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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一個人的村莊》 紀錄片拍攝日記

走進黃沙梁

2000.10.01晚

攝制組到達沙灣縣四道河子鎮。天黑好一陣了。因為「十·一」放假,鎮上領導大多不在。財政所潘所長設宴接風。潘是地道的本地人,新疆老戶,樸實中透著機敏。這也是這一帶農民的特性——他們有一種老老實實的聰明。

多少年來,這塊土地上老老實實地生發著一些不老實的事情。土地有它本身的神秘和不可知。

攝制組天黑後進入四道河子鎮。在充滿棉花和成熟苞谷味的黃昏裡穿過柳毛灣、老沙灣、黃沙梁。現在,我們的攝像機、搖臂、小張二毛的臉,連同田野上的大片棉花一起埋在長夜裡。再過八九個小時,這塊地方的天空大地才會對他們——攝制組的其他人緩緩打開。

我在自己的晴朗白天裡寫這些文字。

許多年前,我把這裡的漫漫黑夜熬盡了,剩下全是屬於自己的晴朗白天。不管外面的天亮不亮,我都能看清楚這塊土地上的事情。

我在這裡度過了人生最初的二十多個年頭。我們家最早挖地窩子落戶的黃渠村距四道河子鎮十幾公里,與後來居住的太平渠有二十公里。這一帶統稱黃沙梁地區。

尋找一個人的村莊

2000.10.02上午

今天的主要任務是採點。鎮政府提供了兩輛小車,財政所潘所長和武裝部小張帶路,我們在秋天的田野上四處尋找「一個人的村莊」。

我們不會再完整地找到這個村莊。它的半堵殘牆或許扔在新墾村,一個爛牛棚忘在龍口村的哈薩克人家院子裡。渠邊村的村頭有點像它的樣子,裡面卻面目全非了。還有它的繞過一些東西又繞過一些東西彎曲地回到村裡的道路。它的狗吠、雞鳴、驢叫和牛哞,像早年的細碎銀子丟失在村莊田野裡。

土地上曾經有過的許多美好去處,就在不遠處。只是我們再沒有通向它的道路。

這輛翻山越野、跑得飛快的汽車駛不到那裡。那架高倍數的廣角攝像鏡頭伸不到那裡。一顆普普通通的心有可能到達。一隻細腿薄翼的蚊子或許先於人的心靈趕到那個村子。一條狗的眼睛裡浸滿我們所有的美好往日。一片草葉下的家園盛景。一捧土裡祖先和子孫們的微笑和私語。

我離開的時候,沒有想到多少年後我會帶著一幫子人,開著車、扛著傢伙,來尋找一個根本找不見的村子。

緊貼著大地

2000.10.02下午

這一帶村莊都很低矮。大地荒野盡頭隱約的一些房屋,緊貼著大地,比草稍高一點,或者一般高低。草茂盛時看不見村子。只有一早一晚的炊煙,裊裊繞繞地向遠處招著手。

人也是緊貼著地生活。人好似害怕自己長高了,躥到天上去,身上總壓著些東西:一把鍬、一捆柴、半麻袋苞谷、騎在脖子上的孩子……人被壓上幾十年就再直不起腰。到老了手能摸著地,臉貼向塵土。

更早年月人們住地窩子,睡眠和夢都低於土地。人的夢想是一粒種子,地下面發芽,地上生長,成熟後落進土裡。

村莊和人就像大地上的草皮,不壓迫大地。不阻礙大地向更遠遼闊而去。

一場風刮過村子。一束陽光穿過村子。一隻鳥、一片樹葉,逕直地飛過村子。

那些矮土牆不阻擋陽光。那些更低矮的埂子分不清莊稼和草的自由生長。那些人,從村南頭走到村北頭就走完了一輩子。地遼闊而去。風刮過村子。陽光接連不斷地穿過村子。

對芥的懷想

2000.10.03清晨

許多年前,我寫這篇小說時,芥在心裡是一片迷霧。我從來沒有清楚地看見她。我寫了3萬字、5萬字。我想,當我寫到10萬字時,芥這個女人會從迷霧中走出來。

可是沒有。我的寫作在一片迷茫中停住。

後來這篇小說的一部分作為散文收入《一個人的村莊》。

一個女人是在男人長達一生的時間裡完成的。對男人來說,開始女人是一個夢幻。中期是個別女人。到最後仍是一個夢幻。

我不想讓芥成為某個個別的女人。

一個渾身散發青草味的女人。早晨的炊煙一樣的女人。開著花的女人。就要結籽、卻猶豫不定的女人。懷著春孕的女人。她的胸脯上五穀豐登,貯藏著一個村莊的所有糧食。

當她離去,她的脊背不落一絲塵土。我們把所有塵土背在身上、讓她純潔地離去。我們把所有枯黃留在心中,讓青青春日隨她而去。我們把所有苦累的勞動留下。留給粗糙扭曲的手臂。我們用老所有身體——走老腿、望斷脖子、累折腰,把身體的纖柔優美留給她。

