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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 你不能要求簡單的答案

這世上沒有什麼不是一生一世的,要做英雄、要做學者、要做詩人、要做情人,所要付出的代價不多不少,只是一生一世,只是生死以之。

我喜歡

我喜歡活著,生命是如此充滿愉悅。

我喜歡冬天的陽光,在迷茫的晨霧中展開。我喜歡那份寧靜淡遠,我喜歡那沒有喧嘩的光和熱,而當中午,滿操場散坐著曬太陽的人,那種原始而純樸的意象總深深地感動著我的心。

我喜歡在春風中踏過窄窄的山徑,草莓像精緻的紅燈籠,一路慇勤地張結著。我喜歡抬頭看樹梢尖尖的小芽兒,極嫩的黃綠色中透著一派天真的粉紅——它好像準備著要奉獻什麼,要展示什麼。那柔弱而又生意盎然的風度,常在無言中教導我一些最美麗的真理。

我喜歡看一塊平平整整、油油亮亮的秧田。那細小的禾苗密密地排在一起,好像一張多絨的毯子,是集許多翠禽的羽毛織成的,它總是激發我想在上面躺一躺的慾望。

我喜歡夏日的永晝,我喜歡在多風的黃昏獨坐在傍山的陽台上。小山谷裡的稻浪推湧,美好的稻香翻騰著。慢慢地,絢麗的雲霞被浣淨了,柔和的晚星遂一一就位。我喜歡觀賞這樣的佈景,我喜歡坐在那舒服的包廂裡。

我喜歡看滿山蘆葦,在秋風裡淒然地白著。在山坡上,在水邊上,美得那樣淒涼。那次,劉告訴我他在夢裡得了一句詩:「霧樹蘆花連江白。」意境是美極了,平仄卻很拗口。想湊成一首絕句,卻又不忍心改它。想聯成古風,又苦再也吟不出相當的句子。至今那還只是一句詩,一種美而孤立的意境。

我也喜歡夢,喜歡夢裡奇異的享受。我總是夢見自己能飛,能躍過山丘和小河。我總是夢見奇異的色彩和悅人的形象。我夢見棕色的駿馬,發亮的鬣毛在風中飛揚。我夢見成群的野雁,在河灘的叢草中歇宿。我夢見荷花海,完全沒有邊際,遠遠在炫耀著模糊的香紅——這些,都是我平日不曾見過的。最不能忘記那次夢見在一座紫色的山巒前看日出——它原來必定不是紫色的,只是翠嵐映著初升的紅日,遂在夢中幻出那樣奇特的山景。

我當然同樣在現實生活裡喜歡山,我辦公室的長窗便是面山而開的。每次當窗而坐,總沉得滿幾盡綠,一種說不出的柔和。較遠的地方,教堂尖頂的白色十字架在透明的陽光裡巍立著,把藍天撐得高高的。

我還喜歡花,不管是哪一種。我喜歡清瘦的秋菊,濃郁的玫瑰,孤潔的百合,以及幽閒的素馨。我也喜歡開在深山裡不知名的小野花。十字形的、斛形的、星形的、球形的。我十分相信上帝在造萬花的時候,賦給它們同樣的尊榮。

我喜歡另一種花兒,是綻開在人們笑頰上的。當寒冷早晨我在巷子裡,對門那位清的太太笑著說:「早!」我就忽然覺得世界是這樣的親切,我縮在皮手套裡的指頭不再感覺發僵,空氣裡充滿了和善。

當我到了車站開始等車的時候,我喜歡看見短髮齊耳的中學生,那樣精神奕奕的,像小雀兒一樣快活的中學生。我喜歡她們美好寬闊而又明淨的額頭,以及活潑清澈的眼神。每次看著她們老讓我想起自己,總覺得似乎我仍是她們中間的一個。仍然單純地充滿了幻想,仍然那樣容易受感動。

當我坐下來,在辦公室的寫字檯前,我喜歡有人為我送來當天的信件。我喜歡讀朋友們的信,沒有信的日子是不可想像的。我喜歡讀弟弟妹妹的信,那些幼稚純樸的句子,總是使我在淚光中重新看見南方那座燃遍鳳凰花的小城。最不能忘記那年夏天,德從最高的山上為我寄來一片蕨類植物的葉子。在那樣酷暑的氣候中,我忽然感到甜蜜而又沁人的清涼。

我特別喜愛讀者的信件,雖然我不一定有時間回復。每次捧讀這些信件,總讓我覺得一種特殊的激動。在這世上,也許有人已透過我看見一些東西。這不就夠了嗎?我不需要永遠存在,我希望我所認定的真理永遠存在。

我把信件分放在許多小盒子裡,那些關切和懷誼都被妥善地保存著。

除了信,我還喜歡看一點書,特別是在夜晚,在一燈煢煢之下。我不是一個十分用功的人,我只喜歡詞曲方面的書。有時候也涉及一些古拙的散文,偶然我也勉強自己看一些淺近的英文書,我喜歡他們文字變化的活潑。

夜讀之餘,我喜歡拉開窗簾看看天空,看看燦如滿園春花的繁星。我更喜歡看遠處山坳裡微微搖晃的燈光。那樣模糊,那樣幽柔,是不是那裡面也有一個夜讀的人呢?

在書籍裡面我不能自抑地要喜愛那些泛黃的線裝書,握著它就覺得握著一脈優美的傳統,那澀黯的紙面蘊含著一種古典的美。我很自然地想到,有幾個人執過它,有幾個人讀過它。他們也許都過去了。歷史的興亡、人物的迭代本是這樣虛幻,唯有書中的智慧永遠長存。

我喜歡坐在汪教授家中的客廳裡,在落地燈的柔輝中捧一本線裝的昆曲譜子。當他把舊發亮的褐色笛管舉到唇邊的時候,我就開始輕輕地按著板眼唱起來,那柔美幽咽的水磨調在室中低回著,寂寞而空蕩,像江南一池微涼的春水。我的心遂在那古老的音樂中體味到一種無可奈何的輕愁。

我就是這樣喜歡著許多舊東西,那塊小毛巾,是小學四年級參加兒童週刊父親節徵文比賽得來的;那一角花崗石,是小學畢業時和小曼敲破了各執一半的;那具布娃娃是我兒時最忠實的伴侶;那本毛筆日記,是七歲時被老師逼著寫成的;那兩支蠟燭,是我過二十歲生日的時候,同學們為我插在蛋糕上的……我喜歡這些財富,以致每每整個晚上都在癡坐著,沉浸在許多快樂的回憶裡。

我喜歡翻舊相片,喜歡看那個大眼睛長辮子的小女孩。我特別喜歡坐在搖籃裡的那張,那麼甜美無憂的時代!我常常想起母親對我說:「不管你們將來遭遇什麼,總是回憶起來,人們還有一段快活的日子。」是的,我驕傲,我有一段快活的日子——不只是一段,我相信那是一生悠長的歲月。

我喜歡把舊作品一一檢視,如果我看出已往作品的缺點,我就高興得不能自抑——我在進步!我不是在停頓!這是我最快樂的事了,我喜歡進步!

我喜歡美麗的小裝飾品,像耳環、項鏈和胸針。那樣晶晶閃閃的、細細微微的、奇奇巧巧的。它們都躺在一個漂亮的小盆子裡,炫耀著不同的美麗,我喜歡不時看看它們,把它們佩在我的身上。

我就是喜歡這麼鬆散而閒適地生活,我不喜歡精密分配的時間,不喜歡緊張地安排節目。我喜歡許多不實用的東西,我喜歡充足的沉思時間。

我喜歡晴朗的禮拜天清晨,當低沉的聖樂衝擊著教堂的四壁,我就忽然升入另一個境界,沒有紛擾,沒有戰爭,沒有嫉恨與惱怒。人類的前途有了新光芒,那種確切的信仰把我帶入更高的人生境界。

我喜歡在黃昏時來到小溪旁。四顧沒有人,我便伸足入水——那被夕陽照得極艷麗的溪水,細沙從我趾間流過,某種白花的瓣兒隨波飄去,一會兒就幻滅了——這才發現那實在不是什麼白花瓣兒,只是一些被石塊激起來的浪花罷了。坐著,坐著,好像天地間流動著和暖的細流。低頭沉吟,滿溪紅霞照得人眼花,一時簡直覺得雙足是浸在一缽花汁裡呢!

我更喜歡沒有水的河灘,長滿了高及人肩的蔓草。日落時一眼望去,白石不盡,有著蒼莽淒涼的意味。石塊壘壘,把人心裡慷慨的意緒也堆疊起來了。我喜歡那種情懷,好像在峽谷裡聽人喊秦腔,蒼涼的餘韻回轉不絕。

我喜歡別人不注意的東西,像草坪上那株沒有人理會的扁柏,那株瑟縮在高大龍柏之下的扁柏。每次我走過它的時候總要停下來,嗅一嗅那股兒清香,看一看它謙遜的神氣。有時候我又懷疑它是不是謙遜,因為也許它根本不覺得龍柏的存在。又或許它雖知道有龍柏存在,也不認為偉大與平凡有什麼兩樣——事實上偉大與平凡的確也沒有什麼兩樣。

我喜歡朋友,喜歡在出其不意的時候去拜訪他們。尤其喜歡在雨天去叩濕濕的大門,在落雨的窗前話舊是多麼美,記得那次到中部去拜訪芷的山居,我永不能忘記她看見我時的驚呼。當她連跑帶跳地來迎接我,山上陽光就似乎忽然熾燃起來了。我們走在向日葵的蔭下,慢慢地傾談著。那迷人的下午像一闋輕快的曲子,一會兒就奏完了。

我極喜歡,而又帶著幾分崇敬去喜歡的,便是海了。那遼闊,那淡遠,都令我心折。而那雄壯的氣象,那平穩的風範,以及那不可測的深沉,一直向人類作著無言的挑戰。

我喜歡家,我從來還不知道自己會這樣喜歡家。每當我從外面回來,一眼看到那窄窄的紅門,我就覺得快樂而自豪,我有一個家多麼奇妙!

