368置身於奴隸中間紡羊毛,不同的是,孔雀沒有失去作為王室標記的豪華衣飾和世襲珍寶,就好像光焰四射的阿波羅永遠讓人一望而知,哪怕他在替阿德墨托斯369牧羊。

四 全家聽音樂

「因為音樂柔美,

讓心靈和諧,猶如唱詩班的天籟

喚起千百個在心中歌唱的聲音。」370

對於一個真正充滿生機,每個成員都有思想、有愛心並且付諸行動的家庭來說,擁有一座花園是一大快事。春季、夏季和秋季的夜晚,白天的勞作結束之後,全家人聚集在花園裡;儘管花園很小,籬笆擠擠挨挨,又低又矮,甚至露出一大截天空,但大家都沉默不語,抬起眼睛仰望天空,沉溺於夢幻之中。孩子夢見他未來的計劃,夢見他跟要好的同學住在一起不再分開的房屋,夢見地球上和生活中的陌生人;少年夢見戀人的神秘魅力;年輕的母親夢見孩子的前途;在這些明朗的時辰,曾經為情所惑的妻子從丈夫冷漠的外表底下發現了他的痛苦悔疚,她因此產生了憐憫之心;父親的目光追隨著屋頂上冉冉升起的煙霧,思緒卻停留在往日寧靜祥和的情景之中:遠處的夜晚燈光十分迷人,他想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想到他死後孩子們的生活;就這樣,整個家庭的靈魂在宗教氛圍中朝著夕陽飛昇,此時此刻,高大的椴樹、栗樹或冷杉用美妙的芳香和親切的陰影向周圍播撒福音。

然而,對於一個真正充滿生機、每個成員都有思想、有愛心並且付諸行動的家庭,對一個有靈魂的家庭來說,如果這個靈魂能夠在傍晚化為一種聲音則更加美妙,那是擁有音樂和歌唱天賦的少女或少年清亮而又源源不斷的聲音。全家人在花園裡沉默不語,從花園門前路過的陌生人唯恐湊近花園會打斷這宗教夢幻般的一切;即便陌生人沒有聽見歌聲,他還是覺察到在此聚集的親朋好友正在聆聽,參加這樣的聚會似乎無異於望一場看不見的彌撒,換句話說,儘管姿態各異,可是相似的表情會反映出靈魂的真正統一,對同一出理想的戲劇心有靈犀,對同一個夢想心心相印暫時實現了這樣的統一。有時候,一聲歎息突然間讓人垂首或抬頭,就像狂風吹彎小草,久久搖撼著樹木。彷彿有一個看不見的使者在講述扣人心弦的故事,所有的人似乎都在焦急地期待著,全神貫注或心懷恐懼地傾聽,同樣的故事在每個人心中引起了不同的反響。焦慮不安的音樂登峰造極,激揚的樂曲轉為低沉,繼而是更加令人絕望的激揚。無盡的輝煌,神秘的暗夜,在老人看來,那是生與死的宏大景象;在孩子眼裡,那是大海和陸地咄咄逼人的許諾;對戀人來說,那是無限的神秘,是愛情的輝煌暗夜。思想者看見他的精神生活一覽無餘地展現在自己面前,旋律變得衰弱低沉,他也隨之變得衰弱低沉;旋律再度飛揚,他的整個心靈也隨之振作奮進。和弦強勁有力的呢喃震撼著他內容豐富而又昏暗的記憶深處。一個運動中的男人在混雜的和弦中氣喘吁吁地盡情奔跑,以凱旋的姿態莊嚴地進入柔板。不貞的妻子覺得自己的過失已經得到原諒和寬恕,她的過失自是天性使然,尋常的歡樂無法讓心靈得到滿足,於是心靈便誤入歧途,同時又在尋找其中的奧秘,而眼前這鐘鳴般飽滿的音樂卻滿足了最大的心願。一心只想從音樂中品嚐某種技巧樂趣的樂師也從中感受到這些意味深長的激情,然而,沉浸於音樂之美的樂師竟然對此熟視無睹,而我卻終於在聆聽音樂的過程中品味出生與死、大海與天空的最博大、最普遍的美。噢,親愛的戀人,我重又感受到你的那份最別緻獨特的嬌媚。

五 無題

今天的悖論就是明日的偏見,即便是今天最嚴重、最討厭的偏見也會有新潮的一刻,而時尚只能給予它們以不可靠的垂青。如今的許多女人希望擺脫所有的偏見,卻又把偏見當作原則。由此可見她們的偏見嚴重的程度,儘管她們像對待一朵嬌美而又有點古怪的花朵那樣防範偏見。她們認為任何東西都沒有來歷,對所有的事物一視同仁。她們將一本書籍或者生活本身當作一個晴好的白天或一隻橘子來欣賞。她們管「藝術」叫做女裁縫,管「哲學」叫做「巴黎生活」。她們會為沒有東西可以歸納和判斷而感到羞愧,她們會紅著臉說:這樣好,那樣壞。從前,一個女人舉止得體意味著她的道德,即她的思想在她的自然本能中得到了體現。如今,一個女人舉止得體則意味著她的自然本能在她的道德,即她理論上的不道德中得到了體現(參見阿萊維和梅拉克先生的戲劇371)。由於道德與社會之間的所有關係的極度鬆散,女人便游移於理論上的不道德與本能的善良之間。她們只追求快感,她們只有在不追求快感、自討苦吃的時候才能得到快感。書本上的懷疑主義和業餘藝術愛好就像一套過時的華麗服飾那樣令人驚歎。然而,女人遠遠不是思維方式的先知,她們更像姍姍來遲的鸚鵡。業餘藝術愛好直到今天還能博取她們的歡心並且讓她們如魚得水。如果說業餘藝術愛好扭曲了她們的判斷,讓她們變得煩躁不安,那麼人們就不能否認,業餘藝術愛好會給她們帶來一種已經褪色卻又依然可愛的優雅。她們讓我們滿懷喜悅地感受十分精美的文明生活中所應有的便利和溫馨。她們一勞永逸地登上了精神上的西岱島372,為她們的想像、心靈、思想、眼睛、鼻孔、耳朵,而不是為她們遲鈍麻木的感官歡欣鼓舞,給她們的姿態增添某種性感。據我推測,我們時代最忠實的肖像畫家非常放鬆而又毫不僵化地描繪了她們。她們的生活散發著鬆開頭髮時所特有的那種溫馨的幽香。

六 無題

雄心壯志比榮耀名譽更加令人心醉;慾望帶來繁榮昌盛,佔有慾讓萬物凋零;體驗人生不如夢幻人生,儘管體驗人生無異於夢幻人生,然而,一個模糊而又沉重的夢既不那麼神秘,也不那麼明確,就像正在反芻的動物微弱的意識中離散的夢。在室內觀賞莎士比亞的戲劇要比在劇場觀看演出更加精彩。創造了癡情女子的不朽形象的詩人往往只熟悉平庸的客棧女僕,而最令人羨慕的情種卻根本不知道如何設計由他們支配的生活,確切地說是支配他們的生活——我認識一個體質孱弱、想像力早熟的十歲男孩,他曾經許願要把一種純屬臆想的愛獻給一個比他大的女孩子。他一連幾個小時等在窗前看她經過,看不見她男孩會哭,看見她男孩也會哭,而且哭得更厲害。他與女孩一起的時間很少很短。他不睡覺,不吃飯。一天,他從自己家的窗口跳了下去。一開始,人們以為促使他去死的原因是永遠無法接近女友讓他感到絕望。事實恰好相反,他剛剛跟女孩交談了很久:女孩對他非常友善。於是人們又推測,他之所以放棄他平庸乏味的有生之日是因為他唯恐這樣的歡情不會重演。從前他經常對一位朋友傾訴衷腸,從中可以推斷,每次看見夢中的主宰,他都會感到失望;可女孩一離開,他那豐富的想像就全部集中在走掉的小女孩身上,於是,他重又盼望見到她。每一次他都試圖從不盡人意的情景中尋找令他失望的偶然原因。最後一次會面之後,他那熟悉的異想天開把女友引向了性質可疑的完美巔峰,他將這種不盡人意的完美與他體驗到並且為之去死的絕對完美相比較,絕望之下,他就跳了窗。從此以後,他變成了癡呆而且活了很久,他被摔得失去了記憶,女友的心靈,思想和言談都被他忘得一乾二淨,遇到女友他也視而不見。然而,女孩卻不顧別人的懇求和威脅,毅然嫁給了他,她後來變得面目全非,讓人無法辨認,又過了幾年,她也死了——生活就像這個小女友。我們對生活充滿夢想,我們熱衷於夢想生活。試著去體驗生活大可不必:糊塗起來我們就會往下跳,就像這個小男孩,不過這一切不是瞬間發生的,因為生活中的一切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潛移默化地蛻變的。十年之後,我們不再記得甚至否認自己的夢,我們就像一頭牛那樣為了當下的牧草而活著。既然我們都會與死神締結姻緣,天曉得我們會不會因此萌生永生不死的念頭?

