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兔子跟狗一樣黏人,老圍著人打轉。
特別其中一隻,整天簡直寸步不離。
我媽去地裡幹活,那麼遠的路,那麼大的一片地,它能跟著走到頭。
我媽勸它:「你還是回去吧?還有好遠的路要走呢。」
兔子東張西望,拒絕溝通。
「你看你,鞋子也沒有一雙。走這麼遠,也不嫌腳疼。」
兔子若無其事抖抖耳朵。
我媽繼續往前走,兔子左跳右跳。獨立、蓬勃、驕矜。紅眼睛一閉,天地間就不剩一顆珠寶。
我媽心中喜悅。被一隻美麗的生命追隨,活在世上的辛勞與悲哀暫時後退。
她忍不住模仿兔子的腳步。
兔子依戀我媽,源於生命之間最孤獨的引力吧?
月球緊隨地球在茫茫銀河系間流浪,唯一的兔子和唯一的我媽在地球一隅的葵花海洋中漂流。誰也無法捨棄對方。
賽虎也依戀我媽。但那種依戀是求取安全感的依戀。它無論何時何地都略微驚惶。
賽虎也依戀兔子。我媽把出生不久的小兔子捧給它看,它像觸碰夢境中的事物一樣,極其之緩慢地,迷茫地,探身向它,親吻般觸動著它。彷彿新生的事物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彷彿那是它第一次出現在世上,第一次滿心漲滿柔情地接受活在世上的命運。
兔子的天性是打洞。若將它和雞一樣撒開養在荒野裡的話,會不會另外安家立業,很快建立四通八達的地下兔子王國?
我擔心我家的兔子會越養越少。可實際上,卻越養越多。
一來因為我媽的伙食開得好——有搾葵花油剩下的油渣,還有碎麥子和玉米粒,偶爾還會把我們自己的蔬菜分兩片葉子給它們。於是天色一暗,大家統統往家趕,等著吃大餐。
二來嘛,兔子生起娃來,一月一窩,那可是幾何倍數增長啊。
而我媽則擔心它們啃葵花苗。
結果人家可懂事了,碰都不碰一下。好像知道若是現在啃沒了,將來就沒有更好吃的花盤大餐。
葵花從播種到收穫,共三個月的生命。三個月間,小兔子長成大兔子然後又生下小兔子。葵花對於兔子們來說幾乎就是永恆的存在吧?
對我們來說,葵花地何嘗不是永恆的存在?三個月結束後,它產生的財富滋養我們的命運,它的美景糾纏我們的記憶,與它有關的一切,將與我們漫長的餘生息息相關。
我總是長時間凝注眼下這簡陋的住處,門前的細細土路,土路拐彎處一叢芨芨草……極力地記住所有細節。
好像知道將來一定會反覆回想此刻情景。好像在做最後的挽留,又好像貪得無厭。
兔子卻心無掛念。它領我去向荒野深處,每跳三五下,回頭看一眼。
我也想將兔子深深記在心裡。可它左跳右跳,躲避一般。每當看向我時,眼睛緋紅而冰冷。
在茂密的葵花地裡迷路的兔子,整夜回不了家。這一夜,我媽輾轉反側,不時披衣走出蒙古包,遍野大喊:「兔兔啊!兔兔!……」
這一夜額外漫長黑暗。葵花地是黑暗中最黑的一條地下河,兔子皮毛的明亮和眼睛的明亮被深深淹沒。
有人緊緊抱著兔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媽的呼喊聲曾令他微微猶豫一下。
他穿過我們廣闊的夢境,一直走到夢醒。
第二天,兔子獨自回來。潔白,安靜,嶄新。
荒野的白天和夜晚肯定是不一樣的。葵花地的光明與黑暗肯定相隔漫漫光年。唯有兔子自由穿梭兩者之間,唯有兔子的路暢通無阻。
白天我們和它左右相隨,一到夜裡,它跳兩下就不見了。
站在唯有兔子能通過的那扇門面前,我沮喪於自己龐大的身軀和沉重的心事。
我們決定離開這裡。
我媽拆了蒙古包,把鐵皮煙囪一節一節拆下來扔在空地上。兔子們不知離別在即,一個一個癡迷於生活中突然出現的新遊戲——它們把煙囪當作洞穴,爬來鑽去……
沒一會兒,統統爬成了黑兔子……
真是一點也不愛惜白衣服!
還有一位老兄,屁股太大了,卡在裡面出不來。也不知弄疼了哪裡,在裡面慘叫連連。
原來兔子居然也會叫啊!之前一直以為它們是啞巴。
我媽聞聲而至,大笑。趕緊豎起煙囪「砰砰砰」一頓猛磕,好半天才把它磕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