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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人

我們仍然是帝王。你們不要管我,讓我自由行事吧!

一 看不見的人

地點:天外某王國

時間:雲外時光

劇中人物:艾哈代卜(首相)

穆芭萊(女秘書)

鮑利斯(男秘書)

侍衛

農民代表團

優素福·赫勒頓(酋長財主代表)

修女及其女伴

宮中內閣大樓一角的一個房間。房間中心位置放著一張大寫字檯,後臨著一樘大門,左右兩側各有一門。房間中的器皿豪華無比,一片皇家氣派。

時值晚間。

幕徐徐升起,女秘書穆芭萊坐在寫字檯後,等待著總理大臣到來,手裡握著一支筆,面前放著一堆文件。

男秘書鮑利斯坐在另一面的寫字檯後。

兩個衛兵靠大門扇站著。

首相從右門進來,他是一個矮小的羅鍋,與其說像人,倒不如說更像狼,面容醜陋。他邁著沉重的腳步,兩隻手就像枯乾的樹枝子。

兩侍衛走上前去,將首相抬到寫字檯前的椅子上。他伸出兩隻乾枯的手,只見那兩隻手不住地抖動,活像風中的枯樹枝。假若他不作聲,你定會以為那是只魔爪,他既不是人,也不是猴,簡直是一具木乃伊,而體內放置了一架機器,正在活動著他那萎縮的神經。但是,他的二目裡卻閃爍著異樣的光芒,那是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的一種光芒。

首相進來時,穆芭萊和鮑利斯都站了起來。

穆芭萊——一位苗條女子,芳齡三十,膚色呈象牙白,一頭栗色發,目光銳利,滿臉透著靈氣,一看便知是一位出色女性,遇事定有主意,成竹在胸。她穿著一身潔白衣裙。

鮑利斯——一位四十歲的中年男子,其衣著足以顯示其善於交際。

兩侍衛將首相抬到座椅上之後退下,各站在大門一邊。

首相:(對女秘書穆芭萊)坐下吧!我的女兒,坐下吧!

(然後把臉轉向鮑利斯)請坐吧!

(沉默片刻)看哪,我們又有這麼多工作要做。工作沒完沒了。不,工作就是完沒了,直到睡下也幹不完。說不定死後還有工作等著我們干,誰知道呢!

(沉默片刻)穆芭萊,你告訴我,我們今天有什麼工作?我記得還有三四個問題,在今天過去之前,我們必須關注一下。

(對鮑利斯說)我希望你簡要地把我口授的或嘮叨的全部記錄下來,說不定你明天會遇到這些事情。

(他回過頭來對穆芭萊說)我的姑娘呀,我們從何處著手呢?我的小女友!

穆芭萊:(望著面前的那些文件)閣下,這是藝術大臣的信。

首相:是的,是的。給我吧!

(穆芭萊將信給他,他看了好大一會兒,然後說)多麼好的一封信!這位大臣的精神世界充滿親情,那親情存在於已知法則和未知法則之中。我將這個職位給予他,我自信做了一件好事。

(他又看了看信,接著說)我該怎樣答覆他呢?

(他望著穆芭萊)你來記錄,我來口授回信。

親愛的先生:

感謝你那激情洋溢的來信。你的有關藝術的高論,尤其是關於美學的見地,真令我無限感動。我既非詩人,也不是藝術家,你能否允許我說美居於所有造物內裡,簡直可言存於生命本身之中。我與你,我們都無法看到生命面紗之後何物之有,但是,我的朋友,我們不應該忘記美居於光明個性之中。在最偉大的創造者所繪的圖畫中,有一片被秋色染成金黃的葉子,已從樹上落到你的手裡。在你與晚霞之間豎立著一塊巨石。有一童子在獨自玩耍、舞蹈。處於白日盡頭的老翁望著熾燃的火,二目中有一種光芒,既非取自於白日,又非擷自於黑夜。

你完全明白我的話,這一點我毫不懷疑。美平靜、安詳地居於我們靈魂的深處,直至被我們的友情喚醒。我還想對你說更多的話,但我擔心自己本是國王陛下的奴僕,如此下去,會變成詩人,這是我不想做的事。你何不轉達我對你那貴夫人的良好問候!請你代我向她表示歉意,直到如今,我也沒去觀賞她的花園,請你告訴她,我心有餘,而力卻不足。

到此止筆。請接受我的誠摯敬意。

(說到這裡,首相歎了口氣,然後對穆芭萊說)

我相信這個人,他的藝術見地不被過去的鎖鏈所禁錮。如果我的胸中沒有湧動著青年的激情,我是很難給這樣的人覆信的。假若我不變成半個詩人,我是多麼難於談藝術與美學呢!

(沉默片刻)把另一封信遞給我。

(穆芭萊將信遞去,首相接過信,看了許久,然後說)是的,是的。這是我們的政治朋友來的信。他是個好人,但他不知道用自己的長項做些什麼。他多麼像等待客人的那位富主兒,但客人們姍姍來遲。我們回他一封信吧!

(首相開始向女秘書口授)

親愛的先生:

關於你信中所言之事,我思考了許久。你的信向我展示了我從未預料的事情。請准許我說,國家的意志再攀,也無論如何不能凌駕於被統治者之上。至於你所願意執行的法令,那則決不是什麼法令,只不過是一種阻止和禁戒傾向而已。假若你想執行你的這種法令,你就得強迫人們服從,繼而會發生暴動。我的心過去和將來都將與那些反對法律、心存雪白純潔的人們在一起。

(對穆芭萊說)穆芭萊,你千萬不要忘記寫上「雪白純潔」!

(說罷,繼續口授)

那些法律是不曉得純潔為何的人們制定的。

請轉達我對你親愛的母親的問候。兩天前,你母親曾讓人捎給我一盒甜食。那些甜食是多麼寶貴,因為她老人家在信中告訴我,那些甜食是她親手製作的。今天晚些時候,我要給她寫封信。

我的先生,請接受祝福者的誠摯敬意!

(首相低下頭去,說)我的女兒啊,我有些累,也很厭煩了。可是,我們面前這麼多文件,還等著我們處理呢!

穆芭萊:(用充滿溫情的聲音說)閣下,這封信是大主教來的,想讓我給您讀一讀嗎?

(首相接過信,打開看著)

(就在這時,一個身材高大、容貌俊秀、容光煥發的男子漢出現在右門,彷彿來自於比這個世界更高級的另外一個世界,只見他高昂著頭,邁著方步走去。房間裡除了穆芭萊,誰都沒看見那個大漢。穆芭萊激動地站起來,一聲大喊,手中的筆和紙跌落在腳下,然後向大漢伸出雙臂,用充滿驚異和徵詢的目光望著他,隨後又像噩夢初醒那樣一聲驚叫。大漢消失在左門,穆芭萊坐下來,而深愛、篤信和崇拜的目光仍然在她的眼中。)

首相:(丟下手中的信,對穆芭萊說)我的姑娘,你怎麼啦?究竟出了什麼事?

穆芭萊:沒什麼,沒什麼,首相大人。(她合上眼,手捂著臉,彷彿想找回夢境。片刻後,她撿起筆和紙,對首相說)首相大人,您打算怎樣回這封信呢?

首相:(久久打量著女秘書)你累了嗎?我們的這個白天真是太長了。不過,晚上就要到來了。我們就要在夜的沉靜中獲得寬舒了。(用充滿耐心的聲音又問女秘書)我的閨女,你累了嗎?

穆芭萊:不,我不累。只要我在您的關照下工作,我是決不會感到累的。

首相:我謝謝你,謝謝你……我們現在就看大主教的來信。(他口授道)

尊敬的閣下:

我非常遺憾地告訴你,我不能在痛苦的辱罵中於星期三去你那裡和你的教區。我相信你確實不想把這個重擔加在你的教民的肩上。我把此稱為重擔。你和他們都把我視作國家僕人,其實我不過是一輛無馬之車……我的先生,我覺得你不是寫給我的,而是寫給另外一個人的,是寫給不時來看望我的那個人的,至於我,不過是那個人的一隻手罷了,應該說我還是那只癱瘓了的手。不過,我還是相信你是寫給我的。請寬諒我遲到,以便在禮拜三帶著靈魂到你那裡去,與你和你的教民一道慶祝節日、禮拜祈禱。

願主與您同在。

摯友敬啟

(口授至此,首相望著穆芭萊說)

我累了。我的朋友,我厭煩了。我現在只是舊吉他上的一根松弦。不過,白天過去後,我要睡上一大覺。明日早晨到來之後,一位更偉大的樂手將抱起吉他,彈奏出的樂曲要比這些樂曲更美。

(首相沉默片刻後,接著說)

現在,我覺得我的心像一汪平靜湖水,那裡沒有一絲微風,湖面上不見漣漪,深處更沒有波湧。

穆芭萊:相爺大人不想休息,明天再處理剩下的信件嗎?

首相:明天。我們的今天都在試圖掙脫痛苦和希望,我們的明天會比我們的今天更多嗎?

(這時,侍衛走了進來,在首相面前躬身施禮,然後說道)

侍衛:門外有一個來自北方的代表團,等待准許他們謁見相爺大人。

首相:是啊,是啊!這些都是善良農民。告訴他們說,讓他們進來!

(進來了三個人,走在前面的是一個表情威嚴的人。之後,他們站在首相面前躬身施禮。鮑利斯拿來一個本子做記錄。穆芭萊則安詳地注視著。)

首相:朋友們,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呢?

代表團團長:首相閣下,我們代表北方農民而來。

首相:我知道。你們有什麼狀可告嗎?