七 無題

「上尉。」他的勤務兵說道,上尉搬到那棟小屋已有好幾天了,他目前已經退休,他要在那裡居住直到死去(他的心臟病不會讓死神久等),「上尉,您現在不能做愛、不能打仗,也許您只能用書籍略作消遣了。您要我去替您買些什麼嗎?」

「不要給我買任何東西,不要買書。我從前的經歷比任何書本都更有意思,既然我已經沒有那麼多時間了,我只想通過回憶自己的經歷來自我消遣。把我那隻大箱子的鑰匙遞給我,那裡面有我每天要看的東西。」

他從箱子裡拿出一些信件,那是一個白茫茫略帶顏色的海洋,有的信洋洋灑灑,有的則僅有一行字,卡片上附著的枯萎花朵、物品以及他自己的簡短筆記在提示他收到這些東西的大致時間,一些精心保存卻又難免破損的照片,這些紀念品猶如被虔誠的教徒過於頻繁的親吻磨損的聖物。所有這些紀念物都有著悠久的歷史,有的來自已故的女人,有的來自他十多年沒見的熟人。

其中不乏一些充滿情感色彩,溫馨、瑣碎而又珍貴的東西,它們與他生活中幾乎微不足道的情景息息相關,所有這一切就像巨幅壁畫,僅僅用激動人心的色彩,非常朦朧同時又十分獨特的手法,強有力的動人筆觸,無言地描述了他的一生。嘴裡的那些親吻呼之欲出——清新的嘴唇分明就是他毫不猶豫奉獻出來的心,從此之後,她便掉頭而去——他不禁老淚縱橫,哭泣了很久。雖然他的身體非常衰弱並且已經把紅塵看破,但當他一下子傾倒出這些仍然鮮活的記憶時,他還是感覺到一陣愜意的寒顫,那是被太陽曬熱焐熟、消耗吞噬他生命的一杯醇酒,這種感覺就好比春天讓我們恢復元氣,冬日的壁爐讓我們虛弱的身體覺得愜意。他年邁體衰的身上仍舊燃燒著同樣的感情火焰,同樣吞噬著他的感情火焰,正是這樣的感情使他重獲新生。一想到盤踞在他身上的只不過是些變幻不定而又難以捉摸的龐大幽靈,可惜它們很快就都會在永恆的暗夜中變得模糊不清,他再次流下淚水。

即便知道那只是一些幽靈,跑到別處放火、他再也不能見面的火焰幽靈,他還是一往情深地迷戀著它們,將它們當作有生命的心愛之物來抵禦近在眼前的徹底遺忘。所有這些親吻,所有這些親吻過的髮絲,所有這些沾染著淚痕和唇印的東西,輕柔的愛撫猶如傾盆而下的美酒令人陶醉,有增無減的絕望猶如音樂或傍晚向無窮的奧秘和命運拓展的幸福感覺;他愛慕的女人緊緊地抱著他,他只有不顧一切地驅使自己去愛絕望的她,緊緊抱住他的這個女人離去的身影現在模糊得讓他再也無法挽留,他甚至再也留不住她的披風飄逸飛揚的下擺散發出來的香氣,他蜷縮著身體,為的是再度喚起和重新體驗這樣的情景,讓這一切凝固在自己的面前,就像被牢牢釘住的蝴蝶。可這種事情做起來卻一次比一次難,況且他從來就沒有捉到過一隻蝴蝶,他手指的每一次觸摸都讓蝴蝶的翅膀失去少許迷幻;確切地說,他更多是在鏡子裡看見蝴蝶,他撞到鏡面上也無法觸摸到它們,而每一次撞擊都讓鏡面失去少許光澤,鏡子裡的蝴蝶顯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缺乏魅力。被他的心靈玷污的這面鏡子再也無法擦拭乾淨,青春或天才的清風現在是再也吹不到他的身上了——這又是我們季節的哪一條不為人知的法則,我們秋天的哪一個神秘秋分呢?……

他嘴裡的這些親吻,這些無窮無盡的歲月,這些從前讓他興奮陶醉的芳香,他失去它們的次數越多,他的痛苦就越少。

痛苦的逐漸減少讓他感到痛苦。繼而這種痛苦也消失了。然後,所有的痛苦都離他而去,沒有必要驅趕歡樂,它們早已插上翅膀頭也不回地逃走了,逃離這個在它們看來已經不再年輕的住所,手裡還拿著開滿鮮花的樹枝。然後,他死了,就像所有的人。

八 珍貴的紀念品

我買下了所有正在拍賣的她的用品,我曾經想跟她交朋友,可她甚至不肯與我交談片刻。我手頭有她每天晚上都玩的小紙牌,她的兩隻獼猴,封面上印有她紋章的三本小說,她的一條小雌狗。噢,你們這些快樂的傢伙,你們曾經是她生活中閒暇消遣的閨中密友,你們佔有過她最逍遙自在、最不可侵犯、最隱秘的所有時光卻並不以此為樂,甚至對這樣的快樂並不嚮往,換了我就會盡情享受這些時光;你們感覺不到自己的幸福,所以你們也無從談論這種幸福。

她每天傍晚都與好友一起玩紙牌,她的手指擺弄過的這些紙牌見證了她的煩惱或歡笑,親眼目睹了她的歡情的開始,她放下紙牌,擁抱這個每天晚上都來同她一起玩牌的男人;臥榻上放著她一時興起或疲倦睏倦時翻開或合攏的小說;她聽憑一時的衝動或自己的夢選擇小說,她把自己的夢托付給這些小說,小說再把夢中講述的故事糅合在一起,幫助她更好地做自己的夢,難道你們真的對她一無所知嗎?難道你們真的對我無可奉告嗎?

她夢想的就是小說的人物和詩人的生活;她以自己的方式與紙牌一起時而感受寧靜,時而感受內心深處的狂熱,你們讓她的精神得到娛樂或充實,你們打開或撫慰她的心靈,難道你們對此絲毫沒有印象嗎?

紙牌和小說經常在她的手中停留,久久地躺在她的桌子上:王后(Q)、國王(K)或僕從(J)是她最瘋狂的聚會中一成不變的賓客;小說的男女主人公在她臥榻旁的檯燈與眼神的交叉火力下夢見了你們的夢,一個寂靜無聲而又聲音嘈雜的夢,不能讓縈繞在你們周圍的香氣蒸發出去,那是從她的屋子、她裙袍的質料、她的手或膝的觸摸中散發出來的芬芳。

你們還保留著被她或歡快或緊張的手揉皺的褶痕;書本上或生活中的憂傷讓她落淚,也許你們會把這些淚水當作戰利品來保留;她的眼睛為之閃亮或感傷的那一天曾經給你們帶來這種溫暖的色調。我渾身顫抖地撫摸著你們,迫不及待地期待著你們的告白,為你們的沉默深感不安。可惜啊!也許她也像你們一樣可愛脆弱,無意之中不知不覺地成為自身特有的那份優美雅致的見證。她的純真的美也許只是我的嚮往企盼。她度過了自己的一生,也許夢見她的只有我一人。

九 月光奏鳴曲

I

父親的苛求、皮婭的冷漠、對手的冷酷,有關這一切的回憶和顧慮給我帶來的疲憊比起旅途勞累來有過之而無不及。白天陪伴我的阿森塔對我不太熟悉,可是她的歌聲、她對我的柔情,她的雪白、粉紅、棕色的美貌,她的在陣陣海風的吹拂中持久不散的幽香,她帽子上的羽毛,她脖頸上的珍珠卻化解了我的憂愁。晚上九點左右,我已經精疲力竭,我請她坐車回去,讓我留在野外稍事休息。她表示同意後就離我而去。我們離翁弗勒僅有咫尺之遙;那裡的地勢得天獨厚,背倚一堵山牆,入口處的兩行林蔭道旁聳立著擋風的參天大樹,空氣中透出絲絲甜香。我躺在草地上,面朝陰沉的天空;聽見身後大海的濤聲在輕輕搖蕩,黑暗中我看不清大海,我幾乎立即陷入昏睡之中。

