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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結金蘭記

  夜深之後,東南風吹滿了整座山谷,田野上,月光下,簇擁的桑葉碰撞在一起,發出撲簌的聲響,漸漸地,小雨落了下來,但若有似無,月光也未消退,使得大地上的一切看上去都顯得更加簡單,也更加清白。

  我剛打算關窗入睡,沒料到,一支十數人的隊伍,卻經過我窗前的道路,正要走出村子,人群裡,有人打著手電筒,有人用手機將眼前照亮,幾乎沒有人說話,但是,幾聲似乎一直在壓抑的低泣還是被我聽見了。

  隨後,我就看見了它:那只方圓百里以內聞名遐邇的猴子。一見之下,我的心裡便有了不祥之感,未曾有半點猶豫,我也趕緊跑出門,走進了沉默的隊伍,一邊走,一邊去盯著它看:因為連日的疾病,它早已不復當年之勇,只是安靜地坐在一張椅子上,再被前後幾人抬起來,慢慢往前走,而它,要費盡力氣,才能調轉頭去,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藉著一點微光,我看見它的手被它女兒緊緊攥在了手裡,那忍不住發出低泣之聲的,正是它的女兒。

  是啊,這只病入膏肓的猴子,卻有一個身為人類的女兒。

  如果要將這神賜般的機緣道盡,還得從十多年前說起——說起這片黃河岸邊的縣域,真正是荒瘠貧寒,絕大部分土地都可謂十種九不收,好在是,老祖宗留下了一門絕技,是為耍猴。所以,男子們成年之後,每遇農閒時節,多半都要帶著自己的猴子,離家萬里去討一條活路,到了年關將近時,才從各地奔赴回來。因此,每一年,在春節前的幾天裡,火車站,泥濘的小路,拖拉機上,渡船上,到處都是頂著一身風雪的人和猴子。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一群無主的猴子,竟然嘯聚到了一起,將此地的山河當成了昔日的水泊梁山,打家劫舍雖然還說不上,但是,圍攻家禽,一夜之間掰盡田地裡的玉米,甚至攔住獨行的人索要食物,這些都是常有的事情。這群猴子的首領,因為膽大包天,幾乎無人不識,漸漸地,人們不再稱它猴子,而是叫它宋江宋公明,在逃過了幾次捕殺之後,宋公明的隊伍越來越龐大:那些死了主人又或不堪繁重訓練的猴子們,全都逃出來,聚到了它的麾下。

  就算半世英雄,也終有馬失前蹄之時,忽有一夜,宋公明帶領手下眾兄弟去搾房裡偷油,不料中了埋伏,被一支火銃打傷,只好摀住傷口奔逃,沒逃多遠,它就和眾兄弟失散了,獨自沿著黃河岸邊尋找躲避之地,哪裡知道,前幾日剛好下過雨,堤岸崩塌,它竟失足掉進了黃河,只好懷抱著一棵和它同時掉入黃河的樹,隨波逐流,等待著命運向它顯露真身。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黃河邊的村子裡,住著一個傻子,說是傻子,卻也算不上太傻,娶過親,還有一個女兒,妻子雖說已經跑了好幾年,但他一個人帶著女兒長大,卻也沒有少過女兒一口吃喝。和別的成年男子每年都要出去耍猴不同,大概是因為傻,也是因為太窮了,他既沒有錢買一隻猴子,也沒有馴猴的本事,只好靠四處做苦力過活,對此他倒是並無不滿意之處,稍有空閒,他便讓女兒坐在自己的脖子上四處巡遊,見人就驕傲地迎過去,就像頂著一面旗幟。

  這一日黎明時分,天剛濛濛亮,傻子坐渡船過黃河,他要到黃河對岸的一家採石場裡去做工,船行到一半,他便看見了那只被人喚作宋江的猴子。其時,它正在水中奄奄一息,一見之下,傻子便要跳入河水去救它,身邊人趕緊阻攔,紛紛說那猴子已經死了,可是沒有用,傻子非說那猴子的手還在動,說話間,傻子已經跳入了水中。傻子雖說傻,水性卻是極好,沒花多大工夫,他便一把抓住了正好被波浪翻捲過來的猴子。

  接下來的事,更是讓船上的人覺得匪夷所思——事實上,當傻子拽著猴子剛一上船,同行的人便認出了這猴子姓甚名誰,紛紛勸說傻子,趕緊就此罷手,以免養匪為患,哪裡料到,傻子全然不管不顧,脫下自己的衣服,綁住了猴子的傷口。渡船到岸,他竟然沒有下船,反而掉頭回返,將那猴子扛回了家。