代表團團長:首相大人,截止至去年,我們的農田稅還是公開合理、可以接受的。今年,他們則提高了農田稅。提高到了我們無法承受的地步。他們不但提高了已耕和有收穫的田地稅,就連那些未耕的不毛之地的稅也提高了。我們老百姓是很窮的,他們深切感到稅務沉重,實在不合理,要我們把這些話向首相大人當面述說。

首相:是,那是不公平的。政府不應當徵收高於你們能夠謀生的稅款。(他用手揉了揉腦門,思考片刻後又說)我有一個想法,你們好生聽著。你們回到鄉親中去,對他們說,政府應該充分利用我們所佔有的每一寸土地。我們既不宣告政府非法,也不宣佈我們自己非法。你就這樣對鄉親們說。我們要和政府比賽。政府有權勢,我們有決心。來吧,我們快向大路飛跑,看誰跑在前面。來吧,我們帶著自己的工作意願奔跑,也請政府著意願與我們一道賽跑。我們工作著迎接朝陽,政府進行裁判。我們只有把我們額頭上的汗水滴到田地裡之後,我們才會感到舒適,而政府只是在宮殿裡舒舒適適。(他舉起乾枯的手,繼續說)就在像這樣的宮殿裡,現在你們就回鄉親們中間去吧!告訴他們準備參加賽跑……如果明天我還在這個位置上,我將親手把桂冠戴在優勝者頭上……優勝者,優勝者必然不放棄一寸土地,勤於耕耘,用額頭上的汗水灌溉之,充分開發利用。好吧,朋友們,我要和你們告辭了。

(代表團出門)

(一陣寂靜過後,大漢從左門進來,邁著莊重穩健的步子,望著牆外某一個遙遠的地方,豪氣滿懷地走過房間)

穆芭萊:(穆芭萊再次激動地站起身來,向大漢伸出雙臂,大聲地說)從人們頭上走過的人,光彩照人的大漢,停下腳步,看看我吧!請站住,讓我瞧瞧你的面容!

(大漢的身影消失在右側的兩扇門之後。穆芭萊坐下,悄聲說道)

穆芭萊:不見了,又不見了。難道他走了?(首相和鮑利斯留神、驚恐地望著穆芭萊)

首相:穆芭萊,告訴我,你怎麼啦?你心中有什麼秘密?你究竟看見了什麼?你為什麼這樣大聲驚叫?

穆芭萊:(她用右手遮住雙眼)首相大人,請原諒,沒什麼,什麼事也沒發生。

(這時,侍衛進來,向首相躬身施禮之後說)

侍衛:優素福·赫勒頓酋長求見首相大人。

首相:請酋長進來吧!

(彷彿自言自語)

我們現在應該會見鍍銀之土,談談繼承下來的光榮。我多麼同情這些快被淹死的高貴人士啊!他們雖然緊緊抓著一些漂浮的木頭,但他們必將沉沒在深淵之中……他們要沉沒了,再也無法把頭露出大海泡沫以上。

(侍衛再次進來,高聲說)

侍衛:優素福·赫勒頓酋長到!

(親王進來)

首相:(指著寫字檯旁邊的椅子,示意請親王坐下,親王坐了下來)先生,你是來告訴我你與農民之間存在的分歧的,是吧!

酋長:正是。在這方面,我有很多話要說。

首相:我要求你不要說什麼,而要留心細聽我對你說些什麼。你若認為我說得在理,你就聆聽。如若不然,你就回你的田地裡去,傾聽蜜蜂為蜂王採花蜜的嗡鳴聲!

酋長:大人閣下,我側耳聆聽你講!

首相:(沉默片刻)酋長們和財主們應該把工人看作自己的夥伴,如此過不了多久,每個工人都會以自己雙手創造的成果成為勞動夥伴,在這塊土地上,酋長和財主既不會損失一滴油,也不會失卻一粒鹽,而工人卻甘心情願從事生產,自認為是自己勞動創造物的共有者……酋長閣下,我沒有更多的話要說,但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話,並照我的話行事……主使你晚安!

(酋長站起來,躬身施禮後離去)

首相:(對穆芭萊說)我的小乖乖,我累啦!但弓仍然握在我的右手,而箭囊中只剩下一支箭了……白天快要過去,告訴我,我們還有什麼事要做呢?

穆芭萊:相爺大人,我記得您曾答應接見修女們,她們正在門外等候接見呢!不過,假若您想休息,就讓她們明天或後天來見您吧!

首相:修道院院長哈娜……讓她進來!

(侍衛走進來)

侍衛:兩位修女在廳裡等待著相爺的命令。

首相:告訴她倆說,我在等著見她們。

(侍衛走去,片刻後帶著兩位修女進來)

首相:(用飽含溫情的語氣說)請二位坐吧!請原諒,我這軀體不能在二位面前站立,但靈魂已肅立在人類僕女面前。

(兩位修女坐下)

修女:我們的首相大人多麼高尚,談吐又是多麼甜潤甘美!

首相:二位姐妹,請告訴我,有何要求啊?但願我能滿足二位的需要。

修女:我們的修道院旁邊有一塊土地,我們很需要用它養活不知父母名姓的孤兒及那些棄嬰。但遺憾的是優素福·赫勒頓酋長把手伸向了那塊土地,毫無憑據地佔有了那塊地。我們想用那塊土地養生,而酋長卻想擴大自己的土地佔有面積。為此,我們來見首相大人閣下。

首相:(手撐著腦袋)未曾生育,卻同情孤兒和棄嬰,並且一心為棄兒安排一張床的位置的母親們,我的心過去和現在仍然和那些覓尋被遺棄的小腦袋並為他們而傷心落淚的女性們在一起。我的好姐妹,我向你及你的夥伴表示祝賀。我已找到了友愛、憐憫的題目……(沉思片刻,然後又說)讓我思考一會兒……我們國家有一條法律,這樣寫著:一塊土地,或一座葡萄園,或一個果園,假若十五年內沒有耕種或利用,其主人便失去了所有權,而歸國王所有。我將面奏國王陛下,請求國王將那片土地賜予你們,以表彰你們所行善事。(扭過頭去,對鮑利斯說)你去圖書館,找一本名為《時效權與契據》的書。我想,你將在第七章發現國王如何處理被閒置的土地,然後寫一個地契,派人呈送國王陛下,請國王定奪。

(鮑利斯走出廳堂)

首相:姐妹,只管放心就是,也請那些沒有母親的孩童們放寬心。你能為我提供這樣的為你們效力的機會,我感到高興。

(修女及其夥伴站起身來)

修女:首相大人,謝謝您。我衷心感謝您!

首相:我應該感謝你呀!何不讓我做片刻父親呢!

(兩修女在自己的臉上劃十字)

修女:我們的聖母瑪利亞為你祝福,保佑你平安。瑪利亞是所有人的母親。我們的主耶穌為你祝福。耶穌帶著他的羊群走向綠色牧場。

(二修女走去,首相低頭片刻,然後說)

首相:多麼出色的女性!她們在為無名飢餓者籌措麵包。不過,我們都是站在廟門上討飯的人,我們都在為解除另一種飢餓而乞討。(一陣長時間沉默之後,首相用手示意侍衛離去,然後對穆芭萊說)我的女兒啊,我已經累了。我的好朋友啊,我已感到厭煩。夜幕已經降臨,就讓夜神用其飾帶把我們蓋起來吧!

(穆芭萊站起身,走去燃點廳堂的蠟燭,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旁邊)

首相:穆芭萊,今天的工作結束了,你可以安安穩穩休息一下,天亮之後,就是另一天了……朋友啊,我很累,而且心沉重得很,可是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啊!還有一座橋應該建造。有一座大廈應該拔地而起。夜深人靜之時,有一種聲音,我應該把它傳達給沉睡中的人們。可是,我累了,已經疲憊不堪……穆芭萊,我的好朋友,晚安。(首相雙手伸在寫字檯上,低下頭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繼而望著穆芭萊的面孔,然後整個身體一下下沉,一切活動便沉靜下來,一動不動了)

(這時,容光煥發的大漢出現在右門,邁步走到廳堂中央,像一根光柱一樣筆直站立在首相那靜靜的身體旁,手觸摸著身體,凝視著永恆世界)

穆芭萊:(望著大漢,向大漢伸出雙臂,只見她的臉上閃爍著神奇的光芒,用使整個廳堂顫抖的聲音說)打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漂亮、莊重。打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會像現在一樣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的朋友啊,我親愛的朋友。假若整個世界能像我現在這樣看到你,那該多好!假若所有的人都能瞭解到我所瞭解的一切,那該多好!

(幕落)

二 轉眼之間

晨夜之間

地點:高塔廣場貝魯特宮殿的一個狹窄黑暗牢房

時間:12月9日午夜

人物:優素福·凱拉邁(詩人)

賽裡姆·白朗(基督教頭面人物)

阿里·拉赫曼(穆斯林頭面人物)

捨爾夫丁·侯拉尼(杜魯茲族頭面人物)

穆薩·哈伊姆(猶太商人)

穆薩·哈伊姆、捨爾夫丁·侯拉尼各睡在監牢的一個角落。賽裡姆·白朗枕著自己的手腕。阿里·拉赫曼坐在一張木凳上。優素福·凱拉邁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不時站住,凝視著有星光射進來的一個小洞。

穆薩·哈伊姆:(說夢話)二百加二百是四百。四百加上三百等於七百。七百加二百是九百。九百加五百等於一千四百金幣。他們都拿走了!他們從我這裡拿走了一千四百金幣!都叫他們拿去了,啊,啊!

優素福·凱拉邁:假若我能像他那樣熟睡,那該多好啊。假如我能合上雙眼,即使是一分鐘不看這地獄,在遠離這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裡睜開眼,那該多好啊!

阿里·拉赫曼:兄弟,我發現你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入睡了。我真不知道你怎麼還能活著。(語氣中充滿同情)兄弟,睡一覺吧!就在這塊木板上睡一覺吧!睡吧,哪怕只睡上一個小時。難道你不曉得連續熬夜近似於慢性自殺嗎?

優素福·凱拉邁:不,我不會在這骯髒的巢穴裡自殺。生活的屈辱已夠我忍受,即使他們留給我的東西是高尚的。假如我的生命具有某種價值,他們也會像對待我的同伴和我的兄弟的生命那樣,將之用一根繩子吊起來……不,我不配與那些已經死去的人同享死亡的榮幸。我不配享用絞刑架的尊貴!

阿里·拉赫曼:你冷靜些,不要激動!不要去思考昨天!我們應當堅韌到明天,因為明天掌握在安拉手裡,而安拉是慷慨高尚、大慈大悲的。

優素福·凱拉邁:我怎麼能夠停止思考生命的進程呢?我怎麼能忘記昨天呢?昨日之手緊握著今日良心。昨天是巡遊在這座監牢上空的灰色幻影大軍,在我的頭周圍游動著,在我的耳邊低語吟誦著我的夥伴們的名字,那是我的烈士兄弟們的英名,那是懸於天地之間的人們的大名。

阿里·拉赫曼:(愁眉苦臉地站起來)掌握我的靈魂者,將在我們的兒女起來為我們報仇雪恨之日到來,站在為我們討還血債的新一代當中。在阿拉伯半島將出現一位果敢堅強的巨人,用雙腳踏碎暴君和壓迫者。

捨爾夫丁·侯拉尼:(剛剛醒來,用手指揉著眼睛,對阿里·拉赫曼說)你呀,你是大白天做空夢。我的先生,阿拉伯人是半島上沙漠與高山之間的一群淪落人,期盼他們當中能出現什麼奇跡,那是愚蠢的。敘利亞的前途寄希望於強大公正的大英帝國。假若英國不佔領敘利亞,那麼,敘利亞就少有和平希望。

賽裡姆·白朗:你想讓高傲自負的英國佔領一個國民崇拜法國的國家?難道我們不喜歡由法國來保護、統治我們?我要對你們說,法國才是自由搖籃和文明之母。假若那面三色旗不在敘利亞的平原和高山飄揚,敘利亞斷無前途和希望。

穆薩·哈伊姆:(說夢話)二百加二百等於四百,四百加三百等於七百。他們都拿走了!都拿走了,該死的!該死的,都拿走了!