我很快進入了夢鄉,在我面前,夕陽映照著遠方的沙灘和大海。暮色降臨,這裡的夕陽、黃昏與所有地方的夕陽、黃昏好像沒有區別。這時,有人給我送來一封信,我想看卻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覺得四週一片漆黑,儘管印象中瀰漫著強烈的光線。這夕陽異常蒼白,亮而無光,奇跡般地照亮了黑沉沉的沙灘,我好不容易才從昏暗中辨認出一隻貝殼。夢中的這個特殊的黃昏猶如極地沙灘上病態而又褪色的夕陽。我的憂傷頓時煙消雲散;父親的決定、皮婭的情感、對手的惡意猶如一種不可或缺而又無關痛癢的宿命仍然纏繞著我卻無法將我壓垮。昏暗與燦爛的矛盾,魔法般地緩解了我的痛楚的奇跡並沒有讓我產生任何疑慮和恐懼,可我卻完全包圍、沉浸和淹沒在有增無減的甜蜜之中,這種愈演愈烈、愉悅美妙的甜蜜最終將我喚醒。我睜開雙眼。我的夢,輝煌而又蒼白,在我的身邊展現。我瞌睡時倚靠的那堵牆十分明亮,牆上的常春籐長長的陰影輪廓分明,彷彿是在下午四點。一株荷蘭楊樹的每片樹葉都在一陣難以覺察的微風中翻動閃爍。海面上的波浪和白帆依稀可見,天清氣朗,月亮冉冉升起。浮雲不時從月亮前掠過,沾染上深淺濃淡的蔚藍,慘白的顏色就像海蜇的膠質或蛋白石的核心。然而,我的眼睛卻根本無法捕捉遍地閃耀的光明。在幻景中閃亮的草地上仍然黑暗籠罩。樹林、溝渠一片漆黑。突然間,一陣輕微的聲音就像焦慮不安的情緒那樣緩慢醒來,迅速壯大,在樹林上翻滾。那是微風揉搓樹葉發出的簌簌聲。我聽見一陣陣微風波濤般地在整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奔湧。然後,這聲音逐漸減弱直至消失。我面前夾在兩行濃蔭覆蓋的橡樹之間的狹小草坪上似乎流淌著一條光亮之河,兩邊是陰影的堤岸。月光召喚著被黑夜淹沒的看守人小屋、樹葉和帆船卻並沒有將它們喚醒。在這沉睡的寂靜之中,月光僅僅映照出它們外表的模糊幻影,讓人無法辨清它們的輪廓,而白天看起來如此分明實在的這些輪廓還以它們的確切形狀和永遠平庸的氛圍讓我窒息。缺少門扉的房屋,沒有樹幹、幾乎沒有樹葉的枝葉,離開了小船的風帆猶如沉浸在暗夜中酣睡的樹木離奇飄忽而又明媚的夢,那不是一種殘酷得不能否認、單調得千篇一律的現實。樹林從來沒如此深沉地酣睡過,彷彿月亮正在利用樹林的沉睡不動聲色地在天空和大海中舉行這個慘淡而又甜蜜的節日盛典。我的憂傷煙消雲散。我聽見父親對我的訓斥、皮婭對我的嘲諷、對手在策劃陰謀,這一切在我看來都不那麼真切。唯一的現實就存在於這種不現實的光明之中,我微笑著祈求這樣的現實。我不明白,究竟是哪種神秘的相似性把我的痛苦與樹林裡、天空中、大海上歡慶的重大秘密聯繫在一起,可我卻感覺到它們響亮的解釋、安慰和道歉,我的才識是否參與了這樣的秘密無關緊要,因為我的心靈分明聽到了這個聲音。我在深夜裡以它的名義呼喚我的聖母,我的憂傷在月亮中認出它那不朽的姊妹,月光照亮了黑夜中變形的痛苦,驅散了我心頭的烏雲,化解了我的憂愁。

II

我聽到了腳步聲。阿森塔朝我走來,寬鬆的深色大衣上露出了她白皙的頭臉。她略微壓低嗓音對我說:「我的兄弟已經睡了,我怕您著涼就回來了。」我走近她;我渾身顫抖,她把我攬入她的大衣,一隻手拉著大衣下擺圍住我的脖頸。我們在一團漆黑的樹林底下走了幾步。有什麼東西在我們前面閃亮,我來不及退避,只能往旁邊一閃,好像我們絆到了一段樹樁,這個路障就隱藏在我們腳下,我們在月光中前行。我讓她的頭湊近我的頭。她微微一笑,我流下眼淚。我看見她也在流淚。我們都明白,哭泣的是月亮,它把自己的憂傷融入我們的憂傷。月光令人心碎而又甜蜜溫馨,它的音符深入我們的心坎。月亮在哭泣,就像我們。月亮不知為何而哭,正如我們幾乎永遠不知道自己為何哭泣,然而,月亮卻對此有著刻骨銘心的感受,它的不可抗拒的甜蜜絕望感染了樹林、田野、天空,月亮再度映照著大海,我的心終於看透了它的心。

十 往日的愛情中眼淚的來源

小說家或他們的主人公對自己逝去的愛情的追憶在讀者看來是如此的感人肺腑,不幸的是,這樣的追憶非常矯揉造作。我們往日的博大愛情與我們如今的絕對冷漠之間存在著反差,成千上萬個具體的細節——言談中對某個名字的回憶,抽屜中重新找到的一封信,與當事人會面,甚至後來博得她的芳心——讓我們意識到,在一部藝術作品中,這種如此令人痛心疾首的反差讓人潸然淚下,而我們卻在生活中對此冷眼旁觀,因為冷漠和遺忘恰恰就是我們目前的現狀,我們的愛人和我們的愛情最多只能給我們以美的享受,因為煩惱和痛苦的官能會隨著愛情一起消亡。這種反差帶來的令人心碎的憂鬱只是一種精神真實,同時也會演變成一種心理現實,假如一個作家將之置於他要描寫的激情的開頭而不是結尾的話。

其實,當我們開始戀愛的時候,我們的經驗和我們的智慧——罔顧我們嚮往甚至幻想愛情永恆的心靈——經常告誡我們,有朝一日,我們也會對我們賴以為生的這個精神上的愛人無動於衷,正如我們現在對待除她之外的其他所有女人那樣……聽見她的名字,我們不會感到肉體上的痛苦,看到她的筆跡,我們不會發抖,我們不會為了在街上遇見她而改變我們的行程,即使遇到她,我們也不會驚慌失措,即使是佔有她也不會讓我們欣喜狂熱。於是,對這種先見之明的確信讓我們流淚,儘管我們始終熱衷於如此強烈的荒唐預感;而愛情猶如無比神秘而又哀傷的奇妙早晨再次出現在我們面前,如此這般的愛情在我們的痛苦面前略微展示了它如此深邃奇異的宏大前景及其迷人的蒼涼憂傷……

十一 友情

憂愁的時候,躺在暖熱的眠床上是一大快事,躺在床上不作任何努力與抗爭,甚至把腦袋埋在被褥底下,徹底繳械投降,像秋風中的樹枝那樣呻吟。然而,還有一張更加舒適、瀰漫著絕妙芳香的眠床,那就是我們溫馨、深沉而又難以捉摸的友情。當這張眠床變得悲傷和冰冷的時候,床上躺著的是我顫抖的心。把我的思緒深埋在我們溫暖的柔情之中,不再覺察外面的一切,繳械投降,再也不願保護自己,然而,我們的柔情卻奇跡般地立刻變得牢不可破而且不可戰勝,我在一個可以藏匿它的可靠地方為我的痛苦和歡樂哭泣。

十二 朝生暮死的憂傷

我們對那些給我們帶來幸福的人不勝感激。他們是讓我們的靈魂開花結果的可愛園丁。然而,我們更加感激凶神惡煞或僅僅冷若冰霜的女人,殘忍地讓我們傷心的友人。他們踐踏了我們如今佈滿面目全非的碎片的心靈,他們連根拔起樹樁,毀壞最嬌嫩的樹枝,就像一陣淒涼的風,卻又為某個不可預知的收穫季節播下幾顆良種。

他們摧毀了所有掩蓋在我們的巨大痛苦之上的小小幸福,讓我們的心靈陷入憂鬱的不毛之地,同時又准許我們對之加以思索和判斷。悲傷的戲劇給我們帶來一種類似的好處;它們肯定遠比皆大歡喜的戲劇更加高明,後者只會愚弄而不是滿足我們的飢餓:為我們提供營養的麵包是苦澀的。在幸福的生活中,我們同類的命運在我們看來並不現實,利害關係給他們戴上了面具,慾望改變了他們的容貌。然而,在苦難造成的冷漠中,在生活中,在戲劇中對哀慟的美的感受,其他人甚至我們自己的命運,所有這一切終於讓我們專注的靈魂聽見了義務和真理從未被人聽見的那種永恆話語。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在令人悲傷的作品中借用苦難者的腔調跟我們說話,後者迫使每個感同身受的人放下手頭的一切去聆聽他們的傾訴。

可惜啊!這個任性的傢伙奪走了感情帶來的東西,比歡樂更加高明的悲傷不會像道德那樣經久不衰。昨天晚上讓我們如此昇華的悲劇,今天早晨已經被我們忘記得乾乾淨淨,因為我們會懷著一種遠見卓識而又真心誠意的憐憫從悲劇的總體和現實來看待我們自己的生活。也許,一年之後,我們不再對一個女人的背叛、一位朋友的死耿耿於懷。風在夢的碎片和凋零的幸福中將良種播撒在眼淚的波濤底下,而眼淚不等種籽發芽就會很快乾枯。

(弗朗索·德·居雷爾先生的《女客人》後記)

