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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輯 蓮花湯匙

大雁塔

唐朝貞觀年間建於西安的大雁塔,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傳說有一天是一位大菩薩捨身的日子,寺裡的法師和信徒都到寺前紀念。正在大家聚集一起的時候,一群人字的雁子從天空飛過,有一位僧人起了一個念頭,開玩笑對旁人說:「我們生活艱苦,一直不能飽腹,菩薩也應該知道吧!尤其今天是他捨身的日子。」

他的話聲甫落,空中雁群裡的一隻雁突然筆直地墜落,當場觸地而死。

眾人為這突來的景象驚悚莫名,當然沒有人敢把這只雁飽腹,不僅以一種虔敬的心,埋了那只雁,還在雁墜落的地方蓋了一座大塔,這就是留存到今天,中國最偉大的佛塔大雁塔的緣起。

這個故事也令我驚悚,修行者的念頭是多麼重要,使我想到《華嚴經》中說:

菩薩如是唸唸成熟一切眾生,唸唸嚴淨一切佛剎。

唸唸普入一切法界,唸唸皆悉遍虛空界。

唸唸普入一切三世,唸唸成就調伏一切諸眾生智。

唸唸恆轉一切法輪,唸唸恆以一切智道利益眾生。

唸唸普於一切世界種種差別諸眾生前,盡未來劫現一切佛成等正覺。

唸唸普於一切世界一切諸劫修菩薩行不生二想。

好一個唸唸!就是珍攝每一個念頭、清淨每一個念頭、發行每一個念頭。而遍虛空界,每一個念頭都是為了供養佛菩薩和利益眾生,沒有一個念頭是為了自己,這才是唸唸。

只要念念不忘利益別人,菩薩的修行並沒有公式,我們從一隻雁子落下的姿勢,看見了堅固的菩薩行,也看見了,菩薩飄逸衣角時那樣超凡之美。

菩薩的一世有如雁,常常只是一念。

螞蟻三昧

燒香的時候,突然看見一隊螞蟻從莊嚴的佛像上爬過,它們整齊地從佛的足尖往上爬高,從佛的胸前走過,然後走過佛的臉頰,翻越佛的寶髻,順著佛背,最後躡足由金色的蓮花台上下來。

看這些無聲的螞蟻爬過佛像,我簡直呆住了,彷彿聽見幾百個出力吆喝的聲音,循聲望去,原來他們是搬著孩子散落在地上的餅屑要回家去。我升起的第一個念頭是想把它們吹落,因為佛像是何等莊嚴,豈容這些小螞蟻踐踏?但我的第二個念頭使我停住了,這些螞蟻都是佛陀口中的眾生,佛告訴我們:「佛與眾生,無二無別。」我怎麼能把這些與佛無二的眾生吹落呢?第三個念頭我想到了,這些螞蟻是多麼偉大,在它們的眼中,佛像與屋前的草地甚至是平等而沒有分別的,它們沒有恭敬也沒有不恭敬,反而我對佛像的恭敬成為一種執著。其實依佛所說,我對爬著的螞蟻或屋前的草地,都應該同樣恭敬,《法華經》不是說:「有情無情,同圓種智」嗎?

於是,我便很有興味地看著螞蟻爬過佛像,走回它們的家,這時我又發現它們爬過佛像並沒有特別的理由,反而是走了艱苦的路。為什麼螞蟻要走這條路呢?我想不通,後來知道了,原來平坦與艱苦的路對螞蟻也沒有區別,只有兩度空間的螞蟻,平地與高山對它都是平等。

坐下來的時候,我想到自己也只是一隻螞蟻。從前我總認為一般人在這個世界是走了平坦的路,我們學習佛道的人則是選擇了艱苦之道。今後應該向螞蟻看齊,要做到平坦與艱苦都能平等才好。

看螞蟻時,不知道為什麼就浮起「螞蟻三昧」四字。

三昧,一般都被說是「定」或「正受」,心定於一處不動曰定,正受所觀之法曰正受。但更好的說法是「等持」「等念」。

平等保持心,故曰等持。

諸佛菩薩入有情界平等護念,故曰等念。

多麼尊貴的螞蟻,它們受到佛菩薩的平等護念,而且對佛像與草地有平等的心。

這使我悟到了,真正的三昧不是遠離散動,而是定亂等持,在平靜之境,善心不動固然好,在亂緣之中,能真心體寂、自性不動,不是更高妙嗎?

三昧,講的是自性的平等與法界的平等。

佛經裡說:「眾生蒙佛之加持力,突破六塵之遊泥,出現自身之覺理,如賴春雷之響而蟄蟲出地,知與佛等無差別者,是平等之義也。」

知道山河大地無不是佛的法身,這是平等。

傳說從前五祖弘忍去見四祖道信時還是個孩子,在大殿裡解開褲襠就尿起尿來,門人跑來驅趕:「去!去!去!哪裡的野孩子竟敢在佛殿小便?」年幼的五祖說:「你告訴我,何處沒有佛,我就去哪裡尿尿!」四祖聽了,驚為大根利器,收為徒弟,果然傳了衣缽。這是等持!

不過,這是祖師行徑,我們凡夫可不要真到佛殿亂來!

看過螞蟻爬過佛像,令我開啟不少智慧,當天夜裡搭出租車,司機說:「開出租車也有火候,空車與搭客時能同等看待,空車時不著急、不憂心;載客時不心浮、不氣躁,能這樣子才算是會開出租車了。」

呀!原來到處都有三昧!

路上撿到一粒貝殼

午後,在仁愛路上散步。

突然看見一戶人家院子種了一棵高大的麵包樹,那巨大的葉子有如扇子,一扇扇地垂著,迎著冷風依然翠綠,一如在它熱帶祖先的雨林中。

我站在圍牆外面,對這棵麵包樹十分感興趣,那家人的宅院已然老舊,不過在這一帶有著一個平房,必然是億萬的富豪了。令我好奇的是這家人似乎非常熱愛園藝,院子裡有著許多高大的樹木,園子門則是兩株九重葛往兩旁生長而在門頂握手,使那扇厚重的綠門彷彿帶著紅與紫兩色的帽子。

綠色的門在這一帶是十分醒目的。我顧不了禮貌的問題,往門隙中望去,發現除了樹木,主人還經營了花圃,各色的花正在盛開,帶著顏色在裡面吵鬧。等我回過神來,退了幾步,發現寒風還鼓吹著雙頰,才想起,剛剛往門內那一探,誤以為真是春天了。

腳下有一些裂帛聲,原來是踩在一張麵包樹的扇面上了,葉子大如臉盆,卻已裂成四片,我遂興起了收藏一張麵包樹葉的想法,找到比較完整的一片拾起,意外,可以說非常意外地發現了,樹葉下面有一粒粉紅色的貝殼。把樹葉與貝殼拾起,就離開了那個家門口。

但是,我已經不能專心地散步了。

冬天的散步,於我原有運動身心的功能,本來在身心上都應該做到無念和無求才好,可惜往往不能如願。選擇固定的路線散步,當然比較易於無念,只是每天遇到的行人不同,不免使我常思索起他們的職業或背景來,幸而城市中都是擦身而過的人,念起念息有如緣起緣滅,走過也就不會掛心了;一旦改變了散步的路線,初開始就會忙碌得不得了,因為新鮮的景物很多,念頭也蓬勃,彷彿汽水開瓶一樣,氣泡興興滅滅地冒出來,念頭太忙,回家來會使我頭痛,好像有某種負擔;還有一種情況,是很久沒有走的路,又去走一次,發現完全不同了,這不同有幾個原因,一個是自己的心境改變了,一個是景觀改變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季節更迭了,使我知道,這個世界是無常的因緣所集合而成,一切可見、可聞、可觸、可嘗的事物竟沒有永久(或只是較長時間)的實體,一座樓房的拆除與重建只是比浮雲飄過的時間長一點,終究也是幻化。

我今天的散步,就是第二種,是舊路新走。

這使我在尚未撿麵包樹葉與貝殼之前,就發現了不少異狀。例如我記得去年的這個時間,安全島的菩提樹葉已經開始換裝,嫩紅色的小葉芽正在抽長,新鮮、清明、美而動人。今年的春天似乎遲了一些,菩提樹的葉子,感覺竟是一葉未落,老的有一點烏黑,使菩提樹看起來承受了許多歲月的壓力,發現菩提樹一直等待春天,使我也有些著急起來。

木棉花也是一樣,應該開始落葉了,卻尚未落。我知道,像雨降、風吹、葉落、花開、雷鳴、驚蟄都是依時序的緣升起,而今年的春天之緣,為什麼比往年來得晚呢?