優素福·凱拉邁:(站在房間中央,高舉雙臂)啊,敘利亞,你的災難多麼沉重!你的兒女們的靈魂不是湧動在你那羸瘦、虛弱的身軀裡,而是附著在其他國家的肌體裡。他們的心忘掉了你,他們的思想遠離了你。敘利亞呀,敘利亞,世代的寡婦,時代的喪子之母,敘利亞啊,災難無窮的國家。你的兒女的軀體尚在你的懷抱中,而他們的靈魂則已遠離你去。有的行進在阿拉伯半島上,有的漫步在倫敦大街,有的飄飛在巴黎宮殿上空,有的在睡夢中數錢。敘利亞,沒有兒女的母親!(對朋伴們說)被囚於牢中之牢的囚犯們,你們聽我說。敘利亞不是屬於阿拉伯人的,也不屬於英國人,不是屬於法國人的,也不屬於印度人。敘利亞是你們的和我的。你們用敘利亞土鑄成的軀體是屬於敘利亞的。你們那在敘利亞天空下凝成的靈魂也是屬於敘利亞的。它不屬於太陽下的任何一個別的國家。安拉曉知我深愛阿拉伯人,我想追回阿拉伯人的光榮。但我是一個敘利亞人,我所追求的是敘利亞的敘利亞光榮。安拉曉知我敬重英國的公正,曾敬佩它的意志。但我是一個敘利亞人,我所追求的是敘利亞的敘利亞人的公正和意志。安拉和你們都知道,正是我對法國的感恩之情將我送進了這座監牢。法國是個偉大的國家,走在向著純粹真理和絕對自由前進的隊伍的前列。但我是敘利亞人,我要的是敘利亞真理和屬於敘利亞的敘利亞自由。

阿里·拉赫曼:兄弟,你是一位詩人,正借用美麗辭藻把你的幻想賦成詩,然而詩卻是另外一種東西。

捨爾夫丁·侯拉尼:阿里先生,你說得對,他是一位詩人。讚美安拉,詩人們是不能統治英國的。

賽裡姆·白朗:誰告訴你說幻想家統治著法國?

穆薩·哈伊姆:(說夢話)二百加二百等於四百。四百加三百等於七百。他們把金和銀都拿走了。

優素福·凱拉邁:好一個「詩人,不是政治家」。我不想成為政治家。我熱愛我的國家,我熱愛我的國民。所有這些,都是我想通過政治瞭解的東西。我熱愛我的民族,因為她弱小,而且正受著壓迫。假如我的國家強大,我早就把對她的愛轉向了我心靈中的幻想和美夢。我熱愛我的國民,因為他們忐忑不安,由於憎惡過去而為未來擔心,也因此而害怕歲月,即使歲月對著他們微笑。假若我的國民堅強團結一致,我早就把他們忘到了腦後,從關心他們的愛好和目標,轉向探索生命的隱秘。我愛我的國家,我愛我的國民;愛有慧眼,能看到政治看不見的東西,能聽到哲學所意識不到的東西。

捨爾夫丁·侯拉尼:我也熱愛敘利亞。人們當中沒有誰懷疑這一點。但那是我對敘利亞的熱愛,正是這種熱愛使我思念敘利亞變成了大英帝國身軀上一個肢體的日子。

賽裡姆·白朗:誰真的熱愛敘利亞,就請他也愛那些熱愛敘利亞的人吧。還有另外一個像法國一樣偏愛敘利亞的國家嗎?依我之見,誰不像熱愛敘利亞那樣熱愛法國,那便是忘恩負義之人。

阿里·拉赫曼:我不否認任何人對英國的敬重,我也不轉移任何人對法國的鍾愛。但是請想一想,除了殖民野心以外,還有什麼關係能把東方人與西方人集聚在一起呢?東方與西方是兩個相互分離的世界,任何政治聯盟也無法將二者結合起來,任何政治或哲學也不能使雙方彼此接近。因此,我說敘利亞人應與阿拉伯人組成一個王國,結成一個民族。因為我們的歷史就是他們的歷史,我們的語言就是他們的語言,我們的國家就是他們國家的一部分。

穆薩·哈伊姆:(說夢話)二百加二百等於四百……三百加四百等於七百……他們都拿走了……他們把金銀全拿走了!

優素福·凱拉邁:(用雙手將臉摀住,片刻後抬起頭來,大聲喊道)巴比倫啊,巴比倫!四分五裂的城郭啊!難道安拉的影子離開了你,使你變成了孤立在沙漠中的廢墟?巴比倫呀,巴比倫,爭鬥、仇恨的故鄉!莫非你在夢中建造了一座摩天高塔,因而上蒼大怒,使你言語失調,令你的兒女流落大地各處?巴比倫啊,巴比倫,沒有居民的城市!你的兒女會回到你的身邊,重建你的城牆和廟宇嗎?安拉還會再經過你的面前,洗去你的屈辱嗎?巴比倫啊,巴比倫,房舍是痛苦、傷口是大街、河流是淚水的城垣啊!巴比倫呀,巴比倫,我心中的城池!

(優素福中止說話,彷彿痛苦已令他窒息,然後週身無力地癱倒在木板上。房間裡死一樣的沉靜,簡直像是墳塋。半個時辰過後,聽到從監牢牆外的高塔廣場上傳來的低微聲音。)

一兒童聲:媽媽,我餓,我餓。給我一口麵包吧,給我一小口!我餓呀,我餓!

一女人聲:孩子,睡吧!一直睡到大天亮。天亮之後,安拉會給我們送來麵包,我們都吃。

一男子聲:我一直在呼喚安拉,嗓子都喊啞了。安拉已經死去。安拉已經餓死了。假若安拉還活著,他的奴僕們就不會像死狗一樣喪命在狹窄的巷子裡。

女人聲:主啊,請你寬恕他,因為他不知道他自己在說什麼。

兒童聲:(高興地)媽媽,你看哪!你看那裡有張大桌子,桌上放著麵包、肉、鳥和魚。你看,那裡還有一盤盤蜂蜜、奶酪和鮮奶。媽媽,你看那張大桌子呀!你伸手給我拿些吧!給我拿些,哎喲,哎喲!

女人聲:(片刻沉默之後,痛苦地哭號著)死啦!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另一個孩子也死了!主啊,你瞧瞧我吧!

男子聲:你邊呼喚著安拉,你的孩子就死了。我對你說過,安拉已經餓死了。

女人聲:(強忍著)安拉,還活著!主啊,我謝謝你,因為你把我的孩子帶到一個沒有飢渴的地方去了。主啊,在這一夜裡,請你憐憫所有的母親吧!

優素福·凱拉邁:(激動地站起來,用雙手敲擊著牆壁)我的國家啊,饑鴻遍地的國度啊!我對你說過,憐憫你的兒女吧!難道後人從你這裡繼承下來的只能是太陽下一片遍佈死屍的空地?我聽到沉睡中的城市大街上傳來的死神的腳步聲。我看到死神正用鐮刀割取我的父母的兒女們的性命。啊,敘利亞,征服者們的路的交叉口,莫非我活著是為了看見一位新征服者?假若征服者的行軍包裡裝滿了麵包,那就請他來吧!就請征服者來吧,也許他能留下一個保護我的兄弟和我能聽到其聲音的一位姐妹……啊,我多麼自私!我要求我活著,以便看到兄弟姐妹,但是,假若我的生命具有某種價值,他們是不會把生命留給我的。假如我的生命是寶貴的,他們會用繩子將之捆起來,讓其與那些被帶在空中的滿臉屈辱神色的人在一起。

(說到這裡,他環視四周,發現同伴們都已睡著,於是他雙臂交叉在胸前,開始在黑暗的房間裡踱來踱去)

清晨

(優素福·凱拉邁仍在牢房踱步。夥伴們仍在夢中。忽然間,監牢外傳來嘈雜聲,繼之響起槍聲,接著喊聲四起。沒過幾分鐘,歡呼聲此起彼伏,響徹天空)

優素福·凱拉邁:(高聲吶喊)沉睡的人,起來吧,快起來聽一聽吧!快起來,蟒蛇的陰影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

(囚徒們起來了,相互詢問,高聲呼喊,有的哭、有的笑,像是瘋了一樣)

監外喊聲:協約國的士兵滿城了!英國兵、法國裝甲車。這是印度兵營。意大利人、法國人。讚美安拉。感謝真主,我們解脫了!

(片刻後,監牢門開啟了,光明頓時充滿那座黑暗的牢房。穆薩·哈伊姆大喊著走出去,高興得要命。捨爾夫丁·侯拉尼、賽裡姆·白朗和阿里·拉赫曼緊跟其後。優素福·凱拉邁仍然站在牢房當中,凝視著從牢門射進來的太陽光。)

優素福·凱拉邁:(漫步走向牢門口,自言自語地說)主啊,讓我步出這監牢,獲得真正的自由吧。主啊,不要展開我的翅膀,讓我飛翔在獵人伏候的果園上空。你既然不想將我的生命化作真理、自由祭壇上的供品,那就使之化為一炷香吧!

三 彩色臉面

地點:敘利亞富商優素福·賈馬勒在紐約的住宅

時間:寒冬的一個夜晚

人物:優素福·賈馬勒

瑪麗婭(賈馬勒夫人)

法裡德·安圖斯(記者)

蘇萊曼·白塔爾(博士)

艾尼斯·法爾哈特(商人兼文學家)

沃爾黛·阿札爾小姐

哈娜·白什瓦蒂(女僕)

尼阿麥拉·巴胡斯(牧師)

賽裡姆·邁爾加尼

幕起,露出一個大房間,擺設豪華闊氣,但色調、裝飾雜亂,顯示出男主人富有,同時也表示女主人缺乏欣賞品位。

客人們閒適、安穩地坐著,談論著戰爭及其後果,談話聲間不時響起尼阿麥拉抽水煙的呼呼嚕嚕聲。

門鈴響了,片刻後,沃爾黛·阿札爾小姐手拿著一份英文報紙進來。

沃爾黛:先生們,晚上好!

