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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面子 四 面具、角色、戲劇性

面子與面具

看來,面子這東西,既重要又有用。重要,就不可或缺;有用,就多多益善。於是我們就很想知道,這個寶貝究竟是什麼。

這就先要弄清面子都有些什麼特徵。

頭一條就是“可看性”。面子,無論大小,都是要給人看的。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甭管那面子是誰的,哪怕屬於如來佛祖,總歸是要看。不看,或沒人看,則等於沒有。實際上“面”這個字,原本就有相見的意思,如一面之交、一面如故、面面相覷。它又常常與“目”聯用,如面目如故、面目全非、面目一新。所以面字從目,甲骨文則乾脆寫成一隻眼睛加一個眼眶的形狀。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也說:“蓋面部五官中最足引人注意者莫過於目,故面字從之也。”

不過,面與目雖然都和眼睛有關,意義卻不同。目是用來看別人的,面則是給別人看的。如果沒有人看,則有沒有面,或面目是可愛還是可憎,都不要緊。如果有人看,那就一點也馬虎不得。比如做一件棉衣,“裡子”不妨用舊布,“面子”則必須用新綢。又比如,平時不妨吃鹹菜,結婚時則必須大擺宴席。再比如,小學校的危房可以不修,縣太爺的進口轎車則不能不買。火車站裡,外賓休息室總比一般候車室乾淨體面,而單位一到有人來參觀時,清潔衛生也總比平時做得好,因為要給人看麼!

那麼什麼東西要看?臉。人身上,讓人看的,主要是臉。其他部位,或不可看,或無足觀,或尋常看不見。唯獨臉,不但可看,能看,而且非看不可。俗云:“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如果不善於“察言觀色”,便很可能會無端地碰一鼻子灰,弄得灰頭灰臉地好沒有意思。臉,豈能不看?

這就和面子很是相同。實際上面子有時候也叫臉,或者叫“臉面”。其實臉和面原本不是一回事。臉是雙頰,不包括眼睛,面才是“頭的前部”。但後來臉面混為一談,面子也就變成了臉,——有面子是“有臉”,沒面子是“沒臉”,給面子是“賞臉”,得面子是“露臉”,失去面子是“丟臉”,毫不顧及面子則是“不要臉”。“不要臉”是極刻毒的話。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倘若被罵作“不要臉”,便非和你拚命不可。

甚至面子和臉還有一種生理上的聯繫。丟失面子時會“臉紅”(面紅耳赤),得到面子,也就是別人“賞臉”或自己“露臉”時,則會覺得“臉上有光”。總之,面子的得失,全寫在臉上,一望可知。

不過,面子又不太像是“臉”,至少不能簡單地說就是“臉”。第一,臉是天生的,基本上不會變化,要變也是變老,面子卻可以後天得到,而且會變化,或變大,或變小,甚至“面目全非”;第二,臉有美醜,面子卻只有美沒有丑,所謂“面子上不好看”不叫“面醜”,只能叫“沒面子”或“丟面子”;第三,臉可以修飾,比如揩洗、剃鬚、抹粉等,面子卻不能修飾,只能替換;第四,臉無所謂有用沒用,面子卻有用,甚至是非常之時用於非常之事的非常之物;第五,臉生而有之,永隨各人,面子則不但可以爭取,甚至還可以當作禮物或薪水來贈送、發放、賞賜,或者借用;第六,臉只屬於每個人自己,面子卻不但屬於自己,也屬於群體,屬於每個相關的人。

這樣看來,面子又類似於榮譽。但有榮譽者固然有面子,丟面子卻不一定是喪失榮譽。比如一位小姐的玉體不慎或不幸被一位男士看見了全體或不可看的部分,便大丟面子,但與榮譽無關。榮譽並非人人都有,且不會喪失;面子卻是人人該有的,且稍有不慎,便會丟掉。再說也沒有借榮譽的。所以面子也不是榮譽。

面子就是面子。它的特徵是:一,人人必備,一旦喪失,便“沒臉見人”;二,可以替換,有時會變大,有時會變小,有時還會丟光;三,專供觀賞,有人看時掛在臉上,沒人看時束之高閣。那麼,這樣一種可以隨時取下又隨時掛上的可看之物,又該是什麼呢?