還看到幾處正在趕工的大樓,長得比樹快多了,不久前開挖的地基,已經蓋到十樓了。從前我們形容春雨來時農田的筍子是「雨後春筍」,都市的樓房生長也是雨後春筍一樣的。這些大樓的興建,使這一帶的面目完全改觀,新開在附近的商店和一家超級啤酒屋,使寧靜與綠意備受壓力。

記憶最深刻的是路過一家新開幕的古董店,明亮櫥窗最醒目的地方擺了一個巨大的白水晶原礦石,店家把水晶雕成一隻台灣山豬正被七隻狼(或者狗)攻擊的樣子,為了突出山豬的痛苦,山豬的蹄子與頭部是鑲了白銀的,咧嘴哀嚎,狀極驚慌。標價自然十分昂貴,我一輩子一定不能儲蓄到與那標價相等的金錢。對於把這麼美麗而昂貴的巨大水晶(約有桌面那麼大),卻做了如此血腥而鄙俗的處理,竟使我生出了一絲絲恨意和巨大憐憫,恨意是由雕刻中的殘忍意識而生,憐憫是對於可能把這座水晶買回的富有的人。其實,我們所擁有和喜愛的事物無不是我們心的呈現而已。

如果我有一塊如此巨大的水晶,我願把它雕成一座春天的花園,讓它有透明的香氣;或者雕成一尊最美麗的觀世音菩薩,帶著慈悲的微笑,散放清明的光芒;或者雕幾個水晶球,讓人觀想自性的光明;或者什麼都不雕,只維持礦石的本來面目。

想了半天才叫了起來,忘記自己一輩子不可能擁有這樣的水晶,但這時我知道不能擁有比可以擁有或已經擁有使我更快樂。有許多事物,「沒有」其實比「持有」更令人快樂,因為許多的有,是煩惱的根本,而且不斷地追求有,會使我們永遠徘徊在迷惑與墮落的道路。幸而我不是太富有,還能知道在人世中覺悟,不致被福報與放縱所蒙蔽;幸而我也不是太忙碌或太貧苦,還能在午後散步,興趣盎然地看著世界。從污穢的心中呈現出污穢的世界,從清淨的心中呈現出清淨的世界,人的境況或有不同,若能保有清淨的觀照,不論貧富,事實上都不能轉動他。

看看一個人的念頭多麼可怕,簡直爭執得要命,光是看到一塊殘忍的水晶雕刻,就使我跳躍一大堆念頭,甚至走了百米完全忽視眼前的一切。直到心裡一個聲音對我說了一句話,才使我從一大堆紛擾的念頭中醒來:「那只是一塊水晶,山豬或狼只是心的覺受,就好像情人眼中的蘭花是高潔的愛情,養蘭花者的眼中蘭花總有個價錢,而武俠小說裡,蘭花常常成為殺手冷酷的標誌。其實,蘭花,只是蘭花。」

從念頭驚醒,第一眼就看到麵包樹,接下來的情景如上所述。拿著樹葉與貝殼的我也茫然了。

尤其是那一粒貝殼。

這粒粉紅色的貝殼雖然新而完好,但不是百貨公司出售的那種經過清洗磨光的貝殼,由於我曾在海邊住過,可以肯定貝殼是從海岸上撿來不久,還帶著海水的氣息。奇特的是,海邊來的貝殼是如何掉落到仁愛路的紅磚道上呢?或者是無心的遺落,例如跑步時從口袋掉出來?或者是有心的遺落,例如是情人饋贈而愛情已散?或者是……有太多的或者是,沒有一個是肯定的答案。唯一肯定的是,貝殼,終究已離開了它的海邊。

人生活在某時某地,正如貝殼偶然落在紅磚道上,我們不知道從哪裡、為何、幹什麼的來到這個世界,然後不能明確說出原因就遷徙到這個城市,或者說是飄零到這陌生之都。

「我為什麼來到這世界?」這句話使我在無數的春天中輾轉難眠,答案是渺不可知的,只能說是因緣的和合,而因緣深不可測。

貝殼自海岸來,也是如此。

一粒貝殼,也使我想起在海岸居住的一整個春天,那時我還多麼少年,有濃密的黑髮,懷抱著愛情的秘密,天天坐在海邊沉思。到現在,我的頭髮和愛情都有如退潮的海岸,露出它平滑而不會波動的面目。少年的我在哪裡呢?那個春天我沒有拾回一粒貝殼、沒有拍過一張照片,如今竟已完全遺失了一樣。偶爾再去那個海岸,一樣是春天,卻感覺自己只是海面上的一個浮漚,一破,就散失了。

世間的變遷與無常是不變的真理,隨著因緣的改變而變遷,不會單獨存在、不會永遠存在,我們的生活有很多時候只是無明的心所映現的影子。因為,我們可以這樣說,少年的我是我,因為我是從那裡孕育,而少年的我也不是我,因為他已在時空中消失;正如貝殼與海的關係,我們從一粒貝殼可以想到一片海,甚至與海有關的記憶,竟然這粒貝殼是在紅磚道上拾到,與海相隔那麼遙遠!

想到這些,差不多已走到仁愛路的盡頭了,我感覺到自己有時像個狂人,時常和自己對話不停,分不清是在說些什麼。我憶起父親生前有一次和我走在台北街頭突然說:「台北人好像仔,一天到暗在街仔賴賴趖。」翻成國語是:「台北人好像神經病,一天到處在街頭亂走。」我有時覺得自己是仔之一,幸而我只是念頭忙碌,並沒有像逛街者聽見換季打折一般,因慾望而狂亂奔走;而且我走路也維持了鄉下人穩重謙卑的姿勢,不像台北那些衝鋒陷陣或龍行虎步的人,顯得輕躁帶著狂性。

尤其我不喜歡台北的冬天,不斷的陰雨,包裹著厚衣的人在擁擠的街道,有如撞球的圓球撞來撞去。春天來就會好些,會多一些顏色、多一點生機,還有一些悠閒的暖氣。

回到家把樹葉插在花瓶,貝殼放在案前,突然看到桌上的黃歷,今天竟是立春了:

「立春:斗指東北為立春,時春氣始至,四時之卒始,故名立春也。」

我知道,接下來會有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台北的菩提樹葉會換新,而木棉與杜鵑會如去年盛開。

拈花四品

不與時花競

誦帚禪師有一首寫菊的詩:

籬菊數莖隨上下,無心整理任他黃;

後先不與時花競,自吐霜中一段香。

讀這首詩使人有自由與謙下之感,彷彿是讀到了自己的心曲,不管這個世界如何對待我們,我只要吐出自己胸中的香氣,也就夠了。

在台灣鄉下有時會看到野生的菊花,各種大小各種顏色的菊花,那也不是真正野生的,而是隨意被插種在庭園的院子裡,它們永遠不會被剪枝或瓶插,只是自自然然地長大、開啟,與凋零,但它們不失去傲霜的本色,在寒冷的冬季,它們總可以衝破封凍,自尊地開出自己的顏色。

有一次在澎湖的無人島上,看見整個島已被天人菊所侵佔,那遍滿的小菊即使在海風中也活得那麼盎然,沒有一絲怨意的興高采烈,怪不得歷史上那麼多詩人畫家看到菊花時都要感懷自己的身世,有時候,像野菊那樣痛痛快快地活著竟也是一種奢求了。

「天人菊」,多麼好的名字,是菊花中最尊貴的名字,但它是沒有人要的開在角落的海風中的菊花。

最美的花往往和最美的人一樣,很少人能看見,欣賞。

山野的春氣

帶孩子到土城和三峽中間的山中去,正好是春天。這是人跡稀少的山道,石階上還留著昨夜留下的露水。在極靜的山林中,彷彿能聽見遠處大漢溪的聲音。

這時我們看見在林木底下有一些紫色的花,正張開花瓣在呼吸著晨間流動的空氣。那是酢漿草花,是這世界上最平凡的花,但開在山中的風姿自是不同,它比一般所見的要大三倍,而且顏色清麗,沒有絲毫塵埃。最奇特的是它的草莖,由於土地肥滿,最短的莖約有一尺,最長的抽離地面竟達三尺多。

孩子看到酢漿花神奇的美大為驚歎,我們便離開小路走進山間去,摘取遍生在山野相思樹下的草花,輕輕一拈,一株長長的酢漿花就被拉拔起來。

春天的酢漿花開得真是繁盛,我們很快就采滿一大束酢漿花,回到家插在花瓶裡,好像把一整座山的美麗與春天全帶了回來。連孩子都說:「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美的花。」

來訪的朋友也全部被酢漿花所驚艷,因為在我們的經驗裡幾乎不能想像,一大束酢漿花之美可以冠絕一切花,這真是「亂頭粗服,不掩國色」了。

酢漿花使我想起一位朋友的座右銘:在這個時代裡,每個人都像百貨公司的化妝品,你的定價能多高,你的價值就有多高。

紫藍色之夢

在家鄉附近有一個很優美的湖,湖水晶明清澈,在分散的幾處,開著白色的蓮花,我小時候時常在清晨霧露未褪時跑去湖邊看蓮花。

有一天,不知從什麼地方漂來一株矮小肥胖的植物,根、莖、葉子都是圓墩墩的,過不久再去看的時候,已經是幾株結成一叢,家鄉的老人說那是「布袋蓮」,如果不立即清除,很快湖面就會被佔滿。

沒想到在大家準備清除時,布袋蓮竟開出一串串鈴鐺般的偏藍帶紫的花朵,我們都被那異樣的美所震住了,那些布袋花有點像旅行中的異鄉人,看不出它們有什麼特殊,卻帶著謎樣的異鄉的風采。布袋蓮以它美麗的花,保住了生命。

來自外地的布袋蓮有著強烈繁衍的生命力,它們很快地佔據整個湖面,到最後甚至丟石頭到湖裡都丟不進去,這時,已經沒有人有能力清除它了。

當布袋蓮全面開花時,仍然有懾人的美,如沉浸在紫藍色的夢境,但大家都感到厭煩了,甚至期待著颱風或大水把它沖走。

布袋蓮帶給我的啟示是:美麗不可以囂張,過度的美麗使人厭膩,如同百貨公司的化妝品專櫃一樣。

馬鞍籐與馬蹄蘭

馬鞍籐是南部海邊常見的植物,盛開的時候就像開大型運動會,比賽著似的,它的花介於牽牛花與蕃薯花之間,但比前兩者花形更美、花朵更大、氣勢也更雄渾。

馬鞍籐有著非常強盛的生命力,在海邊的沙灘曝曬烈日、迎接海風,甚至灌溉海水都可以存活,有的根莖藏在沙中看起來已枯萎,第二年雨季來時,卻又冒出芽來。

這又美又強盛的花,在海邊,竟很少有人會欣賞。

另外,與馬鞍籐背道而馳的是馬蹄蘭,馬蹄蘭的莖葉都很飽滿,能開出純白的仿若馬蹄的花朵。它必須種在氣溫合適、多雨多水的田里,但又怕大風大雨,大雨一下會淋破它的花瓣,大風一吹又使它的肥莖摧折。

這兩種花名有如兄弟的花,卻表現了完全相反的特質,當然,因為這種特質也有了不同的命運。馬鞍籐被看成是輕賤的花,順著自然生長或凋落,絕沒有人會採摘;馬蹄蘭則被看成是珍貴的被寶愛著,而它最大的用途是用在喪禮上,被看成是無常的象徵。