眾人:(一齊站起來)小姐晚上好!

賈馬勒夫人:歡迎,歡迎。

(沃爾黛小姐向在座者一一問安之後,在客廳中央落座)

沃爾黛:(對大家說)你們看過今晚《聖山報》上登載的消息了嗎?

優素福·賈馬勒:什麼消息?有談到戰爭的內容嗎?

沃爾黛:沒有,沒有。沒有關於戰爭的任何新東西。但是,請你們聽聽這則消息。(她打開報紙,用足以表明她精通那種語言的平靜聲音和語調翻譯道)約·希米爾頓女士舉行晚會,招待賽裡姆·邁爾加尼·蘇裡。美國著名文學家和美術工作者應邀出席了晚會。晚會結束時,邁爾加尼先生站起來,發表了重要講話,談及東方藝術、愛好、願望及現在敘利亞所通行的法則。之後,他朗誦了他在英國所寫的詩歌,其意義在於結構充滿活力和想像,在座者敬佩不已。邁爾加尼的講話和詩歌,我們將刊登在星期日出版的報上,因為我們也十分敬佩這位東方才子……

白塔爾:(打著哈欠)我看這個消息沒有什麼重要性!我十分瞭解賽裡姆·邁爾加尼。他是位文學青年。關於他的許多事情,英文報紙上登的與你講的沒有多少差別。小姐閣下,美國報紙謊言多,簡直比敘利亞報紙還低下。

艾尼斯·法爾哈特:這倒是事實。難道你們不記得美國報紙說法特哈拉·捨姆歐是一位親王嗎?還說他將與一位美國富婆結為伉儷。我們都知道法特哈拉·捨姆歐的情況。至於那位美國富婆,則是個四十有五的女人,她的父親只是美國西部一個州的農夫。

我對邁爾加尼瞭如指掌,簡直是無所不知。我見過他,與他交談過數次。我和他還在宅中和飯館裡相遇過。他是一個聰明的小伙子,但他是個善於空想的青年,自以為能與非洲人的文學藝術一比高下。

尼阿麥拉·巴胡斯:我對賽裡姆·邁爾加尼的文學藝術沒有什麼瞭解,也不想認識他。但是,我聽到他的很多情況,還讀過他的一些文章。那些文章中的觀點足以表明他是一個叛教徒,而當那些叛教徒將他們的愚昧、叛逆的污水潑向教堂及信徒們時,他們卻還以為自己在幹一件什麼大事呢。你們當中有誰會相信像這樣的一個黎巴嫩青年會在這個偉大國家裡做成功一件事呢?

優素福·賈馬勒:神父閣下所言極是。賽裡姆·邁爾加尼屬於那樣一種自高自大的青年人,他們異想天開,自認為能改變地球面目。(淡然一笑)難道你們不記得螞蟻與蝗蟲的故事嗎?冬天到了,蝗蟲還到螞蟻那裡求螞蟻給它些吃的東西,螞蟻對蝗蟲說:「你在收穫季節幹什麼啦?」蝗蟲回答道:「我正在吟詩呢!」

(大家大笑,只有沃爾黛小姐面無表情)

蘇萊曼·白塔爾:敘利亞人當中的瘋子何其多啊!有多少人專門幹那些既不利己又不利人的勾當啊!更為慘痛的是,每當我們中間出現這樣一個瘋子時,我們的報紙便大吹大擂一番。至於美國報紙,情況則人盡皆知,那是黃色的,有一種誇大小事的特殊偏好。有一次,我在我們的一份阿拉伯報紙上看到寫邁爾加尼的一段話,正是這一段話使我終斷了訂閱該報的習慣。這份報不但稱邁爾加尼為「文學家」、「專業作家」,而且泥裡加奶粥,竟然吹之為「敘利亞天才」。(博士的臉上怒色明顯,遂抬高聲音,接著說)如此讚頌,簡直是一種非難。假若我們說賽裡姆·邁爾加尼是天才,那麼,我們用什麼詞來為易卜拉欣·雅茲基701、謝赫、阿卜杜拉·布斯塔尼大師和賽義德·捨爾圖尼702定位呢?決不能這樣。我既不縮小,也不誇大,而給每一個人以應有的評價,即使我像某報之主和某報主編,敘利亞人對那兩種報的情況是瞭如指掌的。我那份報的訂戶數以千計。朋友們,榮譽既不能買,也不能賣。我決定放棄報業,因為那會使我由於某種原因而下滑。美國的報紙簡直就像站在路口的賣淫女……邁爾加尼究竟有何作為,致使我們將之稱為「天才」?

優素福·賈馬勒:假若邁爾加尼是什麼天才,那麼,賽姆阿尼、穆特朗·澤埃比和胡裡·安圖裡亞斯又該被如何稱謂呢?不久前,我見過這個邁爾加尼,並且向他提出關於歷史方面的幾個問題,我發現他什麼也不知道。之後,我問了他最近一本書的內容,他支支吾吾,沒有說出任何能讓我記起的話語。他的情況就是這樣,我們能把他稱為天才嗎?啊,真主啊,敘利亞人中的天才是何其多呀!

艾尼斯·法爾哈特:令人吃驚,使我心裡生厭的是,我們的朋友邁爾加尼認為,一旦他蓄了長髮,拄起文明棍兒,穿上西裝,即像西方文學家和學者那樣,他就會得到國民的認可和信任。

賈馬勒夫人:(對尼阿麥拉·巴胡斯說)尊敬的閣下,火炭熄滅了,讓我給你換一支水煙袋吧!

尼阿麥拉·巴胡斯:女主人,不,不用了。我抽的很多了……雖然如此,還是聽候你的吩咐吧!

賈馬勒夫人:(高聲呼喚女僕)哈娜,給我的貴客換一袋煙,給我們燒杯咖啡!

(女僕哈娜走進客廳。哈娜是個年紀五十的婦女,寬面龐,表情莊重嚴肅,兩眼裡透出一種欲說離鄉之苦的目光。她看了看在座者的面孔,拿起尼阿麥拉用的水煙袋,然後走出客廳。)

沃爾黛:(望著瑪麗婭說)這是哪個女僕?我以前沒見過她。

賈馬勒夫人:她是個貧窮女人。兩天之前,我們才把她請進來做家務。你看她年紀那麼大,不會做家務,權作施捨吧!

沃爾黛:我從她那皺折的臉上看到了某種東西,令我動情,使我的思想頓時翱翔盤旋在黎巴嫩的山川上空。說不定這位可憐的女人話中有話呢!

(在座的人們又回到他們先前的談話題目中)

蘇萊曼·白塔爾:敘利亞人都醉了,分不清黃金與黑灰。他們把每一個畢業於衛生學校的人都稱作醫生,把每一個寫詩的人都稱為詩人。如果他們不是如此爛醉,有誰會把邁爾加尼說成一位天才,而應該沒有人提起此人的名字。酒杯丟了,我們多是盲人,怎麼能找得到呢?

(沃爾黛雙手摀住臉,深深歎了口氣,然後望著眾人,雙唇微微顫抖,彷彿心中有什麼事情要說,但她怕說過頭,終於沒有開口。)

法裡德·埃圖斯:(對沃爾黛小姐說)小姐閣下,你為何沉默不語呢?你給我們讀了一則消息,然後不說話,沒有談談你對賽裡姆·邁爾加尼的看法。

沃爾黛:我沒發表意見,因為我認為沉默比說話更好。

艾尼斯·法爾哈特:你對邁爾加尼定有自己的看法,你讀《聖山報》上的那則消息時,語調中充滿興奮、讚美之情,那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沃爾黛:(雙手捂著眼,然後又瞪大雙眼望著在座的人們,用激動的聲音說)各位先生,我對賽裡姆·邁爾加尼有自己的許多看法,而且對每一個相類似的青年有許多看法。不僅如此,還對那些離開母親敘利亞的懷抱,走到埃及、法國、巴西、美國,為他們自己和他們的祖國建造文學藝術殿堂的青年們,也有許多看法。在這個舞台上,有我發表意見的空間嗎?你們竭力對賽裡姆·邁爾加尼及類似的人極貶底、譏諷之能事,我還能說什麼呢?《聖山報》說希米爾頓太太為賽裡姆·邁爾加尼舉行了晚會,正如你們所知,希米爾頓太太是位美國女士,正是文學聯合會和對文學及文學家所懷有的熱情,使她與邁爾加尼相聚在一起。你們聽到這則消息感到詫異,因為邁爾加尼和你們一樣,都是敘利亞人,他的血管裡和你們的血管裡流著同樣的血。美國人為什麼款待一位東方文學家?難道只因為他生著一雙黑眼珠,或者因為他蓄著長髮,或者語調中有什麼奇特的音韻?他們之所以款待他,因為他是黎巴嫩光禿禿的谷地之子,或者因為他是敘利亞古代先知的後裔,或者他代表著光榮的奧斯曼帝國?不是的!美國人根本不把這些事情放在眼裡,而是看眼力,能從異鄉人當中挑選出心靈手巧、志高有為的精英,並且將他們置於敬重和鼓勵的高台之上。美國人是一個鮮活的民族,他們深知世界的傑出人才,而且不分這位天才是來自黎巴嫩還是來自非洲腹地,他們給每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才以應有的待遇,這是你們所做不到的。我把《聖山報》上的消息讀給你們,你們的臉色即刻蠟黃,語無倫次,彷彿我帶給你們的是你們勁敵的喜訊。假若有一個美國人坐在你們中間,而且懂得我們的語言,定以為昨晚賽裡姆·邁爾加尼赴希米爾頓太太的宴會之前,他用手指掐死了你們每一個人的母親。白塔爾博士把美國報紙說成是黃色的,因他熱愛自己的國民。艾尼斯·法爾哈特先生說他十分瞭解賽裡姆·邁爾加尼,認定邁爾加尼不能在藝術和文學上與西方人相比,牧師閣下說不能對邁爾加尼寄托什麼希望,因為他把他的愚昧和偽信污水潑向信徒們。優素福·賈馬勒先生認為邁爾加尼像蝗蟲,而沒對我們說他是螞蟻。先生們,一個有天賦的青年,他的天賦使他變成一個金環,將默默無聞的敘利亞民族與一個卓越的西方民族聯結起來,而你們就這樣評說這樣的一個天才青年。能使傑出民族感覺到我們存在的人,你們卻這樣看待他。一柄由安拉在敘利亞點燃起來的火炬,種種讚揚將他送往西方國家,而你們卻這樣議論他。你們這樣說他,我還能說什麼呢?難道我該對你們說嫉妒是敘利亞人品質中的卑劣品質?難道我該對你們說民族情感已在敘利亞人的靈魂中死亡?難道我該對你們說如果單個是個敘利亞人,那麼,集體就不知道單個的意思是什麼嗎?難道我該對你們說,你們和所有敘利亞人就應該像西方人尊重他們當中的才子一樣尊重邁爾加尼和我們當中的其他才子?難道我該對你們說敘利亞的偏見就是物質追求,此外別無他物?難道我該對你們說土耳其統治泯滅了你們心中的高尚情感?不!我敬重作為一個人的你們,與此同時,我也尊重自己,這些話都不會對你們說。但是,我希望使西方諸民族覺醒的那種因素也能喚醒你們子孫的心靈,正是那種理念上的覺醒,使他們的生活如同存在舞台上的盛大婚宴,而我們東方人卻面對著無名葬儀不住流淚歎息。我是一個女人,而東方人是聽不見女人聲音的;假若東方人聽見女人的聲音,那麼,黑夜定將讓他們明白他們需要明白的事理。此外,我還是未婚女人,按照你們的陳規陋習,未婚少女理應像墳墓一樣寂靜無聲,像石頭一樣呆板不動。