  不做傻事怎麼能叫傻子呢?但是,儘管如此,十里八鄉的鄉親們也不會想到,傻子竟然傻到了這個地步:他將那猴子收留在家裡,給它治了整整兩個月的傷。

  一開始,隔三岔五地,還會經常有人去傻子家裡看看熱鬧,當他們看見傻子家裡只剩下兩碗稀飯,傻子卻一碗給了女兒一碗給了猴子之時,終不免搖頭歎息,漸漸地,因為首領受傷,此前聚眾作惡的猴子們全都風流雲散,人們也就忘了傻子的家裡還住著猴子世界的宋公明這件事了。隨後,秋風漸起,青壯男子們早就帶著自己的猴子出門掙錢去了,唯有傻子,脖子上坐著女兒,手裡牽著猴子,終日頂著大風在黃河岸邊來回奔走——他是在教那右腿差點被火銃擊斷的猴子重新學會走路。

  分別的那一天,是個大雪天,因為生計日益艱難,家裡已經揭不開鍋,傻子便帶著女兒和猴子一起去了採石場:採石場燒的是大鍋飯,所以,女兒和猴子總歸都能吃上一口兩口。沒料到,那猴子還是給傻子惹了不少麻煩:到了吃飯的時候,人們看見當年的賊寇如今溫馴地被傻子的女兒牽著手排隊,就忍不住上前來嬉笑挑逗,哪裡知道,霎時之間,那猴子勃然變色,故態復萌,惡狠狠地追逐著挑逗它的人一路狂奔,滿採石場裡都是他們的驚叫聲。

  好不容易,那些奔逃的人們才小心翼翼地返回來,一回來,就紛紛圍住傻子,指責他,說他分明已經養匪為患,傻子也不說話,只是呵呵笑;吵鬧了一會,人們突然發現,那猴子沒有再回來,傻子的女兒四處尋找,卻遍尋不見,直到她急得哭了起來,遠處才傳來了猴子的叫聲。眾人舉目去看,只見那猴子端坐在遠處的山崖上,全身上下都已經被白雪覆蓋,傻子的女兒連聲呼喊,要它回來,它卻沒有回來,仍舊沉默端坐。到了這時,又有人開始對著傻子說笑,說他算是白養了猴子一場,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它該走就走,絕不會念你半點好,怪只怪你對一隻畜生講了兩個月的情義,傻子還是不說話,一邊聽,一邊呵呵笑。

  說話間,那猴子突然從山崖上站起來,再轉過身,轉瞬之間,便消失在了茫茫雪幕裡。傻子的女兒哭得更厲害了,傻子慌忙抱起了女兒,一邊去給女兒擦掉眼淚,一邊張望著那猴子消失的山崖,卻還是呵呵笑。

  ——我猜想,彼時彼地,如果傻子不傻,能夠自如說話,大概會告訴說長道短的人們:他笑,是因為就算有救命之恩,他也從未將那猴子視作自己的一己之物。

  許多年後,我被一個紀錄片導演所蠱惑,打算為他寫一部關於耍猴人的紀錄片腳本。如此,兩個人便結伴前來,在這黃河邊的村莊裡住下了,住下沒多久,我就聽說了那位猴子世界的宋江宋公明,於是,馬不停蹄地,我和導演便找到了傻子的家。然而那時候,傻子已經去世了,世上只留下了他的女兒一個人過活,好在是,已經長成少女的女兒從上到下都不曾有絲毫寒酸:她不僅活了下來,且並不比別人活得差多少。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有一個義父,她的義父,就是當初被她父親從黃河裡搭救了性命的猴子。

  話說從頭,說回當年的採石場:那年冬天,越是臨近春節,雪就下得越大,因為大雪封山,採石場的石頭運不出去,傻子的生計變得比每一年都要更加艱難,但是,除了將女兒頂在脖子上,繼續坐船去採石場做工,他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突有一天,大概就是在那隻猴子從山崖上消失了兩個月之後,漫天大雪中,它竟然回來找傻子了。那一天,天色臨近黃昏,傻子結束了冗長的苦力,正要牽著女兒去黃河岸邊坐渡船回家,此時,女兒叫喊了起來,傻子順著女兒指點的方向遠遠看去,終於看見,就在當初的山崖上,好幾隻猴子簇擁在一起,全都安安靜靜,而居中端坐的,正是宋江宋公明。多時不見,它就像一個出去撈世界的人心願達成後剛剛返回了故鄉,抽著煙,不發一語,卻又不怒自威,如果戴上一副墨鏡,就幾乎可以和眾多著名的黑社會大哥媲美了。

