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鏘鏘三人行·跟陳丹青聊天 > 我們沒有上流社會 >

我們沒有上流社會

曾寶儀:我非常贊同陳老師的觀點,家庭教育真的很重要,學校裡學的東西是短暫的。

陳丹青:教育不是上課,也不是專科,所謂的家庭教育不是刻意去教,而是你在這個家就可以了。

曾寶儀:耳濡目染,身教言傳。比如你去淑女學堂,交了個女朋友,琴棋書畫樣樣皆通,還會炒一手好菜,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但上床她喜歡摳腳丫,你會想,她怎麼這樣?但她自己覺得摳腳丫沒事,「我媽也摳,我覺得沒啥」。

竇文濤:現在時代變了,女的摳腳丫也是她的自由(笑)!但她男朋友看了,肯定不符合他對淑女的想像。你說人是應該讓她自由自在呢,還是真的應該有一些女性美在那裡?

曾寶儀:我覺得你要認清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為什麼做這件事。像我,我是一個需要自由的人,我也希望別人尊重我的自由,所以我交的朋友都能容忍我的一些小細節。對有些人來說,進入上流社會非常重要,他們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得端著——

陳丹青:關鍵是現在沒有上流社會了。有錢、有身份、有地位,那不叫上流社會。我在國內,說實話從來沒有見過什麼淑女或者紳士。到了美國、歐洲,才看到紳士、貴族。

我一再說階級消滅了,家庭單位破壞了,後果是我們失去了「上流社會」。這是叫人反感的說法,但現在京滬時尚圈不是拚命辦高級派對、女孩們不也拚命湊熱鬧麼?總歸弄得不像,也不對。你長得漂亮,身材一流,上下名牌,位高錢多,都沒用的。你穿晚禮服,陪你進場的男士穿什麼?氣質怎樣?與你攀談、邀你起舞的男士又穿什麼?氣質怎樣?不然只剩個你火雞似的走來走去,人人看你,看得你心煩。

穿晚禮服不僅是設計、是價錢、是款式、是膽量、是創意,更是高難度的文化題。頸、肩、胸、腿,到底露多少?怎樣露法?髮型到底多高?多亂?多整齊?……即便全對了,整夜工夫,你的肢體動作還得對,面目表情還得對,派對上打量你的目光也得對,迎向你的話語、分寸都得對,不但對,而且要對得自然,給人不覺得對不對……你去試試看吧。把你憋死、氣死、窘死。

——陳丹青《退步集續編·歷練與青春》

竇文濤:怎麼看,舉個細節?

陳丹青:無法形容。在米蘭聽歌劇的時候,休息過程中一群老紳士、老太太坐在那兒說話、抽煙,俊男美女跟他們一比就沒有魅力了,瞧著就是不一樣!

曾寶儀:他們說髒話嗎?

陳丹青:說!非常率性。再舉個例子,高爾基是流浪漢,完全從底層上來的,他去見托爾斯泰的時候非常驚訝,托爾斯泰是老貴族,可托爾斯泰滿口粗話,農民裡面最土最粗的話會忽然從他嘴裡冒出來,而且托爾斯泰從來不談文學。怎麼回事?大問號!

竇文濤:看來問題不在於說粗話還是不說粗話,而在於一個人修養、氣質各方面有沒有達到。

陳丹青:這是性情!我親眼見過一位國外很有地位的策劃人,博物館的女主管,好人家出來的,博士出身,發脾氣的時候講粗話,非常刻毒的粗話。

竇文濤:你這是在為說髒話辯護吧,哈哈。

陳丹青:說髒話當然不好,盡量不要講,但是不能拿這個去衡量一個人有沒有教養。生活沒這麼簡單,憑一個人說不說粗話、吐不吐痰來判斷這是個什麼人,太簡單、太片面了……

作為形容詞,曾有所謂「精神貴族」一說。可是今日中國社會假如說哪位人物是「精神貴族」,意思是這傢伙很窮,玩兒「精神」,而也竟有半吊子文人坦然自稱「精神貴族」,真叫人難為情。

中國人從前稱某公有「貴相」、某人有「貴氣」,彼此交言,動輒「貴姓」、「貴幹」、「貴處」、「貴人」、「貴刊」、「貴校」之類,並以「鄙人」、「在下」、「區區」、「不才」等謙抑自貶之詞相對應,倒是蠻風雅、蠻可貴。

如今大家隨口說「貴族」啊、「奢侈」啊,意思都是錢。

——陳丹青《退步集·消費不是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