我也喜歡坐在窗前等他回家來。雖然過往的行人那樣多,我總能分出他的足音。那是很容易的,如果有一個腳步聲,一入巷子就開始跑,而且聽起來是沉重急速的大闊步,那就準是他回來了!我喜歡他把鑰匙放進門鎖中的聲音,我喜歡聽他一進門就喘著氣喊我的英文名字。

我喜歡晚飯後坐在客廳裡的時分。燈光如紗,輕輕地撒開。我喜歡聽一些協奏曲,一面捧著細瓷的小茶壺暖手。當此之時,我就恍惚能夠想像一些田園生活的悠閉。

我也喜歡戶外的生活,我喜歡和他並排騎著自行車。當禮拜天早晨我們一起赴教堂的時候,兩輛車子便並馳在黎明的道上,朝陽的金波向兩旁濺開,我遂覺得那不是一輛腳踏車,而是一艘乘風破浪的飛艇,在無聲的歡唱中滑行。我好像忽然又回到剛學會騎車的那個年齡,那樣興奮,那樣快活,那樣唯我獨尊——我喜歡這樣的時光。

我喜歡多雨的日子。我喜歡對著一盞昏燈聽簷雨的奏鳴。細雨如絲,如一天輕柔的叮嚀。這時候我喜歡和他共撐一柄舊傘去散步。傘際垂下晶瑩成串的水珠——一幅美麗的珍珠簾子。於是傘下開始有我們寧靜隔絕的世界,傘下繚繞著我們成串的往事。

我喜歡在讀完一章書後仰起臉來和他說話,我喜歡假想許多事情。

「如果我先死了,」我平靜地說著,心底卻泛起無端的哀愁,「你要怎麼樣呢?」

「別說傻話,你這憨孩子。」

「我喜歡知道,你一定要告訴我,如果我先死了,你要怎麼辦?」

他望著我,神色愀然。

「我要離開這裡,到很遠的地方去,去做什麼,我也不知道,總之,是很遙遠的很蠻荒的地方。」

「你要離開這屋子嗎?」我急切地問,環視著被佈置得像一片紫色夢谷的小屋。我的心在想像中感到一種劇烈的痛楚。

「不,我要拼著命去賺很多錢,買下這棟房子。」他慢慢地說,聲音忽然變得淒愴而低沉:

「讓每一樣東西像原來那樣被保持著。哦,不,我們還是別說這些傻話吧!」

我忍不住澈淚泫然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喜歡問這樣的問題。

「哦,不要癡了,」他安慰著我,「我們會一起死去的。想想,多美,我們要相偕著去參加天國的盛會呢!」

我喜歡相信他的話,我喜歡想像和他一同跨入永恆。

我也喜歡獨自想像老去的日子,那時候必是很美的。就好像夕暉滿天的景像一樣。那時再沒有什麼可爭奪的,可流連的。一切都淡了,都遠了,都漠然無介於心了。那時候智慧深邃明徹,愛情漸漸醇化,生命也開始慢慢蛻變,好進入另一個安靜美麗的世界。啊,那時候,那時候,當我抬頭看到精金的大道,碧玉的城門,以及千萬隻迎我的號角,我必定是很激勵而又很滿足的。

我喜歡,我喜歡,這一切我都深深地喜歡!我喜歡能在我心裡充滿著這樣多的喜歡!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

有些時候,我不知道怎樣回答那些問題,可是……

有一次,經過一家木材店,忽然忍不住為之駐足了。秋陽照在那一片粗糙的木紋上,竟像炒栗子似的爆出一片乾燥郁烈的芬芳。我在那樣的香味裡回到了太古,恍惚可以看到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我看到第一個人類以斧頭斲擎天的綠意,一斧下去,木香爭先恐後地噴向整個森林,那人幾乎為之一震。每一棵樹是一瓶久貯的香膏,一經啟封,就香得不可收拾。每一痕年輪是一篇古賦,耐得住最仔細的吟讀。

店員走過來,問我要買什麼木料,我不知怎樣回答。我可能愚笨地搖搖頭。我要買什麼,我什麼都不缺,我擁有一街晚秋的陽光,以及免費的沉實濃馥的木香。要快樂,所需要的東西是多麼出人意料地少啊!

我七歲那年,在南京念小學。我一直記得我們的校長。二十五年之後我忽然知道她在台北一個五專做校長,便決定去看看她。

校警把我攔住,問我找誰,我回答了他,他又問我找她幹什麼。我忽然支吾而不知所答,我找她幹什麼?我怎樣使他瞭解我「不幹什麼」,我只是衝動地想看看二十五年前升旗台上一個亮眼的回憶,我只想把二十五年來還沒有忘記的校歌背給她聽,並且想問問她當年因為幼小而唱走了音的是什麼字——這些都算不算事情呢?

一個人找一個人必須要「有事」嗎?我忽然感到悲哀起來。那校警後來還是把我放了進去,我見到我久違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一張臉,我更愛她——因為我自己也已經做了十年的老師,她也非常訝異而快樂,能在災劫之餘一同活著一同燃燒著,是一件可驚可歎的事。

兒子七歲了,忽然出奇地想建樹他自己。有一天,我要他去洗手,他拒絕了。

「我為什麼要洗手?」

「洗手可以乾淨。」

「乾淨又怎麼樣?不乾淨又怎麼樣?」他抬起調皮的晶亮眼睛。

「乾淨的小孩才有人喜歡。」

「有人喜歡又怎麼樣?沒有人喜歡又怎麼樣?」

「有人喜歡將來才能找個女朋友啊!」

「有女朋友又怎麼樣?沒有女朋友又怎麼樣?」

「有女朋友才能結婚啊!」

「結婚又怎麼樣?不結婚又怎麼樣?」

「結婚才能生小娃娃,媽媽才有孫子抱啊!」

「有孫子又怎麼樣?沒有孫子又怎麼樣?」

我知道他簡直為他自己所新發現的句子構造而著迷了,我知道那只是小兒的戲語,但也不由得不感到一陣生命的悲涼,我對他說:

「不怎麼樣!」

「不怎麼樣又怎麼樣?怎麼樣又怎麼樣?」

我在瞠目不知所對中感到一種敬意,他在成長,他在強烈地想要建樹起他自己的秩序和價值,我感到一種生命深處的震動。

雖然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他的問題,雖然我不知道用什麼方法使一個小男孩喜歡洗手,但有一件事我們彼此都知道,我仍然愛他,他也仍然愛我,我們之間仍然有無窮的信任和尊敬。

你不能要求簡單的答案

年輕人啊,你問我說:

「你是怎樣學會寫作的?」

我說:

「你的問題不對,我還沒有『學會』寫作,我仍然在『學』寫作。」

你讓步了,說:

「好吧,請告訴我,你是怎麼學寫作的?」

這一次,你的問題沒有錯誤,我的答案卻仍然遲遲不知如何出手,並非我自秘不宣——但是,請想一想,如果你去問一位老兵:

「請告訴我,你是如何學打仗的?」

——請相信我,你所能獲致的答案絕對和「駕車十要」或「計算機入門」不同。有些事無法做簡單的回答,一個老兵之所以成為老兵,故事很可能要從他十三歲那年和弟弟一齊用門板扛著被日本人炸死的爹娘去埋葬開始,那裡有其一生的悲憤鬱結,有整個中國近代史的沉痛、偉大和荒謬。不,你不能要求簡單的答案,你不能要一個老兵用明白扼要的字眼在你的問卷上做填充題,他不回答則已,如果回答,就必須連著他一生的故事。你必須同時知道他全身的傷疤,知道他的胃潰瘍,知道他五十年來朝朝暮暮的豪情與酸楚……

年輕人啊,你真要問我跟寫作有關的事嗎?我要說的也是:除非我不回答你,要回答,其實也不免要夾上一生啊!(雖然一生並未過完)一生的受苦和歡悅,一生的癡意和決絕忍情,一生的有所得和有所捨。寫作這件事無從簡單回答,你等於要求我向你述說一生。

兩歲半,年輕的五姨教我唱歌,唱著唱著,我就哭了,那歌詞是這樣的:

「小白菜呀,地裡黃呀,三兩歲上呀,沒了娘呀……生個弟弟比我強呀……弟弟吃麵,我喝湯呀……」

我平日少哭,一哭不免驚動媽媽,五姨也慌了,兩人追問之下,我哽咽地說出原因:

「好可憐啊,那小白菜,晚娘只給她喝湯,喝湯怎麼能喝飽呢?」

這事後來成為家族笑話,常常被母親拿來複述,我當日大概因為小,對孤兒處境不甚瞭然,同情的重點全在「弟弟吃麵她喝湯」的層面上,但就這一點,後來我細想之下,才發現已是「寫作人」的根本。人人豈能皆成孤兒而後寫孤兒?聽孤兒的故事,便放聲而哭的孩子,也許是比較可以執筆的吧。我當日尚無弟妹,在家中嬌寵恣縱,就算逃難,也絕對不肯坐入挑筐。挑筐因一位挑夫可挑前後兩籮筐,所以比較便宜。千山迢遞,我卻只肯坐兩人合抬的轎子,也算是一個不乖的小孩了。日後沒有變壞,大概全靠那點善於與人認同的性格。所謂「常抱心頭一點春,須知世上苦人多」的心情,恐怕是比學問、見解更為重要的人之所以為人的本源。當然它也同時是寫作的本源。

七歲,到了柳州,便在那裡讀小學三年級。讀了些什麼,一概忘了,只記得那是一座多山多水的城,好吃的柚子堆在浮橋的兩側賣。橋在河上,河在美麗的土地上。整個逃離的途程竟像一場旅行。聽爸爸一面算計一面說:「你已經走了大半個中國啦!從前的人,一生一世也走不了這許多路的。」小小年紀當時心中也不免陡生豪情俠義。火車在山間蜿蜒,血紅的山躑躅開得滿眼,小站上有人用小砂甑悶了香腸飯在賣,好吃得令人一世難忘。整個中國的大苦難我並不瞭然,知道的只是火車穿花而行,輪船破碧疾走,一路懵懵懂懂南行到廣州,彷彿也只為到水畔去看珠江大橋,到中山公園去看大象和成天降下祥雲千朵的木棉樹……

那一番大搬遷有多少生離死別,我卻因幼小只見山河的壯闊,千里萬里的異風異俗。某一夜的山月,某一春的桃林,某一女孩的歌聲,某一城垛的黃昏,大人在憂思中不及一見的景致,我卻一一銘記在心,乃至一飯一蔬一果,竟也多半不忘。古老民間傳說中的天機,每每為童子見到,大約就是因為大人易為思慮所蔽。我當日因為渾然無知,反而直窺入山水的一片清機。山水至今仍是那一硯濃色的墨汁,常容我的筆有所汲飲。