人生,有時像馬鞍籐與馬蹄蘭一樣,會陷入兩難之境,不過現代人的選擇越來越少,很少人能選擇馬鞍籐的生活,只好做溫室的馬蹄蘭。

不要指著月亮發誓

「我指著那把樹梢塗了銀色的聖潔的月亮發誓——」

「啊!不要!不要指著月亮發誓,月亮變化無常,每月有圓有缺,你的愛也會發生變化。」

「那我指著什麼發誓呢?」

「根本不要發誓,如果你一定要發誓,就指著你那惹人心動的自身起誓好了,那是我崇拜的偶像,我會相信你的。」

這是莎士比亞戲劇裡,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一段對白,當羅密歐對著月亮起誓的時候,被朱麗葉制止了,因為在她的眼中月有陰晴圓缺,一點也不可靠,反而「自身」比月亮還要可信任。後來羅密歐說:「你還沒有說出你的愛情的忠誠誓約和我交換呢!」

「在你還沒有要求的時候,我已經把我的誓言給你了。」朱麗葉動人地說:「但是我想要的只是現在我所有的這點愛情。」

朱麗葉回家時,羅密歐看著她美麗的背影,說:「我生怕這一切都是夢,太快活如意,怕不是真的。」

最近,梁實秋先生過世了,我找出他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重讀,隨意翻到《羅密歐與朱麗葉》,看到這一段頗有感觸,尤其人到中年更感覺到「一切都是夢」了。

我從前讀過幾次這本書,並不是特別喜歡,正如劇中的勞倫斯修道士說的:「最甜的蜜固然本身是味美的,可是不免有一點膩,吃起來要倒胃口。」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就像這樣,太甜膩了。我的情感觀念比較接近勞倫斯說的:「所以要溫和的愛,這樣方得久遠;太快和太慢,其結果是一樣遲緩。」

每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多少有一點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激情,在夢與醒的邊緣、在愛與恨的分際掙扎。愛的時候,不要說對自己、對月亮起誓了,甚至對著皇天后土、宇宙洪荒起誓,恨不能得自己切成一片片放在愛人面前來表明心跡;可是激烈的情愛也導致深刻的仇恨,很少人能在愛人離開時抱著寬容與感激的心情,大多數人都恨不得把負心的人切成一片片來祭祀自己情感的傷痕。

這使我們明白:愛與恨是同一本質的事物,人人都說羅密歐與朱麗葉是個悲劇,但他們到死的那一刻都還堅心相愛,因此他們不是最慘痛的悲劇,從激情的愛轉成激烈的恨的情侶才是最慘痛悲苦的。在「風濤淚浪、交互激盪」的失戀的人,想到從前指著月亮發誓的場面,每一次想到所受的折磨都彷彿是死過一回,從這個觀點來看,羅密歐與朱麗葉算什麼悲劇呢?簡直是值得羨慕的團圓了。

在莎士比亞的眼中,愛與恨有一條直通的快捷方式,也可以說是相似的事物,他透過劇中的勞倫斯修道士說:

啊!草、木、礦石,如果使用得當,

都含有很多的偉大的力量:

世上沒有東西是如此的卑賤,

以致對於世界毫無貢獻,

同時物無全美,如果使用不善,

也會失去本性,惹出禍端;

誤用起來,善會變成為惡,

好好利用,有時惡亦有好結果。

這朵小花的嫩苞含有毒性,

也能用以治療某種疾病:

這花只要一嗅,香氣貫通全身;

口嘗一下便能麻痺一個人的心。

人與藥草原是一樣,

內中有善有惡,互爭雄長,

惡的一面如果佔了上風,

死亡很快的要把那植物蛀空。

同時,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也說明了愛與恨都不是永恆的事物,它終有結束之日。愛雖使人說出:「你的眼睛比他們二十把劍還要厲害,你只要對我溫柔,我不怕他們的敵意」;也讓人感受到:「一個情人可以跨上夏日空中蕩飄的游絲而不會栽下來」;可是,莎士比亞也說:「愛神的樣子很溫柔,行起事來卻如此的粗暴」,「愛情是歎息引起的煙霧,散消之後便有火光在情人眼裡暴露;一旦受阻,便是情人眼淚流成的海。」

看清愛與恨在人生中的實相,對我們堅定的步伐是有幫助的,被恨淹沒的人是多麼愚癡,但被愛所蒙蔽的人不也是一樣無知的嗎?如果我們能以清明的心來對待愛,並且以更超越的愛來寬恕失落的情意,才能讓我們登高,看到人生中更高明的境界。

不要指著月亮發誓,因為月有陰晴圓缺;如果要發誓,請對著自己發誓——讓我們真誠地對待人間的一切情愛吧!盡我的所能不去傷害對方,不傷害自己!讓愛或恨都能昇華,化成我生命中堅強的力量。

清風匝地,有聲

在日本神戶港,我們把汽車開進「英鶴丸」渡輪的艙底,然後登上最頂層的甲板看瀨戶內海。

這一次,我從神戶坐渡輪要到四國,因為聽說四國有優美而綿長的海岸線,還有幾處國家公園。四國,是日本四大島中最小的一島,並且偏處南方,所以是外籍觀光客較少去的地方,尤其是九月以後,天氣寒涼,楓葉未紅,遊人就更少了。

從前,要到四國一定要乘渡輪,自從幾條橫跨瀨戶內海的長橋建成後,坐渡輪的人就少了。有很多人到四國去不是去看海、看風景的,只是為了去過橋,像「鳴門大橋」是頗有歷史的,而新近落成的「瀨戶大橋」則是宏偉氣派,長達十公里,聽說所用的鋼筋圍起來可以繞地球一圈半,許多人四國來回,只為了看瀨戶大橋粗大的水泥與鋼筋。對我而言,要過海,坐渡輪總是更有情味,人生裡如果可以選擇從容的心情,為什麼不讓自己從容一些呢?

「英鶴丸」裡出乎想像的冷清,零落的遊客橫躺在長椅上睡覺,我在販賣部買了一杯熱咖啡,一邊喝咖啡,一邊依在白色欄杆上看瀨戶內海,瀨戶內海果然與預想中的一樣美,海水澄藍如碧,天空秋高無雲,圍繞著內海的青山,全是透明的綠,這海山與天空的一塵無染,就好像日本傳統的茶室,從瓶花到桌椅摸不出一絲塵埃。

在我眼前的就是瀨戶內海了,我輕輕地歎息著。

我這一次到日本來,希望好好看看瀨戶內海是重要的行程,原因說來可笑,是因為在日本的書籍裡讀到了一則中國禪師與日本禪師的故事。

故事大意是這樣的:有一位中國禪師到日本拜訪了一位日本禪師,兩人一起乘船過瀨戶內海,那位日本禪師是曾到過中國學禪,親炙過中國山水的。

在船上,日本禪師說:「你看,這日本的海水是多麼清澈,山景是多麼翠綠呀!看到如此清明的山水,使人想起山裡長在清水裡那美麗的山葵花呀!」言下為日本的山水感到自負的意味。

中國禪師笑了,說:「日本海的水果然清澈,山景也美。可惜,這水如果再混濁一點就更好了。」

日本禪師聽了非常驚異,說:「為什麼呢?」

「水如果混濁一點,山就顯得更美了。像這麼清澈的水只能長出山葵花,如果混濁一點,就能長出最美麗的白蓮花了。」中國禪師平靜地說。

日本禪師為之啞口無言。

這是禪師與禪師間機鋒的對句,顯然是中國禪師佔了上風,但我在日本書上看到這則故事,卻令我沉思了很久,頗能看見日本人謙抑的態度,也恐怕是這種態度,才使千百年來,瀨戶內海都能保持乾淨,不曾受到污染。反過來說,中國人因為自詡污水裡能開出蓮花,所以恣情縱意,把水弄髒了,也毫不在意。

不僅瀨戶內海吧!我童年時代,家鄉有幾家茶室,都是色情污穢之地,空間窄小,燈光黯淡,空氣裡飄浮著酸氣、腐臭與霉味,地上都是痰漬。因為我有一位要好的同學是茶室老闆的兒子,不免常常要出入,每次我都捂著鼻子走進去,走出來時第一件事則是深呼吸,當時頗為成年男子可以在那麼濁劣的地方盤桓終日而疑惑不已,當然也更同情那些賣笑的「茶店仔查某」了。

有一次,同學的父親告訴我,茶室原是由日本傳來,從前台灣是沒有茶室的。我聽了就把鄉下茶室的印象當成是日本式的,心想日本真怪,怎麼喜歡在茶室不喝茶,卻飲酒作樂呢?直到第一次去日本,又到幾家傳統茶室喝茶,才瞭解了真相,因為日本茶室都是窗明几淨、風格明亮,連園子裡的花草都長在它應該長的地方,別說是色情了,人走進那麼乾淨的茶室,幾乎一絲不淨的念頭都不會生起,口裡更不敢說一句粗俗的話,唯恐染污了茶盤。怪不得日本茶道史上,所有偉大的茶師都是禪師!

同樣是「茶室」,在日本與台灣卻有截然不同的風貌,對照了日本禪師與中國禪師的故事就益發令人感慨,由小見大,山水其實就是人心,要瞭解一個地方人的性格,只要看那地方的山水也就瞭然。山且不論,看看台灣的水,從小溪、大河,到湖泊、沿海,無不是魚蝦死滅、垃圾漂流、污油朵朵、浮屍片片,我每次走過我們土地上的水域,就在裡面看到了人心的污漬,在這樣髒的水中想開出一朵白蓮花,簡直不可思議,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多麼大的堅持!與多麼大的自我清淨的力量!