我們望穿雙眼,望枯雙眼。把唯一的清純留在她的眸子裡。

我們留下,全都留下,讓她一個人離去。

我們死去,全都死去,讓她一個人活下。

我們等待她的回眸。她笑容裡一早一晚的陽光催熟五穀。

她胸脯上我們一生一世的糧倉高高聳立。

我們等待她的回望。我們早就不等待早晨的太陽了。

我們活在不能自拔的自己的過去年月裡。

等待她深情的回望。

另外年月的荒涼

2000.10.03上午

在新墾村找到一個理想的院落。攝像小羅最先發現的,他驚奇壞了,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荒蕪家園。小羅雖然沒怎麼讀我的書,但他認得荒涼。他一眼就認準了。

這的確是難得的一個荒蕪家園。低矮殘舊的房子,門窗破爛。尤其是院子長滿荒草,草一直長到牆根,湧住門。門前的小菜園裡長著一架歪斜的西紅柿,幾行茄子。隨意長出的一些葫蘆和甜瓜秧扯進院子的荒草裡,瓜都熟透了,葫蘆都長老了,也沒人管。旁邊的牲畜圈空空破破的,一架幾乎朽掉的牛車被扔在裡面。

我們扛著設備去拍這個荒蕪的院子時,院門口站著一個中年女人,手提菜刀,眼睛斜視著我們。

聽村裡人講,這戶人家的女人是個傻子,他們在這個破院子前面蓋了兩間房子住人,這個院子就撂荒了。

要是個正常的好女人,哪能讓這麼大一個院子撂荒,早收拾得整整齊齊了。一個村民說。

我們進去時她沒有拿刀砍我們,大概她看出我們手中的傢伙比她的厲害,沒見過,不敢貿然動手。

在她的舊院子裡,在她斜視著眼睛的監視下,我們支好升降搖臂,架好機器,鏡頭對著滿院子的荒草緩緩搖過去。

在那些村民的眼睛裡,我們是一群頭腦同樣不正常的傻子。

「這些人腦子有病,村裡那麼多新房子好院子不照,專照這個破院子。」我聽他們說。

無論再過去多少年,這片大地上總會因這樣那樣的原因而撂荒一些東西。它就在某個角、某一片田野大地上,我們發現它時,它已僅剩荒蕪。

還有更荒涼的、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無原無因荒廢掉的人的生命。它們被看上去似乎不錯的那些好年景,一日日地掩飾著。

丟失的農具

2000.10.03上午

這個破院子裡還需要一些道具。我對王導說。

王導根本沒在這種院子裡生活過,不知道院子裡還能有什麼。他帶了塊白布,在院子里拉了根鐵絲,把白布掛上去。

我極力反對,他還是掛了上去。他天真地要在院子裡製造一些他自己的東西,儘管是一塊毫無意思又很扎眼的白布。

這個院子裡的生活離開時,有些東西被帶走了,有些自己消失。還有一些,因為殘缺、挪移了位置,已經不知道當時的用途。

但我清楚哪些地方放著哪樣東西。我知道一個家園裡所有的生活及生產用具:鐵鍬、木鍬、斧頭、桶、木叉、缸磙子……以及夾雜其間的讓它們生動起來的人的叫喊聲,說話、哭、笑、牛哞、狗吠和雞鳴。

可是,我們不會在任何一戶人家中找全這些東西。沒有哪戶人家把所有農具都置全了才開始生活。

生活是一個不斷添置、丟失、損壞、再更換的過程。其間可能有一把磨禿的芨芨掃帚,慢慢地,什麼也掃不起來。一把卷刃的鐮刀扔在荒草中。

有些農具一年才用一兩次。有些農具好幾年用一次,甚至用一次就再沒用了。人都把這件農具忘了,或者它都放朽掉了,這件農具的活卻又突然出現了,讓人猝不及防。

我們家搬到沙灣縣城後,家裡的農具大都扔的扔、丟的丟,只留下一把鐵鍬,對付院子裡的一小塊菜地。因為不再割草,鐮刀早不知丟哪去了。不用砍柴劈柴,那把鋒利的鋼板斧頭也好幾年看不見。我們過著不費體力的輕閒日子,以為再也用不著那些東西了。可是,有一年,突然地我們家院子旁邊的幾棵楊樹長大長粗,想砍掉用它蓋房子。滿院子找那把斧頭,再也找不見了。

一起慢慢變老

2000.10.05 中午

他們出去給小張做演出服裝。永和設計剪裁的。一個小綠肚兜,一條更綠的褲子。只有這兩塊布可供剪裁。到現在王導還沒把「芥」的形象搞清楚。小張也不清楚她將扮演的這個女人要表現什麼。其實,對芥最迷茫的是我。我只有一種最原初的感覺。但心靈的原初感覺是任何形式的藝術都無法表達的。

心靈有它的不可表達性。藝術能夠做到的只是接近,盡可能地接近。

現在,他們能做到的卻只能是,讓這兩塊很平常的綠布盡可能地與小張的身體貼近。

在心靈與現實之間我們或許能找到一個大致「像」的東西。儘管這個「像」已經大大折損了原本。找到這個無可奈何的替代品,已屬不易。而更多的亂七八糟的所謂藝術,跟我們的心靈牛頭不對馬嘴。