小學三年級,寫日記是一個很痛苦的回憶。用毛筆,握緊了寫。(因為母親常繞到我背後偷抽毛筆,如果被抽走了,就算握筆不牢,不合格)七歲的我,哪有什麼可寫的情節,只好對著墨盒把自己的日子從早到晚一遍遍地再想過。其實,等我長大,真的執筆為文,才發現所寫的散文,基本上也類乎日記。也許不是「日記」而是「生記」,是一生的記錄。一般的人,只有幸「活一生」,而創作的人,卻能「活兩生」。第一度的生活是生活本身;第二度是運用思想再追回它一遍,強迫它復現一遍。萎謝的花不能再艷,磨成粉的石頭不能重堅,寫作者卻能像呼喚亡魂一般把既往的生命喚回,讓它有第二次的演出機緣。人類創造文學,想來,目的也即在此吧?我覺得寫作是一種無限豐盈的事業,彷彿別人的捲筒裡填塞的是一份冰淇淋,而我的,是雙份,是假日裡買一送一的雙份冰淇淋,豐盈滿溢。

也許應該感謝小學老師的,當時為了寫日記把日子一寸寸回想再回想的習慣,幫助我有一個內省的深思人生。而常常偷偷來抽筆的母親,也教會我一件事:不握筆則已,要握,就緊緊地握住,對每一個字負責。

八歲以後,日子變得詭異起來,外婆猝死於心臟病。她一向疼我,但我想起她來卻只記得她拿一根筷子、一片銅製錢,用棉花自己捻線來用。外婆從小出身富貴之家,卻勤儉得像沒隔宿之糧的人。其實五歲那年,我已初識死亡,一向帶我的傭人在南京因肺炎而死,不知是幾「七」,家門口鋪上爐灰,等著看他的亡魂回不回來,鋪爐灰是為了檢查他的腳印。我至今幾乎還能記起當時的懼怖,以及午夜時分一聲聲淒厲的狗號。外婆的死,再一次把死亡的劇痛和荒謬呈現給我,我們折著金箔,把它吹成元寶的樣子,火光中我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麼可以如此徹底消失了。葬禮的場面奇異詭秘,「死亡」一直是令我恐懼亂怖的主題——我不知該如何面對它。我想,如果沒有意識到死亡,人類不會有文學和藝術。我所說的「死亡」,其實是廣義的,如即聚即散的白雲,旋開旋滅的浪花,一張年頭鮮艷年尾破敗的年畫,或是一支心愛的自來水筆,終成破敝。

文學對我而言,一直是那個挽回的「手勢」。果真能挽回嗎?大概不能吧?但至少那是個依戀的手勢,強烈的手勢,照中國人的說法,則是個天地鬼神亦不免為之愀然色變的手勢。

讀五年級的時候,有個陳老師很奇怪地要我們幾個同學來組織一個「綠野」文藝社。我說「奇怪」,是因為他不知是有意或無意的,竟然絲毫不拿我們當小孩子看待。他要我們編月刊;要我們在運動會裡做記者並印發快報;他要我們寫朗誦詩,並且上台表演;他要我們寫劇本,而且自導自演。我們在校運會中掛著記者條子跑來跑去的時候,全然忘了自己是個孩子,滿以為自己真是個記者了,現在回頭去看才覺好笑。我如今也教書,很不容易把學生看作成人,當初陳老師真了不起,他給我們的雖然只是信任而不是讚美,但也夠了。我仍記得白底紅字的油印刊物印出來之後,我們去一一分派的喜悅。

我間接認識一個名叫安娜的女孩,據說她也愛詩。她要過生日的時候,我打算送她一本《徐志摩詩集》。那一年我初三,零用錢是沒有的,錢的來源必須靠「意外」,要買一本十元左右的書因而是件大事。於是我盤算又盤算,決定一物兩用。我打算早一個月買來,小心地讀,讀完了,還可以完好如新地送給她。不料一讀之後就捨不得了,而霸佔禮物也說不過去,想來想去,只好動手來抄,把喜歡的詩抄下來。這種事,古人常做,複印機發明以後就漸成絕響了。但不可解的是,抄完詩集以後的我整個和抄書以前的我不一樣了。把書送掉的時候,我竟然覺得送出去的只是形體,一切的精華早為我所吸取,這以後我欲罷不能地抄起書來,例如:從老師處借來的冰心的《寄小讀者》,或者其他散文、詩、小說,都小心地抄在活頁紙上。感謝貧窮,感謝匱乏,使我懂得珍惜,我至今仍深信最好的文學資源是來自雙目也來自腕底。古代僧人每每刺血抄經,刺血也許不必,但一字一句抄寫的經驗卻是不應該被取代的享受。彷彿玩玉的人,光看玉是不夠的,還要放在手上撫觸,行家叫「盤玉」。中國文字也充滿觸覺性,必須一個個放在紙上重新描摹——如果可能,加上吟哦會更好,它的聽覺和視覺會一時復甦起來,活力彌新。當此之際,文字如果寫的是花,則枝枝葉葉芬芳可攀;如果寫的是駿馬,則嘶聲在耳,鞍轡光鮮,真可一躍而去。我的少年時代沒有電視,沒有電動玩具,但我反而因此可以看見希臘神話中賽克公主的絕世美貌,黃河冰川上的千古詩魂……

讀我能借到的一切書,買我能買到的一切書,抄錄我能抄錄的一切片段。

劉邦、項羽看見秦始皇出遊,便躍躍然有「我也能當皇帝」的念頭,我只是在看到一篇好詩好文的時候有「讓我也試一下」的衝動。這樣一來,只有對不起國文老師了。每每放了學,我穿過密生的大樹,時而停下來看一眼枝丫間亂跳的松鼠,一直跑到國文老師的宿舍,遞上一首新詩或一闋詞,然後懷著等待開獎的心情,第二天再去老師那裡聽講評。我平生頗有「老師緣」,回想起來皆非我善於撒嬌或逢迎,而在於我老是「找老師的麻煩」。我一向是個麻煩特多的孩子,人家兩堂作文課寫一篇五百字「雙十節感言」交差了事,我卻抱著本子從上課寫到下課,寫到放學,寫到回家,寫到天亮,把一個本子全寫完了,寫出一篇小說來。老師雖一再被我煩得要死,卻也對我終生不忘了。少年之可貴,大約便在於膽敢理直氣壯地去麻煩師長,即使有老天爺坐在對面,我也敢連問七八個疑難,(經此一番折騰,想來,老天爺也忘不了我)為文之道其實也就是為人之道吧?能坦然求索的人必有所獲,那種渴切直言的探求,任誰都要稍稍感動讓步的吧?(這位老師名叫鍾蓮英,後來她去了板橋藝大教書。)

你在信上問我,老是投稿,而又老是遭人退稿,心都灰了,怎麼辦?

你知道我想怎樣回答你嗎?如果此刻你站在我面前,如果你真肯接受,我最誠實最直接的回答便是一陣仰天大笑:「啊!哈——哈——哈——哈——哈……」笑什麼呢?其實我可以找到不少「現成話」來塞給你作標準答案,諸如「勿氣餒」啦、「不懈志」啦、「再接再厲」啦、「失敗為成功之母」啦,可是,那不是我想講的。我想講的,其實就只是一陣狂笑!

一陣狂笑是笑什麼呢?笑你的問題離奇荒謬。

投稿,就該投中嗎?天下哪有如此好事?買獎券的人不敢抱怨自己不中,求婚被拒絕的人也不會到處張揚,開工設廠的人也都事先心裡有數,這行業是「可能賠也可能賺」的。為什麼只有年輕的投稿人理直氣壯地要求自己的作品成為鉛字?人生的苦難千重,嚴重得要命的情況也不知要遇上多少次。生意場上、實驗室裡、外交場合,安詳的表面下潛伏著長年的生死之爭。每一類的成功者都有其身經百劫的疤痕,而年輕的你卻為一篇退稿陷入低潮?

記得大一那年,由於沒有錢寄稿,(雖然稿件視同印刷品,可以半價——唉,郵局真夠意思,沒發表的稿子他們也視同印刷品呢!——可惜我當時連這半價郵費也付不出啊)於是每天親自送稿,每天把一番心血交給門口警衛以後便很不好意思地悄悄走開——我說每天,並沒有記錯,因為少年的心易感,無一事無一物不可記錄成文,每天一篇毫不困難。胡適當年責備少年人「無病呻吟」,其實少年在呻吟時未必無病,只因生命資歷淺,不知如何把話刪削到只剩下「深刻」,遭人退稿也是活該。我每天送稿,因此每天也就可以很準確地收到兩天前的退稿,日子竟過得非常有規律起來,投稿和退稿對我而言就像有「動脈」就有「靜脈」一般,是合乎自然定律的事情。

那一陣投稿我一無所獲——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大有斬獲,我學會用無所謂的心情接受退稿。那真是「純寫稿」,連發表不發表也不放在心上。

如果看到幾篇稿子回航就令你沮喪消沉——年輕人,請聽我張狂的大笑吧!一個怕退稿的人可怎麼去面對衝鋒陷陣的人生呢?退稿的災難只是一滴水一粒塵的災難,人生的災難才叫排山倒海呢!碰到退稿也要沮喪——快別笑死人了!所以說,對我而言,你問我的問題不算「問題」,只算「笑話」,投稿投不中有什麼大不了!如果你連這不算事情的事也發愁,你這一生豈不愁死?