我坐在瀨戶內海的渡輪上,看到船後一長條純白的波浪時,就彷彿回到了中國禪師與日本禪師在船上對話的場景與心情,在污泥穢地中堅持自我質量的高潔是禪者的風格,可是要怎麼樣使污穢轉成清明則是菩薩的胸懷,要拯救台灣的山水,一定要先從台灣的人心救起,要知道,長出蓮花的地雖然污穢,水卻是很乾淨的。

記得從前我當記者的時候,曾為了一個噪音與污染事件去訪問一家工廠的負責人,他的工廠被民眾包圍,壓迫停工,他卻因堅持而與民眾對峙。他閉起眼睛,十分陶醉地對我說:「你聽聽,這工廠機器的轉動聲,我聽起來就像音樂那麼美妙,為什麼他們不能忍受呢?」我聽到他的話忍不住笑起來,他用一種很懷疑的眼神看我,眼神裡好像在說:「連你也不能欣賞這種音樂嗎?」那個眼神到現在我還記得。

確實如此,在守財奴的眼中,鈔票乃是人間最美麗的繪畫呢!

聽過了肆無忌憚的商人的音樂,我們再回到日本的茶室,日本茶道的鼻祖紹鷗曾經說過一句動人的話:「放茶具的手,要有和愛人分離的心情。」這種心情在茶道裡叫作「殘心」,就是在行為上綿綿密密,即使簡單如放茶具的動作,也要輕巧、有深沉的心思與情感,才算是個懂茶的人。

反過來說,一個人和愛人分離的心情,若能有如放下名貴茶具的手那麼細心,把訣別的痛苦化為祝福的願望,心中沒有絲毫憎恨,留存的只有珍惜與關懷,才是懂得愛情的人。此所以茶道不昧流的鼻祖出雲松江說:「紅葉落下時,會浮在水面;那不落的,反而沉入江底。」

境界高的茶師,並不在於他能品味好茶,而在他對待喝茶這整個動作的態度,即使喝的只是普通粗茶,他也能找到其中的情趣。

境界高的人生亦如是,並不在於永遠有順境,而是不論順逆,也能用很好的情味去面對,這就是禪師說的「在途中也不離家捨」「不風流處也風流」。因此,我們要評斷一個人格調與韻致的高低,要看他失敗時的「殘心」。有兩句禪詩:「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最能表達這種殘心,每一片有水的葉子都有月亮的映照,同樣,人生的每個行為、每個動作都是人格的展現。沒有經過殘心的昇華,一個人就無法有溫柔的心,當然,也難以體會和愛人分離的心情是多麼澄清、細密、優美一如秋深落葉的空山了。

從前有一個和尚到農家去誦經,誦經的中途聽到了小孩的哭聲,轉頭一看,原來孩子在地上爬壓到了一把飯鏟子,地上很骯髒,孩子的母親就把他抱起來,順手把飯鏟子放進熱騰騰的飯上,洗也不洗。

於是,當孩子的母親來請吃飯時,和尚假稱肚子痛,連飯也沒吃,就匆匆趕回寺裡。過了一星期,和尚又去這農家誦經,誦完經,那母親端出了一碗熱騰騰的甜酒釀,由於天氣嚴寒,和尚一連喝了好幾碗,不僅覺得味美,心情也十分高興。

等吃完了甜酒釀,孩子的母親出來說:「上一次真不好意思,您連飯都沒吃就回去了,剩下很多飯,只好用剩飯做成一些甜酒釀,今天看您吃了很多,我實在感到無比的安慰。」

和尚聽了大有感觸,為逃避骯髒的飯鏟子,沒想到反而吃了七天前的剩飯做成的甜酒釀,因而悟到了「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我們面對人生裡應該承受的事物不也是如此嗎?在飯鏟中泡過的髒飯與甜酒,表面不同,本質卻是一樣。所以,歡喜的心最重要,有歡喜心,則春天時能享受花紅草綠,冬天時能欣賞冰雪風霜,晴天時愛晴,雨天時愛雨。

好像一條清澈的溪流,流過了草木清華,也流過石畔落葉,它歡躍如瀑布時,不會被拘束,它平緩如湖泊時,也不會被局限,這就是金剛經裡最動人心弦的一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我眼前的瀨戶內海也是如此,我體驗了它明朗的山水,知道瀨戶內海不只是日本人的海,而是眼前的海,是大地之海,超越了名字與國籍。海上吹來的風,呼呼有聲,在台灣林野裡的清風亦如是,遍滿大地,有南國的溫暖及北地的涼意,匝地,有聲。

晉朝有名的女僧妙音法師,寫過一首詩:

長風拂秋月,

止水共高潔;

八到淨如如,

何容業縈結?

「八到」是指風從東、南、西、北、東南、東北、西南、西北一起到,分不出是從哪裡到,靜聽、感受清風的吹拂,其中有著禪的對語。在步出「英鶴丸」的時候,我看見了長在清水裡的山葵花是美麗的,長在污泥裡的白蓮花也是美麗的。與愛人相會的心情是美麗的,與愛人分離的心情也是美麗的。

只因為我的心是美麗的,如清風一樣,匝地,有聲。

吾心似秋月

白雲守端禪師有一次與師父楊岐方會禪師對坐,楊岐問說:「聽說你從前的師父茶陵郁和尚大悟時說了一首偈,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那首偈是『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瑣;一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白雲必恭必敬地說,不免有些得意。

楊岐聽了,大笑數聲,一言不發地走了。

白雲怔坐在當場,不知道師父聽了自己的偈為什麼大笑,心裡非常愁悶,整天都思索著師父的笑,找不出任何足以令師父大笑的原因。那天晚上他輾轉反側,無法成眠,苦苦地參了一夜。第二天實在忍不住了,大清早就去請教師父:「師父聽到郁和尚的偈為什麼大笑呢?」

楊岐禪師笑得更開心,對著眼眶因失眠而發黑的弟子說:「原來你還比不上一個小丑,小丑不怕人笑,你卻怕人笑!」白雲聽了,豁然開悟。

這真是個幽默的公案,參禪尋求自悟的禪師把自己的心思寄托在別人的一言一行,因為別人的一言一行而苦惱,真的還不如小丑能笑罵由他,言行自在,那麼了生脫死,見性成佛,哪裡可以得致呢?

楊岐方會禪師在追隨石霜慈明禪師時,也和白雲遭遇了同樣的問題,有一次他在山路上遇見石霜,故意擋住去路,問說:「狹路相逢時如何?」石霜說:「你且躲避,我要去那裡去!」

又有一次,石霜上堂的時候,楊岐問道:「幽鳥語喃喃,辭雲入亂時如何?」石霜回答說:「我行荒草裡,汝又入深村。」

這些無不都在說明,禪心的體悟是絕對自我的,即使親如師徒父子也無法同行。就好像人人家裡都有寶藏,師父只能指出寶藏的珍貴,卻無法把寶藏贈予。楊岐禪師曾留下禪語:「心是根,法是塵,兩種猶如鏡上痕,痕垢盡時光始現,心法雙亡性即真。」人人都有一面鏡子,鏡子與鏡子間雖可互相照映,卻是不能取代的。若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寄托在別人的喜怒哀樂上,就是永遠在鏡上抹痕,找不到光明落腳的地方。

在實際的人生裡也是如此,我們常常會因為別人的一個眼神、一句笑談、一個動作而心不自安,甚至茶飯不思、睡不安枕;其實,這些眼神、笑談、動作在很多時候都是沒有意義的,我們之所以心為之動亂,只是由於我們在乎。萬一雙方都在乎,就會造成「狹路相逢」的局面了。

生活在風濤淚浪裡的我們,要做到不畏人言人笑,確實是非常不易,那是因為我們在人我對應的生活中尋找依賴,另一方面則又在依賴中尋找自尊,偏偏,「依賴」與「自尊」又充滿了掙扎與矛盾,使我們不能徹底地有人格的統一。

我們時常在報紙的社會版上看到,或甚至在生活週遭的親朋中遇見,許多自虐、自殘、自殺的人,理由往往是:「我傷害自己,是為了讓他痛苦一輩子。」這個簡單的理由造成了許多人間的悲劇。然而更大的悲劇是,當我們自殘的時候,那個「他」還是活得很好,即使真能使他痛苦,他的痛苦也會在時空中撫平,反而我們自殘的傷痕一生一世也抹不掉。縱然情況完全合乎我們的預測,真使「他」一輩子痛苦,又於事何補呢?

可見,「我傷害自己,是為了讓他痛苦一輩子」是多麼天真無知的想法,因為別人的痛苦或快樂是由別人主宰,而不是由我主宰,為讓別人痛苦而自我傷害,往往不一定使別人痛苦,卻一定使自己落入不可自拔的深淵。反之,我的苦樂也應由我作主,若由別人主宰我的苦樂,那就蒙昧了心裡的鏡子,有如一個陀螺,因別人的繩索而轉,轉到力盡而止,如何對生命有智慧的觀照呢?

認識自我、回歸自我、反觀自我、主掌自我,就成為智慧開啟最重要的事。

小丑由於認識自我,不畏人笑,故能悲喜自在;成功者由於回歸自我,可以不怕受傷,反敗為勝;禪師由於反觀自我如空明之鏡,可以不染煙塵,直觀世界。認識、回歸、反觀自我都是通向自己做主人的方法。

但自我的認識、回歸、反觀不是高傲的,也不是唯我獨尊,而應該有包容的心與從容的生活。包容的心是知道即使沒有我,世界一樣會繼續運行,時空也不會有一刻中斷,這樣可以讓人謙卑。從容的生活是知道即使我再緊張、再迅速,也無法使地球停止一秒,那麼何不以從容的態度來面對世界呢?唯有從容的生活才能讓人自重。

佛教的經典與禪師的體悟,時常把心的狀態稱為「心水」,或「明鏡」,這有甚深微妙之意,但「包容的心」與「從容的生活」庶幾近之,包容的心不是柔軟如心水,從容的生活不是清明如鏡嗎?

水,可以用任何狀態存在於世界,不管它被裝在任何容器,都會與容器處於和諧統一,但它不會因容器是方的就變成方的,它無須爭辯,卻永遠不損傷自己的本質,永遠可以回歸到無礙的狀態。心若能持平清淨如水,裝在圓的或方的容器,甚至在溪河大海之中,又有什麼損傷呢?

