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水蛇腰 > 28 名士和狐仙 >

28 名士和狐仙

楊漁隱是個怪人。怪處之一,是不愛應酬。楊家在縣裡是數一數二的高門望族,功名奕世,很是顯赫。楊漁隱的上一代曾經是一門三進士,實屬難得。楊家人口多,共八房。楊家子弟彼此住得很近,都是深宅大院。門外有石鼓,後園有紫籐、木香。他們常來常往,遇有年節壽慶,都要相互宴請。上一頓的餚核才撤去,下一頓的席面即又鋪開。照例要給楊漁隱送一回“知單”請大爺過來坐坐(楊漁隱是大房),楊漁隱抓起筆來畫了一個字:“謝”,意思是不去。他的堂兄堂弟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再派人催請。楊漁隱住的地方比較偏僻,地名大淖大巷。一個小小的紅漆獨扇板扉,不像是大戶人家的住處。這是一個側門,想必是另有一座大門的,但是大門開在什麼方向,卻很少人知道。便是這扇側門也整天關著,好像裡面沒有住人。只有廚子老王到大淖挑水,老花匠出來挖河泥(栽花用),女傭人小蓮子上街買魚蝦菜蔬,才打開一會兒。據曾經向門裡窺探過的人說:這座房子外面看起來很樸素,裡面的結構裝修卻是很講究的,而且種了很多花木。楊漁隱怎麼會住到這麼一個地方來?也許這是祖上傳下來的一所別業,也許是楊漁隱自己挑中的,為了清靜,可以遠離官衙鬧市。

楊漁隱很少出來,有時到南紙店去買一點紙墨筆硯,順便去街上閒走一會兒,街坊鄰居就可以看到“大太爺”的模樣。他長得微胖,稍矮,很結實,留著一把烏黑的濃髯,雙目炯炯有神。

楊漁隱不愛理人,有時和一個鄰居面對面碰見了,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因此一街人都說楊漁隱架子大,高傲。這實在也有點冤枉了楊漁隱,他根本不認識你是誰!

楊漁隱交遊不廣,除了幾個作詩的朋友,偶然應漁隱折簡相邀,到他的書齋裡吟哦唱和半天,是沒有人敲那扇紅漆板扉的。

楊漁隱所做的一件極大的怪事,是他和女傭人小蓮子結了婚。這地方把年輕的女傭人都叫做“小蓮子”。小蓮子原來是伺候楊漁隱夫人的病的。楊漁隱的夫人很喜歡她,一見面就覺得很投緣。楊漁隱的夫人得的是肺癆,小蓮子伺候她很周到,給她煎藥、熬燕窩、煮粥。楊夫人沒有胃口,每天只能喝一點晚米稀粥,就一碟京冬菜。她在床上躺了三年,一天不如一天。她知道沒有多少日子了,就叫小蓮子坐在床前的杌凳上,跟小蓮子說:“我不行了。我死後,你要好好照顧老爺。這樣我就走得放心了。我在地下會感激你的。”小蓮子含淚點頭。

楊夫人安葬之後,小蓮子果然對楊漁隱伺候得很周到。每年換季,單夾皮棉,全都準備好了。冬天床上鋪了厚厚的稻草,夏天換了涼席。楊漁隱愛吃魚,小蓮子很會做魚。鳊、鮮、清蒸、汆湯、不老不嫩,火候恰到好處。

日長無事,楊漁隱就教小蓮子寫字(她原來跟楊夫人認了不少字),小字寫《洛神賦》,教她讀唐詩,還教她作詩。小蓮子非常聰明,一學就會。楊漁隱把小蓮子的窗課拿給他的作詩的朋友看,他們都大為驚異,連說:“詩很像那麼回事,小楷也很娟秀,真是有夙慧!夙慧!”