(沃爾黛小姐彎脖低頭,喪子之母一樣歎了口氣。在座者無不驚異地望著她,有的哈哈大笑)

白塔爾博士:小姐閣下,看來有好多事情使得你對賽裡姆·邁爾加尼十分重視。

艾尼斯·法爾哈特:(向白塔爾使了個眼色,然後說)看來沃爾黛小姐將是一個非常重視文學家的女性……

尼阿麥拉:小姐給予了我們如此強烈的批評,看在她父親和叔父的面上,我還是敬重她的。

沃爾黛:神父閣下,謝謝你。我希望未來使你看在我自己的面上敬重我。我並不認識賽裡姆·邁爾加尼,我個人也沒認識他的意願。我已經讀過他的書,這就夠了。假設說我個人非常重視這個人,因此就引起你們評論他的這番話嗎?明眼人必喜白日的光明,雖然他明明知道太陽不是獨為他一個人創生的。明眼人喜歡陽光,盲人用太陽取暖。可是,居住在北極的盲人又該做什麼呢?……

法裡德·安圖斯:真主啊,這是什麼話……居住在北極的盲人?

白塔爾博士:所有這些都是一個滿懷空想和美夢的狂熱青年引起的。

艾尼斯·法爾哈特:小姐已經羞辱了我們,因為我們沒有與她同敬一位無名之輩!

(門鈴響了,暫時寂靜下來。優素福·賈馬勒走去開門,用英語問道)

優素福·賈馬勒:找誰?有什麼事?

(站在門外的青年用阿拉伯語回答)

青年:先生,請別見怪!我來找一個剛從祖國來的女子,聽說她在你們這裡服務!

優素福·賈馬勒:這女子是何人?

青年:先生,她名叫烏姆·努法勒,來自黎巴嫩北方!

優素福·賈馬勒:兩天前,我們這裡來了一個女子,名叫哈娜·白什瓦蒂。

青年:就是她,先生。能否請你給我做件好事,告訴她說賽裡姆·邁爾加尼想見她?

(青年一提賽裡姆·邁爾加尼的名字,在座者無不臉色頓改,雙目圓瞪,彷彿一顆火球落在了客廳中間)

優素福·賈馬勒:(滿面春風地)邁爾加尼先生,請進!

艾尼斯·法爾哈特:(離開座位,向房門走去,並且說)歡迎賽裡姆,哪陣風把你吹到布魯克林來啦?

(賽裡姆·邁爾加尼走進客廳,脫去了頭上的帽子,低頭彎腰向在座者問安。大家紛紛站起身來,他們面似無言,但各心懷鬼胎。沃爾黛小姐容光煥發,喜形於色,感到意外的事情即將發生。她注視邁爾加尼片刻,然後用目光掃射在座的每一個人。)

優素福·賈馬勒:賽裡姆先生,請允許我向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尼阿麥拉·巴胡斯牧師。

尼阿麥拉:幸會,幸會。

優素福·賈馬勒:這位是蘇萊曼·白塔爾博士。這位是法裡德·埃圖斯先生。這位是艾尼斯·法爾哈特先生。這一位是我的妻子賈馬勒夫人。

大家:(異口同聲)榮幸,榮幸。

(沃爾黛小姐仍原地站著。賽裡姆·邁爾加尼望著她說)賽裡姆·邁爾加尼:我怎麼還無幸認識這位小姐呢?

賈馬勒夫人:請原諒,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沃爾黛·阿札爾小姐,她是一位聰慧、有名的女文學家。

(賽裡姆·邁爾加尼向沃爾黛小姐躬身施禮,並且說)

賽裡姆·邁爾加尼:認識你,使我感到榮幸。

沃爾黛:邁爾加尼先生,與你相識,是我的幸運,尤其是今晚在此結識。

(問安並說了些沒有意思的話之後,大家坐下來。賽裡姆·邁爾加尼對主人說)

賽裡姆·邁爾加尼:從六點鐘開始,我就找哈娜·白什瓦蒂。慶幸有一個敘利亞人把我引領到你們家中。我帶來一封信和一個匯款單,上面寫的都是她的名字。賈馬勒先生,請把她叫出來,讓我見見她。

賈馬勒夫人:(高聲喊)哈娜,到這兒來一下。

(哈娜·白什瓦蒂進到客廳,賽裡姆·邁爾加尼站起來,當她看到他時,發自內心地高聲喊道)

哈娜·白什瓦蒂:親愛的,賽裡姆!(淚水脫眶而出,接著說)我真高興,總算找到你了。我一到這裡就打聽你。他們告訴我,你在波士頓。啊,看見你,我是多麼高興,簡直使我忘記背井離鄉的痛苦。我打心底裡感到高興。

(說著,走上前去,與賽裡姆·邁爾加尼擁抱、親吻。之後,二人坐了下來。)

賽裡姆·邁爾加尼:我帶來一封信和一個從巴西寄來的匯款單,上面都是你的名字。

(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大信封,遞到哈娜·白什瓦蒂手裡。哈娜·白什瓦蒂拆開信封,讀過信,看過匯款單,雙手捂起臉,哭了起來。賽裡姆·邁爾加尼走近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溫情脈脈地說)

賽裡姆·邁爾加尼:烏姆·努法勒,我們都是背井離鄉人,這使我們心裡難過。但是,這不可能使我們心碎,相反有助於強心。真主把我們集中在一個國家,我們會像原來一樣生活。

哈娜·白什瓦蒂:啊,過去我們是過著怎樣的日子,今天我們又怎樣了。誰能相信哈娜·白什瓦蒂夫人竟成了異鄉土地上的女僕呢?

賽裡姆·邁爾加尼:烏姆·努法勒,我們都是當僕人的。我們都是僕人。誰不當僕人,誰就不配享受白日的陽光,也得不到夜間的安寧。

(哈娜·白什瓦蒂哭成了淚人,話都說不出來了。賈馬勒夫人把她領出去,過了一會兒又回到客廳)

賽裡姆·邁爾加尼:這位女子本來過著安樂、舒適的生活,在我的家鄉很受尊重,對我的鄉親們有難以忘懷的恩惠。假若我能為她做件事情,那該多好啊!

艾尼斯·法爾哈特:(想換個話題)賽裡姆先生,你好哇!我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你了,曾打聽你多次,有人告訴我,你沉沒在了美國人當中。

蘇萊曼·白塔爾:我們今晚在《聖山報》上讀到一篇關於你的文章。邁爾加尼先生,聽到說我們的文學家的好話,使我們感到高興無比。

尼阿麥拉:美國人對文學家的熱情是有名的,特別是對像邁爾加尼先生這樣的文學家。

法裡德·安圖斯:邁爾加尼先生,我在埃及的一家雜誌上讀到你的一篇美文,別說我有多麼喜歡了。我真想把它在我的報紙上進行轉載,如果無希望得到你親筆寫的新文章的話。

優素福·賈馬勒:賽裡姆先生,有幸今晚在這裡同你會面,真是太有意思了。應該感謝烏姆·努法勒。

賈馬勒夫人:希望你再次光臨寒舍,最好下周能一道進晚餐。

賽裡姆·邁爾加尼:謝謝太太的慷慨厚意。由於我總是忙於工作,很長時間沒有與同胞們聚會了。但是,每當我看到一個敘利亞人,只覺一股親情暖流迅速傳遍週身。我希望不久再看見你們所有的人。

(邁爾加尼邊說邊站起來,主人挽留他說)

優素福·賈馬勒:咖啡正在火上煮呢,聚會不過剛剛開始。

賽裡姆·邁爾加尼:(又坐下來說)客隨主便。我好幾個星期以來,還未曾喝過一杯敘利亞咖啡呢!

艾尼斯·法爾哈特:邁爾加尼先生喜喝咖啡,他日夜都要喝的。

白塔爾博士:咖啡提神哪!不過,邁爾加尼先生的神用不著提呀!

賈馬勒夫人:(高聲喊道)烏姆·努法勒,端咖啡來!

烏姆·努法勒:(在廚房答聲)這就來,太太!

尼阿麥拉:(對沃爾黛小姐說)沃爾黛小姐,你為何默默無言呢?

沃爾黛:尊敬的閣下,你們在交談,我實在插不上話。像我這樣的人應該側耳聆聽。假若是命運在今夜聚會剛一開始就把邁爾加尼先生帶到這裡的話,我連一句話都不會說的。尊敬的閣下,請不要忘記,一個未婚女子在男人們面前說話,在敘利亞人看來是不適宜的……不過,使我感到高興的是,我看到你們全都為見到邁爾加尼先生而高興。哈姆雷特死前說:「留下的惟有靜默。」

白塔爾博士:小姐閣下,我們已解開了謎。

沃爾黛:噢,我們多麼自在,不但有專門解謎的時間,還有非解謎時間。我本想現在再說點謎語方面的事情,但我想還是讓邁爾加尼先生津津有味地喝咖啡吧!你們還記得這幾行詩嗎?

青蛙吐一語,

哲人爭相析:

含水能發聲,

天下誰能及?