我睡了半下午覺,接著寫了上面一段文字。接著睡覺。天黑後他們回來了。小張唱著歌,聽上去心情很好。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第一次聽這兩句歌,是在3年前,小張唱的。我還記得她唱這首歌時的樣子,外面是黃昏,天空彤紅彤紅,連房間裡都被晚霞染紅了。我們坐在臨窗的地毯上,喝著啤酒,然後,她唱起了歌。

恍然覺得已經在變老的路上。時間慢慢的。

守著一朵花開謝

2000.10.06

今天醒得晚了些,太陽已經照進房子。永和的床空著,也許一夜未歸。也許一大早爬起來看日出去了。小張還沒起來,過道對門的房間靜悄悄的,小鍾出門上了趟衛生間又回屋裡。王導和二毛的房間也靜悄悄的。陽光從陽台的大窗口平照進來,穿過我的屋子,又從床邊的小窗口照進過道。小窗口少了塊玻璃,前天,臨睡覺前小張還從沒玻璃的窗口探頭進來,很調皮地一笑。她的天性中有一種可愛的東西,時常花開一樣不可阻擋地綻放出來。

我曾在這樣的花開中度過一段快樂難忘的日子。那時我正寫《風中的院門》,剛進入狀態,有一個很大的長篇小說的構思。一朵花的開放讓我的寫作一再延遲、斷續。

最後,這部小說寫壞了。寫成了無數個片斷的散文。

我在黃沙梁時,有個放牛的,從春到秋,趕一群牛,在北邊的大荒灘上追青逐綠。他春天趕牛出去,一直到落頭一場雪才回來。我聽說這個放牛的有個愛好,在野灘中遇到花開便會停住,一直守到花開謝再往前去。

我在那片野灘中遇到過多少次花開,已經記不清。我只是經過它們。有時在一朵開得艷美的花朵旁停留一陣,我去幹別的事,回來時那朵花已經開謝了,其他的花也正在謝。

在我的一生中,我至少會守著一朵花開謝,我放下別的事情,放下往前走的路。春天過去,秋天過去,所有的人離去,我留下。為我喜歡的一朵花。我想。

我的毛病

2000.10.06 中午

小張說我現在變了,不像她剛見我那會兒,目光靜靜的,盯在哪兒就不知道離開。

永和說我毛病越來越多。七八年前第一次見我,不愛說話,低著頭,很老實的樣子。現在走路把頭也揚起來了。「看我給你在奇台的照片,不是叉腰就是背著手,像個幹部似的。」

我說我小時侯就喜歡背著手走路,跟大人們學的,低著頭,彎著腰,沒長大就跟個小老頭似的。至於手叉著腰,確實是新學的毛病。我自從扔了鐵掀手就不知道該往哪放。幸好寫東西,右手有筆握,而左手,一直都不知道該咋處理。閒甩著顯然不像樣,塞進褲兜又彆扭。一慌忙便插在了腰裡。

而我「靜靜的,盯在哪兒就不知道離開」的目光哪去了。只是幾年前,我記得我的眼神還充滿深情。我凝視的枯樹都會長出葉子。我望著的秋天田野都會由黃變綠。那時,我的目光被村莊田野深深地吸引過去,我想扭頭走開都不能。

我在,我似乎把一個村莊擱下了。

鄰居

2000.10.06下午

永和回昌吉。他要去幹自己的事情。小張同車去路邊送。她不想讓永和走。我們都不想讓他走。劇組少了一個人,一下覺得沒意思了。

片子拍攝才剛剛開始,我就覺得沒意思了。我們參與其中的熱情、牢騷、分歧,以及因為這部片子走到一起的這幾個人相處數日的生活,可能是一部永遠拍不出來卻肯定更重要的片子。

就在早晨,當陽光穿過我床邊的小窗口,照在靜悄悄的過道時,我突然覺得,他們都是我的鄰居,我們已經住了好久好久,被子都睡舊了,門上的油漆都已脫落。連陽光,都已穿過我的房間,穿過小窗口、穿過過道那邊的牆壁,溫暖地照在她們的被褥和身上。

快要消失的東西

2000.10.06下午,更晚一些

小羅從北京取廣角鏡頭回來。比預計的時間晚了兩小時。本來打算等小羅回來再去一趟渠邊村,把村頭的景再佈置一下。好不容易找到的一隻老牛車木轱轆得運過來。

為一隻老式的木車轱轆徐飛副鎮長曾動員幾個幹事到各村尋找。聽說好不容易在村子找到一隻。我們在渠邊村採點時,竟又發現一隻。這些舊東西消失得太快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以前,作為農村主要運輸工具的木輪牛車,現在,連個轱轆都不容易找到了。

還有,我們前天立在村頭的高旗桿會不會倒掉?前天,我們在村頭栽旗桿時,引來不少村民。村長對我們拍攝村頭不太願意。村頭太亂了,只是些破草堆和爛牛圈,他的好磚房子在裡面呢。這是一個已經達標的小康村,他擔心這些破舊東西照到鏡頭裡把這個村子的形象宣傳壞了。