十三 讚美拙劣的音樂

您可以憎惡拙劣的音樂,但您不能蔑視拙劣的音樂。人們演奏、演唱得更多更有激情的恰恰是拙劣的音樂而不是優秀的音樂,逐漸充盈人們的夢幻和眼淚的拙劣音樂遠遠多於優秀的音樂。由此可見,拙劣的音樂令人肅然起敬。儘管拙劣的音樂在藝術史中不登大雅之堂,可它卻在社會情感史中舉足輕重。對拙劣音樂的尊重,我不是指愛慕,不僅是所謂的寬恕或懷疑高雅品位的一種形式,而且還是對音樂社會作用的重要性的意識。有多少旋律被成千上萬熱戀中的浪漫青年引以為知己,而它們在一位藝術家眼裡卻分文不值。有多少像《金指環》,《啊!久久地沉睡吧》那樣的歌曲讓人世間最美麗的眼睛充滿淚水,無數名人的手指每天晚上顫抖著翻過這些樂譜,名副其實的大師也會羨慕這種憂鬱而又快意的貢品——才華橫溢而且啟迪靈感的這些知己激發了夢幻,讓憂鬱變得高尚,用令人陶醉的美之幻境來回報人們為它們傾注的神秘熱情。平民、資產階級、軍隊、貴族莫不如此,無論是承受哀痛的打擊還是洋溢著滿腔幸福,他們都有同樣深藏不露的愛之使者,同樣被眾人衷心愛戴的懺悔神甫。那就是拙劣的音樂家。音樂天賦和教養良好的人士對如此這般的彫蟲小技充耳不聞,而這種令人厭煩的小曲小調卻收到了來自千萬人心靈的瑰寶,為他們保守生活的秘密,成為他們活生生的靈感,它是永遠觸手可及的安慰,就像擱在鋼琴的譜架上永遠翻開的樂譜,是夢寐以求的美雅和理想。如此這般的琶音、如此這般的「迴旋」,在不止一個戀人或夢幻者的心靈中迴盪出天堂的和諧甚至心愛的女人的聲音。一本被人翻破的拙劣浪漫曲譜如同一處墓園或一個村寨那樣讓我們怦然心動。房屋不成格調,墳墓淹沒在品位低劣的碑銘和裝飾之中又有何妨。在足以讓這種審美上的輕蔑一時啞口無言的讚賞和恭敬的想像面前,無數靈魂會從這股塵埃中飛昇,嘴裡還銜著讓它們預感到另一個世界的尚且青澀的夢,那個世界會讓它們歡笑或哭泣。

十四 湖畔相遇

昨天,去林園赴晚宴之前,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那是對八天前那封令人絕望的信十分冷漠的回復,信中說,她恐怕在動身之前無法跟我道別了。我也十分冷漠地回復她說,這樣也好,我祝她夏季愉快。隨後,我換好衣服,乘坐敞篷汽車穿越林園。我傷心欲絕卻又心平氣和。我下決心忘掉這一切,我主意已定:那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汽車沿著湖畔的林蔭道行駛,在距離林蔭道五十米遠的一條環湖小徑盡頭,有個女人在踽踽獨行。一開始我並沒有認出她來。她朝我招手致意,我終於認出了她,儘管我們之間相隔一段距離,是她!我久久地向她致意。她繼續注視著我,大概是想讓我停車,帶她同行。我對此毫無反應,一種幾乎來自外界的激情頓時感到湧上我的心頭,緊緊扣住我的心弦。「我早就料到了,」我大聲喊叫道,「她總是裝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其中必有某種我不明白的原因。我親愛的心上人,她是愛我的。」一種無邊無際的幸福,一種不可抗拒的確信朝我襲來,我無法克制自己,忍不住哭泣起來。車輛駛近阿爾姆農維爾城堡,我擦拭著自己的眼睛,眼前出現的是她柔情萬種,像是為了擦乾眼淚的招手;她的眼睛溫情脈脈地注視著我的眼睛,彷彿在懇請我邀她同行。

我容光煥發地來到晚宴現場。我的幸福向每個人投射出歡悅、感激和友善的殷殷之情,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揮動著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那隻小手向我致意,這種感覺在我身上燃起每個人都能看見的熊熊火焰,這種歡樂的火光為我的幸福增添了神秘性感的魅力。大家只等德·T夫人大駕光臨,她馬上就到。她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無聊、最討厭的女人,儘管她確有幾分姿色。可我實在是太幸福了,竟然能夠容忍任何人的缺陷和醜陋,我面帶親熱的微笑朝她走去。

「您剛才可不太客氣喲。」她說。

「剛才!」我驚訝地說道,「可我剛才並沒有看見過您呀。」

「怎麼!您沒有認出我來?是的,您確實離我很遠;我沿著湖邊行走,您卻驕傲地坐在車上從那裡經過。我向您招手問好,我很想搭車與您同行以免遲到。」

「原來是您!」我叫嚷道,我十分掃興地重複了好幾遍,「噢!我請您原諒,實在對不起!」

「他看上去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歡迎您大駕光臨,夏洛特!」城堡的女主人說,「放心吧,因為您現在可以跟她在一起了!」

我啞口無言,我的幸福徹底的破滅了。

而且,最可怕的是,事情竟然恰恰如此。不愛我的這個女人一往情深的形象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改變了我對她的看法,儘管我已經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試圖與她言歸於好,我並沒有很快將她忘記,在我痛苦的時候,為了安慰自己,我經常竭力讓自己相信那是她的手,正如我一開始的感覺那樣,我閉上眼睛,為的是再次看見她向我致意的小手,這雙手會非常愜意地擦拭我的眼睛,讓我的額頭清新涼爽,她在湖邊溫情脈脈地伸向我的那雙戴著手套的小手猶如平安、愛情以及和解的脆弱象徵,而她那徵詢般的傷心目光似乎在懇請我帶她同行。

十五 無題

血紅的天空在警告過路的行人:這裡發生了一場火災;當然,某些熾烈的目光通常也會暴露出顯而易見的激情。那是鏡中的火焰。然而,冷漠而愉快的人們時而也有這種像憂傷那樣遠大而又陰沉的眼光,他們的靈魂與眼睛之間彷彿有一隻過濾器,他們似乎就這樣讓自己靈魂裡的一切活生生的內容「過濾」到他們的眼睛裡。從今往後,只有利己主義的狂熱才能煽起他們的狂熱——這種可愛的利己主義狂熱也吸引了其他人,就像引起火災的激情離他們遠去那樣——他們乾枯的靈魂只能成為各種陰謀的虛偽宮殿。然而,他們的眼睛裡不斷燃燒的愛情,無精打采的露珠就能將它澆灌,讓它閃光發亮、高高飄揚,淹沒它卻又無法熄滅它,他們眼睛裡的悲情火焰會讓整個宇宙為之震撼。孿生的星辰自此從它們的靈魂中獨立出來,那是愛情的星辰,一個永遠冰冷的世界的熾熱衛星,它們會不斷放射出不同尋常而又令人失望的光芒直至消亡,就像假冒的先知,發偽誓的人在許諾他們的心靈無法恪守的愛情。

十六 陌生人

多米尼克坐在熄滅的爐火旁邊等待他的客人。他每天晚上都要邀請幾位爵爺和一些風趣的人來他家裡共進晚餐。由於他出身高貴,有錢又有魅力,他從來不會孤單。火把尚未點燃,屋子裡的日光已經黯然消逝。突然間,他聽到一個聲音,一個遙遠而又親切的聲音對他說:「多米尼克,」——他分明聽到那聲音在呼喚,在很遠卻又很近的地方呼喚他的名字,「多米尼克,」他嚇得渾身冰涼。他從未聽見過這種聲音,可這聲音又是那麼熟悉,他心中的內疚對這聲音是太熟悉不過了,那是一個受害者的聲音,一個身份高貴卻又慘遭擯棄的受害者。他在尋思自己從前究竟犯下了怎樣的罪過卻又想不起來。然而,這聲音的語調分明是在譴責他的罪過,他顯然是在不知不覺中犯下了這樣的罪過,所以他對此負有責任——他的悲哀和恐懼就是明證——他抬起眼睛,看見他面前站著一個神情嚴肅、看著眼熟、模樣模糊而又引人注目的陌生人。多米尼克畢恭畢敬地向憂鬱而又自信的陌生人致意。

「多米尼克,難道我是你唯一沒有邀請參加晚宴的人嗎?你是想用我來彌補你從前的過錯,你錯了。當你老去的時候,客人不會再來,我來教你如何過日子吧。」

「我邀請你參加晚宴。」多米尼克帶著莫名其妙的親熱鄭重其事實地回答道。

「謝謝。」陌生人說。

他的戒指底座上沒有印刻任何徽飾,鋒芒畢露的話語中仍然透著機智。多米尼克對他那親如手足而又強勁有力的目光一見如故,他陶醉在一種不可言喻的幸福之中。

「不過呢,如果你想把我留在你身邊的話,你就必須打發走其他的客人。」

多米尼克聽見客人在敲門。火把尚未點燃,屋裡一片漆黑。

「我不能把他們打發走,」多米尼克回答說,「我不能孤單一人。」

「其實,即便跟我在一起,你還是孤單一個人,」陌生人悲哀地說,「但是你必須挽留我。你從前怠慢過我,你必須彌補。比起他們所有的人,我更喜歡的是你,我來教你怎樣打發沒有他們的日子,當你老去的時候,他們是不會再來的。」