傳統中文系的教育很多人視之為寫作的毒藥,奇怪的是對我而言,它卻給了我一些更堅實的基礎。文字訓詁之學,如果你肯去瞭解它,其間自有不能不令人動容的中國美學,聲韻學亦然。知識本身雖未必有感性,但那份枯索嚴肅亦如冬日,繁華落盡處自有無限生機。和一些有成就的學者相比,我讀的書不算多,但我自信每讀一書於我皆有增益。讀《論語》,於我竟有不勝低回之致;讀史書,更覺頁頁行行都該標上驚歎號。世上既無一本書能教人完全學會寫作,也無一本書完全於寫作無益。就連看一本爛書,也算負面教材,也令我怵然自惕,知道自己以後為文萬不可如此驕矜昏昧,不知所云。

有一天,在別人的車尾上看到「獨身貴族」四個大字,當下失笑,很想在自己車尾上也標上「已婚平民」四個字。其實,人一結婚,便已墮入平民階級,一旦生子,幾乎成了「賤民」,生活中種種煩瑣吃力處,只好一肩擔了。平民是難有閒暇的,我因而不能有充裕的寫作時間,但我也因而瞭解升斗小民在庸庸碌碌、乏善可陳的生活背後的尊嚴,我因懷胎和乳養的過程,而能確實懷有「彼亦人子也」的認同態度,我甚至很自然地用一種霸道的母性心情去關愛我們的環境和大地。我人格的成熟是由於我當了母親,我的寫作如果日有臻進,也是基於同樣的緣故。

你看,你只問了我一個簡單的問題,而我,卻為你講了我的半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記得旅行印度的時候,看到有些小女孩在編絲質地毯,解釋者說:必須從幼年就學起,這時她們的指頭細柔,可以打最細最精緻的結子,有些毯子要花掉一個女孩一生的時間呢!文學的編織也如此一生一世吧?這世上沒有什麼不是一生一世的,要做英雄、要做學者、要做詩人、要做情人,所要付出的代價不多不少,只是一生一世,只是生死以之。

我,回答了你的問題嗎?

無忌

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那天,喪禮禮堂裡滿滿都是人,我坐在來賓座位上,等待上前去行禮。行禮的人不斷,但都是一個個來的,我有點憐憫那喪家,他們遵古制跪在地上答禮,哀毀骨立。弔祭的人每行一禮,他們便叩首致謝,我心裡過意不去,有些著急。我想,我來找個熟人一同行禮吧,這樣,至少喪家可以少叩一次頭,我不忍在他們的悲傷之上又加上辛勞。

這時,身旁剛好來了一位教授,此人七十多了,算是我同校的同事,我便央他說:

「我看他們喪家答禮也太累了,我們一起行禮吧!」

老教授回我一眼,說:

「這樣不好,我們倆一起去,人家會誤會的,不知我們是什麼關係。」

我那時才三十出頭,聽此話不免大吃一驚,但轉念一想,也不能說他的話全無道理。就我的想法,他是個長輩,但以世俗眼光來看,三十歲的女子和七十歲的男子也未必沒有可能。他的考慮比較世故,比較周到,比較保護自己。

我當時也不免想到,咦,奇怪,我心裡怎麼就轉不到這種念頭上去?是因為我天真,還是因為我無知?還是思考方式裡根本沒想到男女之間的種種忌諱?我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

事隔多年,我四十出頭了。去學車,不久拿到駕照,但還不敢上路。於是請了位年輕的教練,陪我從通衢大道開到羊腸小道,從白天開到夜晚,那幾天竟開了一千公里。

有一天,開到陽明山上。我因初開車,十分專心,不敢旁騖,但眼角餘光卻似乎看到車站那裡有個熟人在等車。我不敢猛然煞車,只好開到前面,轉個彎,再回來看一眼。果真是個舊識,我於是跳下車來打招呼,那人也不覺驚奇,反而說:

「我早就看到是你。」

「那你怎麼不叫我?我練車練得無聊死了!」

「可是,我看坐在你旁邊的不是你的丈夫——我就不好意思叫了。」

我被他那句話弄得又好笑又好氣,憑什麼身邊坐個男子便關係可疑?但這一次我又不得不承認,或許他仍是對的。朋友歸朋友,但一旦發現「朋友已發現自己的不可告人之密」,那時朋友之間大概也不免尷尬吧?而那一天,在山徑上,我那朋友怎麼知道我身邊的年輕男子和我並沒有「情節」?他是好意,我不能怪他。

而我自己,我仍舊維持自己一貫的坦然無忌——人生苦短,各人還是照自己的性格活下去比較好。

我恨我不能如此抱怨

我不幸是一個「應該自卑」的人,不過所幸同時,又是一個糊塗的人,因此,靠著糊塗竟常常逾矩地忘了自己「應該自卑」的身份,這於我倒是件好事。

可是,每當我渾然欲忘的時候,總有一兩個高貴的傢伙適時提醒了我應該志之不忘的自卑感,使我不勝羞憤。

一日,我靜坐悟道,忽然感出我種種自卑之端,皆在於生平不會埋怨。如果我一旦也像某些高貴的傢伙整天能高聲埋怨,低聲歎氣,想必也有一番風光。只是,此事知之雖不易,行之尤艱難,能「埋怨」的權利不是人人可以具備的。人家之所以高貴,是由於人家能「生而知之」地抱怨,次一等的也都或早或晚地參悟了「學而知之」的抱怨,我不幸是屬於「困而不知」的絕物,我是一個注定應該自卑的角色了!

我生平第一件不如人的事便是中國話十分流利,使我失去了埋怨中國話的權利。無論什麼話,要用國語講出來於我竟是毫無窒礙,這件事真可恥。我很想努力雪恥,無奈已積習難返,力不從心了。試觀今日之天下,講中國話實為標準學人的第一大忌。我不幸沒有得到良好的家教,從小竟然學會了中國話,思想起來對父母(乃至於祖父母)養子不教一事,總覺他們難於諉過。他們竟然不約束我,致使我的中國話發展成如此畸形的完整,真是令我氣憤。

如今學人演講的必要程序之一便是講幾句話便忽然停下來,以優雅而微赧的聲音說:「說到Oedipus Complex,唔,這句話該怎麼說?對不起,中文翻譯我也不太清楚,什麼?俄狄浦斯情意綜,是,是,唔,什麼?戀母情結,是,是,我也不敢Sure,好,Anyway,你們都知道Oedipus Complex,中文,唉,中文翻譯真是……」當然,一次演講只停下來抱怨一次中文是絕對不夠光彩的,段數高的人必須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連講到Brother—in—law也必須停下來。「是啊,這個字真難翻,姐夫?不,他不是他的姐夫。小舅子?也不是小舅子,什麼?小叔子——小叔子是什麼意思?丈夫的弟弟?不對,他是他太太的妹妹的丈夫,連襟,連襟是這個意思嗎?好,他的Brother—in—law,他的連,連什麼,是,是,他的連襟,中文有些地方真是麻煩,英文就好多了。」

我對這種接駁式的演說真是企慕之至。試觀他眉結輕綰,兩手張攤的無奈,細賞他搖頭歎息,嘴角下撇的韻味,真是儒雅風流,深得摩登才子之趣。細腰的沈約,白臉的何晏萬萬不能與之相比,而我輩一口標準中文的人更不敢望其項背。「思果」先生竟然不合時宜地大談起「翻譯」來,真正應該閉門「思過」了。萬一我們把英文都翻成了流利的中文,以致失去這些美好的、俏皮的、充滿異國風情的旖旎的演講,豈不罪莫大焉。好在思果先生的謬論只是這偉大潮流中的一小股逆流,至少目前還未看出對學術的不良影響。

我生平第二件不如人的事是身體太好,以致失去了抱怨天氣、抱怨胃口,以及抱怨一切疼痛的權利。其實我也深知四十歲以上的人如果沒有點高血壓、糖尿病和膽固醇偏高,簡直就等於取得了一張如假包換的清寒證明書。而四十歲以下的人如果不曾惹上「神經衰弱」「胃痛」「寂寞的十七歲」之類的症候,無異自己承認IQ偏低,(IQ該翻成什麼,我不太清楚,噢,也許你說的對,好像是翻成智商)我不幸青黃不接,既沒有撈著年輕人的病,也沒趕上中老年人的熱鬧,真真是古人所謂的「粗安」。而且胃口尤其好,健康得近乎異常,在酒席上居然可以從拼盤吃到甜點,中間既不怕明蝦引起敏感,也不嫌血蛤腥氣,更壓根兒沒有想起腸子肚子是文明人該忌諱的東西,上青菜的時候又總是忘了強調一聲歡呼:「青菜來了!我最愛吃青菜了!」等別人先叫了我當然不免後悔,但已來不及了。試看人家在說這話的當兒顯出多麼高華的氣質,言下之意不外「我家天天蒸龍炙鳳,你這桌珍餚只有青菜是我很少吃到的」。而我覺得天下最可笑的事莫過於到酒席上去吃一棵用蘇打水煮得酥軟而又綠得古怪蹊蹺的芥菜了。

偶然看一眼電視,我總是深感慚愧,簡直像做了小偷似的。電視節目是賣藥的提供的,看電視而不買藥簡直像看白戲一樣不道德。設若人人都像我一樣不道德,還得了嗎?可惜卑鄙的我無論是「救心」「救腎」都用不著,整腸健胃的藥跟我也無緣,我甚至還忘了復興固有文化人人有責的信條,居然也沒買過「追風透骨丸」「鐵牛運功散」「七厘行血散」,自己也很為自己的厚顏不安。不過我倒建議在這「藥物超級市場」的電視廣告中,可否加上一種藥——專令人生點什麼病的藥——一來我生了病,自可理直氣壯地走進藥店,付我應該付的「娛樂費」;二來我也可以稍稍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免得別人談病的時候,我總是有著被摒棄的自卑。

我第三件不如人的事是生活得太簡單,以致失去了形形色色可資抱怨的資料。我也很想抱怨自己的記性壞,但因缺少幾分富貴氣,即使勉強湊熱鬧抱怨兩句,未必使「貴人多忘」的逆定理即「多忘貴人」成立。我也很想抱怨台北的路不及紐約好找,但不成器的我一打開地圖立刻就知道去龍山寺,去後港裡,乃至於去深坑去倒吊子該坐什麼車。我更羨慕的抱怨是抱怨台北的菜館變不出花樣來,抱怨真正優秀的廚子都出國做了宣慰使。說來不怕人恥笑,我即使吃一碗牛肉麵、一碗擔擔面也覺得回味無窮。我甚至迷信中國廚子做的漢堡牛肉餅(看,好好一個用Hamburger的機會被我錯過了!)也比洋人做得好吃些。對於那些高高興興地抱怨傭人難伺候、抱怨司機難請、抱怨女秘書不好找的人物,我其實是艷羨萬分,假如我能再做一遍小學生,再有機會寫一遍「我的志願」,我一定不再想當總統或科學家了,我只願能夠做一個時時刻刻可以抱怨的人。大抱怨固然可以造成大顯赫的感覺,小抱怨也頗能顧盼自雄,足以造成不肖如我者的嫉妒。說來真丟臉,我已經無行到連抱怨汽油貴的人都嫉妒的程度了。(因為我和我的朋友輩從來不買汽油,我的朋友們用汽油只止於打火機,我們也很想說幾句話抱怨石油恐慌,但總壯不起膽來。)我嫉妒人家抱怨兒子不吃飯、不吃豬肝、不吃雞腿——因為我的兒子從來不曉得兒子吃飯前還有「母親應該懇切地哀求,並許以郊遊、逛街、冰淇淋等」的「文明規則」。相較之下,很為犬子「援筷直吃」的缺乏教養的表現而羞愧,至於那些抱怨股票不好做,抱怨女兒不好好學鋼琴,抱怨丈夫不回家吃飯,抱怨太太花錢如水,抱怨全台北沒有一個好手藝的西裝師傅,抱怨買不到真正的美國生芹菜,無一不令人聞之自卑而汗顏。