水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被一切包容,因為水性永遠不二。

但如水的心,要保持在溫暖的狀態才可起用,心若寒冷,則結成冰,可以割裂皮肉,甚至凍結世界。心若燥熱,則化成煙氣消逝,不能再覓,甚至燙傷自己,燃燒世界。

如水的心也要保持在清淨與平和的狀態才能有益,若化為大洪、巨瀑、狂浪,則會在洶湧中迷失自我,乃至傷害世界。

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所以會遭遇苦痛,正是無法認識心的實相,無法恆久保持溫暖與平靜,我們被熾烈的情緒燃燒時,就化成貪婪、嗔恨、愚癡的煙氣,看不見自己的方向;我們被冷酷的情感凍結時,就凝成傲慢、懷疑、自憐的冰塊,不能用來洗滌受傷的創口了。

禪的偉大正在這裡,它不否定現實的一切冰凍、燃燒、澎湃,而是開啟我們的本質,教導我們認識心水的實相,心水的如如之狀,並保持這「第一義」的本質,不因現實的寒冷、人生的熱惱、生活的波動,而忘失自我的溫暖與清淨。

鏡,也是一樣的。

一面清明的鏡子,不論是最美麗的玫瑰花或最醜陋的屎尿,都會顯出清楚明確的樣貌;不論是悠忽縹緲的白雲或平靜恆久的綠野,也都能自在扮演它的狀態。

可是,如果鏡子髒了,它照出的一切都是髒的,一旦鏡子破碎了,它就完全失去覺照的功能。骯髒的鏡子就好像品格低劣的人,所見到的世界都與他一樣卑劣;破碎的鏡子就如同心性狂亂的瘋子,他見到的世界因自己的分裂而無法起用了。

禪的偉大也在這裡,它並不教導我們把屎尿看成玫瑰花,而是教我們把屎尿看成屎尿,玫瑰看成玫瑰;它既不否定卑劣的人格,也不排斥狂亂的身心,而是教導卑劣者擦拭自我的塵埃,轉成清明,以及指引狂亂者回歸自我,有完整的觀照。

水與鏡子是相似的東西,平靜的水有鏡子的功能,清明的鏡子與水一樣晶瑩,水中之月與鏡中之月不是同樣的月之幻影嗎?

禪心其實就在告訴我們,人間的一切喜樂我們要看清,生命的苦難我們也該承受,因為在終極之境,喜樂是映在鏡中的微笑,苦難是水面偶爾飛過的鳥影。流過空中的鳥影令人悵然,鏡裡的笑痕令人回味,卻只是偶然的一次投影呀!

唐朝的光宅慧忠禪師,因為修行甚深微妙,被唐肅宗迎入京都,待以師禮,朝野都尊敬為國師。

有一天,當朝的大臣魚朝恩來拜見國師,問曰:「何者是無明,無明從何時起?」

慧忠國師不客氣地說:「佛法衰相今現,奴也解問佛法!」(佛法快要衰敗了,像你這樣的人也懂得問佛法!)

魚朝恩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立刻勃然變色,正要發作,國師說:「此是無明,無明從此起。」(這就是蒙蔽心性的無明,心性的蒙蔽就是這樣開始的。)

魚朝恩當即有省,從此對慧忠國師更為欽敬。

正是如此,任何一個外在因緣而使我們波動都是無明,如果能止息外在所帶來的內心波動,則無明即止,心也就清明了。

大慧宗杲禪師也有一個類似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將軍來拜見他,對他說:「等我回家把習氣除盡了,再來隨師父出家參禪。」

大慧禪師一言不發,只是微笑。

過了幾天,將軍果然又來拜見,說:「師父,我已經除去習氣,要來出家參禪了。」

大慧禪師說:「緣何起得早,妻與他人眠。」(你怎麼起得這麼早,讓妻子在家裡和別人睡覺呢?)

將軍大怒:「何方僧禿子,焉敢亂開言!」

禪師大笑,說:「你要出家參禪,還早呢!」

可見要做到真心體寂,哀樂不動,不為外境言語流轉遷動是多麼不易。

我們被外境的遷動就有如對著空中撒網,必然是空手而出,空手而回,只是感到人間徒然,空歎人心不古,世態炎涼罷了。禪師,以及他們留下的經典,都告訴我們本然的真性如澄水、如明鏡、如月亮,我們幾時見過大海被責罵而還口,明鏡被稱讚而歡喜,月亮被歌頌而改變呢?大海若能為人所動,就不會如此遼闊;明鏡若能被人刺激,就不會這樣乾淨;月亮若能隨人而轉,就不會那樣溫柔遍照了。

兩袖一甩,清風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履一雙,山河自在;我有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這些都是禪師的境界,我們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如果可以在生活中多留一些自己給自己,不要千絲萬縷的被別人遷動,在覺性明朗的那一刻,或也能看見般若之花的開放。

歷代禪師中最不修邊幅,不在意別人眼目的就是寒山、拾得,寒山有一首詩說:

吾心似秋月,

碧潭清皎潔;

無物堪比倫,

更與何人說!

明月為雲所遮,我知明月猶在雲層深處;碧潭在無聲的黑夜中雖不能見,我知潭水仍清。那是由於我知道明月與碧潭平常的樣子,在心的清明也是如此。

可歎的是,我要用什麼語言才說得清楚呢?寒山大師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這樣清澈動人的歎息了!

家家有明月清風

到台北近郊登山,在陡峭的石階中途,看見一個不銹鋼桶放在石頭上,外面用紅漆寫了兩個字「奉水」,桶耳上掛了兩個塑料茶杯,一紅一綠。在炎熱的天氣裡喝了清涼的水,讓人在清涼裡感覺到人的溫情,這桶水是由某一個居住在這城市裡陌生的人所提供的,他是每天清晨太陽未升起時就提這麼重的一桶水來,那細緻的用心是頗能體會到的。

在煙塵滾滾的塵世,人人把時間看得非常重要,因為時間就是金錢,幾乎到了沒有人願意為別人犧牲一點點時間的地步,即使是要好的朋友,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情,也很難約集。但是當我在喝「奉水」的時候,想到有人在這上面花了時間與心思,犧牲自己的力氣,就覺得在忙碌轉動的世界,仍然有從容活著的人,他為自己的想法去實踐某些奉獻的真理,這就是「滔滔人世裡,不受人惑的人」。

這使我想起童年住在鄉村,在行人路過的路口,或者偏僻的荒村,都時常看到一隻大茶壺,上面寫著「奉茶」,有時還特別釘一個木架子把茶壺供奉起來。我每次路過「奉茶」,不管是不是口渴,總會灌一大杯涼茶,再繼續前行,到現在我都記得喝茶的竹筒子,裡面似乎還有竹林的清香。

我稍稍懂事的時候,看到了奉茶,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鄉下土地公廟的樣子,感覺應該把放置「奉茶」者的心供奉起來,讓人瞻仰,他們就是自己土地上的土地公,對土地與人民有一種無言無私之愛,這是「凡勞苦擔重擔的人,都到我這裡來,我必使他得清涼」的胸懷。我想,有時候人活在這個人世,沒有留下任何名姓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只要對生命與土地有過真正的關懷與付出,就算盡了人的責任。

很久沒有看見「奉茶」了,因此在台北郊區看到「奉水」時竟低徊良久,到底,不管是茶是水,在鄉在城,其中都有人情的溫熱。山道邊一杯微不足道的涼水,使我在爬山的道途中有了很好的心情,並且感覺到不是那麼寂寞了。

到了山頂,沒想到平台上也有一桶完全相同的鋼桶,這時寫的不是「奉水」,而是「奉茶」,兩個塑料茶杯,一黃一藍,我倒了一杯來喝,發現茶是滾熱的。於是我站在山頂俯視煙塵飛揚的大地,感覺那準備這兩桶茶水的人簡直是一位禪師了。在完全相同的桶裡,一冷一熱,一茶一水,連杯子都配得恰恰剛好,這裡面到底是隱藏著怎麼樣的一顆心呢?

我一直認為不管時代如何改變,在時代裡總會有一些卓然的人,就好像山林無論如何變化,在山林中總會有一些清越的鳥聲一樣。同樣的,人人都會在時間裡變化,最常見的變化是從充滿詩情畫意逍遙的心靈,變成平凡庸俗而無可奈何,從對人情時序的敏感,成為對一切事物無感。我們在股票號子(這號子取名真好,有點像古代的廁所)裡看見許多瞪著廣告牌的眼睛,那曾經是看雲、看山、看水的眼睛;我們看簽六合彩的雙手,那曾經是寫過情書與詩歌的手;我們看為錢財煩惱奔波的那雙腳,那曾經是在海邊與原野散過步的腳。我們的眼耳鼻舌身意看起來仍然是二十年前無異,可是在本質上,有時中夜照鏡,已經完全看不出它們的連結,那理想主義的、追求完美的、每一個毛孔都充滿光彩的我,究竟何在呢?

清朝詩人張燦有一首短詩:「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而今七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很能表達一般人在時空中流轉的變化,從「書畫琴棋詩酒花」到「柴米油鹽醬醋茶」,人的心靈必然是經過了一番極大的動盪與革命,只是凡人常不自覺自省,任庸俗轉動罷了。其實,有偉大懷抱的人物也未能免俗,梁啟超有一首《水調歌頭》我特別喜歡,其後半闋是:「千金劍,萬言策,兩蹉跎。醉中呵壁自語,醒後一滂沱。不恨年華去也,只恐少年心事,強半為銷磨。願替眾生病,稽首禮維摩。」我自己的心境很接近梁任公的這首詞,人生的際遇不怕年華老去,怕的是少年心事的「銷磨」,到最後只有「醒後一滂沱」了。

在人生道路上,大部分有為的青年,都想為社會、為世界、為人類「奉茶」,只可惜到後來大半的人都回到自己家裡喝老人茶了。還有一些人,連喝老人茶自遣都沒有興致了,到中年還能有奉茶的心,是非常難得的。

有人問我,這個社會最缺的是什麼東西?

