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觀察到，人生在世，需要句座右銘。幾個詞，一個句子，戳在心裡，抄在筆記本的首頁、電子郵件的簽名檔、微信的個性簽名，寫成毛筆字掛在牆上，找塊青田石刻成閒章。這幾個詞的作用類似黑暗中遠處的一盞燈、走不穩時的一根枴杖、大你十來歲似乎通曉世事的一個老流氓，不一定真的有用，但是有，心裡踏實些。在我們的中學班上，有座右銘的比例不低於一半。座右銘又有了一個新的作用：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傻逼。比如，我們班上一個很帥的男生，他的座右銘是：「沒有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我們都知道那是他愛哭的借口，他看《花仙子》哭，看《排球女將》哭，看國安足球賽哭。不僅獨自哭，在這個座右銘的指導下，他還常常找女生哭，一邊一起看電視劇或者國安足球賽一邊哭，激發女生的母性，往往非常管用，沒哭完長夜就被女生攬進了懷裡。
我忘記了自己有過多少句座右銘。一句比較管用的是曾國藩的：「大處著眼，小處著手；群居守口，獨居守心。」這句指導我在麥肯錫做了九年的戰略規劃，沒出什麼大差錯。另一句比較管用的是孫中山的：「夫天下之事，其不如人意者固十常八九，總在能堅忍耐煩、勞怨不避，乃能期於有成。」這句指導我在創建華潤醫療的三年裡，忍了很多不可忍，吃了很多在想像中吃不了的苦。曾國藩和孫中山的這兩句話，我求好朋友比目魚寫成毛筆字，掛在了牆上。比目魚常年臨帖，最大的特點是學誰像誰，這兩幅字，他分別仿曾國藩和孫中山，落款也分別是曾國藩和孫中山。
還有一句讓我受益匪淺的座右銘來自我老媽，因為不雅，我沒求比目魚寫毛筆字：「一個男的，生下來就帶個小雞雞，只能自己奔命去。」我至今沒理解這句話的內在邏輯，為什麼有個雞雞和沒個雞雞就有很多不同？但是從我能聽懂人話起，我老媽就嘮叨這句，我聽多了就當成了真理。這句話告訴我，男生要獨立，要掙錢，要自求多福、好自為之。
攝影／呂海強
在我四十歲前後，我漸漸感到，這些催人努力做事、拚命牛逼的座右銘有副作用，而且副作用越來越強。我們這些人，從識字開始，就被社會和父母逼著做好學生，任何一門功課似乎考不到滿分都是某種或大或小的恥辱。上了協和醫學院，老教授反覆強調，我們的校訓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個看似普通的感冒都能致命，時刻記住我們的醫院是最好的醫院、我們是最好的醫生、我們是病人在死神面前的最後一道防線。我的第一份工作是麥肯錫。麥肯錫的司訓是「Our mission is to help our clients make distinctive, lasting, and substantial improvements in their performance and to build a great firm that attracts, develops, excites, and retains exceptional people」，簡單翻譯就是「成就牛逼公司，練就牛逼顧問」。我沒想到我一幹就干了小十年，也沒想到幹得相對順手。我問我的大客戶：「為什麼找我？」他說：「儘管你和你的團隊很貴，但是我把問題交給你之後，在這個問題上我就不用操心了，你比我著急，你比我上心。」
小二十年下來，「認真負責、盡心盡力」的狀態被那些催人奮進的座右銘狠狠地碾進血液和骨髓裡，工作的確是做好了，心性卻變得艱澀生硬。長期睡眠不足，睡個懶覺就會做夢，十次做夢兩次夢見臨深淵、兩次夢見履薄冰、五次夢見畫了一棵巨大的議題樹幫著客戶釐清問題的核心所在，剩下一次是夢見高考，一路趕到考場，沒帶准考證。「自滴階前大梧葉，干君何事動哀吟？」天天臨深履薄，這輩子好慘，而且睡眠毀了、人毀了，也就什麼都沒了。我不想這樣一輩子，我不想總夢見那些提心吊膽的事兒，我還想夢見我以前那些美麗的女朋友以及那些被梨花照過的時光，我提筆在筆記本的扉頁上，鄭重地寫下了我的九字真言：「不著急，不害怕，不要臉。」
「不著急」說的是對時間的態度。一個人做完該做的努力之後，就該放下，手裡放下，心裡放下，等。有耐心，有定力，給自己足夠的時間，給周圍人足夠的時間，給事物的發生和發展足夠的時間，彷彿播了種、澆了水、施了肥，給種子一些時間，給空氣、陽光和四季一些時間，給萌發的過程一些時間，你會看到明黃嫩綠的芽兒。有時候，關切是不問；有時候，不做比做什麼都強。
「不害怕」說的是對結果的態度。充分努力之後，足夠耐心之後，結果往往是好的。在好消息來臨之前，擔心結果好不好一定是無用功。我習慣性地給自己和團隊打氣，「盡人力，知天命。我的經驗是，我們盡了人力，天命就在我們這一邊」，實際情況也往往如此。即使結果不好，那也並不意味著就到了窮途末路，人生可以依舊豪邁，只要人在，我們就可以從頭再來。細想想，歷史上哪個真牛逼的人物不是多次敗得找不到北？只要不害怕，能總結得失，能提起勇氣再來一次，就不是真正的失敗。
「不要臉」說的是對他評的態度。九字真言裡，這三個字最難做到，做不到的破壞力也最大。心理學研究表明，自責、後悔、羞愧是負能量等級最高的情緒，「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我安慰自己的話術是：「我已經盡力了，還要我怎樣？我還能怎樣？咬我啊，咬我啊。」佛法中的四聖諦也早早就說明了：諸事無常，無常是常。一個結果是由太多因素決定的，好些因素是你不知道的，更是你控制不了的，「花開滿樹紅，花落萬枝空。唯余一朵在，明日定隨風」。
「是非審之於己，毀譽聽之於人，得失安之於數。」
總結這九字真言，一個人盡力之後，要勇敢地對自己、對他人、對宇宙說：「我有足夠的耐心和定力，面對任何結果和輿論。」
如果耐心和定力不夠，就閉上眼睛，伸出雙手，大聲喊九遍九字真言，讓宇宙聽見你的聲音：「不著急，不害怕，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