我恨自己缺乏抱怨的資料,不過好在我雖然身不能至,尚能心嚮往之。我深恐有人仍然恬不知恥地不懂得為自己不能抱怨而自卑而羞憤,乃謹撰文,但願國中人士皆能父以勉子,兄以勉弟,以期他日能湔雪前恥發憤圖強,共締光明之前程。

誰敢

那句話,我是在別人的帽徽上讀到的,一時找不出好的翻譯,就照英文寫出來,把圖釘按在研究室的絨布板上,那句話是:

Who dares wins.(勉強翻,也許可以說:「誰敢,就贏!」)

讀別人帽徽上的話,好像有點奇怪,我卻覺得很好,我喜歡讀白紙黑字的書,但更喜歡寫在其他素材上的話。像鑄在洗濯大銅盤上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像清風過處,翻起文天祥的囚衣襟帶上一行「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像古埃及的墓石上刻的「我的心,還沒有安睡」。喜歡它們,是因為那裡面有呼之欲出的故事。而這帽徽上的字亦自有其來歷,它是英國二十二特種空勤部隊(簡稱S.A.S)的「隊標」(如果不叫「隊訓」的話)。這個兵團很奇怪,專門負責不可能達到的任務,一九八那年,他們在倫敦太子門營救被囚於伊朗大使館裡的人質。不到十五分鐘,便制伏了恐怖分子,救出十九名人質,至今沒有人看到這些英雄的面目,他們行動時一向戴著面套,他們的名字也不公佈,他們是既沒有名字也沒有面目的人,世人只能知道他們所做的事情。

「Who dares wins.」

這樣的句子繡在帽徽上真是沸揚如法螺,響亮如號鈸。而繡有這樣一句話的帽子裡面,其實藏有一顆頭顱,一顆隨時準備放棄的頭顱。看來,那帽徽和那句話恐怕常是以鮮血為插圖為附註的吧!

我說這些幹什麼?

我要說的是任何行業裡都可以有英雄。沒有名字,沒有面目,但卻是英雄。那幾個字釘在研究室的絨布板上,好些年了,當時用雙鉤鉤出來的字跡早模糊了,但我偶然駐筆凝視之際,仍然氣血湧動,胸臆間鼓蕩起五嶽風雷。

醫者是以眾生的肉身為志業的,而「肉身」在故事裡則每是幾生幾世修煉的因緣,是福慧之所凝聚,是悲智之所交集,一個人既以眾生的肉身為務,多少也該是大英雄大豪傑吧?

我所以答應去四湖領隊,無非是想和英雄同行啊!「誰敢,就贏!」醫學院裡的行者應該是勇敢的,無懼於課業上最大的難關,無懼於漫漫長途間的困頓顛躓,勇於在礫土上生根,敢於把自己豁向茫茫大荒。在英雄式微的時代,我渴望一見以長劍劈開榛莽,一騎遍走天下的人。四湖歸來,我知道昔日山中的一小注流泉已壯為今日的波瀾,但觀潮的人總希望看到一波復一波的浪頭,騰空撲下,在別人或見或不見之處,為巖岬開出雪白的花陣。但後面的浪頭呢,會及時開拔到疆場上來嗎?

誰敢,就贏。

敢於構思,敢於投身,敢於自期自許,並且敢於無聞。

敢於投擲生命的,如S.A.S會贏得一番漂亮的戰果。敢於深植生命如一粒麥種的陽明人,會發芽躥進,贏得更豐盈飽滿的生命。有人敢嗎?

林中雜想

我躺在樹林子裡看《水滸傳》。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暑假前,我答應學生「帶隊」,所謂帶隊,是指帶「醫療服務隊」到四湖鄉去。起先倒還好,後來就漸漸不怎麼好了。原來隊上出了一位「學術氣氛」極濃的副隊長,他最先要我們讀胡台麗的《媳婦入門》,這倒罷了,不料他接著又一口氣指定我們讀楊懋春的《鄉村社會學》,吳湘相的《晏陽初傳》,蘇兆堂翻譯的《小龍村》等等。這些書加起來怕有一尺高,這傢伙也太煩人了,這樣下去,我們醫學院的同學都有成為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的危險。

奇怪的是口裡雖嘟嘟囔囔地抱怨,心裡卻也動心,甚至下決心要去看一本早就想看的薩孟武的《水滸傳與中國社會》。問題是要看這本書就該把《水滸傳》從頭再看一遍。當時就把這本厚厚的章回塞進行囊,一路同去四湖。

而此刻,我正躺在林子裡看《水滸》,林子是一片木麻黃,有幾分像好漢出沒的黑松林,這裡沒有好漢,奇怪的是倒有一批各自說著鄉音的退伍軍人,(在這遍地說著海口腔的台西地帶,哪來的老兵呢)正橫七豎八地躺在石凳上納涼,我睡的則是一張舒服的折床,是剛才一個婦人讓給我的,她說:「喂,我要回家吃飯了,小姐,你幫我睡好這張床。」

咦,世間竟有如此好事,我當即把內含巨款的皮包拿來當枕頭,(所謂巨款,其實也只有五千元,我一向不愛多帶錢,這一次例外,因為自覺是「領隊老師」,說不定隊上有「不時之需」)舒舒服服躺下,看我的《水滸》。當時我也剛吃過午飯,太陽正當頭,但經密密的木麻黃一過濾,整個林子蔭蔭涼涼的,像一碗檸檬果凍。我正看到二十八回,武松被刺配二千里外的孟州,路上其實他盡有機會逃跑,他卻寧可把松下的枷重新戴上,把封皮貼上,一步步自投孟州而來。

一路看下去,不能不叫痛快,武松那人容易讓人記得的是景陽崗打虎的那一段。現在自己人大了,回頭看那一段,倒也不覺可貴,他當時打虎,其實也是非打不可,不打就被虎吃,所以就打了,此外看不出他有什麼高貴動機,只能證明,他是天生的拳擊好手罷了。倒是二十八回裡做了囚徒的武松,處處透出灑脫的英雄骨氣。

初到配軍,照例須打一百殺威棒,武松既不去送人情,也不肯求饒,只大聲大氣說:

都不要你眾人鬧動。要打便打!我若是躲閃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漢!從先打過的都不算,重新再打起!我若叫一聲,便不是陽谷縣為事的好男子——兩邊看的人都笑道:「這癡漢弄死!且看他如何熬!」——

武松不肯折了好漢的名,仍然嚷著:

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兒,打我不快活!

不想事情有了轉機,管營想替他開脫,故意說:

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來?

武松不領情,反而強嘴:

「我於路不曾害!酒也吃得,飯也吃得,肉也吃得,路也走得!」管營道:「這廝是途中得病到這裡,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這頓殺威棒。」兩邊行仗的軍漢低低對武松道:「你快說病。這是相公將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乾淨!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寄下倒是鉤腸債,幾時得了!」兩邊看的人都笑。管營也笑道:「想你這漢子多管害熱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聽他,且把去禁在單身房裡。」

及至關進牢房,其他囚徒看他未吃殺威棒,反替他擔憂起來,告訴他此事絕非好意,想必是使詐,想置他於死,還活靈活現地形容「塞七竅」的死法叫「盆弔」,用黃沙壓則叫作「大布袋」。不料武松聽了,最有興趣的居然是想知道除了此兩法以外,還有沒有第三種,他說:

還有什麼法度害我?

當下,管營送來美食。

武松尋思道:「敢是把這些點心與我吃了卻來對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卻再理會!」武松把那鏇酒來一飲而盡,把肉和面都吃盡了。

武松那一飲一食真是瀟灑!人到把富貴等閒看,生死不縈懷之際,並且由於自信,相信命運也站在自己這一邊時,才能有這種不在乎的境界,才能有這種高級的天地也奈何他不得的無賴。

吃完了,他冷笑一聲:

看他怎地來對付我!

等正式晚飯送來,他雖懷疑是「最後的晚餐」,還是吃了。飯後又有人提熱水來,他雖懷疑對方會趁他洗澡時下毒手,仍然不在乎,說:

我也不怕他!且得洗一洗。

這幾段,真的越看越喜,高起興來,便翻身拿筆畫上要點,加上眉批,恨不得拍掌大笑,覺得自己也是黑松林裡的好漢一條,大可天不怕地不怕地過它一輩子。

回想起前天隨隊來四湖的季醫生跟我說的一段話,她說:「你看看,這些小朋友,他們問我,目前群體醫療的政策雖不錯,但是將來衛生署總要換人的呀,換了人,政策不同,怎麼辦?」

兩人說著不禁搖頭歎氣,我們其實不怕衛生署的政策不政策,我們怕的是這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為什麼先自把初生之犢的銳氣給弄得沒有了?

是因為一直是好孩子嗎?是因為覺得一切東西都應該準備好,佈置好,而且,歡迎的音樂已奏響,你才順利地踏在夾道花香中起步嗎?唐三藏之取經,豈不是「向萬里無寸草處行腳」,盤古開天闢地之際,混沌一片,哪裡有天地?天是由他的頭顱頂高的,地是由他踏腳處來踩實踩平的。為什麼這一代的年輕人,特別是年輕人中最優秀的那一批,卻偏偏希望像古代的新媳婦,一路由別人抬花轎,抬到婆家。在婆家,有一個姓氏在等她,有一個丈夫在等她,有一碗飯供她吃——其實,天曉得,這種日子會好過嗎?