說穿了,它就是“面具”。

面具產生於原始社會,在那個巫術禮儀主宰著部落生活的時代,它是酋長、祭司和薩滿們與神靈打交道的工具。戴上它,就可以與神靈對話,甚至請神到場,為部落的重大決策指點迷津。既然連神都可以請到,當然是極有面子了。所以,有面子就是有面具。或者說,正因為有面具,才有面子。有面具既然能“通神”,當然也能“通人”,也就在人群中“吃得開”。直到今天,我們還把那些有面子而吃得開的人,稱為“神通廣大”、“手眼通天”甚至“呼風喚雨”,就因為面子原本是面具,是通神、通靈的工具。

能戴上面具與神靈對話的神通廣大的人,當然不是一般的人,而是極有地位的人。所以,面子也就意味著身份、地位。一個人的身份、地位越高,面子也就越大。他們往往又叫“頭面人物”,意味群體的“頭腦”和“臉面”。古史上曾說黃帝“四面”,學者們為此爭論不休。依我看無非是說他面子又多又大又極廣,一人而“面”四方,上上下下左鄰右舍都“面面俱到”,所以才做了部落聯盟的總酋長。

面具與角色

其實,不但酋長、祭司和薩滿們要有面具(面子),其他人也要有的。因為面具不但表明一個人的地位,同時也表明一個人的歸屬,即他屬於哪個群體、哪個階層,類似於今之“身份證”,當然人人不可或缺。在原始時代,不同的氏族和部落崇拜不同的圖騰,也就有不同的面具。只要看他使用什麼樣的面具,就知道他屬於哪個圖騰系統,從而判斷出是敵、是我、是友。所以,面具(面子)之於人,至少在原始時代,就已是性命攸關的事。如果你沒有面具(面子),那就成了一個來歷不明的人。用現代術語來說,就叫做“政治面目不清”。不清也就不親,必須加以防範。甚至,政治面目不清,比公開的敵人還可怕,因為他可能是奸細和間諜。在“寧肯錯殺一千”的思想指導下,也可能立馬被殺掉。因此,在原始時代,一個人如果不能出示自己的面具,就很難安全地通過一個充滿警惕的部落。總之,從原始時代起,人們就是“死要面子”的。因為沒有面子,就可能不但生命沒有保障,而且會“死無葬身之地”。要知道,就連死者的埋葬和靈魂的安頓,也都是必須按照“圖騰系統”來操作的。沒有標誌身份歸屬的“面子”,死了以後,便只能去做孤魂野鬼。

由此可見,丟失面子,將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事實上,在原始時代,對於那些犯下為本部落眾人所不齒罪行(通姦、通敵等)的人,懲處的辦法之一,就是剝奪其面具。失去了這一“面子”,也就失去了與自己人交往的工具,當然也就“沒臉見人”,只能自個兒跑開,到不見人煙的地方去自生自滅。這種懲罰,有時比判處極刑還可怕。久而久之,這種恐懼感就轉化為羞恥感,視丟失面子為可恥,進而又把一切可恥之事視為“丟臉”。

面子既然原本是“面具”,則它也就同時是“角色”,或者說是角色的標誌。角色有主有次,面子也就有大有小。但即便跑龍套,也是角色,也要有面子。面子就像京劇中的臉譜,標識著每個人在社會生活的舞台上擔任和扮演的角色。事實上,臉譜面子都來源於面具,只不過用在戲台上的叫臉譜,用在生活中的叫面子,作用卻都是一樣的,合起來便叫“臉面”(臉譜和面子)。所以,一個人,如果自認為頗有臉面,覺得自己的面子又大又光鮮,深怕別人“看不見”或“看不起”,多半就會故意“擺譜”。擺譜也就是把臉譜特地擺出來給人看,和京劇中“亮相”的作用差不多。