「我不能。」多米尼克說。

他覺到自己剛才犧牲的是一種高尚的幸福,為的是遵奉一種義不容辭而又俗不可耐的習慣,他為此付出的代價甚至根本毫無樂趣可言。

「趕快選擇吧。」陌生人傲慢地懇求道。

多米尼克準備去給客人開門,同時,他頭也不敢回地問了陌生人一句:

「你究竟是誰?」

已經消失不見的陌生人對他說:

「你今天晚上再次犧牲我去服從的這個習慣,到了明天就會變得更加強悍,因為你給我造成的傷口流出的鮮血給它提供了營養。這樣的習慣,你越是服從它,它就越專橫,這個習慣讓你每天都離我更遠,迫使你給我帶來更多的痛苦。你很快就會殺死我的,你再也不會見到我了。然而,比起其他的人來,你欠我更多,在不久的將來,那些人就會拋棄你,我附身於你卻又始終離你很遠,我已經幾乎不存在了。我就是你的靈魂,我就是你本人。」

客人們進來了,他們走進餐廳。多米尼克想講述他與消失的來訪者之間的談話。然而,面對晚宴主人回憶一個幾乎淡忘的夢時的那種顯而易見的疲憊和眾人的無聊煩悶,吉羅拉莫不想讓所有的人,包括多米尼克本人掃興,他用這樣的結論打斷多米尼克說:

「永遠不要單獨一個人呆著,憂鬱是孤獨的產物。」

於是,大家重又開始飲酒;多米尼克愉快地交談著卻又沒有絲毫的喜悅,但他還是得到了所有到場的貴賓的一致恭維。

十七 夢

「你的眼淚為我而流,我的嘴唇啜飲你的淚水。」

阿納托爾·法郎士373

我不費一點力氣就能回想起星期六(四天之前)我對多蘿茜·B夫人的評價。那天,大家偶然談起她,坦率地說,我覺得她既缺乏魅力又毫無風趣。我想她大概有二十二或二十三歲。總而言之,我不怎麼瞭解她,當我想起她的時候,我的記憶中沒有絲毫生動的回憶,映入我眼簾的只有拼寫出她姓名的那些字母。

星期六那天,我很早就睡下了。兩點鐘左右,風刮得很緊,我不得不起床關上那扇沒有拴牢、把我吵醒的百葉窗。我回顧了一下自己剛才睡著的那一小段時間,令我欣慰的是,這次小睡讓我恢復了元氣,既沒有身體上的不適,也沒有做夢。我再次躺下,剛一躺下,我就再次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又漸漸醒來,確切地說是漸漸甦醒在一個夢的世界裡,起初,這個世界混沌模糊,猶如平常一覺醒來所面對的現實世界,然而,夢的世界卻變得明朗了起來。我在特魯維爾沙灘上歇息,那也是陌生的花園裡的一張吊床,一個女人含情脈脈地注視著我,她就是多蘿茜·B夫人。早晨醒來,我不無驚訝地發現,那是我自己的臥房。更讓我吃驚是,我的女伴超乎自然的嫵媚和她的出現讓我產生了洶湧澎湃的靈與肉的仰慕。我們心照不宣地注視著對方,彼此心領神會,一個幸福和榮耀的偉大奇跡正在發生,她便是其中的同謀,為此我對她感激不盡。可她卻對我說:

「你別犯傻了,謝我幹什麼,難道你不是在為我做著同樣的事情嗎?」

我在為她做著同樣的事情,這種感覺(況且非常確定實在)讓我心花怒放,彷彿那是體現最親密無間的結合的象徵。她微笑著用手指擺出一個神秘的姿勢。我明白其中的含義,好像在我身上她和我兼而有之:「你所有的宿敵,所有的悲苦,所有的悔疚,所有的怯弱,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麼!」不等我開口,她就聽見了我的回答;她輕而易舉地大獲全勝,摧毀一切,性感地對我的痛苦施展魔法。她走近我,雙手輕輕撫摸我的脖頸,慢慢撩撥我的髭鬚。然後,她對我說:「現在可以到其他人那裡去了,讓我們走進生活。」一種不可思議的喜悅湧上我的心頭,我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將這種潛在的幸福全部付諸實施。她想送我一支花,她從胸前取出一支含苞待放、黃色與粉紅相間的玫瑰,將花插在我領駁扣眼上。一種全新的快感頓時加深了我的醉意。插在我領駁扣眼上的玫瑰開始散發出愛的撲鼻芳香。我發現我的歡樂讓多蘿茜感到心神煩亂,我對此不明就裡。此時此刻,她的眼裡(那是一種神秘的感覺,憑著我對她個性的瞭解,對於這一點,我還是有把握的)閃現出哭泣之前的那一秒鐘才有的輕微痙攣,我的眼裡充滿淚水,那也是她的淚水。她走近我,仰著腦袋湊近我的面頰,我得以窺見其中的神秘嫵媚和誘人生機,她從清新含笑的嘴裡伸出舌頭,吮吸我眼角旁的每一滴淚珠。繼而,她嘴唇微微一響,帶走了我的全部眼淚,我彷彿感覺到一種不為人知的吻,比直接觸摸我更加震撼人心。我猛然清醒過來,意識到我置身在自己的臥房裡,暴風雨即將來臨,轟隆隆一聲雷鳴,閃電接踵而至,令人眩暈的幸福回憶之後,便是對這種不可能的虛幻幸福的恍然大悟。然而,撇開所有的推理不談,多蘿茜·B夫人在我看來已經不再是昨天的那個女人。我早先跟她的一些交往在我的記憶中留下的淺顯痕跡幾乎消失不見了,彷彿一股洶湧的海潮退卻後留下無法覺察的痕跡。從前的失望讓我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見到她,我本能地需要給她寫信卻又顧慮重重。言談中提及她的名字都會讓我渾身戰慄,讓我回想起這個夜晚之前與她如影隨形的那個微不足道的形象,她越是像上流社會的任何平庸女人那樣讓我無動於衷,她對我就越有吸引力,這樣的吸引力比最高貴可愛的情婦或最令人振奮的命運都更加難以抗拒。為了見到她,為了那另一個「她」,我不僅會朝前邁進一步,而且還會獻出自己的生命。每個小時都在一點點地逐漸抹去這段敘述中已經面目全非的夢的回憶。我的夢變得越來越模糊,猶如夜晚降臨,白日將盡的光照不足以繼續閱讀放在桌子上的那本書。為了能夠窺見哪怕是一星半點的回憶,我不得不暫時停止思考,就像人們為了在影影綽綽的書本上看清幾個字而不得不先閉上眼睛那樣。儘管夢的航行濺起的泡沫或夢的芬芳帶來的快意已經蕩然無存,可我仍然會為此心煩意亂。然而,這種紛亂的思緒本身終究也會逐漸消退,我還會見到B夫人……我不會再激動。何必跟她講她一竅不通的這些事情。

可惜啊!我經歷的愛情猶如這個夢,它帶有一種同樣神秘的改頭換面的力量。所以,即使您認識我愛的女人,那個沒有進入我的夢鄉的女人,您也無法理解我,您就不要勸我了。

十八 回憶的風俗畫

我們的某些回憶如同我們記憶中的荷蘭風俗畫,畫中的人物往往身世平庸,畫面取來他們生活中十分平凡的瞬間,沒有重大的事件,有時甚至沒有任何事件,背景既不奇特也不宏大。自然淳樸的個性和簡單樸素的場景使畫面有趣可愛,將畫面與我們隔開的柔和光線讓畫作沉浸在美雅之中。

我的軍旅生活374充滿了我切身體驗過的這類場景,沒有大起大落的喜悅和憂傷,回想起來卻又無比甜蜜:粗獷的田野風情;我的幾個農民出身的戰友的簡單純樸,比起我從前和後來經常交往的年輕人,他們的形體更優美更靈活,思想更獨特,心性更率真,個性更自然;平靜安寧的生活讓他們的活動更有規律,想像更加無拘無束,讓陪伴我們的歡樂天長日久,因為我們在追尋歡樂的同時永遠沒有時間逃避歡樂;如今,我生活中這個階段的所有這些東西匯聚成一系列組畫,畫與畫之間隔著一些空白,小小的繪畫確實洋溢著真實的幸福和嫵媚,畫面上有時光播散的甜蜜憂傷和詩意。

十九 田野上的海風

「我會帶給你一支紫紅花瓣的嬌艷罌粟。」

(忒奧克裡托斯:《獨眼巨人》)