我們說,在拍一個過去年代的片子。他才放心了。村長知道我的名字,說有一次到縣上開會,縣領導講,我們沙灣出了個作家,寫了一本叫《一個人的村莊》的書,把沙灣寫得很古老落後,我們要下決心改變這種面貌。

縣委專門成立了「塑美工程」領導小組,要求每家每戶,每村每鎮剷除破舊,建立新貌。那些破牆頭、爛圈棚、糞堆、歪扭籬笆、彎曲道路,是首當消滅的目標。

我們再晚些日子來,恐怕連這個破舊的村頭也拍不到了。

一個村莊有它自己的歷史文化遺存。

土地生長糧食。但它不是一件製造糧食的機器。我們不能用對待機器的方式粗暴地對待村莊土地。它是生養我們的父母。

它是唯一的,不能更換、別無選擇。

村莊的「新」在我們看不見的日常生存裡。

一間捨不得拆掉的舊圈棚,對這戶村民來說,或許有著難以言說的心靈慰籍。儘管他蓋了磚瓦房,修了新門樓,甚至不養牲口了,但這間破圈棚仍舊立在房邊,棚頂的草早已灰枯。柱子也歪斜。棚內空空的,像永遠的懷念與期待。

我想,在這家男主人收工回來偶爾的一瞥裡,他曾有過的牛羊全聚在這個破圈棚裡,滿滿當當,哞哞咩咩地叫。這時候,從他心中溢出的會意微笑是多麼美好。

還有房後面那半堵干打壘的破土牆,它並不妨礙誰。立著也不佔多少地方。夏天的中午會有幾隻雞蹲在牆根乘涼。一頭豬背靠著牆蹭癢癢。在它一旁長著一棵有年紀的樹,都活累了,朝一邊斜歪著身子。曾經以它擋風御寒的人家在前面蓋了新房子。為了騰出地方他們把舊牆推倒,只留下這半堵。

他們懂得給過去生活留一點位置,就像給祖宗留一處牌位。生活的美好氣息就是在這樣的傳承中源遠流長。我們完全沒必要專門下個文件把這堵土牆推倒。

渠邊村村長雖然也擔心我們會把他的村子拍得落後古老,卻還是很熱心地幫助我們,親自帶我們去附近學校找了幾塊破舊紅旗。

王導覺得村頭的高旗桿上應該有一面紅旗子,作為村頭的標誌。

但我認為不應該是旗子。它只是無意中被風刮上去,纏在上面的一塊舊紅布。很自然的東西。

村莊不會高舉什麼旗幟。它舉得最高的是樹梢上那些嘩嘩響的葉子。

最後這塊紅布按永和的想法掛了。桿子立起後我們都覺得這就是想要的效果,很隨意的一條紅布,在高高的桿頭上隨風飄舞。彷彿這個村莊一下子不一樣了,它有了一個標誌。

不知村裡人因為村口的這點變化,會不會覺得自己的村莊不一樣了?

王導甚至擔心村裡人會把我們立起的桿子推倒,等明天我們前去拍攝時,村頭已經被他們改變得面目一新。

現在天漸漸黑了。小張出去洗澡還沒回來。我開著門寫日記。

渠邊村的那根高桿子插進越來越黑的天空裡,再拔不出來。

雨點一樣的星光

2000.10.06晚

天全黑了,小張洗澡還沒回來,晚飯吃了一半,小鍾說小張會不會暈倒在澡堂。我說去找找,小鍾說我不知道地方,便一同去找。

回來時三人走在黑黑的馬路上。兩旁的房子也黑黑的,沒一點燈。前面,我們住宿的小樓那一塊的路上稍亮一些,從飯館門窗溢出的燈光,半明半暗地淌在地上。

小鍾在前,我和小張在後,緩緩慢慢地朝前走。

許多年前。也是一個秋天的夜晚,我從北邊的荒野,向這個小鎮走,遠遠地我看見路兩旁的房子,窗口溢出的昏黃燈光,頭頂的星星,密密的雨點一樣,彷彿要落到身上。

我走了很長時間,這個小鎮的昏黃燈光,一直在遠遠的前面,彷彿我永遠都走不到那裡。

後來,我踏上小鎮的街道,當我一步步走過去時,街兩旁的燈光一片片滅了,我朝街那頭走,沒有一個人,只遇到一股風,往北邊刮,嗖嗖地吹響我的衣服頭髮。當我走過最後一個熄滅的窗口時,發現自己已經走進另一片荒野,路一直伸下去,再看不見前面的燈光,群星在頭頂,密密的雨點一樣。

我記憶中暗淡多年的這個小鎮的燈光,今夜又亮起來。

這會兒他們在對門屋裡看小張試衣服。我背靠著床頭寫日記。我記著正發生的事。他們的下一句話、下一個動作,就是我的下一句。這種當場記錄的方式我覺得挺有趣。有時一件事情正在發生著,我突然脫身,坐在一旁開始記錄,把剛發生過的補上,接著記正發生的。