其實,重要的不是“擺譜”,而是“識譜”,也就是要知道自己有什麼樣的面子,扮演的是什麼角色,應該如何面對觀眾和其他人物。如果弄不清,或者演不好,那就會“角色錯位”,當然也就“對不起”了。比如君是一種角色,臣也是一種角色,父是一種角色,子也是一種角色。好的社會政治秩序,依照孔子的說法,是應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按所司之角色行事。如果“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那就非丟面子不可。嚴重一點,如宋靈公、楚成王,還會丟了性命。至少,也要被視為“表現不好”。

因此,一個中國人,要想活得滋潤、體面,就要“表現好”;而要“表現好”,就要“守規矩”。中國做人的規矩很多,但原則也很簡單:第一要“識相”,第二要“懂事”。所謂“識相”,就是要會看臉色,知道對方有什麼樣的面子;所謂“懂事”,就是要懂得禮貌,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表演。比方說,開會時,面子比你大的人還沒說話,你就搶先發言。人家臉上已經不耐煩了,你還在那裡說個沒完。這就是“沒眼色”,也就是“不識相”。又比方說,一個資格老、輩分高的人來了,打電話說要來拜訪你,你就應該立即表示“不敢當,還是我去看您老人家”,否則也是“沒規矩”和“不懂事”。

規矩首先是“規格”。規格由角色的大小來決定。角色不一樣,面具、臉譜、面子的“格式”(尺寸、顏色、花紋、樣式)也不同,這就是規格(規定的格式)。這些格式既然都有一定之規,當然輕易改變不得,也濫用不得。所以,一個人,如果角色小而享用的規格高,就是“出格”(如特許使用則叫“破格”);如果角色大而享用的規格低,就是“降格”(也叫“掉格”、“掉價”、“有失身份”);如果故意要顯示自己的身份,就叫“擺格”;而如果身份與格式相符,則叫“合格”。合格不合格是很重要的。不合格,就會有人來問你:“你以為你是誰?”“你他媽的算老幾?”

怎樣做才合格?首先是要擺正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的斤兩,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這樣別人才會“賞臉”。賞臉的結果,是不但自己有面子,連帶自己的父母、親人、朋友和上司也有面子。比如,一個孩子在客人面前彬彬有禮,規規矩矩,或嘴巴甜,樣子乖,因而受到客人的誇獎,這在父母,是極有面子的事情。如果他公然在客人面前“不聽話”,則是極“丟臉”的事,因為他不給父母面子,使父母不能扮演家長和教育者的角色。這時,惱羞成怒的父母可能會聲色俱厲地加以呵斥,甚至大打出手,結果當然是只能連帶客人一起都灰頭灰臉。所以,那些乖巧的孩子,儘管平日裡十分驕橫,一旦來了客人,也會作聽話懂禮貌狀。同樣,聰明的女人在外人面前,也會裝出一切大事都是丈夫做主的樣子,以便那怕老婆的老公,還勉強能夠暫時扮演一下大老爺們男子漢的角色,不至於丟盡臉面。

演戲與讓戲

這就很有些戲劇性。

中國具有戲劇性的事情很多。就說送禮。在甲,不送是不行的,不送是“不識相”;在乙,不收也是不行的,不收是“不賞臉”。拒收禮物,丟了實惠還得罪人,是很不合算的事。但是貿然或坦然收下,也是不行的。有沒有受賄的嫌疑先且不說,至少是一方面顯得自己貪財,或沒見過世面,會丟自己的“臉”;另方面又似乎認為對方送禮是理該如此,自己“受之無愧”,這顯然是小看對方,會傷對方的“面”。所以,儘管最後還是要收,但收之前必有一段推讓辭謝的“戲”要演。其過程無非是送禮者先說“務請賞光”。這是拿面子做武器,意味不收就是不給我面子。收禮者則雲“你太客氣”。這是用人情作盾牌,因為真正的“兄弟”是無須送禮的。送禮者也只好攻之以人情“請別見外”,意味只有“生人”的禮才收不得。最後受禮者只好請回面子來幫忙:“那麼恭敬不如從命。”意味先前拒收,不是不給面子,而是出於對你的“恭敬”;現在收下,也不是自己“不要臉”,而是為了“從命”。“恭敬”和“從命”都是面子,但“從命”的面子更大。為了給你更大的面子,只好不顧自己的臉面,收下你的禮物。這可真是得了人情又賣乖,既給自己找了台階,又給對方戴了高帽。所以,儘管雙方心裡都知道這是在“演戲”,但為面子故,又都非演不可。