風穿過花園、樹林、田野,帶著一種狂熱和無奈驅趕太陽的陣陣熱浪,猛烈地搖撼著低矮的樹枝和茂密閃亮的矮樹叢;先前倒伏的樹枝正在簌簌發抖。樹木、晾曬的衣物、開屏的孔雀在透明的空氣中勾勒出異常明晰的藍色陰影,在八面來風的吹拂下,飄搖翻飛卻又離不開地面,猶如一隻沒有放好的風箏。風與光的混雜使香檳省的這個角落酷似海邊的一處風景地。來到這條烈日炎炎、狂風呼嘯的公路高處,頭頂明媚的驕陽朝著無遮無蓋的天空攀登,我們即將看到的不正是被陽光和泡沫染白的大海嗎?每天清晨您都來到這裡,手中捧滿鮮花和柔軟的羽毛,一隻野鴿、一隻燕子或一隻松鴉飛過時掉落在林蔭道上的羽毛。羽毛在我的帽子上顫動,罌粟花在我的領駁扣眼中凋謝,趕快回家吧。

房屋在狂風下呼嘯猶如一艘航船,屋外,看不見的船帆慢慢鼓起,看不見的旗幟獵獵飄揚的聲音隱約可聞。請把這束清新的玫瑰放在您的膝頭,讓我的心在您合攏的手掌中哭泣。

二十 珍珠

早晨,回到家裡,我躺在床上渾身發冷,一陣憂鬱冰涼的譫妄讓我不寒而慄。剛才,在你的房間裡,你前一天的那些朋友,你後一天的那些計劃——還有數不清的敵人,還有為了對付我而策劃的種種陰謀——你此時的各種想法——還有無數看不清走不完的路,所有這一切將你與我生生隔開。現在,我已經遠遠離開了你,在我看來,這種不盡人意的出現似乎足以向我顯示你的真實面目,滿足我對愛情的憧憬,很快被親吻戳穿的永遠不在的面具稍縱即逝。我必須離開;但願傷心而又凍僵的我遠遠地離開你!然而,我們的幸福所熟悉的夢幻重新開始升騰,熊熊烈焰上的濃煙在我的頭腦裡歡快地不斷升騰,這又是中了哪種突如其來的魔法?被褥下我那只讓焐熱的手重又散發出你給我抽的那種玫瑰香煙的味道。我把嘴唇貼在我的手上久久地回味這種香味,在記憶的暖流中,這種芬芳洋溢著一陣陣濃濃的溫情,濃濃的幸福和濃濃的那個「你」。啊!我摯愛的心上人,當我沒有你也能過得很好的時候,當我在對你的回憶中歡快地暢遊——這樣的回憶現在填滿了我的臥房——用不著抗拒你那無法征服的肉體的時候,我就荒唐地這樣對你說,我必須這樣對你說,我不能沒有你。你的出現給我的生活帶來的這種細膩、憂鬱而又溫暖的色調,如同你那天夜晚佩戴的珍珠。如同這些珍珠,我感受著你的熱情,傷心地細細品味這熱情中的深淺濃淡:如同這些珍珠,如果你不帶上我,我就會死去。

二十一 遺忘之岸

「據說,死神會美化她要打擊的那些人,誇大他們的品德,然而,一般來說,傷害他們的恰恰就是活著的生命。死亡,這個虔誠而又無可非議的證人告訴我們,從真與善的角度來看,每個人身上的善通常多於惡。」米什萊375關於死亡的這番話也許比經歷一次不幸的偉大愛情後的那種死更加真切。先前讓我們備受煎熬的這個人跟我們不再有任何關係,用通俗的話來說,這就意味著她「已經在我們心裡死去」。我們為死者哭泣,我們仍然愛著他們,久久地感受著他們的無法抵禦,讓他們雖死猶生的魅力,正是這種魅力讓我們經常去他們的墳前。相反,讓我們體驗到一切,本質上讓我們感到滿足的那個人現在卻再也無法用痛苦或歡樂的陰影來籠罩我們。在我們心裡,他死得更加徹底。我們把他當作這個世界上唯一珍貴的東西,我們詛咒他,蔑視他,卻又無法評判他,他的面容剛才還清晰地出現在我們記憶的眼睛面前,卻又因為凝視太久而消失殆盡。對摯愛之人的評判,時而以其遠見卓識折磨我們盲目的心靈,時而又盲目地結束了殘忍的分歧,必須終結最後的搖擺。由於這些景色只能在山頂上發現,於是在寬恕的高度便出現了那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在成為我們的生活本身之後,她在我們心中死得更加徹底。我們僅僅知道她不會把我們的愛情歸還給我們,她對我們只有一種真正的友情,我們現在才明白這一點。記憶沒有讓她變得更美,愛情使她備受傷害。對於那個想得到一切、即使得到一切也不能滿足的人來說,得到一點似乎只是一種荒唐的殘酷。我們現在才明白,我們的絕望,我們的嘲諷,我們無止無休的暴虐沒有讓她失去勇氣實在是她的慷慨秉性所致。她始終溫情脈脈。如今人們告訴我們的某些言論在我們看來似乎公平公正,既寬宏大量又充滿魅力,她的某些言論讓我們無從理解,因為她並不愛我們。相反,我們卻帶著諸多有失公允的私心苛刻地談論她!難道我們虧欠她的還少嗎?即使這陣愛情的高潮一去不復返,我們在自己心中散步的時候也總會撿到一些奇異迷人的貝殼,把這些貝殼貼近耳邊,我們會聽見往日的大量喧囂,帶著憂鬱的喜悅卻又不再為之痛苦。於是,我們動情地回想起她,我們的不幸在於我們總是希望我們愛她甚於她愛我們。對於我們來說,她不再「徹底死去」。她是我們情深意切地回憶的死者。我們必須公平公正地糾正我們從前對她的看法。她借助於公平正義這種無所不能的美德讓她的精神在我們心中復活,出現在我們平靜地含淚作出的最後判決面前。

二十二 聖體存在

我們在恩加丁376的一個偏僻村落彼此相愛。恩加丁這個詞含有雙份的美妙:日耳曼語鏗鏘響亮的夢消融在意大利語甜美性感的音節之中。環顧四周,三個綠得難以形容的湖泊環抱著杉樹的森林。天涯盡頭是冰川和山峰。傍晚,各種景色使光照更加柔美。我們怎能忘記午後六點在錫爾斯—瑪麗亞湖畔的散步?黑壓壓的落葉松與皚皚白雪連成一片,將它們綠得賞心悅目、綠得閃閃發亮的樹枝伸向幾近淡紫的淺藍色湖水之中。一天傍晚,我們格外地走運,就在那個時辰,夕陽在水面上變幻出各種光怪陸離的色彩,在我們的心靈中折射出各種快感。突然間,我們挪動了一下,看到一隻小小的粉紅色蝴蝶,繼而是兩隻、五隻粉紅色蝴蝶,飛離我們岸邊的花叢,在湖泊上空飛舞。它們就像觸摸不到的粉紅色塵埃,很快抵達對岸的花叢,然後再飛返回來,悄悄地重新開始冒險的穿梭,時而試探性地停留在湖泊上空。五光十色的湖泊恰似一朵枯萎凋謝的碩大花朵。這就夠了,我們的眼睛裡充滿淚水。穿越湖泊的小小蝴蝶在我們的心靈上飛來飛去,猶如一把歡快的琴弓,面對如此之多的美景,我們的心靈充滿了激情。蝴蝶掠過水面,動作輕捷地飛舞翩躚,輕輕地撫摸著我們的眼睛和我們的心,粉紅的小翅膀每扇一下都會讓我們難以自持。看著它們從湖泊對岸飛回來,悠然自如地在水面上漫步嬉戲,我們的心中迴盪著一種美妙的和弦;它們輕柔地飛回來,變幻出隨心所欲、千回百轉的姿態,讓原來的和弦更加豐富多彩,譜寫出一曲令人心曠神怡的幻想旋律。我們激盪的靈魂從它們無聲無息的飛翔中聽見了一種嫵媚逍遙的音樂,湖泊、樹林、天空、我們的個人生活所由構成的柔美激昂和弦帶著一種讓我們熱淚盈眶的神奇溫情為這音樂伴奏。

那一年,我從未跟你說過話,因為你一直遠離我的眼界。可我們卻在恩加丁相愛!我永遠不會厭倦你,永遠不會讓你留在家裡。你陪伴我一起散步,與我同桌用餐,睡在我的眠床上,在我的靈魂中夢幻。有一天——也許,作為神秘的信使,一種可靠的本能沒有提請你注意這些與你水乳交融的孩童稚氣,你曾經如此投入地置身於你體驗過、真實確鑿地體驗過的孩童稚氣之中,因為你在我身上是一種「聖體存在」?——有一天,聽見有人說出阿爾卑格林(我們倆從來沒有看見過意大利),這個詞讓我們心醉神迷:「從那裡一直可以看到意大利。」我們動身前往阿爾卑格林,在毗鄰意大利的山峰前開闊的景色中想像著真實而又冷峻的風景戛然而止,一處湛藍的山谷在夢境深處展現。一路上,我們還記得,一條邊界線無法改變土地,即使有所改變,這難以覺察的變化也不是我們一下子能夠發現的。我們有點失望,卻又為剛才如此小孩子氣而好笑。