以前,一件事發生許多年後我才去記錄它。許多事情因此再也記不起來。

現在正發生的一切似乎不再被忘記。

我們正生活在一個被記錄最多的年代。無數支筆在記錄,無數的照相機、錄音機、攝像機在記錄。我們對這個時代的無知,恰恰在這無數的「看見」裡。

大地雞鳴

2000.10.07

早晨6點起程,到達渠邊村時天還是黑的。我們栽的那根高桿子隱約可見。

在村頭架了堆火,等候日出。

渠邊村還沉睡著,沒有一戶人家的窗戶亮著燈,村子很安靜,沒有狗叫聲,也沒有雞鳴。這個地方的天亮一般在7點鐘。

早晨5點鐘,我突然醒來,聽見遍野的雞鳴聲。我以為天要亮了,爬到陽台窗口朝外望,滿天的星星,天沒一點要亮的意思。雞鳴聲在四處的田野裡,連片響起來,哪來這麼多雞,我有點疑惑。彷彿在夢中,聽見另一個年月的雞叫。另一個年月的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恍然大亮。

雞叫屬於過去的聲音。

那些雞叫裡的纍纍塵埃,比夜色還深還沉。

誰能擦亮一聲黑暗的雞鳴,就像擦亮一把銹蝕的鐮刀。

我從不知道還有哪種生命像雞這般絕望孤獨。它們全在叫——所有的公雞在叫。母雞跟著叫。

它們叫過之後天會慢慢變亮。雞會不會真的認為天是它們叫亮的?雞在日復一日的鳴叫中變得更加孤獨。

所有的雞一起叫。它們全都叫過了,再沒有聲音了,生活還是這個樣子。不像人,永遠只有個別幾個在叫。更多的人只是聽。沉默。

所以人是有希望的動物。因為真實的人的聲音永遠完整如初地保存在沉默的人群中。當那些公雞一樣早早起來打鳴的人叫得累死,真正的人的聲音並沒有損失。

渠邊村日出

2000.10.07

東邊沙梁後的天空泛白時,村子裡有了些聲音:開門聲、說話聲、農具的碰磕聲……一家一家的窗戶開始亮了。

渠邊村的黎明灰暗而寂寞。沒一點牲畜的叫聲。偶爾誰家發動拖拉機,突突的聲音把空氣震盪壞了,吸到肺裡都能覺出不舒服。村裡早就沒有了驢。牛也剩下不多。羊還有一些。牲畜一少,就不敢大聲鳴叫,生怕被發現,整天裝啞巴,低著頭,在人群裡混日子。

這個村裡的人或許不知道有一些人一直坐在村頭等他們醒來。等他們村裡的太陽出來。

我很久沒守望過一個地方的日出了。我知道每個地方、每個村莊的日出都不一樣。儘管是同一顆太陽,但它在不同地方出升成千千萬萬種景象。

渠邊村的太陽在一道沙梁背後,放射出萬道霞光,天空一片暗紅。我注意到最早的那些光束變成紅色,慢慢傾斜過來,像一排斜插天空的樹木。陽光向大地傾斜過來。那些屋頂最早感受到陽光。接著人的頭頂感受到陽光。等人的腳背感受到陽光,太陽已經露出沙梁。

太陽露出一半時,它就像這片沙土地裡長出的果實,渾身帶著沙子。那時幾乎它所有光束都傾注在眼前這個小村莊裡。躺在地上的木頭,泛鹼的潮濕牆根,陷入沙土的腳印……都被它鍍一層紅光,連最陰深的雞窩、老鼠洞都被一一照亮。這一刻渠邊村是世界上最亮的。

當它掙脫沙梁,在一片耀眼的眩暈裡抖一下身子。我們擔心它會掉下去。只一眨眼工夫,太陽就到天上了。

太陽一到天上,就跟這個小村莊沒多大關係了。人們開始忙碌地上的事情。太陽獨自朝天上走。

許多年前,我寫下這樣一段文字:在心中珍藏一個磅礡日出,比存多少錢都有價值。那時侯我的心中已珍藏了多少個完全不一樣的日出。但我說不出。

渠邊村的人似乎對自己村邊的日出不太在意。他們扛掀朝西邊去。趕牛向南出了村子。沒一個人像我一樣一動不動望著東邊。或許在他們看來,天地日出不過是發生在沙梁後面的一件小事。太陽每天都出,都從村邊上升起。那些五彩繽紛的霞光又不能像高粱玉米一樣收進糧倉。或許在他們心中,在他們的牛羊和雞心中,都早已盛滿無數個早晨的鮮活陽光。

但他們知不知道自己村莊的日出與別處大不一樣?