事實上,在中國無論做人做事,都帶有表演性質,甚至根本就是“做戲”。因為在中國人這裡,任何人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做”出來的,並且是“做”出來給別人看的。什麼是“做”?就是表演,即戲曲劇本上所謂“作某某狀”。中國人在“做人”時,常常要“作某某狀”。——父母面前作聽話狀,老師面前作勤勉狀,長輩面前作恭敬狀,皇帝面前作忠誠狀,領導面前作服從狀,群眾面前作謙虛狀,女友面前作瀟灑狀,男友面前作嬌嗲狀。總之是只要面對“觀眾”,就要進入“角色”。擔任什麼角色,就作什麼“狀”。

不過,一個人的角色,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比如在兒子面前是老子,到了老子面前便是兒子。此外,年齡的增長,名聲的得失,地位的升降,財富的盈虧,都會引起和造成角色的變遷。所謂“一闊臉就變”,就是說地位高了,財富多了,角色大了,面子也大了,對於先前和自己面子相等的人,便會不大看得起。

所以,中國人必須有角色更換以後面子也隨之更換的應變能力和心理準備,同時也要有能保持不變的能力。具體來說是:當角色變小時,面子也要相應地立即縮小,免得人們說你不懂規矩;相反,當角色變大時,面子則不一定相應地立即放大,這樣可以獲得“謙和”、“念舊”、“不忘本”的好評(也是一種面子),也可以免遭“一闊臉就變”的物議(遭人物議也難免丟臉)。《儒林外史》第二回寫范進中了生員,身份和角色都發生了變化,他的丈人胡屠戶便來和他講“面子經”,說是“你如今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裡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面前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胡屠戶這些話中雖不乏混賬之處,但抽像地看,也還是符合“面子邏輯”的。及至范進中了舉,成了“老爺”,張鄉紳親自來賀時,胡屠戶便不但自己也不敢再“妝大”,甚至連“面”也不敢出來了。這正是角色變換之後所必然引起的面子變換。

因此,在社會交往中,要想不傷對方的面子,最好先弄清對方此刻在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比如你的一個老朋友、老同學或兒時夥伴此刻發達了,當了官,做了教授,出任了董事長或總經理,那麼,在他的辦公室裡,當著他的同僚或下屬或學生或僱員的面,便斷然不可呼叫他的小名或綽號,甚至不可直呼其名,免得他當場下不了“台”。比如陳勝當長工時,曾與夥伴們相約云:“苟富貴,勿相忘。”後來陳勝當了王,夥伴們來找他,卻不懂規矩,叫他的名字,說他的隱私,大傷了陳勝的面子。結果怎麼樣呢?不但沒能共富貴,連吃飯的傢伙都丟了。

同理,要想給一個人以面子,最便當的辦法就是改變他的角色,讓他由配角升格為主角,或候補主角。這種升格可以有真實和虛擬的兩種。真實的如陞官、升職稱等,虛擬的如賜紫金魚袋,賞穿黃馬褂等。虛擬的升格還可以僅僅只是口頭上的,比如稱年齡、輩分比自己小的人為“兄”,或自稱“鄙人”、“在下”、“區區”等。總之,只要對方在心理上感到變換了角色,就同樣行之有效。這就好比演戲。配角搶主角的戲,是“犯規”(情節嚴重者要被開除出戲班);主角給配角讓戲,則是“賞臉”——把原本屬於自己的臉譜賞給對方。既然是賞臉,那麼,它也就是殊榮、恩典,至少也是客氣、情分,不能“給臉不要臉”,但也不能白要,而必須回報。回報的方式因人而異。如果對方與自己原本平起平坐,那麼對方的讓戲便是謙讓,必須以略高一級的規格把“臉”還回去;如果對方地位高了許多,就是賞賜,自己可能已無“臉”可還,只有報之以身家性命;如果對方地位低得多,則原本無戲可讓,但既有孝敬之心,自然也該“賞臉”。總之,在社會交往中,只要大家都能讓著點,那就大家都有面子,都有“戲”。