武松算不得英雄、算不得豪傑,只不過一介草莽武夫,這一代的人卻連這點草莽氣象也沒有了嗎?什麼時候我們才不會聽到「飽學之士」的「無知之言」道:「我沒辦法回國呀,我學的東西太尖端,國內沒有我吃飯的地方呀!」

孫中山革命的時候,是因為有個「中華民國籌備處」成立好了,並且聘他當主任委員,他才束裝回國赴任的嗎?曹雪芹是因為「國家文藝基金會」委託他著手撰寫一部「當代最偉大的小說」,才動筆寫下《紅樓夢》第一回的嗎?

能不能不害怕,不擔憂呢?甚至是過了許多年回頭一望的時候,才猛然想起來大叫一聲說:「哎呀,老天,我當時怎麼都不知道害怕呢?」

把孔子所不屑的「三思而行」的躊躇讓給老年人吧!年輕不就是有莽撞往前去的勇氣嗎?年輕就是手裡握著大把歲月的籌碼,那麼,在命運的賭局裡做乾坤一擲的時候,雖不一定贏,氣勢上總該能壯闊吧?

前些日子,不知誰在服務隊住宿營地的門口播放一首歌,那歌因為是早晨和中午的代用起床號,所以每天都要聽上幾遍,其實那首歌唱得極有味道,沙嘎中自有其抗顏欲辯的率真,只是走來走去刷牙洗澡都要聽他再三重複那無奈的鬱憤,心裡的感覺有點奇怪:

告訴我,世界不會變得太快

告訴我,明天不會變得更壞

告訴我,人類還沒有絕望

告訴我,上帝也不會瘋狂

……

這未來的未來,我等待……

聽久了,心裡竟有些愀然,為什麼只等待別人來「告訴我」呢?一顆恭謹聆受的心並沒有「錯」,但,那麼年輕的嗓音,那麼強盛的肺活量,總可以做些什麼可以比「等待別人告訴我」更多的事吧?少年振衣,豈不可作千里風幡看?少年瞬目,亦可壯作萬古清流想。如此風華,如此歲月,為什麼等在那裡,為什麼等人家來「告訴我」呢?

為什麼不是我去「告訴人」呢!去啊!去昭告天下,懸崖上的紅心(或作紅星)杜鵑不會等人告訴它春天來了,才著手籌備開花,它自己開了花,並且用花的旗語告訴遠山近嶺,春天已經來了。明燦逼人的木星,何嘗接受過誰的手諭才長傾其萬斛光華?小小一隻綠繡眼,也不用誰來告訴它清晨的美學,它把翠羽的身子在枝頭濃縮為一撇「美的據點」。萬物之中,無論尊卑,不都各有其美麗的訊息要告訴別人嗎?

有一首英文的長歌,名字叫「to Tell the Untold」,那名字我一看就入迷,是啊,「去告訴那些不曾被告知的人」。真的,仲尼僕僕風塵,在陌生的渡口,向不友善的路人問津,為的是什麼?為的豈不是去告訴那些不曾被告知的人嗎?達摩一葦渡江,也無非本著和聖人同樣的一點初衷。而你我十幾年乃至幾十年孜孜於知識的殿堂,為的又是什麼?難道不是要得到更真切的道和理,以便去告訴後人嗎?我們認真,其實也只為了讓自己告訴別人的話更誠懇、更紮實而足以擲地有聲(無根的人即使在說真話的時候也類似謊言——因為單薄不實在)。

那唱歌的人「等待別人來告訴我」並不是錯誤,但能「去告訴別人」豈不更好?去告訴世人,我們的眼波未枯,我們的心仍在奔馳;去告訴世人,有我在,就不准尊嚴被抹殺,生命被冷落,告訴他們,這世界仍是一個允許夢想、允許希望的地方;告訴他們,這是一個可以栽下樹苗也可以期待清蔭的土地。

回家吃飯的婦人回來了,我把床還她,學生還在不遠處的海清宮睡午覺,我站起身來去四面亂逛。想想這世界真好,海邊苦熱的地方居然有一片木麻黃,木麻黃林下剛好有一張床等我去躺,躺上去居然有幾百年前的施耐庵來為我講故事,故事裡的好漢又如此痛快可喜。想來一個人只要往前走,大概總會碰到一連串好事的,至於倒霉的事呢?那也總該碰上一些才公平吧?可是事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碰到倒霉事,總奈何我不得呀!

想想年輕是多麼好,因為一切可以發生,也可以消弭,因為可以行可以止可以歌可以哭,那麼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真的,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遇見

一個久晦後的五月清晨,四歲的小女兒忽然尖叫起來。

「媽媽!媽媽!快點來呀!」

我從床上跳起,直奔她的臥室,她已坐起身來,一語不發地望著我,臉上浮起一層神秘詭異的笑容。

「什麼事?」

她不說話。

「到底是什麼事?」

她用一隻肥勻的有著小肉窩的小手,指著窗外。而窗外什麼也沒有,除了另一座公寓的灰壁。

「到底什麼事?」

她仍然秘而不宣地微笑,然後悄悄地透露一個字:「天!」

我順著她的手望過去,果真看到那片藍過千古而仍然年輕的藍天,一塵不染令人驚呼的藍天,一個小女孩在生字本上早已認識卻在此刻仍然不覺嚇了一跳的藍天,我也一時愣住了。

於是,我安靜地坐在她的旁邊,兩個人一起看那神跡似的晴空,她平常是一個聒噪的小女孩,那天竟也像被震懾住了似的,流露出虔誠的沉默。透過驚訝和幾乎不能置信的喜悅,她遇見了天空。她的眸光自小窗口出發,響亮的天藍從那一端出發,在那個美麗的五月清晨,它們彼此相遇了。那一刻真是神聖,我握著她的小手,感覺到她不再只是從筆畫結構上去認識「天」,她正在驚訝讚歎中體認了那分寬闊、那分坦蕩、那分深邃——她面對面地遇見了藍天,她長大了。

那是一個夏天的長得不能再長的下午,在印第安納州的一個湖邊,我起先是不經意地坐著看書,忽然發現湖邊有幾棵樹正在飄散一些白色的纖維,大團大團的,像棉花似的,有些飄到草地上,有些飄入湖水裡,我當時沒有十分注意,只當偶然風起所帶來的。

可是,漸漸地,我發現情況簡直令人暗驚,好幾個小時過去了,那些樹仍舊渾然不覺地,在飄送那些小型的雲朵,倒好像是一座無限的雲庫似的。整個下午,整個晚上,漫天漫地都是那種東西,第二天情形完全一樣,我感到詫異和震撼。

其實,小學的時候就知道有一類種子是靠風力靠纖維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條測驗題的答案而已。那幾天真的看到了,滿心所感到的是一種折服,一種無以名之的敬畏,我幾乎是第一次遇見生命——雖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雲狀的種子在我心底強烈地碰撞上什麼東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華的、奢侈的,不計成本的投資所感動。也許在不分晝夜的飄散之餘,只有一顆種子足以成樹,但造物者樂於做這樣驚心動魄的壯舉。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際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種子中有哪一顆種子成了小樹?至少,我知道有一顆已經成長,那顆種子曾遇見了一片土地,在一個過客的心之峽谷裡,蔚然成陰,教會她,怎樣敬畏生命。

我的幽光實驗

閏三月,令人猶豫。戀舊的人叫它暮春,務實的人叫它初夏——我卻趑趑趄趄,認為是春夏之交。

這一天,下午五點,我回到家。時令姑且算它是春夏之交,五點鐘,薄暮畢竟仍悄悄掩至了。這一天,丈夫和女兒剛好都有事不回家吃晚飯。我開了門,一個人站在門前,啊!我等這一天好久了,趁他們不在,我打算來做我的「幽光實驗」。

想做這個實驗想了好一陣子,說起來,也不過發自一點小小的悲願,事情是這樣的:我反核,可是,我卻用電。我反對我們的核能廢料運到雅美人的碧波家園去掩埋,然而,我卻每個月出錢給電力公司以間接支持他們的罪行,我為自己的偽善而負疚。不得已,只好以少用電來消孽。因此,在生活裡,我慎重地拒絕了冷氣。執教於公立學院,學校的預算比捉襟見肘的私立大學是闊多了,連工友室也裝冷氣,全校不裝冷氣的大概只剩我一個了。每次別人驚訝問起的時候,我一概以「我不怕熱」擋過去。後來,某次聊天,發現林正傑也不用冷氣,不禁歎為知己。台北市的盛夏,用自己一身汗水去抗拒苦熱,幾乎接近悲壯。這其間,也無非想換個心安。「又反核四廠,又裝冷氣機」,對我而言,簡直是基本上的文法不通,根本是說不出口的一句話。

除了冷氣機不用之外,還能不能找個法子省更多的電呢?我問自己。

有的,我想,如果每一天晚一點才開燈的話。

聽母親說,外婆和曾外婆,她們雖然家境富裕,卻都是在黃昏時摸黑做針線的。「她們的眼睛真好哩!摸黑縫出來的也是一手好針線呢!她們摸黑還能穿針,一穿就進。」

我遙想那屬於她們的年代,覺得一針一線都如此歷歷分明。人類過其晨興夜寐的歲月總也上萬年了,電燈卻是近百年來才有的事。油燈、蠟燭在當年恐怕都是能省則省的奢侈品。既然從太古到百年前,人類都可以生活得好好的,可見「電力」是個「沒有也罷」的東西。

上帝造人,本是一件簡單的生物:早晨起床,工作,晚上睡覺,睡覺前的時間可以摸黑做一些半要緊半不要緊的事,例如洗澡、看書、講故事、作詩。

反正上帝他老人家該負全責的,白晝是他安排的,黑夜是他規劃的。那麼,在晝夜之間的夕暮,也該歸他管才對。根據這樣的邏輯演繹下來,人類的眼睛當然理該可以適應這時刻的光線。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人類變得像一個神經質的小孩,不能忍受一點點幽暗。一個都市人,如果清晨五點醒來,連想都不用想,他的第一個本能大概就是急急按下電燈開關,讓屋子大放光明。他已經完全不能瞭解,一個人其實也可以靜靜地坐在黎明前的幽光裡體會時間進行的感覺。那時刻,彷彿宇宙間有一把巨大的天平,我在天平此端,幽光,在彼端。我與幽光對坐,並且感知那種神秘無邊的力量。方其時,人,彷彿置身密林,彷彿沉浮於深澤大沼,彷彿穴居野處的上古,彷彿胎兒猶在母體,又彷彿易經乾卦裡的那只「潛龍」正沉潛某處,尚未用世。方其時,「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是《千字文》的句子,古代小孩啟蒙時要念的第一篇,是幼童蒙昧的聲音在念宇宙蒙昧期的畫面——一切還停頓在聖經創世紀的首章首句:

「未始之始,未初之初……地則空虛渾沌,淵面黑暗……」

坐在這樣黎明前的幽光裡,何須什麼飛利浦牌或旭光牌的電燈來打擾。此時此刻,那曾經身處幽潛的地球和曾經結胎於幽潛子宮中的我,一起回到暖暖幽光中,一起重溫我們的上古史。當此之際,我與大化之間,心會神通,了無窒礙。此刻,燈光,除了是罪惡,還會是什麼呢?