然而,到了山頂,我們感到心醉神迷。我們稚氣的想像化為現實展現在我們眼前。冰川在我們身旁閃閃發光。激流在我們腳下勾勒出一片深綠色的恩加丁荒野,繼而是一座有點神秘的山丘;淡紫色的斜坡後面時隱時現地露出一塊真正的藍色地域,一條閃閃發亮、通往意大利的林蔭道。就連地名也變了樣,立即與這種氣像一新的美妙景色協調起來。人們向我們指出波斯基亞沃湖、維羅納峰、維奧拉河谷。接著,我們來到一個非常荒涼偏僻的地方,那裡滿目蒼涼,肯定沒人來過,沒人看見而且無法征服,這就足以把在此地相愛的快感推向狂熱的極限。於是,我真切地從內心深處感覺到實實在在的你不在我身邊的悲哀,你不是藏匿在我悔疚的外衣底下,而是存在於我慾望的現實之中。我往下走了幾步,來到遊客剛才眺望駐足的那個高地。偏僻的客棧裡有一本名冊簿,裡面有遊客的簽名。我寫下自己的名字,旁邊的字母組合影射你的名字,因為我無法不在現實中把你近在咫尺的精神具體化。將點點滴滴的你寫進這本名冊簿似乎減輕了你窒息我靈魂的那種迷戀重負。繼而,我又非常渴望有一天能夠把你帶來這裡看看這行文字;隨後,你再跟我一起往高處攀登,以此酬報我的所有悲傷。用不著我開口,你就會明白一切,確切地說,你會回想起這一切;登山時你輕鬆自然,略微倚靠在我的身上,為的是更好地讓我感受到這一次你就在我身旁,而我卻從你留有東方煙卷幽幽清香的嘴唇之間發現了徹底的遺忘。我們大聲地說著一些瘋瘋癲癲的話,拚命叫喊,遠處的任何人都聽不見我們的聲音;低矮的野草在高山上的微風中孤獨地顫抖。攀登讓你放慢腳步,微微喘息,我的臉湊近你的臉,為的是感覺到你的氣息:我們都瘋了。我們還會來這裡:一個白色的湖泊緊挨著一個黑色的湖泊,美妙得就好像一顆白珍珠緊挨著一顆黑珍珠。讓我們在恩加丁的一個偏僻村莊裡彼此相愛吧!我們只會讓山裡的嚮導接近我們,這些人身材高大,眼睛裡流露出與其他人截然不同的目光,就好像他們來自一方截然不同的「水域」。可我已經不再牽掛你了。厭膩已經趕在佔有之前來臨。柏拉圖式的愛情本身也有其厭膩的時候。我再也不願帶你來這個地方,不知道甚至不明白為什麼,你卻懷著如此感人的忠誠牽記著我。你的目光只為我留住了一份嬌媚,讓我突然回想起這些奇異溫馨的德語和意大利語的名字:錫爾斯—瑪麗亞、席爾瓦普拉納、克魯斯塔爾塔、薩馬登、切萊裡納、尤利爾、維奧拉河谷。

二十三 內心深處的日落

如同大自然一樣,智慧也有其自身的景象。日出和月光經常讓我欣喜若狂直至流淚,它們比憂鬱的熊熊火焰更能讓我深受感動,傍晚時分,在散步的時候,這種憂鬱之火在我們的心靈泛起無數高低起伏、色調各異的波濤,宛如海面上熠熠生輝的夕陽。於是,我們在黑夜中加快步伐。一隻可愛的動物加快了飛奔的速度,它比騎兵跑得更快,快得讓人眩暈興奮,我們滿懷信任和喜悅,顫抖著把自己交付給洶湧澎湃的思想,我們對這些思想的掌控和操縱能力越強,我們就越難抵禦它們的控制。我們滿懷深情走遍昏暗的田野,向黑夜籠罩的橡樹,向莊嚴肅穆的田野,向引導我們、讓我們陶醉的衝動的宏偉見證致意。抬起眼睛仰望天空,我們不無感慨地從仍然為告別太陽而激動的雲層之間辨認出我們思想的神秘反照,我們越來越快地隱沒在田野之中,狗跟隨著我們,馬載著我們,朋友默不作聲,我們身邊有時甚至沒有任何有生命的東西,我們領駁上的花朵或手中不停地歡快轉動的手杖至少從目光和眼淚中收穫了來自我們狂喜的憂鬱貢品。

二十四 恍若月光

夜幕已經降臨,我走向自己的臥房,黑暗中再也無法看見天空,田野和太陽下閃爍的大海,我不由得憂心忡忡。然而,一打開房門,我卻發現屋裡光亮宛如夕照。透過窗戶,我看見了房舍、田野、天空和大海,確切地說,我彷彿與它們在夢中「重逢」;溫柔的月亮把它們喚回到我的面前而不是僅僅把它們指給我看,月光將一種無法驅散黑暗的慘淡輝光播灑在它們的輪廓之上,猶如一種遺忘濃濃地罩住它們的外形。我在院子裡一連幾個小時地凝視著各種事物留下的沉默、朦朧、迷人而又蒼白的回憶,白天,這些事物以它們的吶喊,它們的聲音或它們的嘈雜讓我快樂或者痛苦。

愛情溘然消逝,遺忘的門檻讓我膽戰心驚;然而,我往日的所有幸福,所有癒合的憂傷佛都在月光底下悄悄地注視著我,而它們在我心裡本來早已平息,有點茫然、模糊不清,離我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它們的沉默令我感動,它們的疏遠和渺茫讓我陶醉在憂傷悲哀和詩情畫意之中。我情不自禁地凝視著這內心深處的月光。

二十五 在愛情的光芒下評判希望

即將到來的一個小時在我們眼裡變成了現在,它已然魅力盡失,當我們把這一個小時遠遠地甩在我們身後的時候,如果我們的心胸再寬闊一點,視野更加周全,我們確實會在記憶的路途中重新找回這些魅力。於是,我們催促著我們的不耐煩的希望和疲倦的牝馬,匆匆忙忙地去投奔那個詩意盎然的村莊,越過山崗,村莊再度洋溢著影影綽綽的和諧景象,平庸的街道、風格混雜而又摩肩接踵的房屋消融在地平線上,似乎滲透村莊的藍色霧靄徐徐飄散,所有這一切都難以將渺茫的承諾留住。煉丹術士把自己的每次失敗都歸咎於不同的偶然原因,卻又從不懷疑現時的本質中存在著一種不可救藥的缺陷。正如煉丹術士那樣,我們也把自己的幸福慘遭扼殺歸咎於充滿惡意的特殊情況,令人羨慕的環境帶來的負擔,心儀的情婦的壞脾氣,某一天我們糟糕的健康狀況,而那天本來應該充滿快樂,旅行中遭遇惡劣的氣候或一塌糊塗的客棧。這些破壞一切快樂的原因注定會消除,我們滿懷信心地不斷祈求一種夢中的未來,雖然這種信心有時帶有賭氣的成分,卻又從來沒有在一個已經實現的夢,即絕望的夢面前幻滅過。

然而,某些深思熟慮而又性情憂鬱的人在希望之光的照耀下比其他人更加容光煥發,他們很快就會發現,可惜這希望之光不會在期待的時辰閃耀,它來自我們大放光芒的心靈,而大自然卻對此一無所知,希望之光把這些光芒大量傾瀉在我們的希望之上卻又不致點燃火爐。他們再也無力憧憬他們明知是不可企及的東西,追尋在他們心中凋零的身外之夢。戀愛中,這種憂鬱的情形尤其如此而且更加嚴重。想像不斷地圍繞著希望徘徊,奇妙地把矛頭指向絕望。痛苦的愛情在斷絕我們的幸福體驗的同時還阻止我們發掘其中的虛無。然而,究竟怎樣的哲學課,怎樣的老者忠告,怎樣備受挫折的抱負才能將幸福愛情帶來的歡樂變成憂鬱!您愛我,親愛的可人兒,您這麼說該有多麼殘忍?唯有分享愛情無比幸福這種想法令我頭暈目眩、咬牙切齒!