有意與無意

戲是給人看的,所以面子必須好看。

事實上但凡可以稱之為“面子”的,都無不好看。這就像中國戲劇舞台上的臉譜,無論忠奸賢愚,都一律畫得漂亮,富於裝飾美。比如歷史上的暴君、昏君,死了以後,也要有一個“謚號”作為最後的面子。這面子當然不能叫“昏”、“暴”、“戾”,只能叫“幽”、“厲”、“靈”。如果你不懂“謚法”,便看不出這裡面有什麼貶義。還有一種更妙的,叫“恭”,是“知過能改”的意思。既然知過能改,則先前的錯誤,也就一筆勾銷,仍可坦然地進宗廟去享用犧牲和香煙。又比如,一個同志毛病不少,但做鑒定時,也要給他留點面子,決不可將他的缺點錯誤直通通地如實寫出,而要說“希望今後注意某某方面”云云。似乎這位同志的缺點錯誤,只不過粗心大意,“不太注意”罷了,其實無傷大雅,無礙於晉陞和調動。否則這位同志丟了面子,鬧將起來,大家的“臉”上都不好看。

這就和戲劇一樣,有一個“台前”和“幕後”的問題:“言”不過是台前的表演,“言外之意”才是幕後的真實內容。讀中國書,看中國報。聽中國人說話,欣賞中國藝術,都要學會聽“弦外之音”,悟“言外之意”,否則就會不得要領,甚或上當受騙。比如“研究研究”,其實並不研究;“以後再說”,其實並無“以後”,也不會“再說”。你如果傻乎乎地等下去,肯定等不出什麼結果來。總之,一切讓人不愉快的事,都一定會有比較委婉動聽的說法。比如肥胖叫“發福”,死亡叫“仙逝”,撤退叫“轉移”,連吃敗仗叫“屢敗屢戰”。當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倉皇出逃,官方的說法卻叫“兩宮西狩”。狩,是打獵的意思。鬼子進京了,太后和皇上哪裡還會有心思去打獵?也就是自己哄自己罷了。

但這是不能說穿的。一說穿,就沒戲看了。戲劇藝術是一種“有意識的自我欺騙”。大家都知道那是在做假,大家都不說穿,戲才演得下去。比如一個演員演林黛玉,大家都看得十分有趣,你偏要來“拆台”,說她原不過某某,既沒有病也不曾失戀和葬花云云,便不免大煞風景。

所以,對中國的許多事情,都不宜到幕後去尋根問底,因為那會“拆穿西洋鏡”,種種“把戲”也就演不下去。比如某領導為了作謙虛狀,跑到基層來徵求意見,原本只是走過場,甚或是要聽評功擺好、歌功頌德的,你卻當真一五一十地歷數其“不是”,這就會使該領導難堪,連帶在座的基層領導和同事也會尷尬,以後你就別想有好日子過。又比如開學術討論會,主持人請來領導和名流“撐門面”。儘管那領導或名流的講話驢唇不對馬嘴,或實在膚淺得可以,你也只能頻頻點頭稱是,或作認真記錄狀。同樣,如果哪天我們發現一個公認的壞種或蠢貨也忽然“當選”了什麼,也千萬不要大驚小怪。因為真正的功夫都在幕後,前台的選舉不過“行禮如儀”而已。

然而生活不是藝術。藝術原本就有“虛擬性”,——畫的鞋子不能穿,畫的蘋果不能吃,詩人繪聲繪色地描寫騎術,自己卻不會騎馬。所以藝術可以是“有意的自欺”,不妨“明知是假,認真去做”。反正一則是“有意識”,二來也不過“騙自己”。由於是“有意識”,在短時間的藝術想像後,仍能回到嚴峻的現實;既然是“騙自己”,便至多不過只是自我陶醉,尚不至於誤國誤民c-遺憾的是,中國的“面子主義”者,卻總是忘記了這兩條界限,一方面由“自欺”而“欺人”,另方面又由“有意”而“無意”,其結果,便勢必是害人害己。