賽裡姆·邁爾加尼:看來我進門時你們正在談論我,是我打斷了你們的談話。

優素福·賈馬勒:不,不是的。先生,我們談論的都是一般話題。

尼阿麥拉:冬天的夜長得很哪,我們通常用漫談打發冬夜,以便消遣取樂。

賽裡姆·邁爾加尼:看來你們談得津津有味啊!我從小姐關於哈姆雷特、青蛙的談話中已經聞到了這種氣味。我將從這杯咖啡中得到樂趣,藉以得知這些話不是說給像我這樣一個異鄉人的。

(哈娜端著一杯咖啡進來,邁爾加尼接過咖啡,哈娜眷戀地望著他。)

(優素福·賈馬勒遞給邁爾加尼一支煙,邁爾加尼點上煙,每呷一口咖啡,便抽一口煙。抽完煙,喝完咖啡,邁爾加尼起身要走,所有人恭恭敬敬地站起來,一一向他揮手告別。邁爾加尼告別烏姆·努法勒,並許諾不久之後再來看她。之後,邁爾加尼謝過主人和主婦,走出客廳。)

(在座者沉默無言,直到賽裡姆·邁爾加尼的腳步聲消失在夜的寂靜之中。他們面面相覷,默默不語,彷彿無數只看不見的手扼住了他們的脖子,只有沃爾黛小姐例外,只見她唇間漫溢著包含千種意思的微微笑意。一陣類似於深淵嚎啕、爭論者的舌戰的寂靜之後,沃爾黛小姐站起身,向門口走去,邊走邊說)

沃爾黛:毫無疑問,你們將在沉默、遺憾、後悔中打發這夜下聚會剩餘的時間了。是的,先生們。現在於你們來說,沉默是再好不過的了。不過,假若一定要開口說話的話,那麼,你們就談關於思想自由與忠誠的話題吧!我度過的最近時辰,才是我生命中最美麗、最崇高、最深刻的時光。因為它在我的眼前畫出了敘利亞人的集體面目,向我展示了敘利亞人帶著他們的枷鎖從巴比倫走到孟菲斯、巴格達和伊斯坦布爾的原因。這最近時辰已經向我顯示了敘利亞人的創造能力,同時也展現了敘利亞人製造具有各種面貌的笑話的高超技能。是的,正是這樣,我的先生們。我們都有各種面貌。在藍色時辰,我們的臉就是藍色的;黃色時辰,我們的臉就是黃色的;紅色時辰,我們的臉就是紅色的。依此類推,有多少顏色,就有多少顏色的臉面。先生們,祝各位晚安!

(說罷,沃爾黛走出客廳,就像逃出地獄的人那樣,狠狠地將門關上。)

(廳中人一直沉默無言,抬眼凝視著天花板,彷彿看到手持「功過簿」的可怕魔鬼,那魔鬼將賽裡姆·邁爾加尼帶到他們之間前,他們說的關於邁爾加尼的那些話,全部記錄在了那個「功過簿」上。)

四 革命之始

地點:貝魯特海上一咖啡館

時間:1914年8月的一個雨天

人物:艾哈邁德貝克(穆斯林)

法裡德先生(基督徒)

幕起,基督徒法裡德先生與穆斯林艾哈邁德貝克坐在一張桌前,桌上擺放著一些食品和飲料。

法裡德:這些土耳其人可真聰明,他們對敘利亞的聰慧和阿拉伯品格瞭解得多麼精細啊!他們知道敘利亞肌體的毛病在哪個部位,於是當即刮起佔領旋風,將他們的皮屑撒上去。

艾哈邁德:你不該說土耳其人聰明,而應該說敘利亞人是一個行走在黑暗之中的盲人青年;一旦遠處出現些許亮光,便以為那是太陽或月亮。並非敘利亞人不聰明,但那卻是十足愚蠢用聰明、智慧外貌所表現出來的阿拉伯敘利亞人的愚昧。

法裡德:朋友,你聽我說。兩年以來,敘利亞的思想奶油被熱情之火烘烤,然後攤在自由、改革和崇高原則的盤子上:正是那種崇高原則造就了盧梭703、伏爾泰704、巴特裡克·亨利705、加裡波第706等一代巨人,是他們在西方人的胸中豎起了自由之碑。今天,土耳其人伸出長長的胳膊,將神奇麻醉劑的混合物澆在敘利亞的思想奶油上:那麻醉劑是十九世紀開始以來,由奧斯曼政治家們製造的;那麻醉劑時而像糖蜜,時而又呈焦油狀。當今,即使世界上最傑出的化學家,要想從土耳其糖蜜和焦油裡將敘利亞的奶油提煉出來,那也是無計可施的。

艾哈邁德:你的話使我想起了我讀過的紀伯倫的一篇文章,題目為《麻醉劑與手術刀》。我看你呀,也像那位隔著烏雲看東方的作家一樣,把東方的情況過分誇大了。

法裡德:是的,我和那位敘利亞作家的見解相同。過去我也認為那位作家誇大其詞,只看到東方的黑夜,看不到東方的黎明,只看到敘利亞的冬天,看不到她的春天。如今呢,我認為他的看法是對的,我也和他一樣了。

艾哈邁德:你不要誇大其詞。還是讓我們像醫生看病人那樣看看當前的情況吧!你把聰慧歸於土耳其人,而把愚蠢歸於敘利亞人。我呢,我說這二者都不精明。

法裡德:你說的是什麼意思呢?

艾哈邁德:我是穆斯林,一個信仰伊斯蘭教的東方人。我在歐洲生活過一段時間,在那裡曉得了伊斯蘭教的偉大,認識了伊斯蘭教在現代文明中的中心位置。我回到自己的國家,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流浪在鄉親與朋友之間的一個異鄉人,並沒有對伊斯蘭教光榮熟視無睹。我在癱瘓了的東方人之中,也沒對東方繁榮前途感到失望,東方是一巨大現實,伊斯蘭教是一偉大真理。土耳其人蠢就蠢在企圖壓制阿拉伯力量。阿拉伯力量之於伊斯蘭,如同心臟在肉體中的地位。將要餓死的阿拉伯人蠢在放著滿山遍野的生命麵包不吃,而去咀嚼那些蘿蔔鬚子。土耳其人獨攬統治大權,勢必將土耳其人推向消亡。被稱為改革家的有頭有臉的敘利亞人,他們只相信自己在上院中的職位,這使他們無法知道奧斯曼政治家已為每一個翹首望天而腳卻插在水中的人建造了僅為二十平方英尺的驢圈。這就是愚昧哲學。

法裡德:憑安拉起誓,艾哈邁德貝克,你真使我佩服。你很精通牲口的習性。

艾哈邁德:是的。這些人分不清駱駝、毛驢與騾子。當我想到那只雄鷹昔日曾把雙翅從安達魯西亞707伸至中國心臟,而今卻看到它戴著阿拉伯和土耳其蠢人之手鍛造的桎梏時,我簡直心驚肉跳,頭昏腦漲,真想讓墳墓中的哈立德·本·沃裡德708復活過來,砸碎纏在歷史造就的那只雄鷹腿上的鎖鏈,砸碎轟動了科學的伊斯蘭腳上的鎖鏈。正是伊斯蘭教創造了大馬士革、巴格達、巴士拉、開羅和格拉納達的輝煌,令伊本·阿斯709變成了大軍統帥,使伊本·赫勒敦710成了哲學家,把穆台奈比造就成了詩人。

法裡德:貝克閣下,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伊斯蘭確實是個偉大真理。伊斯蘭應獨立於任何劫取意志和生命的附屬物之外。

艾哈邁德:伊斯蘭的本質不接受附屬物。伊斯蘭是絕對單純真理。假若穆斯林在相互交往中偏離伊斯蘭而貪婪附屬物,那並非產生自伊斯蘭本身的痼疾,如某些西方人所想像,而是病根在於穆斯林自身。請不要忽視這一點:正如英國東方學家猜想的那樣,伊斯蘭不僅僅是一種宗教,而且是一部民法,在其巨大的雙翼下包容了各個時代人們的所有需求。真正的穆斯林不僅應該具有一定的精神情感,而且還應該是文明集體中的一員。

法裡德:貝克閣下,你說的很對。基督教徒把你說的一切關於伊斯蘭教的東西都說成是與基督教有關。基督教徒不僅把基督教當作一種精神宗教,而且認為它是歐美文明的基礎。

艾哈邁德:每個人想什麼和說什麼,都有自己的完全自由。但是,我發現真理支持一個人所言,而否認另一個人所言。

法裡德:你指的是什麼呢?你是說事實否認一個歐洲人所說的基督教創造了現代文明嗎?

艾哈邁德:(沉默片刻,然後猶豫地說)有些人大力鼓吹教堂教育,卻針鋒相對反對政治學院、作戰部及每一個為歐洲人做出了有益工作的地方所進行的教育。你認為事實會支持這些人嗎?作為一種宗教,我尊敬基督教。但是,我卻不能把基督教與基督徒們的工作協調起來。這就是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之間的差別。因為伊斯蘭是根據自己的學說進行教育和工作的,而基督教卻不做那些事。基督教徒在教堂裡喜歡他們的敵人,當他們走出教堂時,思考的卻是消滅敵人的有效辦法。基督徒坐在《聖經》前推崇的是貧困、安居和溫順。但是,他們剛把聖書放在一旁,則挺起身來,吹噓自己的富有,誇耀自己的實力,傲氣十足,不可一世。基督徒縮著脖子,伸開雙臂,用類似於處女的歎息聲說道:「誰打你的右臉,你就把左臉也伸給他!」片刻後又像餓獅一樣,說道:「在我國的每個港口,都有無數配裝著大炮的裝甲車,殺生害命輕而易舉。誰敢觸摸我的衣角,定叫他慘死無疑!」基督徒說話如同唱歌:「讓我們像田間那不紡不織的風信子,生活在太陽光下,自在高貴,風光空前,就連蘇萊曼大帝也未曾享受過。」雖然如此,我們卻發現基督徒絞盡腦汁千方百計地將金銀從親人的口袋裡掏到自己的口袋中。基督徒說:「今世沒什麼,來世是一切。」但是,他卻為今世而生活,根本不考慮來世。是的,我敬重基督教,但我要和尼采711說:「確有一個基督徒,但已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我要和紀伯倫說:「假若拿薩勒人712耶穌回到這個世界上,定會作為異鄉人孤獨地飢餓而死。」這就是我眼中的基督教。這就是我所理解的基督教徒。我簡直不能夠將他們的教義和他們的作為協調起來。

五 國王與牧羊人

下面這個故事是紀伯倫用阿拉伯文寫成的。他是為將於1913年初出版的《旅行家》豪華號撰寫的。但是,《旅行家》雜誌已先於紀伯倫走入了另一個世界,豪華號未能問世,故事至今才得以發表。

地點:黎巴嫩北部雄獅巖蔭下高原間的綠色牧場

時間:夏末的一天下午

人物:牧羊人、國王及其宰相

牧羊人坐在雄獅巖蔭下,快活地望著自己的羊群;手裡拿著一支笛子,不時地吹上一曲。

這時,國王正騎著馬而來,望著牧羊人。

國王:我看你坐在這塊巨岩蔭下倒是挺自在的。啊,你的武器好厲害呀!