我弄散了您的鮮花,撩起您的頭髮,扯下您的首飾,觸摸您的肌膚,我的親吻猶如漫上沙灘的海水遍及您的全身,而您卻帶著幸福離我而去。我必須跟您分手,我獨自一人回家,心情更加悲傷。我詛咒這最後一次的災難,永遠回到您的身旁;我拋棄了我最後的幻想,我是永遠不幸的人。

我不知如何鼓起勇氣對您這樣說。我剛才毫不吝惜地捨棄的正是我畢生的幸福或至少是寬慰,因為您充滿幸福的自信,有時令我陶醉的眼睛僅僅流露出這種憂傷的醒悟,您的聰明穎慧和您的失意絕望已經為此向您發出了警告。既然我們已經高聲宣佈彼此互相隱瞞的這個秘密,我們再也不會幸福。我們甚至連希望的無私歡樂也沒能留住。希望是一種信仰的行為。我們濫用了對希望的輕信:希望已經死滅。在拒絕享受之後,我們再也無法沉湎於希望的狂喜之中。毫無希望地希望也許非常明智卻又毫無可能。

到我的身邊來吧,親愛的心上人。擦亮您的眼睛看一看,我不知道讓我的視線模糊的是不是眼淚,可我似乎看清了我們身後燃燒的熊熊烈火。噢,我摯愛的女人,我的寶貝,把您的手伸給我,讓我們走向這美麗的火焰,不要太靠近火焰……在我看來,我們都得益於寬容和全能的回憶,回憶正在為我們很多很多事情,親愛的。

二十六 林中灌木

我們絲毫不會畏懼茂盛而又溫和的樹林,樹林讓我們學到了很多東西,不斷為我們提供強身健體的精華,鎮靜安神的香膏,我們在樹林的親切陪伴下度過了無數清新、寂靜而又私密的時辰。在這些炙熱的下午,為了讓視覺避開過分強烈的光線,我們來到諾曼底的一處「窪地」。那裡挺立著婀娜多姿、高大茂密的山毛櫸樹,叉開的樹葉猶如一道單薄的陡峭堤岸,抵禦著這光的海洋,僅僅留住了在灌木的黑暗沉寂中碰撞出優美旋律的點滴光線。我們並沒有置身於海邊、平原、山巒時的那種向全世界蔓延的精神喜悅,卻只有與世隔絕的幸福;我們的精神就好像處在無法連根拔除的樹樁包圍之中的樹木那樣高聳挺立。我們仰天躺下,頭枕乾枯的樹葉,在徹底放鬆的休憩中,我們可以追隨我們歡快敏捷的思想一路攀援到樹梢高處,來到一隻唱歌的鳥兒身旁,卻又不驚動樹葉,周圍是風和日麗的天空。陽光在樹底下到處滯留,時而讓樹木沉浸在夢幻之中,為樹枝末梢的葉片鍍上一層金光。其餘的一切既放鬆又專注,在昏暗的幸福中沉默不語。高聳挺立而又悠閒安逸的樹林大量地貢獻出自己的樹枝,用這種奇特而又自然的姿態優雅地呢喃著,懇請我們認同這種如此古老卻又如此年輕的生活,這種生活與我們的生活截然不同,彷彿那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看不見摸不著的儲藏。

一陣微風暫時打破了樹林閃爍而又幽暗的寧靜,樹林在輕微的搖曳中平衡著樹頂上的光線,搖動著樹底下的陰影。

小阿布維爾(迪也普),一八九五年八月377

二十七 栗樹

我特別喜歡駐足在被秋天染黃的大栗樹下。我曾經在這些綠茵茵的神秘洞穴裡耗費了許多時辰,仰望那些在我頭頂上播撒清新和黑暗的颯颯作響的淺金色瀑布!

我羨慕樹枝中間紅喉雀和松居住的這些單薄而又幽深的綠色樓閣,兩百年來,這些懸在空中的古老花園每年春天都覆蓋著潔白清香的花朵。難以覺察地彎曲著的樹枝高貴地從樹上向地面低垂,猶如栽種在樹樁上,頂端朝下的其他樹木。尚未凋零的樹葉淺淡的顏色更是烘托出因為赤裸光禿而顯得格外茁壯、格外黝黑的所有樹枝,聚攏在樹樁周圍的樹枝就像一把漂亮的梳子,攏住了散開的柔軟金髮。

雷韋永378,一八九五年十月

二十八 大海

大海始終吸引著遭遇了第一次心碎之後開始厭倦生活和愛好神秘的那些人,因為他們有一種預感:現實無法讓他們滿足。在感到任何疲倦之前,這些人需要休息,大海會讓他們感到安慰和隱約的激動。大海與陸地不同,沒有人類勞作和生活的痕跡。海上的一切來去匆匆,不留蹤影,輪船穿越大海的航跡轉瞬即逝!因此,大海的這種極度純淨是陸地所不具備的。清純的海水遠比需要用鶴嘴鎬挖掘的堅硬土地更加精緻。孩子踏進水中會發出清脆的響聲,劃開一道深痕,由海水所組成的各種色調剎那間支離破碎;然後,所有的痕跡消失殆盡,大海重新變得像創世初期那樣寧靜。厭倦陸路的人上路之前就在揣測陸路的坎坷平庸,他會受到海路的誘惑。相形之下,平淡無奇的海路更加危險,更加愜意、荒涼和不可預測。那裡的一切更加神秘,巨大陰影有時安詳地漂浮在沒有房屋、沒有樹蔭的赤裸海面上,浮雲把這些天國的村落,朦朧的樹枝鋪展在大海上。

大海的魅力在於它夜晚的不消停,對於我們騷動的生活來說,那是睡眠的許諾,一切都不會毀滅的許諾,正如為了讓幼小的孩童感到不那麼孤單而通宵點亮的夜燈。大海與陸地不同,它與天空唇齒相依,永遠與天空的色彩協調一致,搖曳出天空最精美的色調變化,大海在陽光下閃爍,每天夜晚與太陽一起消逝。當太陽消失的時候,大海還在繼續為太陽惋惜,在陰沉單調的陸地面前,保留一點對太陽的明媚回憶。那是大海憂傷返照的時刻,看著這些如此溫馨的返照,人們的心都要融化了。夜幕降臨之時,昏暗的天空籠罩著黝黑的陸地,大海卻仍然在微微閃爍,不知道波濤底下究竟隱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秘密和怎樣閃亮發光的白日記憶。

大海讓我們的想像煥然一新,因為它不會令人聯想到人類生活,然而大海會給我們的靈魂帶來歡悅,因為大海猶如我們的靈魂,它有著永無止境而又無能為力的憧憬,因挫折而不時中斷的衝動,永恆而又溫馨的哀歎。大海讓我們欣喜猶如音樂,不像語言那樣留有痕跡,它不會跟我們談論人類,卻又模仿我們靈魂的舉止行為。我們的心靈在隨著海浪一起跌宕起伏的同時忘記了自己的缺陷,在自己的憂傷與大海的憂傷之間的內在和諧中自我安慰,把自己的命運與世間萬物的命運混為一體。

一八九二年九月

二十九 海洋

我不明白這些話語的含義,首先是長期以來經由某種途徑直達我心的所有一切,也許我應該讓這一切向我重複這些話語,這樣的途徑雖然早已廢棄多年,但它仍然可以重新開啟而且不會永遠封閉,對此我堅信不疑。我必須重回諾曼底,無須勉強自己,只為走近大海。我會踏上樹木繁茂的路徑,從那裡可以時不時地窺見大海,微風帶著鹹鹽、潮濕的樹葉和牛奶的混合味道。對所有這些故鄉的東西,我會一無所求。它們對自己看著出生的那個孩子慷慨大度,它們會親自讓他重新領教已經遺忘的那些事物。一切都會向我預告大海近在眼前,尤其是大海的芳香,即便此時此刻我尚未看見大海。我會隱約聽見大海的聲音。我會踏上一條從前非常熟悉的道路,路邊長滿了山楂灌木,我會帶著溫情和焦慮,透過突然豁開的樹籬頓時窺見大海,這個無形而又實在的朋友,永遠抱怨的瘋子、憂鬱年邁的女王。我會突然看見大海,那是一個陽光明媚、令人昏睡的日子,大海映照著同樣湛藍只是色調比較淺淡的天空。白帆猶如熱得不願動彈的蝴蝶點綴著風平浪靜的海面。或者相反,動盪的大海在太陽底下黃得就好像一大片翻騰的泥沼,遠遠看去凝固不動,像是覆蓋著一層耀眼的白雪。

三十 海港船帆

狹長的海港就像介於不太高的碼頭之間的水道,沐浴在傍晚的餘暉之中,路過的行人停下腳步,打量著匯聚在港口的海船,彷彿那是前一天剛到就準備再度動身的高貴異鄉之客。海船對眾人因此產生的好奇心無動於衷,似乎頗有居高臨下的鄙視之意,或許只是因為言語不通,它們在逗留了一夜的潮濕客棧裡寂然無聲、靜止不動。結實的艏柱還在述說它們即將進行的長途跋涉及其在平滑的道路上曾經遭受的損耗,這些道路古老如同世界,嶄新如同開掘它們、讓它們無法生存的通道。它們既脆弱又頑強,帶著一種悲傷的驕傲轉向由它們掌控、讓它們迷失的海洋。倒映在水中的纜繩複雜得令人驚歎而又精巧別緻,猶如準確無誤而又遠見卓識的智慧沉陷在遲早會讓它粉身碎骨的渺茫命運之中。即使是剛從那種可怕而又美好的生活離開,它們明天還將再度投身於這樣的生活,曾經被風吹鼓的船帆仍然在風中無精打采,艏桅就像昨天那樣在水面上傾斜著;從船首到船尾,船身的彎曲線條彷彿還保持著它們航跡的那種神秘而靈活的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