  一見之下,小女兒就掙脫了傻子的手,朝著山崖的方向奔去,地上的雪太深了,沒跑幾步,小女兒就趔趄著倒了下去,這可嚇得傻子不輕,趕緊朝女兒狂奔過來,和傻子同時一起狂奔的,還有猴子,只見那宋公明,扔掉手裡的煙頭,左手抄起一個編織袋,右手稍一使力,身體就騰空翻越了下來,端的是,風馳電掣,又丰神俊逸,就在十數個騰躍之間,它便躍下山崖,站上了雪地,再一步不停地朝小女兒跑了過來,在它身後,眾兄弟一路跟隨,個個都像是走江湖的練家子,此時情境,說它們像是林海雪原裡正在出征的隊伍,倒也並不過分。

  一個傻子,一隻猴子,幾乎同時將小女兒從雪地裡攙了起來。

  傻子有點難以置信,但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一如既往,他就自顧自盯著猴子呵呵笑,倒是猴子,二話不說,逕直打開了手中的編織袋,天可憐見,平常人家的吃穿用戴竟然裝了滿滿一袋子,然後,猴子示意傻子將這一袋子寶貝接過去,沒想到,傻子卻搖著頭,呵呵笑著,步步往後退。

  這時候,早先已經上了渡船的人紛紛下船圍觀了過來,稍一打量,也就大致明白了:為了報答傻子的救命之恩,猴子送來了足以讓傻子和他的女兒暫時吃飽喝足的東西。因為此等機緣實在前所未見,人們不禁紛紛歎息起來,直說這世上的多少人還不如一隻猴子,又轉而勸說傻子,趕緊收下猴子的東西,以免辜負了它的心意。

  實際上,面對傻子的步步後退,猴子多少有點不明所以,只是礙於自己在眾兄弟面前的臉面,它可能才忍著沒有發作,突然之間,它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霎時就變得怒不可遏,衝著傻子,連聲嘶吼起來,但這嘶吼對傻子全然沒有用,除了把女兒抱得更緊一點,他仍然還是呵呵笑著。

  誰也沒有想到,在無計可施之後,宋江宋公明竟然發出一聲長嘯,這長嘯響徹在彌天大雪裡,卻令手下的眾兄弟個個都平息靜聲,齊刷刷站成了一排,緊接著,宋公明亮出一個手勢,眾兄弟二話不說,竟然面向圍觀的人群整齊劃一地敬了一個軍禮,眾人還沒明白過來,宋公明又亮出一個手勢,眾兄弟中的頭兩個迅即狂奔出去,在雪地裡接連三個空翻,站立住,再跑回到隊伍裡,這時候,宋公明才緩緩回過頭去,一言不發地看著傻子,如果它能開口說話,那麼,它大概會說:送給你的東西,絕非打家劫舍所得,身為一群能夠賣藝的猴子,這編織袋裡裝的每一樣東西,全都清清白白。

  多多少少,圍觀的人們都受到了震駭——沒有耍猴人的訓練和指引,這群猴子卻自行學會了賣藝,而且,還將賣藝所得送到了恩人的面前。當然,也有人說,這群猴子當初本就是跟隨各自的主人賣藝的,會上三招兩式也並沒有什麼稀罕,只是話未落音就被打斷了,更多的人趕緊去勸說傻子:傻子,傻子,再不要犯糊塗,再不要傷了宋江宋公明的心,趕緊把它送來的東西接在手裡吧。

  如夢初醒一般,傻子愣怔著被人們推搡著朝猴子走過來,未料到,那猴子卻像是被他傷了心,再不看他一眼,手拎著編織袋,跑到黃河岸邊,將那編織袋扔在了渡船裡,掉頭就走,走出去一段路,終於還是折返回來,走到小女兒跟前,對她比比畫畫,似乎是在叮囑她:不要忘了將那渡船上的編織袋帶回家。

  一切交代完畢,那猴子才帶領著眾兄弟再次消失在了雪幕裡,直到它們走遠了,人群裡的傻子這才似乎明白過來,此前發生的,到底是怎樣一樁機緣,但是,猴子已經走遠了,他也只好喃喃地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然而,眼睛裡卻湧出了淚水。

  ——十幾年後的今天,此刻的深夜裡,當我站在十數人的隊伍裡走出遼闊的桑田,終於站在了黃河岸邊,必須承認,哪怕河灘裡深一腳淺一腳,但是,除了緊跟著已然病入膏肓的宋江宋公明步步前行,我也藉著月光在不斷眺望著黃河的對岸:當初的採石場早已夷為平地了,交錯的山崖卻仍然依稀可見,值此窮途末路,不知道它是否還想得起來,當初的自己曾在那裡上下翻越,如入無人之境?