今天,2000年10月7日,照亮世界的太陽從渠邊村的沙梁後面冉冉升起。

把一個小村莊的事情做大了

2000.10.07 晚

小冉從沙灣趕來為我們接風。景祥也來了。

小冉是我相識多年的朋友。十多年前,他在黃沙梁棉花加工廠當會計時,就喜歡讀我的詩。

景祥說我把一個小村莊的事情做大了。

這是對《一個的人的村莊》最確切的評語了。景祥也是我多年的摯友,寫得一手好文章,卻不專心於此。他有自己的事情。

我在沙灣認識好幾個能寫文章的人,他們都忙得很,有的做官,有的做生意,有的種地、開飯館子,沒工夫安心坐下來寫成一本書。

包括我大哥劉明程,我弟弟如果,都曾經寫過不少東西。許多年前,我還上初中,我大哥已畢業務農,我三弟也在上初中,比我低兩級。在那個偏僻的小村莊裡,我們兄弟三人開始寫小說,一人寫一部,都是長篇。我弟弟如果為寫小說放棄了一年多學業,我大哥也不安身種地,一心撲在小說上。我也幾乎為此荒廢了學業。我們兄弟三個想通過寫作找一條離開農村的光明大路。

可是,我們都沒有把那部小說寫完。或許我們根本無法完成它。三弟寫得稍長點,完成了好幾萬字,我和大哥只寫了開頭和中間的一些片斷。我記得那時大哥的文字已相當凝練,描述故事的能力也非同一般。我們三人中,最有文才的是三弟,思路開闊,行文無拘無束。我最差,幾乎寫不成幾個完整的句子,卻天天想著要寫成一本書。結果,多少年後我真的寫出了一本書。

我的兩個兄弟卻早早地擱筆了。三弟如果現在沙灣縣法院,一門心思寫判決書。我沒看過他寫的判決書,是否文采、風格跟別人不一樣。但我知道判決書就一種格式,它容不得「不一樣」的。我大哥劉明程還在折騰地。一次他喝了酒給我打電話,說還想把小說拾起來寫一寫。可能酒醒後又把這回事忘了。我也再沒問過他。

我的文章中有幾個精彩句子,是三弟如果扔棄的文字中摘抄的,我覺得扔掉可惜。我的一些想法可能受大哥的影響。記得誰說過,一個時代的文學是同時代的作家共同完成的。而我的文字確確實實是我們一家人共同完成的。我們一家八口人,竟有三口,投入到文學寫作中。即使我們最終寫不成半本書。我想,我們的精神也應能感動萬千文字。

這確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

有時想,一個時代的文字若真從一個小村莊開始,到現在,它也會發展到一個很高的程度。

那個時代的文字從別處開始了。我們只是遙遠的跟隨者。沒能緊跟上它或許是我們全部的幸運所在。因為一個時代的文學同時也在其他地方——包括一個小村莊裡,不斷地開始著。

這次中央電視台將向全國、全世界的漢語觀眾推出的,正是從一個小村莊裡開始的文學。

沒有橋沒有路

2000.10.07 半夜

喝完酒和小冉、鎮供銷社兩位朋友打了一陣炸金花,輸了近千元錢,輸得痛快。酒壯賭膽,一擲千元,輸得豪放。

農民說,錢是身上的垢痂,今晚卻有洗盡垢痂的輕鬆愉快感。

現在他們回去睡覺。我一人留在招待所。夜長到沒邊,儘管他們陪我玩牌耗掉了幾個小時,但夜晚仍舊沒邊。所有人都睡著了,隔壁房間的人,整個小鎮的人,都睡著了。有一個人在獨自度過長夜。沒有橋,沒有路。

明早攝制組會起得晚一些,我們拍過日出了,明天的太陽再怎麼樣升起都跟這場戲沒關係了。這是所有藝術的無情無知。這也是黃沙梁的太陽永遠不管其他地升落下去的永恆魅力。

我們算什麼呢,當我們把鏡頭對過去的時候,我們並不比一隻羊,一頭毛驢的眼睛看見更多。但這並不妨礙我們把這部片子拍下去。

誰也不能阻止我們的無畏無知。

一個人的影子

2000.10.08

昨天清早,在渠邊村村頭時,我注意看了我的影子。

太陽沒出來時,半個地球都在陰影裡。那是大地本身的陰影,就像一個人的後背,在他前胸的陰影裡。

可能過去是涼爽的,卻不寒冷。我有時能看見大半個村莊的人,坐在涼爽的過往年月裡,不願出來。在今天的太陽底下幹活的,只是極少數。他們打的糧食,也是都貯存進回憶裡。

我看見自己的影子——確切說,我從地上重重疊疊的陰影中,分辨出自己的影子時,太陽已經露出沙梁了。我的影子和那根歪木樁的影子,還有沙梁下一棵楊樹的影子,並排穿過村頭的大片空地,穿過馬路、路那邊的棉花田,一直伸到我不知道的遙遠處。

從這兒向西幾十公里是小拐,再一百多公里是克拉瑪依,再過去是上千里的茫茫戈壁,便是過去的俄羅斯帝國的版圖了。在早晨,一個人站在村頭,想著自己的影子已經越過千山萬水,伸展到自己終生都不能到達的遙遠天地。

一頭牛會不會也這樣想?

一個人,拖著自己都不知道多長的影子來回地走——扛掀去澆地,或者趕牛車拉草。會不會把本來不輕鬆的生活變得沉重無比?