黃昏,是另一段幽光時分。現代人對付黃昏的好辦法無他,也是立刻開燈。不錯,立刻開燈的結果是立刻光明,但我們也立刻失去自己和天象之間安詳徐舒的調適關係。

現代的人類如此驕縱自己,夏天不容自己受熱,冬天不容自己受冷,黃昏後又不容自己稍稍受一點黑。

然而,此刻是下午五時,我要來做個實驗。今晚,我來試試不開燈,讓我來驗證「黃昏美學」,讓我體會一下祖母時代的生活步調,我就不信那樣的日子是不能。

記得十多年前,有一次為了報道蘭嶼的蘭恩幼稚園,帶著個攝影家去那裡住過一陣子。簡單的島,簡單的海,簡單的日出日落。沒有電,日子照過。黎明四五點,昊昊天光就來喊你,嗓音亮烈,由不得你不起床。黑夜,全島漆黑,唯星星如鑿在天壁上的小孔,透下神界的光芒。

在島上,黃昏沒有人掌燈。

及夜,幼稚園裡有一盞氣燈,遠近的孩子把這裡當閱覽室,在燈下做功課。

而此刻,在台北,我打算做一次小小的叛逆,告別一下電燈文明。

天不算太黑,也許我該去煮飯,但此刻拿來煮飯太可惜,走廊上光線還亮,先看點書吧。小字看來傷眼,找本線裝的來看好了。那些字個個長得大手大腳的,像莊稼漢,很老實可信賴的樣子。而且,我也跟他們熟了,一望便知,不需細辨。在北廊,當著一棵栗子樹,兩缽鳥巢蕨和五籃翠玲瓏,我讀起陶詩來——「……斯晨斯夕,言息其廬,花藥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橫床,濁酒半壺,黃唐莫逮,慨獨在予。」

哇!不得了,人大概不可有預設立場,一有立場,讀什麼都好像來呼應我一般。原來這陶淵明也注意到「林竹翳如」之美了,要是碰到今人拍外景,就算拍竹林,大概也要打上強光,才肯開鏡吧?

沒讀幾首詩,天色更「翳如」了,不開燈,才能細細感覺出天體運行的韻律,才能揣摩所謂「寸陰」是怎麼分分寸寸在挪移在推演的。

一日的時光其實是一段完美具足的生命,每一剎那都自有其美麗。然而,強燈奪走了暮色,那沉潛安靜的時分,那鳥歸巢獸返穴的莊嚴行列,在今天這個時代,全都遭人註銷,化為明燦的森嚴的厲光。

只因我們不肯看暮色嗎?

天更暗,書已看不下去,便去為植物澆水。

我因剛讀了幾行詩,便對走廊上的眾綠族說:「唉,你們也請喝點水,我們各取所需吧!」

接下來,我去煮餃子。廚房靠南側,光線很好,六點了,不開燈還不成問題,何況有瓦斯爐的藍焰。餃子煮好,澆好作料,仍然端到前面北廊去吃。天愈來愈暗,但吃起餃子來也沒什麼不便。反正一個個夾起塞進嘴巴,也不需仔細的視覺。我想從前古人狩獵歸來,守著一堆火,把兔肉烤好,當時洞穴裡不管多黑,單憑嗅覺,任何人也能把兔子腿正確地放進嘴裡去的。今人食牛排仍喜歡守著燭光,想來也是借一點懷古的心情。

餃子吃罷,又剝了一個葡萄柚來吃,很好,一點困難也沒有。我想,人類跟食物的關係是太密切了,密切到不需借助什麼視覺了。

飯後原可去放點錄音帶來聽,但開錄音機又要用電,我想想,不如自己來彈鋼琴,反正家裡沒人,而我對自己一向又采高度容忍政策。

鋼琴彈得不好,但不需看譜,暮靄雖沉沉,白鍵卻井然,如南方夏夜的一樹玉蘭,一瓣瓣馥白都是待啟的夢。

琴雖彈得爛,但鍵音本身至少是琤琮可聽的。

起來,在客廳裡做兩下運動,沒有師承,沒有章法,自己胡亂伸伸腿,扭扭腰,黑暗中對自身和自身的律動反覺踏實真切,於是對物也覺有親了。樓下傳來花香,我知道是那株二人高的萬年青開了花。花不好看,但香起來一條巷子都為之驚動,只有熱帶植物才會香得如此離譜。嗅覺自有另一個世界,跟眼睛的世界完全不同,此刻我真願自己是一隻小蟲,憑著無誤的嗅覺,投奔那香味華麗的夜之花。

我的手臂劃過夜色,如同泅者,泅過黑水溝,那深暗的洋流。我彎下腰去,用手指觸摸腳尖,宇宙漠然,天地無情,唯我的腳趾尖感知手指尖的一觸。不需華燈,不需明目,我感受到全人類的智慧也不能代替我去感知的簡單觸覺。

聞著樓下的花,我忽然想起自己手種的那幾叢茉莉花來,於是爬上頂樓,昏暗中聞兩下也就可以「聞香辨位」了,何況白色十分奇特,幾乎帶點螢光。暗夜中,彷彿有把尖銳的小旋刀,一旋便鑿出一個白色的小坑。那鑿坑的位置便是小白花從黑夜收回的失土,那小坑竟終能保持它自己的白。

原來每朵小白花都是白晝的遺民,堅持著前朝的顏色。

我把那些小花摘來放在我的案頭,它們就一徑香在那裡。

我原以為天色會愈來愈暗,豈料不然。樓下即有路燈,我無須鑿壁而清光自來。但行路卻須稍稍當心,如果做「幽光實驗」,弄得磕磕碰碰的,豈不功虧一簣?好在是自己的家,什麼地方有什麼東西,大致心裡是知道的。

決定去洗澡,在幽暗中洗澡自可不關窗,不閉戶,涼風穿牖,蓮蓬頭裡湧出細密的水絲。普通話叫「蓮蓬頭」,粵語叫「花灑」,兩個詞眼都用得好。在香港沖涼,(大概由於地處熱帶,廣東人只會說「沖涼」,他們甚至可以說出「你去放熱水好讓我沖涼」的怪話來)我會自覺是一株給「花灑」澆透了的花。在台灣沐浴,我覺得自己是瑤池仙童,手握一柄神奇的「蓮蓬」。

不知別人覺得人生最舒爽的剎那是什麼時候,對我而言,是浴罷。沐浴近乎宗教,令人感覺尊重而自在。孔子請弟子各言其志,那叫點的學生竟說出「浴乎沂,風乎舞雩」的句子。耶穌受洗約旦河,待他自河中走上河岸,天地為之動容。經典上記錄那一剎那謂「當時聖靈降其身,恍若鴿子」。回教徒對沐浴,更視為無上聖事。印度教徒就更不必提了。

而我只是凡世一女子,浴罷靜坐室中,雖非宗教教主,亦自雍容。把近日偶爾看到想起之事,一一重咀再嚼一遍。譬如說,因為答應編譯館要為他們編高中的詩選,選了一首王國維的《浣溪沙》,把那三句「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細細揣想,不禁要流淚。想大觀園裡的黛王,因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便痛徹心扉。人世間事大抵如此;人和人可以同處一室而水火不容,卻又偶爾能與千年百年前的人相契於心,甚至將那人深貯在內心的淚泉從自己的目眶中流了出來。

黑暗中,我枯坐,靜靜地想著那謎一般的王國維,他為什麼要投昆明湖呢?今年二月,我去昆明湖,湖極大,結了冰,彷彿冰原。有人推著小雪橇載人在冰上跑。冰上尖風如刀,我望著厚實的大湖,一徑想:「他為什麼要去死呢?他為什麼要去死呢?人要有多大的勇氣才會去死呢?」

恍惚之間,也仿聞王國維訥訥自語:「他們為什麼要活著呢?他們得要有多大的耐心才能活下去呢?——在這庸俗崩解的時代。」

而思索是不需燈光的,我在幽光中坐著,像古代女子梳她們及地的烏絲,我梳理我內心的喜悅和惻痛。

我去泡茶,兩邊瓦斯口如同萬年前的兩堆篝火,一邊供我烤焙茶葉,一邊燒水。水開了,茶葉也焙香了。泡茶這事做起來稍微困難一點,因為要衝水入壺。好在我的茶壺不算太小,腹部的直徑有十五公分,我慣於用七分烏龍加三分水仙,連泡五泡,把茶湯集中到另外一隻壺裡,拿到客廳慢慢啜飲。

我喝的茶大多便宜,但身為茶葉該有的清香還是有的,喝茶令人頓覺幸福,覺得上接五千年來的品位,(穿絲的時候也是,絲織品觸擦皮膚的時候令人意會到一種受驕縱的感覺,似乎嫘祖仍站在桑樹下,用慈愛鼓勵的眼神要我們把絲衣穿上)茶怎能如此好喝?它怎能在柔粹中亮烈,且能在枯寂處甘潤,它像撒豆成兵的魔法,在五分鐘之內便可令一山茶樹復活,茶香洌處,依然雲繚霧繞,觸目生翠。

有人喝茶時會閉目凝神,以便從茶葉的色相中逃離,好專心一意品嚐那一點遠馨。今晚,我因獨坐幽冥,不用閉目而心神自然凝注,茶香也就如久經禁錮的精靈,忽然在魔法乍解之際,紛紛逸出。