我認為最缺的是兩種,一是「從容」,一是「有情」。這兩種質量是大國民的質量,但由於我們缺少「從容」,因此很難見到步履雍容、識見高遠的人;因為缺少「有情」則很難看見乾坤朗朗、情趣盎然的人。

社會學家把社會分為青年社會、中年社會、老年社會,青年社會有的是「熱情」,老年社會有的是「從容」。我們正好是中年社會,有的是「務實」,務實不是不好,但若沒有從容的生活態度與有情的懷抱,務實到最後正好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犧牲了書畫琴棋詩酒花。一個徹底務實的人其實是麻木的俗人,一個只知道名利實務的社會,則是僵化的庸俗社會。

在《大珠禪師語錄》裡記載了禪師與一位講華嚴經座主的對話,可以讓我們看見有情與從容的心是多麼重要。

座主問大珠慧海禪師:「禪師信無情是佛否?」

大珠回答說:「不信。若無情是佛者,活人應不如死人;死驢死狗,亦應勝於活人。經云:佛身者,即法身也,從戒定慧生,從三明六通生,從一切善法生。若說無情是佛者,大德如今便死,應作佛去。」

這說明禪的心是有情,而不是無知無感的,用到我們實際的人生也是如此,一個有情的人雖不能如無情者用那麼多的時間來經營實利(因為情感是要付出時間的),可是一個人如果隨著冷漠的環境而使自己的心也沉滯,則絕對不是人生之福。

人生的幸福在很多時候是得自於看起來無甚意義的事,例如某些對情愛與知友的緬懷,例如有人突然給了我們一杯清茶,例如在小路上突然聽見了冰果店裡傳來一段喜歡的樂曲,例如在書上讀到了一首動人的詩歌,例如聽見桑間濮上的老婦說了一段充滿啟示的話語,例如偶然看見一朵酢漿花的開放……總的說來,人生的幸福來自於自我心扉的突然洞開,有如在陰雲中突然陽光顯露、彩虹當空,這些看來平淡無奇的東西,是在一株草中看見了瓊樓玉宇,是由於心中有一座有情的寶殿。

「心扉的突然洞開」,是來自於從容,來自於有情。

生命的整個過程是連續而沒有斷滅的,因而年紀的增長等於是生活數據的累積,到了中年的人,往往生活就糾結成一團亂麻了,許多人畏懼這樣的亂麻,就拿黃金酒色來壓制,企圖用物質的追求來麻醉精神的僵滯,以至於心靈的安寧和融都展現成為物質的累積。

其實,可以不必如此,如果能有較從容的心情,較有情的胸襟,則能把亂麻的線路抽出、理清,看清我們是如何的失落了青年時代對理想的追求,看清我們是在什麼動機裡開始物質權位的奔逐,然後想一想:什麼是我要的幸福呢?我最初所想望的幸福是什麼?我波動的心為何不再震盪了呢?我是怎麼樣落入現在這個古井呢?

我時常想起台灣光復初期的童年時代,那時社會普遍的貧窮,可是大部分人都有豐富的人情,人與人間充滿了關懷,人情義理也不曾被貧苦生活所昧卻,鄉間小路的「奉茶」正是人情義理最好的象徵。記得我的父親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人活著,要像個人。」當時我不懂這句話的涵義,現在才算比較瞭解其中的玄機。人即使生活條件只能像動物那樣,人也不應該活得如動物,失去人的有情、從容、溫柔與尊嚴。在中國歷代的憂患悲苦之中,中國人之所以沒有失去特質,實在是來自這個簡單的意念:「人活著,要像個人!」

人的貧窮不是來自生活的困頓,而是來自在貧窮生活中失去人的尊嚴;人的富有也不是來自財富的累積,而是來自在富裕生活裡不失去人的有情。人的富有實則是人心靈中某些高貴特質的展現。

家家都有清風明月,失去了清風明月才是最可悲的!

喝過了熱乎乎的「奉茶」,我信步走入林間,看到在落葉層縫中有許多美麗的褐色葉片,拾起來一看,原來是褐蝶的雙翼因死亡而落失在葉中,看到蝴蝶的翼片與落葉交雜,感覺到蝴蝶結束了一季的生命其實與樹葉無異,塵歸塵、土歸土,有一天都要在世界裡隨風逝去。

人的身體與蝴蝶的雙翼又有什麼兩樣呢?如果在活著的時候不能自由飛翔,展現這片赤誠的身心,讓我們成為宇宙眾生邁向幸福的階梯,反而成為庸俗人類物質化的踏板,則人生就失去其意義,空到人間一回了!

下山的時候,我想,讓我恆久保有對人間有情的胸懷,以及一直保持對生活從容的步履;讓我永遠做一個為眾生奉茶供水,在熱惱中得到清涼的人。

黃昏月娘要出來的時候

開車從大溪到鶯歌的路上,黃昏悄悄來臨了,原本澄明碧綠的山景先是被艷紅的晚霞染赤,然後在山風裡靜靜地黯淡下來,大漢溪沿岸民房的燈盞一個一個被點亮。

夏天已經到了尾聲,初秋的涼風從大漢溪那頭綿綿地吹送過來。

我喜歡黃昏的時候,在鄉間道路上開車或散步,這時可以把速度放慢,細細品味時空的變化,不管是時間或空間,黃昏都是一個令人警醒的節點,在時間上,黃昏預示了一天的消失,白日在黑暗裡隱遁,使我們有了被時間推迫而不能自主的悲感;在空間上,黃昏似乎使我們的空間突然縮小,我們的視野再也不能自由放懷了,那種感覺就像電影裡的大遠景被一下子跳接到特寫一般,我們白天不在乎的廣大世界,黃昏時成為片段的焦點——我們會看見橙紅的落日、湧起的山嵐、斑燦的彩霞、墨綠的山線、飄忽的樹影,都有如定格一般。

事實上,黃昏與白天、黑夜之間並沒有斷絕,日與夜的空間並不因黃昏而有改變,日與夜的時間也沒有斷落,那麼,為什麼黃昏會給我們這麼特別的感受呢?歡喜的人看見了黃昏的優美,苦痛的人看見了黃昏的淒涼;熱戀的人在黃昏下許諾誓言;失戀的人則在黃昏時看見了光明絕望的沉落。

就像今天開車路過鄉間的黃昏,坐在我車裡的朋友都因為疲倦而沉沉睡去了,穿過麻竹防風林的晚風拍打著我的臉頰,我感覺到風的溫柔、體貼與優雅,黃昏的風是多麼靜謐,沒有一點聲息。突然一輪巨大明亮的月亮從山頭跳躍出來,這一輪月亮的明度與巨大,使我深深地震動,才想起今天是農曆六月十八日,六月的明月是一點也不遜於中秋。

我說看見月亮的那一刻使我深深震動,一點也不誇張,因為我心裡不覺地浮起兩句憂傷的歌詞:

每日黃昏月娘要出來的時候

加添阮心內的悲哀

這兩句歌詞是一首閩南語歌《望你早歸》的歌詞,記得它的原作曲者楊三郎先生曾說過他作這首歌的背景,那時台灣剛剛光復,因為經歷了戰亂,他想到每一個家庭都有人離散在外,凡有人離散在外,就會有思念的人,而思念,在黃昏夜色將臨時最為深沉和悠遠,心裡自然有更深的悲意,他於是自然地寫下了這一首動人的歌,我最愛的正是這兩句。

現在時代已經改變了,戰亂離散的悲劇不再和從前一樣,但是大家還是愛唱這首歌,原因在於,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埋藏著遠方的人呀!我覺得在人的情感之中,最動人的不一定是死生相許的誓言,也不一定是纏綿悱惻的愛戀,而是對遠方的人的思念。因為,死生相許的誓言與纏綿悱惻的愛戀都會破滅、淡化,甚至在人生中完全消失,唯有思念能穿破時間和空間的阻隔,永久在情感的水面上開花,猶如每日黃昏時從山頭升起的月亮一樣。

遠方的思念是情感中特別美麗的一種,可惜在這個時代的人已經逐漸消失了這種情感,就好像愈來愈少人能欣賞晚上的月色、秋天的白雲、山間的溪流一般,人們總是想,愛就要轟轟烈烈,要情慾熾盛,要合乎時代的潮流,於是乎,愛的本質就完全地改變了。

思念的情感不是如此,它是心中有情,但眼睛猶能穿透情愛有一個清明的觀點。一如太陽在白雲之中,有時我們看不見太陽,而大地仍然是非常明亮,太陽是永遠在的,一如我們所愛的人,不管他是遠離、是死亡、是背棄,我們的思念永遠不會失去。

佛經裡告訴我們:「生為情有,」意思是人因為有情才會投生到這個世界。因此凡是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必然會有許多情緣的糾纏,這些情緣使我們在愛河中載沉載浮,使我們在愛河中沉醉迷惑,如果我們不能在情愛中維持清明的距離,就會在情與愛的推迫之下,或貪戀、或仇恨、或愚癡、或苦痛、或墮落、或無知地過著一生。

尤其是情侶的失散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必然了,通常,情感失散的時候會使我們愁苦、憂痛,甚至懷恨,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愁苦、憂痛、懷恨都不能挽救或改變失散的事實,反而增添了心裡的遺憾。有時我們會感歎,為什麼自己沒有菩薩那樣偉大的情懷,能站在超拔的海面晴空麗日之處,來看人生中波濤洶湧如海的情愛。

其實也沒有關係,假如我們不能忘情,我們也可以從情愛中拔起身影,有一個好的面對,這種心靈的拔起,即是以思念之情代替憾恨之念,以思念之情轉換悲苦的心。思念雖有悲意,但那樣的悲意是清明的,乃是認識了人生的無常、情愛不能永駐之實相,對自我、對人生、對伴侶的一種悲憫之心。

釋迦牟尼佛早就看清了人間有免不了的八苦,就是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所求不得、煩惱熾盛,這八苦的來由,歸納起來,就是一個「情」字,有情必然有苦,若能使情成為思念的流水,則苦痛會減輕,愛恨不至於使我們窒息。