生活中最重的負擔在人的思想裡。

人一旦被想像中的活累趴下,眼前的一捆草也會沒力氣舉起。

活幹完的人坐在陰涼裡。在那裡,做完的每件事情都又靜靜地開始了,不揚起一粒塵土。

而渠邊村的現實:太陽升起。沒有牛拉不動的車,也沒有人過不去的日子。唯一的一點意外:太陽升高,我無限伸長的影子一點點縮短——它那麼遙遠地返回時,我已不在這裡。

但那根木樁,沙梁下的白楊樹,會一動不動地等待自己的影子回來,在身底下待一會兒,又朝另一個方向緩緩走去。

今年的頭一場雪

2000.10.08 下午

他們改主意去沙灣縣城拍幾個鏡頭。我和小張留在招待所。午飯後我睡覺,小張去電話亭打電話。不知睡了多久,他們扛設備上樓來。外面風雪交加,這是今年的頭一場雪。

看了今天拍的鏡頭回放:苞谷地、蘆草。二毛在荒草中挖地。鏡頭很美。只是二毛挖地的動作與他的其他動作一樣——太用勁、太狠,像對地有氣似的。

我接著睡覺,一直把天睡黑,聽見他們在樓下說話,下去見小羅正拍二毛站在雪中的鏡頭。有了這場雪,就不缺冬天的鏡頭了。

中午在下面吃飯時,聽鄰桌兩個農民喝酒聊天。兩人喝了一瓶酒,臉都紅紅的。一個滔滔不絕地在說,另一個只是迷糊著眼睛聽。偶爾插半句話,又被這一個搶過話頭。

在這裡的許多年間,我就是那個說不上話的人。我一直在聽這個地方的人說話,聽了許多年。

現在,許多人開始聽我說這個地方。

渠邊村的風

2000.10.08 晚

雨雪停了,地上滿是泥水。門口的小車頂覆著一層薄雪。

晚飯吃得很愉快,二毛講了幾個新疆味的段子。我幫襯著調笑幾句。飯後小張去打電話。我坐在屋裡寫日記。因為再沒發生什麼事,也就寫不出啥意思。

永和畫的渠邊村村頭的色粉畫貼在我床邊的牆上,那根高桿上的紅布還飄揚著。

昨天,天未亮到達渠邊村時,我記得紅布朝西飄,刮著東風。太陽升過房頂時我看見紅布向南飄,刮起北風。快中午時紅布又轉向東,西風起了。我們撤離渠邊村。

我知道天黑後下山的南風會將紅布吹向北方。整個一天風繞著渠邊村吹了一圈。第二天早晨,風又到達它開始的地方。

渠邊村的戲就算拍完了。那根高木頭將繼續立下去,桿頭的紅布任風吹拂。

這個村子的天空太空蕩,或許應該有個東西伸到空中去。但肯定不是這根作為道具的大木頭桿子。

不能改變的東西

2000.10.09 清晨

難得的一個大晴天,我被透過窗戶的陽光照醒。

我知道在這裡許多年間的許多人和事情,都是這樣被太陽緩緩慢慢照醒。沒有誰去單個地喚醒他們。

攝制組什麼時候出去的我都不知道。這個早晨,在我沉沉的睡夢裡,他們把鏡頭對向了哪幾處我司空見慣的景致。

一千個早晨我不醒來大地還會是以往的樣子。沒有誰能夠改變這個地方的日出。

人們能做到的僅僅是,在長草長莊稼的土地裡蓋幾幢新房子、栽幾根電線桿、修幾條新馬路這樣的露水小事。

而我能做到的也僅僅是,把不能被改變的一切深藏心中,當人們改變了整個世界,在一千一萬個這樣的早晨裡,我照著陽光,吸著新鮮熟悉的空氣,說出那些永遠沒改變的東西——千萬年裡絲毫不變的一切。

沒有小地方

2000.10.09 上午

吃過早飯與小張同去鎮政府辦公室,做禮節性拜訪。「十.一」假期過後剛上班,鎮裡人都齊全。

先見查書記。查和我是老相識,認識快20年了。我在大泉鄉當農機管理員時,他是大泉四隊農民。後當村長、村支書,後又通過選舉任副鄉長。再後來我去烏市,彼此互無消息。沒想到他已是四道河子鎮黨委書記。

查是沙灣縣唯一的沒有通過科班程序而直接由農民升為一鎮之首領的地方官。其成長道路可見其能量能力。

若按現在的幹部選拔程序,一個農民永遠不可能再進入到鄉鎮領導行列中。他必須通過考試、分配、一級級遷升——讓自己先不是農民,然後才有機會來管理農民。

郭衛鎮長也是我在沙灣結識的朋友。經常一起喝酒,很熟悉了。見面時他正在辦公室處理過節之後擁來的一大堆事務。

在沙灣縣鄉鎮幹部中,郭衛算是很有文化修養與才幹的一位年輕鎮長。

攝像小羅在接觸了幾個四道河子的鄉村幹部後,驚訝地說這個地方的人不可小視,從鎮長、副鎮長、一般幹部,甚至村長,都很有文化知識。

這也見證了我的一貫看法:沒有小地方,只有小眼光。

想出來的事情

2000.10.04 下午

中午他們拍片回來一同吃飯。而後帶小張出去。太陽時隱時顯。他們希望碰見好太陽時抓拍幾個芥的鏡頭。

現在又是我一個人坐在窗口前等候天黑。我比他們更有時間把這些天的事前前後後想一想。

我比這裡的人們更有時間把多少年的事反反覆覆想一想。

其實我就是這樣一個閒人,他們忙著幹事情時我閒著手,四處溜躂。

我從他們幹完的事情上想出事情。在他們走完的路盡頭,我又往前走一大截子。

閒人

2000.10.09 晚

王導老讓二毛背個破包走來走去。我不喜歡這個鏡頭。那是個城市人形象。他沒見過在田野間行走的農民。他把一個城市的流浪漢安插在我的村莊,那不是我,我不需要背個包。我的事情放在這片大地上。