比如清朝末年,清廷派往歐洲的一位使臣劉錫鴻大人,便是這類因自欺欺人而自我陶醉的角色。當一位波斯藩王對劉大人談起西方列強的侵略擴張並為此深感憂慮時,劉大人卻坦然地告訴他毋庸憂慮,並對他大談其東方哲學:跑得快的,人喜其捷,卻不知那是會摔跤的;走得慢的,人苦其遲,卻不懂那是最穩當的。太陽到了中午,就要下山了;月亮到了十五,就要虧缺了。西洋發展得這樣快,難道不是自速其亡嗎?列強貪慾這樣多,難道不會觸怒天道嗎?至於中國沒有鐵路火車,那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大清正要建造一種世界上最優秀最神奇的火車頭,那就是遵照先王和聖人的遺教,“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這種“精神火車頭”,舉世無雙。它“行之最速,一日而數萬里,無待於煤火輪鐵者也”,哪裡還用得著與西洋爭一日之短長呢?

這真是阿Q得可以!你西洋不就是“無閒官,無遊民,無上下閡閡之情,無殘暴不仁之政,無虛文相應之事”嗎?那都是因為孔孟之道“聲教迄於四海”,使洋人也“得聞聖教”而已。正本清源,當然是“我們先前比你闊得多了”!你歐美不就是富一點、強一點嗎?可那種“貪得”之富、“好勝”之強,咱們根本就不屑,——“孫子才畫得圓呢!”作為出使歐陸的中國使臣,劉大人的“門面”裝得算是夠可以的了。可惜,“孫子”們並不吃這一套,而歷史的辯證法,亦正如馬克思所說,是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的東西只能用物質來摧毀。以貪得為富、好勝好強的“學生”們還是拿著“先生”發明的羅盤和火藥來打“先生”了。這可不是一句“兒子打老子”便可以對付的。結果,“門”被打開,“面”也難保。劉大人的如簧巧舌,哪裡抵擋得住列強的堅船利炮?

真話與假話

這就是“面子”了。它既然是“面”,那就肯定不是“裡”;既然只能“好看”,那就難免成為一種“文飾”,甚至“文過飾非”。

文飾也未必就不好。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誰願意把自己弄得髒髒的醜醜的?誰都要修飾修飾打扮打扮麼!尤其是有人看的時候。再說,修飾打扮自己,也是對別人的尊重。一個平時穿著順便的人,如果忽然衣冠楚楚起來,便八成是要去見什麼重要的人,比如貴賓、上司或戀人。當然,反其道而行之的也有。比如京城裡的那些“腕兒”,就會光頭鐺亮鬍子拉楂,大褲衩子小背心,趿拉著拖鞋出入那些所謂“體面”的場所。這其實不過是一種“擺譜”、“拔份兒”罷了,意思是“老子偏不把你們放在眼裡”。實際上,在任何民族那裡,蓬頭垢面、不加修飾地“面對”他人,都是極不禮貌的,因為這似乎隱含著“你也配讓我修飾嗎”的意思。所以,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見別人,或讓別人來看,就不僅是自己要面子,也是給別人面子。

但再合理的事情,也得有個分寸才行。可惜在中國人看來,讓所有的人都有面子,比什麼都重要。於是,要面子,甚至為了要面子而不惜“文過飾非”,也幾乎成為中國人的一種“文化無意識”。比如出門開會特地穿上平時不穿的新衣,客人光臨之前把家裡突擊打掃一遍,外賓參觀時專挑“好看”的部門、單位或地段讓他們看,上級來檢查時“報喜不報憂”。結果怎麼樣呢?結果是久而久之,有意或無意的“自欺”就會變為有意或無意的“說謊”。至少是,說的是一種情況,實際則是另一種情況。