我們都是薄地的凡夫,我很喜歡「凡夫」這兩個字,凡夫的「凡」字中間有一顆大心,凡夫之所以永為凡夫,正是多了一顆心,這顆心有如鉛錘,蒙蔽了我們自性的清明,拉墜使我們墮落,若能使凡夫之心有如黃昏時充滿思念的明月,則即使有心,也是無礙了。能以思念之情來轉換情愛失落敗壞的人,就可以以自己為燈,做自己的歸依處,縱是含悲忍淚,也不會失去自己的光明。

佛陀曾說:「情感是由過去的緣分與今世的憐愛所產生,宛如蓮花是由水和泥土這兩樣東西所孕育。」是的,過去的緣分是水,今生的憐愛是泥土,然後開出情感的蓮花。

人的情感如果是蓮花,就不應該有任何的染著。假如我們會思念、懂得思念、珍惜思念,我們的思念就會化成情感蓮花上清明的露水,在清晨或黃昏,閃著炫目的七彩。

每日黃昏月娘要出來的時候

加添阮心內的悲哀

我輕輕地唱起了這首「望你早歸」的思念之歌,想像著這流動在山林中的和風,有可能是我們思念的遠方的人輕輕地呼吸,在千山萬水之外,在千年萬歲之後,我們的思念是一枚清楚的戳印,它讓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不失前世的塵緣;它讓我們轉入未來的時空,還帶著今生的記憶。

引動我們悲意的月亮,如果我們能清明,也會使我們心中的明月在烏雲密佈的山水之間升起。

我想起兩句偈:

心清水現月

意定天無雲

然後我踩下油門,穿過林間的小路,讓風吹過,讓月光膚觸,心中響著夜曲一般小提琴的聲音,琴聲圍繞中還有一盞燈火,我自問著:遠方的人不知聽不聽得見這思念的琴聲?不知看不看得見這光明的燈盞?

你呢?你聽見了嗎?你看見了嗎?

在夢的遠方

有時候回想起來,母親對我們的期待,並不像父親那麼明顯而長遠。小時候我的身體差、毛病多,母親對我的期望大概只有一個,就是祈求我的健康。為了讓我平安長大,母親常背著我走很遠的路去看醫生,所以我童年時代對母親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趴在她的背上,去看醫生。

我不只是身體差,還常常發生意外,三歲的時候,我偷喝汽水,沒想到汽水瓶裡裝的是「番仔油」(夜裡點燈用的臭油),喝了一口頓時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昏了過去。母親立即抱著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到街上去找醫生,那天是大年初二,醫生全休假去了,母親急得滿眼淚,卻毫無辦法。

「好不容易在最後一家醫生館找到醫生,他打了兩個生雞蛋給你吞下去,又有了呼吸,眼睛也張開了,直到你張開眼睛,我也在醫院昏過去了。」母親一直到現在,每次提到我喝番仔油,還心有餘悸,好像撿回一個兒子。聽說那一天她為了抱我看醫生,跑了將近十公里。

四歲那一年,我從桌子上跳下時跌倒,撞到母親的縫紉機鐵腳,後腦殼整個撞裂了,母親正在廚房裡煮飯。我自己掙扎站起來叫母親,母親從廚房跑出來。

「那時,你從頭到腳,全身是血,我看到第一眼,浮起一個念頭是:這個囝仔無救了。幸好你爸爸在家,坐他的腳踏車去醫院,我抱你坐在後座,一手捏住脖子上的血管,到醫院時我也全身是血,立即推進手術房,推出來時你叫了一聲媽媽,呀!呀!我的囝仔活了,我的囝仔回來了……我那時才感謝得流下淚來。」母親說這段時,喜歡把我的頭髮撩起,看我的耳後,那裡有一道二十公分長的疤痕,像蜈蚣盤踞著,聽說我摔了那一次,聰明了不少。

由於我體弱,母親只要聽到有什麼補藥或草藥吃了可以使孩子的身體好,就會不遠千里去求藥方,抓藥來給我補身體,可能補得太厲害,我六歲的時候竟得了疝氣,時常痛得在地上打滾,哭得死去活來。

「那一陣子,只要聽說哪裡有先生、有好藥,都要跑去看,足足看了兩年,什麼醫生都看過,什麼藥都吃了,就是好不了。有一天有一個你爸爸的朋友來,說開刀可以治疝氣,雖然我們對西醫沒信心,還是送去開刀了,開一刀,一個星期就好了。早知道這樣,兩年前送你去開刀,不必吃那麼多苦。」母親說吃那麼多苦,當然是指我而言,因為她們那時代的媽媽,是從來不會想到自己的苦。

過了一年,我的大弟得小兒麻痺,一星期就過世了,這對母親是個嚴重的打擊,由於我和大弟年齡最近,她差不多把所有的愛都轉到我身上,對我的照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並且在那幾年,對我特別溺愛。

例如,那時候家裡窮,吃雞蛋不像現在的小孩可以吃一個,而是一個雞蛋要切成「四洲」(就是四片)。母親切白煮雞蛋有特別方法,她不用刀子,而是用車衣服的白棉線,往往可以切到四片同樣大,然後像寶貝一樣分給我們,每次吃雞蛋,她常背地裡多給我一片。有時候很不容易吃蘋果,一個蘋果切十二片,她也會給我兩片。如果有斬雞,她總會留一碗雞湯給我。

可能是母親的照顧周到,我的身體竟奇跡似的好起來,變得非常健康,常常兩三年都不生病,功課也變得十分好,很少讀到第二名,我母親常說:「你小時候讀了第二名,自己就跑到香蕉園躲起來哭,要哭到天黑才回家,真是死腦筋,第二名不是很好了嗎?」

但身體好、功課好,母親並不是就沒有煩惱,那時我個性古怪,很少和別的小朋友玩在一起,都是自己一個人玩,有時自己玩一整天,自言自語,即使是玩殺刀,也時常一人扮兩角,一正一邪互相對打,而且常不小心讓匪徒打敗了警察,然後自己蹲在田岸上哭。幸好那時候心理醫生沒現在發達,否則我一定早被送去了。

「那時莊稼囝仔很少像你這樣獨來獨往的,滿腦子不知在想什麼,有一次我看你坐在田岸上發呆,我就坐在後面看你,那樣看了一下午,後來我忍不住流淚,心想:這個孤怪囝仔,長大以後不知要給我們變出什麼出頭,就是這個念頭也讓我傷心不已。後來天黑,你從外面回來,我問你:『你一個人坐在田岸上想什麼?』你說:『我在等煮飯花開,等到花開我就回來了。』這真奇怪,我養一手孩子,從來沒有一個坐著等花開的。」母親回憶著我童年的一個片段,煮飯花就是紫茉莉,總是在黃昏時盛開,我第一次聽到它是黃昏開時不相信,就坐一下午等它開。

不過,母親的擔心沒有太久,因為不久有一個江湖術士到我們鎮上,母親先拿大弟的八字給他排,他一排完就說:「這個孩子已經不在世上了,可惜是個大富大貴的命,如果給一個有權勢的人做兒子,就不會夭折了。」母親聽了大為佩服,就拿我的八字去算,算命的說:「這孩子小時候有點怪,不過,長大會做官,至少做到省議員。」母親聽了大為安心,當時在鄉下做個省議員是很了不起的事,從此她對我的古怪不再介意,遇到有人對她說我個性怪異,她總是說:「小時候怪一點沒什麼要緊。」

偏偏在這個時候,我恢復正常。小學五六年級我交了好多好多朋友,每天和朋友混在一起,玩一般孩子的遊戲,母親反而擔心:「唉呀!這個孩子做官無望了。」

我十五歲就離家到外地讀書了,母親因為會暈車,很少到我住的學校看我,我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她常說:「出去好像丟掉,回來像是撿到。」但每次我回家,她總是唯恐我在外地受苦,拚命給我吃,然後在我的背包塞滿東西。我有一次回到學校,打開背包,發現裡面有我們家種的香蕉、棗子;一罐奶粉、一包人參、一袋肉鬆;一包她炒的面茶、一串她綁的粽子,以及一罐她親手醃漬的菠蘿竹筍豆瓣醬……還有一些已經忘了。那時覺得東西多到可以開雜貨店。

那時我住在學校,每次回家返回宿舍,和我住一起的同學都說是小過年,因為母親給我準備的東西,我一個人根本吃不完。一直到現在,我母親還是這樣,我一回家,她就把什麼東西都塞進我的包包,就好像台北鬧饑荒,什麼都買不到一樣,有一次我回到台北,發現包包特別重,打開一看,原來母親在裡面放了八罐汽水。我打電話給她,問她放那麼多汽水做什麼,她說:「我要給你們在飛機上喝呀!」

高中畢業後,我離家愈來愈遠,每次回家要出來搭車,母親一定放下手邊的工作,陪我去搭車,搶著幫我付車錢,彷彿我還是個三歲的孩子。車子要開的時候,母親都會倚著車站的欄杆向我揮手,那時我總會看見她眼中有淚光,看了令人心碎。

要寫我的母親是寫不完的,我們家五個兄弟姐妹,只有大哥侍奉母親,其他的都高飛遠揚了,但一想到母親,好像她就站在我們身邊。

這一世我覺得沒有白來,因為會見了母親,我如今想起母親的種種因緣,也想到小時候她說的一個故事:

有兩個朋友,一個叫阿呆,一個叫阿土,他們一起去旅行。

有一天來到海邊,看到海中有一個島,他們一起看著那座島,因疲累而睡著了。夜裡阿土做了一個夢,夢見對岸的島上住了一位大富翁,在富翁的院子裡有一株白茶花,白茶花樹根下有一壇黃金,然後阿土的夢就醒了。

第二天,阿土把夢告訴阿呆,說完後歎了一口氣說:「可惜只是個夢!」

阿呆聽了信以為真,說:「可不可以把你的夢賣給我?」阿土高興極了,就把夢的權利賣給阿呆。

阿呆買到夢以後,就往那個島出發,阿土賣了夢就回家了。

到了島上,阿呆發現果然住了一個大富翁,富翁的院子裡果然種了許多茶樹,他高興極了,就留下做富翁的傭人,做了一年,只為了等待院子的茶花開。

第二年春天,茶花開了,可惜,所有的茶花都是紅色,沒有一株是白茶花。阿呆就在富翁家住了下來,等待一年又一年,許多年過去了,有一年春天,院子裡終於開出一棵白茶花。阿呆從白茶花樹根掘下去,果然掘出一壇黃金,第二天他辭工回到故鄉,成為故鄉最富有的人。