我甚至沒什麼事情。一個閒人。

所有的活都已撒手。閒甩著膀子在田野走動,站站停停。我的事情是我想出來的,就像一株草在某個春天從野灘上長出,跟一個村莊的收成沒有關係。

在一年四季盯著春種秋收、鍋裡碗裡的一村人中,應該有一雙眼睛看到這一切之外的更遠處。

這片大地上世代勞忙的人們,已經用他們的勞忙養活出一個閒人。

一個走到麥地盡頭,在隱約的田埂上回望村莊,把那些低矮土牆的陰影全都照亮的人。

一個走進荒野走向一隻蟲、一窩老鼠、一隻飛鳥的人。

不時地走出村莊,又出去。

他的手永遠是空的、閒甩的。頂多拿一把鐮刀,扛一把掀。

他已經把大地上的事情放在大地上。

而有多少人,背了幾根爛柴草跑了一輩子。

——正因為有背了幾根爛柴草跑了一輩子的許許多多的人們,他們把大地上的事情扛在肩上,不肯鬆手,才會有另外一個人,把這一切原原本本放回到大地上。

一個地方的睡眠

2000.10.10 凌晨4點

昨晚郭衛鎮長請攝制組吃飯。吃得好,交談得也好。這是攝制組進入四道河子以來最為愉快的一次酒席。喝到盡興歡快而散。我隨朋友出去打「炸金花」,打到半夜,贏七八百元,上次已經輸空的口袋裡又有幾個錢了。

凌晨4點多,我一個人回招待所。鐵皮捲簾門緊鎖著,敲了幾下,不敢再敲了。整個小鎮靜悄悄的。我敲出的聲音太大太嚇人,把我自己嚇住了。我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弄出這麼大聲音。肯定已經吵醒樓上的人,吵醒旁邊這一排小樓上的人,甚至吵醒對面那排小樓上的人。也許我的敲門聲把這個小鎮的人全吵醒了,他們肯定在暗暗地恨我,罵我。

一個地方的睡眠是多麼美好珍貴。誰也沒權利讓他們在這個時候醒來。人們的睡眠是絕對獨立自由的。沒有誰能統治人們的睡眠和夢。所有的統治手段均針對人的清醒。

我還會在這個地方醒來。就像我還會在這個地方睡去。

睡著時,我是完全自己的。

如果我一直不醒來,誰叫都不醒來,一直地沉睡下去,田野青了黃黃了青我們還在夢裡。我們用睡眠消滅掉那些想統治我們的人們。在我們的沉睡中一個又一個時代消亡,一群又一群偉人死去,當我們醒來時,身旁鳴叫著的,依舊是那些最微小的蟲子。

現在,我也該扔下筆,加入到人類的睡眠中了。

寫作是件可怕的事情

2000.10.11

我不能再往下寫了。當我作為一個記錄者的時候,生活是多麼沒有意思。片子拍完了。這裡的生活還在繼續。我們的鏡頭對著這裡的生活,拍了一部跟它毫無關係的片子。就像我的筆,跟蹤正發生的一切,卻又遠在這一切之外。

我只能把我自己寫出來。

寫作是一個不斷丟失的過程。一開始我想記下身邊周圍的每個人,我確實在那樣寫了。我覺得他們每個人都應該在我的文字中留下一筆。不然我對不住他們。

可是,寫著寫著我把他們都丟光了,剩下我一個人。我再看不見周圍的事物。

有時我從這個村莊,從身邊的人和事情開始,三兩句就丟下他們寫到別處,越扯越遠,連我自己都喊不回來,寫到底也不知道回頭照應一下前面。

我一直想撇開自己從別處開始,但每一次都回到自己。

我不能在寫作中忘掉自己,我只能做到忘掉別人。這可能是我的欠缺處。

也許,我的自私使我的文字永遠朝著有利我的方向。在記敘這些時,儘管我在努力保持記敘的客觀、真實。但筆握在我手裡。他們沒有記錄。在這一系列事件中,最後的話語權被我一人獨握。這是多麼不公平。

這又是多麼的公平——他們帶走生活,把文字的枯燥留給我。

最後這段生活將隱去,我的文字留下來。包括我寫的村莊、田野、牲畜、草木,都在我的文字背後消隱。

寫作是一件真正可怕的事情。

時光消失,文字留下。文字留下了什麼。相對於千千萬萬個消滅於時間中了無痕跡的村莊,一個被文字記住的村莊也許更不幸。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