就說“謚號”,表面上看來大都是很好聽的。比如“靈”,無論怎麼看都是好詞兒:靈驗、靈通、靈巧、靈活、靈敏、靈性、靈氣、靈感、靈光、靈丹妙藥,都是好得不能再好。即便用於死人,也是尊稱,如靈牌、靈位、靈柩、靈堂。然而我們看看謚號叫“靈”的國君,又有幾個是好東西,幾個有好下場?鄭靈公為吃王八,被臣下殺死;陳靈公南冠而會情婦,被情婦之子射死在馬廄。晉靈公暴戾不君,站在高牆上用彈弓射人,看人躲避為樂;廚師煮熊掌不爛,他就把廚師殺了,裝在畚箕裡招搖過市;大臣勸諫他,他反倒派人去暗殺諫臣,最後終於死於非命。這三個,算是最差勁的。此外如楚靈王眾叛親離,走投無路,自縊於臣下之宅;許靈公如楚請兵伐鄭,不遂而客死他鄉;蔡靈公國破身亡,成為亡國之君,也都很悲慘。看來,越是叫做“靈”的,反倒越是“不靈”。

謚號其實也有兩種。一種是炫耀功德的,如文、武、成、襄;另一種則是掩蓋過失和不幸的,如靈、恭、閔、哀。這也不奇怪,因為面子就像服飾,也有兩大功能:顯示與遮蔽,或者炫耀與文飾。正因為面子兼此兩種功能而有之,因此面子表現的內容就可能真真假假。當它用於顯示時就可能是真的,當它用於遮蔽,尤其是用於“文過飾非”時,就難免弄虛作假。比如康熙廟號“聖祖”,乾隆廟號“高宗”,大體上還說得過去,而內戰外戰都很外行的咸豐,廟號竟日“文宗”(慈惠愛民日文,忠信接禮日文),便讓人覺得簡直就是諷刺。莫非連吃敗仗就是他的“慈惠愛民”,割地賠款就是他的“忠信接禮”麼?

皇上和朝廷既然帶頭說謊,則臣下和小民們也難免口是心非。事實上,由於做人要按“面子格式”去表演,做事要按“面子法則”去操作,也就容易造成一大批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口蜜腹劍的陰謀家,陽奉陰違的兩面派。他們“當面是人,背後是鬼”,“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而且,越是心狠手辣,就越是慈眉善眼;越是污穢歹毒,就越是道貌岸然。這就不能不讓人處處小心時時提防。因為“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所有人的內心世界都被面子裹著,哪裡弄得清真假?所以,中國這方面的古訓也特多,什麼“聽其言,觀其行”啦,“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啦,都是。

其實,不要說那些“大奸似忠”的陰謀家野心家,即使一般的“良善之民”,也難免要多少說點空話、套話或假話,或者“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所謂“一根腸子通到底”,平生半句假話不說的,其實並不太多。因為句句都說真話,事事都講真實,便難免會有“違礙之處”,或讓某些人聽了不高興。這就會得罪人。得罪了人,自己的日子就不會好過。

平心而論,說假話,甚或搞陰謀,確實也有不少是被“逼”出來的。比如一個人想說真話,但說出來會傷了別人的面子,便只好說假話,或者“打哈哈”。又比如,一個人,能力很強,資歷也不淺,明明有資格擔任某一職務的,但如果明說,便會視為“有野心”或“厚顏無恥”,也就只好“作謙讓狀”,或者搞陰謀。例如曹操這個人是有能力的,也敢講真話。他曾公開宣稱:倘若沒有曹某,真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這是真話,但也不討人喜歡,因為把別人的“假面”都揭開了,於是引起公憤。結果呢,別人(如劉備與孫權)都堂而皇之地稱了帝,沒當皇帝的他反倒成了“奸臣”,你說這算什麼事?

所以做人必須“世故”。不世故,便會或因不會做人而傷了別人的面子,或因不會認人而為別人的假面所惑。傷人不落好,被惑要吃虧,因此“人情世故”四個字,實在是一門大學問,也是每個中國人必須認真學習琢磨,甚至必須耗盡一生精力才能弄懂學會的“必修課”。不過,世故既與人情有關,那麼我們就還是先來看看“人情”是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