賣了夢的阿土還是個窮光蛋。

這是一個日本童話,母親常說:「有很多夢是遙不可及的,但只要堅持,就可能實現。」她自己是個保守傳統的鄉村婦女,和一般鄉村婦女沒有兩樣,不過她鼓勵我們要有夢想,並且懂得堅持,光是這一點,使我後來成為作家。

作家可能沒有做官好,但對母親是個全新的體驗,成為作家的母親,她在對鄉人談起我時,為我小時候的多災多難、古靈精怪全找到了答案。

踐地唯恐地痛

從前,有一位名叫龍樹的聖者,修行無死瑜伽,已經得到了真正成就,除非他自己想死,或者死的因緣到來,外力沒有一種方法可以殺死他。

然而龍樹知道還有一種方法可以殺他,因為他從前曾經無心地斬殺過一片青草,這個惡業還沒有酬報。

有一天,龍樹被一群土匪捉去了,土匪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卻砍不死他。

龍樹就對土匪說:「這樣殺,你們是殺不死我的,如果你用別的方法殺也殺不死我,因為我已修成了不可思議的能力。但是我曾傷害過一些青草,如果你抓一把青草放在我的頸上,才能將我殺死。」

土匪於是依他所說,放些青草在他頸上,就這樣把他殺死了。

龍樹的故事真是一則動人的傳說,它說明了,即使對植物行使惡業,也會得到果報。雖然龍樹在那一刻也可以選擇不死,但他了知因果的法則,為圓滿修行的功德,乃不惜一死。最令人感動的是,所謂「無死瑜伽」的真正成就,不是肉身的不死,而是法身的長存。

近些年來,時常有人問我,學佛的人要如何來面對現實社會的問題,尤其是面對大家都關心的環境保育與愛護動物的問題,佛教徒應有什麼樣的態度?龍樹菩薩的故事提供了我們一個最好的答案。消極地說,斬殺一片青草都是有業報的,因此佛教徒應該愛護大地上的一切事物;積極地說,熱心參與投入環境保育與愛護動物的社會工作,正是一種勇猛的菩薩行,當我們看到非佛教徒實踐這樣的理想,也應以菩薩觀之無疑。

在佛制裡,每到夏天,僧侶有「結夏安居」的傳統,結夏安居即是夏天應在寺院裡閉關,除了潛心修行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意義,就是夏天蛇蟲在外面出沒頻仍,若外出走動很容易傷及生命。此外,僧侶在夜間也避免外出行走,走的時候應俯首看腳下,也是擔心無意中傷害了無辜的生物。

我們雖然無法做到像出家人一樣,但是心裡應該學習那樣細微的慈悲,我們愛惜自己生命的同時,應該也能想到一切生物,乃至一株卑微的小草,都與我們一樣愛惜生命,如此,我們就能更戒慎、更小心地生活。

也許有人會覺得奇怪,為什麼連斬殺青草都有業報呢?要知道,在每一片青草裡都有著無數的生命,或者有許多生物依賴青草為生,恣情傷害青草,不也等於間接傷害了生命嗎?

當我們看到一些工廠排放廢水,流入了清澈的河川,彷彿聽見了魚族悲淒的哭喊;而一些污染了大地的行為,也好像使我們感受到樹木花草以及其中許多小生命垂死的掙扎。所以說,佛弟子應該珍惜山河大地,一者山河大地乃是佛的法身,二者不但要自求清淨,也要求國土清淨。

佛陀的本生因緣裡,有一世名為「睒子」,是一個非常孝順父母、無限慈悲的人,經典上說他「踐地唯恐地痛」,讀到這樣的句子真是令人心痛,當一個人踩在地上時那樣輕巧小心,珍惜著大地,唯恐自己踩重了一步使大地疼痛,那麼他肯定是不會傷害任何一個眾生的。

「踐地唯恐地痛」這一句話中表達了菩薩無限的感恩、無限的慈悲與無限的承擔!

我們應該體會龍樹的心情、學習睒子的精神,我們取用這世界上的一切東西,要如趕赴情人的約會那樣的珍惜與歡欣;我們用過了的事物放下時,要如與愛侶分離那樣的不忍與不捨。

我們要輕輕地走路、用心地過活;我們要溫和地呼吸、柔軟地關懷;我們要深刻地思想、廣大地慈悲;我們要愛惜一株青草、踐地唯恐地痛!這些,都是修行的深意呀!

有情十二帖

前 生

前生,我們也是在這樣的溪畔道別的吧!

要不然,我從山徑一路走來,心原是十分平靜的,可是我看見這條溪時,心為什麼如水波一樣湧動起來?周圍清冽的空氣,使我感到一種不知何處流來的可驚的寒冷。

以溪水為鏡,我努力地想知道,這條溪與我有著什麼樣的因緣?或者是,我如何在溪的此岸,看著你漸去漸遠的身影?或者是,同在一岸,你往下遊走去,而我卻溯源而上?

我什麼都照映不出來,因為溪水太激動了。

這已是春天了呀!草正綠著,花正盛開,陽光正暖,溪水為什麼竟有清冷而空茫的感覺呢?

想是與久遠的前生有著不可知的關係。

在春天的時候,臨溪而立,特別能感覺到生命是一道溪流,不知從何流來,不知流向何處。

此刻的我,彷彿是,奔流的河溪中剛剛落下的,一片葉子。

流 轉

在十字路口的古董店臨窗的角落,我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立刻就站起來,因為那張椅子上還留著別人坐過的溫度。

從小我就不習慣坐別人坐過的熱椅子,寧可站著等那椅子冷了,才落坐。尤其古董店的椅子,據說這張椅是清朝傳下的,那美麗的雕花讓我知道這不是平民的椅子,它的第一個主人曾經是富有的人吧!

現在,那個富有的人,他的財富必然已經散盡了,他的身體一定也在時空中消亡了,留下這一組椅子,沒有哭笑,在午後的陽光中靜靜的,幾乎是睡著一般。

我在古董店轉了一圈,好像與時空一起流轉,唐朝的三彩馬,明代的銅香爐,清朝的瓷器,民初的碗盤,有很多還完美如新。有一張八仙彩,新的還像某一個臉容貞靜的婦女一針一針刺繡上去,針痕還在錦上,人卻已經遠去了,像空氣,像輕輕的銅鈴聲。

在古董店,我們特別能感受時光的無情,以及生命的短暫,步出古董店時我覺得,即使在早春,也應珍惜正在流轉的光陰。

山 雨

看著你微笑著,無聲,在茫茫的雨霧中從山下走來,你撐著的花傘,在每一格石階一朵一朵開上來,三月道旁的杜鵑與你的傘一樣有艷紅的顏色。在春雨的綿綿裡,我的憂傷,像雨裡的亂草纏綿在一起,憂傷的雨就下在我的眼中。

眼看你就要到山頂,卻在坡道轉彎處隱去了,隱去如山中的風景,靜默。雨,也無聲。

山頂的涼亭裡,有人在下棋,因為棋力相當,兩個人靜靜地對坐著,偶爾傳來一聲「將軍」,也在林間轉了又轉,才會消失。

我看著滿天的雨,感覺這陣雨永遠也不會停。

你果然沒有到山頂上,轉過坡道又下山了,我看著你的背影往山下走去,轉一道彎就消失了,消失成雨中的山,空茫的山。

山雨不停,我心中憂傷的雨也一如山雨。

這陣雨永遠也不會停了!看著滿天的雨,我這樣想著。

突然聽到涼亭裡傳來一聲高揚的:將軍!

四 月

我最喜歡四月的陽光,四月的陽光不慍不火,透明溫潤有琉璃的質感。

四月的陽光,使每一朵花都是水晶雕成,在風裡唱著希望之歌,歌聲五色彷彿彩虹。

四月的陽光,使每一株草都是翡翠繁生,在土地寫著明日之詩,詩章湛藍一如海洋。

在四月的陽光中,我們把冬寒的灰衣褪去,膚觸著遙遠天際傳來的溫熱,使我想起童年時代,赤身奔跑過四月的田野,陽光就像母親溫暖的懷抱,然後我們跳入還留著去年冬寒的溪裡游水。最後,我們帶著全身琉璃的水珠躺在大石上,水一絲絲化入空中,我們就在溪邊睡著了。

在四月的陽光中,草原、樹林、溪流、石頭都是淨土,至少對無憂的孩子是這樣的。所以,不論什麼宗教,都說我們應該胸懷一如赤子,才能進入清淨之地。

四月還是四月,溫暖的陽光猶在,可歎的是我們都不再是赤子了。

石 獅

我們走過生命的原野時,要像獅子一樣,步步雄健,一步留下一個腳印。

我們渡過生命的河流之際,要像六牙香象,中流砥柱,截河而流,主宰自己生命的河流與方向。

我們行經生命的叢林小徑,要像灰鹿之王,威嚴而柔和,雄壯而悲憫,使跟隨我們的鹿群都能平安溫飽。

這些都是佛經的譬喻,是要我們期許自己像獅子一樣威猛,像香像一樣壯大,像鹿王一樣溫和莊嚴。當我們想起這幾種動物,真有如自己站在高山頂上,俯視著莽莽的林木與茫茫的草原,也有那樣的氣派。

獅子是文殊師利菩薩的坐騎,白象是普賢菩薩的坐騎,都是極有威勢的護法,尤其獅子更是普遍,連民間一般寺廟都是由獅子來護法的。

今天路過一座寺廟,看到門前的石獅子有不同的表情,幾乎是微笑著的,然後我想起每座寺廟前的獅子,雖是石頭雕成,每隻的表情都有細微的不同。

即使是石獅子,也是有心,特別是在溫馨的五月清晨的微風之中。

歡 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