電話鈴響了,我去接。

曾有一位日本婦人告訴我,在日本,形容女人間閒話家常為「在井旁,邊洗衣服邊談的話」,我覺得那句話講得真好。

我和我的女伴沒有井,我們在電話線上相逢,電話就算我們的井欄吧。她常用一隻手為兒子摩背,另一隻手拿著電話和我聊到深夜。

我坐在十五年前買的一把「本土籐椅」裡,椅子有個名字叫「虎耳椅」,有著非常舒服的弧度,可惜這椅子現在已經買不到了。

適應黑暗以後,眼睛可以看到櫸木地板上閃著柔和的反光。我和我的女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我為什麼要開燈呢?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啊!摸黑說話別有一種祥謐的安全感。祈禱者每每喜歡閉目,接吻的人亦然,不用燈不用光的世界自有它無可代替的深沉和絕美。我想聊天最好的境界應該是:星空下,兩個垂釣的人彼此坐得不遠不近,想起來,就說一句,不說的時候,其實也在說,而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溫柔無邊的黑暗。

丈夫忽然開門歸來:「哎呀!你怎麼不開燈?」

「啪」的一聲,他開了燈,時間是九點半。我自覺像一尾魚,在山巖洞穴的無光處生存了四個半小時(據說那種魚為了調適自己配合環境,全身近乎透明)。我很快樂,我的「幽光實驗」進行順利,黑暗原來是如此柔和潤澤且豐沛磅礡的。我想我該把整個生活的調子再想一想,再調一調。也許,我雖然多年身陷都市的戰壕,卻仍能找回歸路的。

後記:整個「幽光實驗」其實都進行順利,只是第二天清晨上陽台,一看,發現茉莉花還是漏摘了三朵,那三朵躲在葉子背後,算是我輸給夜色的三枚棋子。

我知道你是誰

在這八月的烈陽下,在這語音聱牙的海口腔地區,我們開著車一路往前走,路上偶然停車,就有人過來點頭鞠躬,我站在你身旁,狐假虎威似的,也受了不少禮。

——這時候,我知道你是誰,你的名字叫做「醫生」。

到了這種鄉下地方,我真是如魚得水,原因說來也簡單可笑,只因我愛甕。而這裡,有取之不盡的破瓦爛罐。老一輩用的鹹菜甕,如今棄置在牆角路旁,細細的口,巨大的腹——像肚子裡含蘊了千古神話的老奶奶,隨時可以為你把英雄美人、成王敗寇的故事娓娓說上一籮筐。

而這樣的甕偶然從蔓草叢裡冒出頭來,有時蹲在一隻老花貓的爪下,有時又被牽牛花的紫毯蓋住,沉沉睡去。

「老師,你看上了什麼甕,就告訴我,這裡的人我都認識,甕這種東西,反正他們也不太用了,只要我開口,他們大概總是肯賣肯送的。」

然而這也不是什麼「伯樂過處,萬馬空群」的事業,所謂愛甕,也不過乞得一兩隻回家把玩把玩,隱隱然覺得自己擁有一些像「宇宙黑洞」般的神秘空間罷了。

撿了兩個甕,你忽然說:「我得去一位老阿婆家,我估計她這兩天差不多了,我得去給她簽死亡證明。」

我們走進三合院,是黃昏了,夕陽淒艷,小孩子滿院亂跑,紅面番鴨走前巡後,一盆紙錢熊熊燒著,老阿婆已過世了。

全家人在等你,等你去簽名,等你去宣告,宣告一個生命莊嚴的落幕。我站在旁邊,看安靜的中堂裡,那些謙卑認命的眼睛。(真的,跟死亡,你有什麼可爭的呢?)也許是緣分吧?我怎會千里迢迢跑到這四湖鄉來參與一個老婦人的終極儀式呢?斜陽依依,照著庭院中新開的「煮飯花」,(可歎那煮飯一世的婦人,此刻再也不能起身去煮飯了)我和這些陌生人一起俯首為生命本身的「成」「壞」過程而悲傷。

——那時候,我知道你是誰,你這曾經與我一同分享過大一文學課程的孩子,如今,你的名字叫「醫生」。

借住在蔡家,那家人,我極喜歡,雖然有點受不了海口腔的台語。

喜歡那隻牛,喜歡那夜晚多得不可勝數的星星,喜歡一家人臉上純中國式的淡淡木木的表情。(是當今世上如此稀有的表情啊!)

你說,這一帶的農人,他們使用農藥,農藥令整個台灣受害,但他們自己也是受害人。在撒毒的時候,他們自己也慢性中毒,許多人得了肝病。蔡老先生的肝病其實也不輕了。送我回蔡家,順便也給蔡老先生看看病。

「自從用藥以後,」你暗暗對我說,「出血止住,大便就比較漂亮了。」

對一生追求文學之美的我來說,你的話令我張口錯愕,不知如何回答。在這個世界上,像「漂亮」這樣的形容詞和「大便」這樣的主詞是無論如何也接不上頭的啊!

然而我知道,你說這話是誠心誠意的,這其間自有某種美學。

我對這種美學肅然起敬。

只因我知道持這種美學的人是誰,那是你——醫生。

人山人海,醫院門口老是這樣,我和季坐在診療室一隅,等你看完最後的病人。

走進診療室的是一個小男孩和他的母親,母親很緊張,認為小孩可能有疝氣。小孩大概才六七歲吧!

你故意和小孩東聊西扯,想緩和一下氣氛,而那母親,那鄉下地方的女人,對聊天倒很能進入情況,可以立刻把什麼人的什麼事娓娓道來,小孩的恐懼也漸漸有點化解的樣子。

由於孩子長得矮,你叫他站在診療床上。

「脫下褲子來讓我看看!」大概你認為時機成熟了。

沒想到小男孩比電檢處更講究「三點不露」的原則,他一手護住褲腰,一手用力推了你一把,嘴裡大叫一聲:

「你三八啦!」

我和季忍俊不禁,大笑起來。

我想起小時候看的一幅漫畫,一個小男孩用他暗藏的水槍射了醫生一頭一臉,然後,他理直氣壯地向尷尬的母親解釋道:

「是他,他先用槌子敲我膝蓋,我才射他的!」

原來小病人有那麼難纏。我想,這種事也只是很小很小的Case罷了,麻煩的事,一定還多著呢!

但我相信你能對付的,因為,我知道你是誰,你的名字叫「醫生」。

「有時候,我充滿無力感。」

下午的診所裡,你的側影有些憂傷。

「我忽然發現醫療能做的很少,環境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水不好了,食物不對了,醫療又能補救什麼呢?」

你碰到我此生最痛最痛的問題了,我不敢和你談下去。全世界的環境都壞了,台灣也壞了。幼小時節那些清澈見底的小河,河裡隨便一撈就是一把的小魚小蝦哪裡去了?那些樹、那些鳥、那些蟬、那些螢火蟲,都到哪裡去了?

我知道你的憂傷,你的痛。正如在百年前習醫的孫中山和魯迅心中,也各有其痛。我認識你,你的憂世的面容。你,一個「醫生」。

「病人一直拉肚子,一直拉,但是卻找不出原因來,」你說,「經過會診,還是找不出原因來,最後,就送到精神科來。」

那是一場小型的有關精神病學的演講,但不知為什麼,聽著聽著,令人眼中漲滿淚意。

「我慢慢和他談話,發現他是個隻身在台的老兵,想回老家,可是那時候還沒解嚴,不准回去。他原來是該痛哭流涕的,可是這又是個不讓男人可以哭的社會,他的身體於是就選擇了腹瀉來抗議……」

這是精神醫學嗎?我竟覺得自己在聽一首詩的精心的箋注,一首屬於這世紀的悲傷史詩的箋注。

那個病人,就如此一直流耗著,一直消減著。我想起這事,就要落淚,為病人,也為那窺及靈魂幽秘處的精神醫學……

是的,我知道你是誰,你這因瞭解太多而悸動不已的人,你,醫生。

因為要參加一個校際朗誦比賽,你們便選了詩,進行練習。我是指導老師,在台下一遍遍地聽,一遍遍地修正。

其中有一句獨誦是你的,但每次你用極低沉哀緩的聲音念「當——我——年——老——」同學就吃吃地笑出聲來。並不是你念得不好,而是一顆年輕的心實在不知道什麼叫「年老」。把「年老」兩字交給十八歲的人去念一念,對他們已足以構成一個荒謬古怪的笑話,除了好笑還是好笑,此外再無其他。

但是,事情漸漸居然變得不再好笑了。那句話像什麼奇怪的咒語,漸漸逼到眼前來了。老韓院長匆匆去了,一位姓周的職員也去了——我一直記得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說:你知道嗎?你知道嗎?開始有陽明的時候,那些辦公桌是怎麼運來的,全是我用我這個背一張張背上來的呀。——然而,他們走了。

曾有一個同學,極長於模仿老韓院長的聲音,凡遇什麼有趣的場合,總要抓他表演一番。他則老喜歡學那一段老韓院長最愛自賣自誇讚賞陽明人的話:

「We are Second to none.」

當年他學的時候,大家都開心、都笑,都有大人物遭醜化的無傷大雅的喜悅。而現在,我多想再聽一遍那仿製的聲音,也許聽了以後會哭,但畢竟是久違的故人的聲音。就算是仿製的。

「當——我——年——老——」

原來那樣的詩不僅是供作朗誦比賽用的句子,它真的蹦到我們的生活裡來了。

不,不僅是「當我年老」,還可以是:「當我死去——」

我看著你,你正盛年,但那咒語是誰都逃不過的。於是,我看見你們茂美的青發漸漸凋萎稀少,眼角的魚紋趑趄游來……

「當我年老——」

當我年老,我知道你們的精神生命裡曾有一滴半滴屬於我的血,我為此,合十感謝。

當你年老,我知道屬於你的一生已經全額付出。

兩千年前的英雄愷撒可以這樣揚聲呼喊:

我來了,

我看見了,

我征服了。

你我卻可以輕輕地說:

我來了,

我看見了,

我給予了。

而在你漫長一生的給予之後,我會躲在某個遙遠的雲端鼓掌、喝彩,說:「啊,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醫生。」

後記:這裡所寫的人都是跟陽明有關的師生,但不指一個人。

幸虧

似乎常聽人抱怨菜貴,我卻從來不然,甚至聽到怨詞的時候心裡還會暗暗罵一句:「貴什麼貴,算你好命,幸虧沒遇上我當農人,要是我當農人啊,嘿嘿,你們早都買不起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