牧羊人:你騎在寶馬背上又是多麼快樂啊!不過,我看你很累了!

國王:(環顧四周)你曉得我是何人嗎?

牧羊人:不知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國王:(笑著)假若你曉得我是什麼人,你定會害怕得昏厥過去。

牧羊人:(抓起一把土)倘若你知道我是何人,你定會高興得死去。

國王:你好不知恥啊!

牧羊人:你是多麼蠢笨、粗魯!

國王:你應該弄明我是何人,以便開口說話。

牧羊人:你應該弄清我是什麼人,以便嚇得發抖。

國王:假如我有意,可以立即讓你死在我的劍刃下。

牧羊人:倘若我有意,可以用我的棍子敲死七個像你這樣的人。

國王:(猶豫地)像我?我是國王。

牧羊人:我是這群羊的放牧人。

國王:難道你是個瘋子?

牧羊人:我還沒說我是這塊土地的國王,你怎麼就把我當成瘋子?

國王:難道你不曉得生與死就在我的雙唇一動?

牧羊人:照這麼說,殺死我祖母的就是你了!也正是你,在我鄰居的姑娘還不滿十五歲時,你就賜予她一個男嬰。

國王:不是的。我既沒有殺死你的祖母,也不曾讓你的鄰居姑娘生下男嬰。

牧羊人:既然這樣,你為什麼冒充國王?你又為什麼說生死只在你雙唇一動呢?

國王:假使你看見我周圍衛兵林立,你會怎樣呢?

牧羊人:你看現在我的四周都是我的羊,我不認為你會幹出一件合乎情理的事情。

國王:假若你看見我坐在自己的寶椅上,你會說什麼?

牧羊人:你看哪,我背靠巨岩,直到現在,還沒聽到你一句好話。

國王:(煩躁不安)我們屬於安拉,我們都要回到安拉那裡去。喂,男子漢,你知道國王這個詞的意思嗎?

牧羊人:我們都是上帝!我們就是來世與歸宿!我說男子漢,你知道何為牧人和羊群嗎?

國王:你明白我們所說的司令、領袖、主任與素丹713的意思嗎?

牧羊人:(不耐煩地)你曉得我們所說的羊司令、畜領袖、羔主席和群主任的意思嗎?

國王:你明白我們所說的國家、國王、政府、法律、罪惡與懲罰的意思嗎?

牧羊人:你曉得我們所說的牧場、山谷、平原、泉源與圍欄的意思嗎?

國王:在我看來你好像不是人。

牧羊人:不!假若你是那樣一個人,我就與你不屬於同類。

(這時,國王翻身下馬,走近牧羊人,行動中包含著威脅成分)

國王:我是國王。每一位國王都是其每一位臣民的父親。作為父親,我應該教訓你、開導你,使你脫離黑暗,見到光明。現在,我就用武力教訓你一下!

牧羊人:我說男子漢,你好愚蠢哪!你的借口又何其多呀!假若你能教訓我,能夠照亮我的黑暗,我早就不那樣行事了。男子漢,還不走你的?快走你的,找你能夠教訓、開導的人去吧!之後,你再回我這裡,到那時,如果我發現你配做我所牧放的一隻羊的話,我會把你趕到肥美牧場和甘美泉旁。

國王:(強忍著)你要知道,這大地分成若干王國,每個王國都有自己的大法。

牧羊人:(打斷國王的話)是啊,王國與大法都是大腦結出的果實。你們的大腦很弱,而且被分為被追隨派和追隨派,靠借口進行統治,又被恥辱所統治。

國王:你要知道,人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被追隨者實行統治,追隨者納稅進貢。

牧羊人:天哪!難道你認為有的人納稅是為了聽荒謬的胡言亂語,看醜惡翩躚起舞?

國王:人們只向管理他們事物、指引他們走正路的足智多謀之主納稅。

牧羊人:那麼,你就是欠了我大地一半財富的人。因為我已經把正路指給你,儘管你愚不可及,而且已使我心煩意亂。

國王:你要知道,每個王國都有法律,其中有的是天啟的,有的是王公、長老議定的。遵法者受到保護;違法者必受懲罰與蔑視。

牧羊人:在我看來,你們那些天啟和非天啟之法統統是嘮叨絮語,天使早已將之廢置,只是你們至今還不知道。假若人們知道此事,不是把你們絞死,便是把你們投入監牢,直至大限降臨。

國王:無知的孩子啊,你要知道,在那些法律面前,哲學家與牧羊人是一樣的。

牧羊人:我的香屍爺爺,你要知道,在太陽面前,國王與屎殼郎是沒有什麼區別的。

國王:(克制地)你要知道,每一個王國都有自己的精兵強將,必要之時向別的王國發動進攻;當鄰國進犯自己的王國時,奮起自衛。

牧羊人:(笑得前仰後合)當我的國王知道和其鄰國盟友的軍隊發動義戰或不義戰時,我最知道我的國王與其盟友做什麼,也知道他們在軍種的核心位置。

國王:我告訴你,劍刃是敵人的命運歸宿。

牧羊人:是的,愚蠢的多數之輩的寶劍都落在無雙的單人脖子上。他們是多麼膽怯呀!我不止一次說過,多數與膽怯是孿生兄弟,不是嗎?

國王:(怒氣沖沖)愚蠢的多數!無雙的單人!你這個傢伙在說什麼?你說的這些話,將把你帶到用另外一種語詞開導你的一個地方,你將後悔莫及,痛哭不止。

牧羊人:(笑著)是的,我將對你的囈語感到後悔。我將哭泣,但只是為你的愚昧無知而哭泣。我將後悔,我將哭泣,因為這個國家的國王是一隻瘸腿耗子。(這時,國王拔劍出鞘,而牧羊人仍然坐著,但手握棍子,笑著說)笨蛋啊,動手吧!我是不會先動手的。與我廝殺者,決不會比戴王冠的耗子更好!

國王:(罷手)你是個新笑料。與你相遇使我們感到開心。我們該走了。

牧羊人:你是個老笑柄。然而我們看到你並不感到高興。你走吧,再也不要回來!

國王:(微笑著)告訴我,你在這裡除了放羊還幹什麼!

牧羊人:我發現你還想談話,是嗎?我在這裡,除了坐在太陽下,別的什麼事都不幹。但我只是時而照看一下我的羊群罷了。不過,我的笨蛋呀,不瞞你說,這群羊中的每一隻羊,都會不時地抬起頭來,看看我究竟在這裡沒有。這就是我在這個地方的所有作為。假若你是個敢說的人,那就告訴我,你究竟是幹什麼的呢?

國王:我不是對你說過,我是這塊土地上的國王嗎!

牧羊人:你的王權不會比這些奇形怪狀的岩石更多。我已仔細審視過你,發現你的身上除了愚氣還是愚氣。(他指著羊群)你瞧見那只公羊,就是那只長著兩個大犄角的公羊了嗎?我要告訴你,那不是我的一隻好公羊,只是它有一種怪習慣,那就是每天早晨朝著天空搖頭晃腦。因此,只有在母羊和公羊都跟在它後面時,它才往前走。在我的這群羊裡,還有多只比它的形體更大、比它的犄角更壯的公羊,但它們天性高貴,拒絕頭羊的尊榮,故不當頭羊,也許它們認為領頭地位微不足道。

國王:只有不知所說與說所不知的呆子傻瓜才把公羊比作國王。我們應該寬諒呆子傻瓜,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言行的善惡,取決於動機。你不知道怎樣與帝王、國君對話,對此帝王國君應該諒解、忍耐。

牧羊人:兒子喲,我對你說,把你比作公羊,我認為我是過分讚揚你了。你是那種分不清褒與貶的人,又該怎麼辦呢?

國王:(久久地凝視著牧羊人)男子漢哪,我不是傻瓜。我更不是你所猜想的那種呆子。你借學識蔑視我們呀!不過,我決不讓你的血沾染我的手。你應該被殺,但要借與你同階層之人的手中利劍削下你的首級。

牧羊人:(朗聲大笑)借與我同階層人之手?借我同階層之手中利劍?我說笨蛋哪,你有所不知,即使你找遍你那偷來的虛假王國的每一個角落,你也尋覓不到一個與我同階層之人。不是嗎?我說「你那偷來的虛假王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國王:(愁眉不展,面綻驚恐表情,繼之怒容滿面,拔出寶劍,厲聲叫喊)你給我站起來,看我的寶劍!我非殺死你不可了!

牧羊人:(抓起棍子,原地未動)勇夫啊,我就用棍子抵擋你的寶劍!

國王:(揮劍刺向牧羊人,而牧羊人仍然坐著)該死的小人,看我的劍!

牧羊人:(用棍擋劍,僅僅一動,神奇般地將國王手中的寶劍擊落在地)去撿起你的寶劍,再來與我的棍棒較量一次!

國王:(走去撿起寶劍,緩步走向牧羊人)你不是說我的王國是偷來的嗎?難道你沒說過?(再次用劍刺去,只見牧羊人用棍子一點,如同波斯貓戲老鼠)魔鬼,你為什麼不站起來?毫無疑問,你是一個魔鬼。你為什麼不站起來?

牧羊人:可愛的孩子,在站著與你搏鬥之前,先讓我坐著對付你吧!難道我坐著還不夠嗎?

(國王第三次衝向牧羊人,牧羊人用棍子一下將國王的寶劍打得好遠)

牧羊人:國王陛下,去撿你的利刃吧!

國王:(撿起寶劍,略帶怕意地慢慢轉回來,彷彿在他看來那牧羊人神秘不可捉摸)不管你是妖魔還是人,我都將要將你殺死。

牧羊人:(笑著)你連一隻蒼蠅都殺不死。你是從明日口袋裡扒取的竊賊。你站著,我坐著;你操劍,我持棍。最勇敢的勇夫,來呀!打呀!