楊漁隱經過長期考慮,跟小蓮子提出,要娶她。“你跟我那麼久,我已經離不開你;外人也難免有些閒話。我比你大不少歲,有點委屈了你。你考慮考慮。”小蓮子想起楊夫人臨終的囑咐,就低了頭說:“我願意。”

把房屋裱糊了一下,請詩友寫了幾首催妝詩,貼在門後,就算辦了事。楊漁隱請詩友們不要把詩寫得太“艷”,說:“我這不是扶正,更不是納寵,是明媒正娶地續絃,小蓮子的品格很高,不可褻玩!”

楊漁隱娶了小蓮子,在他們親戚本家、街坊鄰居間掀起了軒然大波。他們認為這簡直是豈有此理!這是楊漁隱個人的事,礙著別人什麼了?然而他們憤憤不平起來,好像有人踩了他的雞眼。這無非是身份門第間的觀念作怪。如果楊漁隱不是和小蓮子正式結婚,而是娶小蓮子為妾,他們就覺得這可以,這沒有什麼,這行!楊漁隱對這些議論紛紛、沸沸揚揚,全不理睬。

楊漁隱很愛小蓮子,毫不避諱。他時常攙著小蓮子的手,到文游台憑欄遠眺。文游台是縣中古跡,蘇東坡、秦少游詩酒留連的地方,西望可見運河的白帆從柳樹梢頭緩緩移過。這地方離大淖很近,幾步就到了。若遇到天氣晴和,就到西湖泛舟。有人說:“這哪裡是楊漁隱,這是《儒林外史》裡的杜少卿!”

楊漁隱忽然得了急病。一隻筷子掉到地上,他低頭去撿,一頭栽下去就沒有起來。

小蓮子痛不欲生,但是方寸不亂,她把楊漁隱的過繼侄子請來,商量了大爺的後事。根據楊漁隱生前的遺志,桐棺薄殮,送入楊氏祖塋安葬,不在家裡停靈。

送走了大爺,小蓮子覺得心裡空得很。她整天坐在楊漁隱的書房裡,整理大爺的遺物:藏書法帖、古玩字畫,蕉葉白端硯、田黃雞血圖章,特別是楊漁隱的詩稿,全部裝訂得整整齊齊,一頁不缺。

小蓮子不見了!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走的。廚子老王等了她幾天,也不見她回來。老花匠也不見了。老王稟告了楊漁隱的過繼侄兒,楊家來人到處看了看,什麼東西都井井有條,一樣不缺。書桌上留下一把泥金折扇,字是小蓮子手寫的。“奇怪!”楊家的本家叔侄把幾扇房門用封條封了,就帶著滿臉的狐疑各自回家。廚子老王把泥金扇偷偷掖了起來,倒了一杯酒,反覆看這把扇子,他也說:“奇怪!”

老王常在晚上到保全堂藥鋪找人聊天。楊家出了這樣的事,他一到保全堂,大家就圍上他問長問短。老王把他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說了。還把那把折扇拿出來給大家看。

座客當中有一個喜歡白話的張漢軒,此人走南闖北,無所不知,是個萬事通。他把小蓮子寫的泥金折扇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一邊搖頭晃腦,說:“好詩!好字!”大家問他:“張老,你對楊家的事是怎麼看的?”張漢軒慢條斯理地說:“他們不是人。”——“不是人?”——“小蓮子不是人。小蓮子學作詩,學寫字,時間都不長,怎麼能得如此境界?詩有點女郎詩的味道,她讀過不少秦少游的詩,本也無足怪。字,是至玉版十三行,我們縣能寫這種字體的小楷的,沒人!老花匠也不是人。他種的花別人種不出來。牡丹都起樓子,荷花是‘大紅十八瓣’,還都勾金邊,誰見過?”

“他們都不是人,那,是什麼?”

“是狐仙。——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來的,又向何處去了。飄然而來,飄然而去,不是狐仙是什麼?”

“狐仙?”大家對張漢軒的高見將信將疑。

小蓮子寫在扇子上的詩是這樣的:

三十六湖蒲荇香,

儂家舊住在橫塘,

移舟已過琵琶閘,

萬點明燈影亂長。

這需做一點解釋:高郵西邊原有三十六口小湖,後來匯在一處,遂成巨浸,是為高郵湖。琵琶閘在南門外,是一個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