(正當國王進招,牧羊人看著國王笑時,忽然傳來呼喚聲:嗨!……嗨!……嗨!……國王停下腳步,留心細聽)牧羊人:那裡有個人,在呼喚你的名字。感謝安拉,我的名字還不叫「嗨!……嗨!……」

國王:(應答道)嗨!……嗨!……

牧羊人:聽啊,國王們與奴隸們用同一個名字相互呼喚,而且語調是那樣陳舊,且帶著病態。

(有腳步聲傳來。國王插劍入鞘,站在自己的馬旁,顯得從容安然,因為在他看來,只有與帝王搏鬥,才不失尊嚴。這時,攜帶著全套獵具的宰相走來,驚詫地站了片刻,然後凝視著牧羊人的面孔。當他認清那牧羊人是誰時,當即雙膝跪下,說道)

宰相:王子呀,王子,你還活在人間?

牧羊人:(微笑地望著宰相)這就是我的那位老朋友,曾在我祖父的宅中給我當馬騎。那時,他讓我騎在他的背上,只見他活蹦亂跳,昂首嘶鳴,高聲吶喊。你們看哪,如今他卻替國王背武器。我們都在上升發展,如果他也想到這些,為什麼不能得到發展上升呢?不過,我懷疑這個自稱國王之人的陞遷史。

宰相:(對牧羊人說)主公啊,我能再次看見你,真是三生有幸。

牧羊人:你不要高聲說這樣的話,國王陛下也許會聽見的。

國王:(對宰相說)這個厚顏無恥的人究竟是誰?你竟然在他的面前低頭彎腰、恭敬有加?這個自命不凡、目空一切、蠻橫自大的傢伙究竟是什麼人?

宰相:他就是我的主人達希爾·賽阿迪,是賽阿迪家族的三位王子之一,就是那株古樹僅存的一些枝葉其中的一片葉子。國王陛下,你聽我說,你看哪,他現在這裡放羊;他的二弟在阿綏山谷種地;他的三弟在這座山腳下建了一個棉麻紡織作坊。

牧羊人:(點頭)那麼,我們仍然是帝王。你們不要管我,讓我自由行事吧!請原諒!

六 盲人

人物:達伍德·拉加比(盲音樂家,三十歲)

希拉娜(達伍德之妻,近四十歲)

安娜(希拉娜之女,與前夫所生)

肯加頓(來自田間的農民)

地點:達伍德家宅一層客廳和書房

時間:元月一天的夜裡約十一點鐘,室外狂風怒吼,大雪紛飛。

幕起,瘋子經過主走廊,登上舞台,坐在火爐旁的一把椅子上。繼而出現安娜、達伍德在沙發上坐著。安娜給達伍德朗誦一首長詩,聲音高亢可聞,朗誦罷詩。

安娜:父親,我朗誦得沒有你朗誦得好。你給我朗讀時,這首詩顯得多麼精美啊!

(達伍德重複長詩的前兩段或最後三段。繼之廳內一片寂靜,廳外傳來的狂風呼嘯聲清晰可聞)

父親,你想讓我再給你朗誦一首詩嗎?

達伍德:不用啦,孩子。今夜朗讀這一首就夠了。你現在一定很累了。

安娜:不,我不累。我一點也不覺得疲勞,尤其為你朗誦詩歌。我求你允許我在這裡呆長一些時間。

(達伍德掏出懷表,用手指摸著表的磁面)

達伍德:現在時間很晚了,比你猜想的要晚得多,孩子,上床睡覺去吧,免得你母親衝你我發脾氣。

安娜:我母親仍然把我當小孩子看待。她不知道我現在和她一樣是大人了。我多麼希望她能更好地瞭解事情啊!

達伍德:(沉思地)難道這樣的事情也適合於你母親嗎?

安娜:不適合。父親,你對事情瞭解得很徹底。

達伍德:我真希望做你真正的父親。

瘋子:她管他叫「父親」,儘管他是她心上的孩童。男人,其實每一個男人都是愛他的女人的孩童。

安娜:(擁抱達伍德)但是,你就是我的父親。我求求你,你說你是我的父親。因為當你和我母親結婚時,我還很小,而且我對母親的前夫,即我的另一個父親沒有什麼印象。

達伍德:(嚮往一物,卻並不想得到)是的,親愛的孩子。一個盲人,需要一個親生女兒,以便照顧他,當他的手指無力觸摸盲文,黑暗任意虐待他的雙眼時,女兒給他唸書。

安娜:我相信你不會說這種傷害我感情的話,尤其是你知道我多麼深情地愛你。我的愛超過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的愛,你也知道我是多麼敬重你。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如同老爺。只要我活著,我決不離開你。父親,你還記得去年夏天我們倆的心中怎樣充滿著幸福感嗎?

那首詩說:

「憑主起誓,你是我心上孩童,

你是我靈魂中的孩童;

儘管你不是我所親生。

但在你的血管裡流淌著仙氣,

其價真珠欲比而不能。」

父親,你還記得那首詩嗎?

達伍德:當然嘍,我記得清清楚楚。(短暫沉默)親愛的孩子,我也知道你是怎樣地愛我。我知道,你之所以愛我,因我是目無一絲光明的盲人,因為我需要你。

安娜:(大聲喊道)不是的,父親。我愛你,因為我需要你,因為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有視力的人。

瘋子:天鷹與地蟲相遇交談之時,一個問另一個親眼所見,都認為對方是一無所見的盲者。

達伍德:願老天為你祝福,(稍停片刻)我們就談到這裡吧,因為時間已經很晚了,閨女呀,休息去吧,讓我看看你的臉!

(安娜坐在地上,把臉仰得高高的,達伍德輕柔地摸著她的臉,用他那敏感的手指久享親人)

安娜,我的眼睛變瞎之後,除了你的面孔,再也看不見別的什麼了,你知道嗎?你的面孔是我唯一能夠通過我的手指看到的,多麼俊美,多麼漂亮啊!

(他用手指為她梳理頭髮)

安娜,你的秀髮呈金黃色,光滑如絲。我能看到你的濃髮金光閃閃。

(二人沉默片刻,達伍德的手攏著姑娘的閃光的金髮)安娜: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父親,你聽著,我求你好好聽著。

達伍德:閨女呀,我聽著呢!

安娜:你知道嗎?我把你的盲文書拿到了我的房間,我從中學到了好些東西,我現在都能讀盲文了,就像你在黑暗中能讀書一樣。你可不要告訴母親,我求求你,她不曉得我做的事有什麼意義,我多麼想找到你的那種感覺呀,我多麼想和你一樣啊,我想生活在你那特有的世界裡。我相信你不會阻攔我進入你那特有天地的。

(片刻沉默)

(這幾句話深深打動了達伍德的心)

父親,我還想跟你多說幾句。

達伍德:(用雙手摀住自己的臉)可以的,你說吧,說吧……

安娜:那一天是我同伴白爾巴拉的生日,她為我及六個同伴舉行了一個生日晚會,父親,有一件事情我忘記告訴你,就是那個白爾巴拉很喜歡你的樂曲。

那天,我們為她慶賀生日,我們一道玩,玩各種玩意兒,你也知道,在這種場合,姑娘們喜歡玩什麼,就在那時,我忽然想到要發明一種新玩意兒。其實,倒不是什麼新玩意兒,而是類似於禱告的一種儀式。

達伍德:安娜,把故事講完!

安娜:我把我的眼睛蒙上,我要我的同伴們一個一個地走近我,坐在我的面前,就像我現在坐在你的面前一樣。當然她們都按照我的要求行事,一個一個地坐在我的面前,默不作聲。每一次只來一個,我用手摸她們的臉,先從前額開始,然後摸眼,繼之摸面頰、嘴和下巴,然後我就說出被我摸的是誰,結果一個也不錯。

達伍德:哦,我心愛的女兒,好能耐喲!

安娜:事情不止於此,還要有意思得多。每當我在黑暗中開始摸她們的臉孔時,我的心總是高興得劇烈跳動。(她的臉上閃著異樣的光芒)

以前我從未感到自己沉浸在這樣的憐憫、愛戀之中。我感到我對朋伴的愛比以前增加了數倍,同時也覺得朋伴對我的愛也增加了數倍,那時玩得多麼開心啊,同時又是多麼別開生面哪!

(短暫沉默)

就在那天晚上,父親,我第一次意識到了你是多麼出類拔萃……我的直覺告訴我,我的朋伴們對你十分瞭解……她們都很喜歡你。當我摘掉蒙眼布時,我仔細注視她們的面容,發現各不相同……我們沒有繼續做遊戲,而是坐下來,從容安詳地聊天。我們簡直就像七姊妹,每一個都願意當另一些人的母親。

(達伍德抓住安娜的手,片刻沉默之後,吻她的手)

安娜:(從原地站起來,然後在達伍德身旁坐下)安拉對我多麼慷慨開恩,把我交給了你。

達伍德:(吻安娜的前額,然後抓住她的手,用手指摸她的雙眼)

小安娜……親愛的女兒……

(二人坐下,都不吱聲,希拉娜進廳,不安、生氣地望了二人片刻,試圖表現平靜一些……走過廳堂,然後臉轉向二人,投去一眼或兩眼)

安娜:媽媽,你在這兒呀!

希拉娜:(粗魯地)是啊,我在這兒。

達伍德:雪呀,還在下。

希拉娜:外面的雪在下,且夾帶著狂風,如果這雪下上一整夜,明天我們就無法出家門了。

瘋子:確實是暴風雪,但那是安全風暴,它將席捲樹木枯枝,內裡隱藏著一切沒有靈魂的死物。

(希拉娜走向窗子,凝視窗外,再次把臉轉向二人,凝視著二人的臉,極為不耐煩)

達伍德:暴風雪為我提供一種特殊感受。我能通過這種特殊情況悟到沉默的意義,同樣,暴風雪還給我一種奇特力量,我能夠通過這種力量清楚地聽到伴隨著飛雪而來的悄聲低語……

希拉娜:這種話你重複了多少次,你不知道,每當我聽你重複這句話,我是多麼生氣。

安娜:媽媽,你怎麼這樣說呢?風雪確實給人一種特殊感覺,通過它,可以悟到沉默的意義。

希拉娜:(衝著安娜)你給我住嘴!你重複這樣的話,以便讓人說你聰明,鸚鵡學舌並不是什麼聰慧!

(沉默片刻)

好吧,讓我們在這裡研究研究這件事吧!現在,你最好上床睡覺去,我來處理火爐子。

達伍德:我不知道時間已經這麼晚了,安娜給我讀了些詩,不知不覺時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