  一念及此,我就趕緊再盯著它去看,它卻毫無顧盼當年之念,仍然閉目端坐,呼吸聲儘管微弱,堪稱均勻,看上去,就像一個正在禪定的老僧。

  現在,我已經知道了此行的目的地,我們是要護送它,去到離此地最近的一個小火車站,然後,乘坐短途火車去往縣城,將它送到一處要害的所在,讓它在那裡走上幾步,又或端坐一陣子即可——好多年了,每隔幾天,不管是赤日炎炎,還是風狂雨驟,它都要如此走上一遭,關於它的這條固定線路,整整一座縣,幾乎算得上是無人不曉:為了順利乘車又不花錢,它甚至學會了逃票,學會了給列車員遞上一根煙。

  話說從頭,還是說回當初的採石場:作為一個帶頭大哥,那只越來越著名的猴子,並未和傻子一般見識,每過一段時日,它就會給傻子送來吃穿用戴,一開始,不管傻子跟它湊得多近,它都橫眉冷對,但是,終歸是一家人,慢慢地,傻子的女兒將父親的手遞給猴子,再將猴子的手遞給父親,如此反覆了幾次,兩隻手也就握到一起去了。

  說那猴子越來越著名,絕非是空穴來風,幾年下來,不知多少人都看見過它背著一隻編織袋趕往採石場或傻子的家裡,嘖嘖稱奇之餘,遇見的人難免要說給旁人聽,旁人再說給旁人,到了後來,只要它出行,就會有人丟下手中的活計前來一睹它的真身,時間長了,就有人對傻子說:傻子啊傻子,它哪裡是隻猴子,它分明是你的兄弟,如若有心,你就該與它歃血結義。

  旁人的話,傻子全都聽進去了。一個大雨天,那猴子給傻子的女兒送來了幾斤櫻桃,還沒來得及進家門,眼前景象就嚇了它一跳:傻子的房子竟然被大風給吹垮了。但是,儘管如此,垮塌的房子前卻站了不少人,人群圍繞著一隻小方桌,小方桌上還擺著兩碗酒水,酒水邊上,兩支紅燭正在燃燒,卻原來,擇日不如撞日,傻子今日裡便要和猴子結為異姓兄弟。

  笑呵呵地,傻子告訴猴子,喝了這碗酒,我們就是兄弟了——也是奇怪,平素裡,傻子著實是笨嘴拙舌,今日裡說話,卻被旁邊的人教上兩遍就學會了。那猴子還在不明所以中,傻子卻一把抓住了它的手,劈頭跪下,先對天地磕了三個頭,再轉過身,面對猴子,又磕了三個頭,接著端起一碗酒水,仰起頭,一飲而盡,這才興奮地對猴子說:該你了!也不知道那猴子是否知道了此刻的酒水與紅燭究竟所為何故,它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沒明白,反正傻子為了給它作個樣子,又對它磕了三個頭,它便也照著樣子給傻子磕了三個頭,再端起另一碗酒水,仰起頭,分了好幾次才喝完。

  如此,這一雙兄弟,這一樁義結金蘭,就在倒塌的房屋前完成了。

  改日再來的時候,猴子不僅帶了幾張零碎錢給傻子,還帶了幾個兄弟,放下零碎錢,它便徑直掏出一張過期火車票,沖傻子比畫了半天,傻子卻愣怔著全然不知它在比畫什麼。猴子似乎早有準備,敲響了隨身帶的鑼,幾個兄弟立刻做鬼臉的做鬼臉,前空翻的前空翻,可是,傻子還是不知道眼前發生的究竟有何深意,如此一來,猴子就急了,沖傻子嘶吼起來,好在是,小女兒長大了,見得此景,趕緊找來了鄰居。

  鄰居只掃了一眼,就大致明白了猴子的來意:它是在說服傻子,要他像別的男子們一樣,離家耍猴,唯有如此,他才能重新蓋起一座房子。哪裡知道,傻子再傻,也知道他和猴子是結義的弟兄,竟然連連搖頭,死活不肯,這樣,猴子便又氣又急,卻也沒有走,帶領著兄弟們就在門口的樹梢上坐著,一直坐到了天黑,雙眼惡狠狠地看著傻子哄女兒睡覺,再看他裹著一卷破被子睡在屋簷下,卻怎麼也睡不著;半夜裡,雖說沒有下雨,閃電卻是一擊接連一擊落在樹前,而猴子卻紋絲未動,終於,傻子起身跑到樹下,對著樹上的猴子喊:你下來,我跟你走!你下來,我跟你走!

  如此這般,傻子也終於像別的男子一樣走上了耍猴之路,但是,整整一座縣的人都可以作證:傻子與猴子,與其說是人在耍猴,不如說是猴在耍人——事實上,因為一路上都帶著女兒,傻子並沒有走太遠,多半時間就在縣城裡盤桓,最遠也無非就是走到了省城。絕大多數時候,猴子們聽從的是宋江宋公明的安排,傻子只需要抱著女兒坐在一邊呵呵笑即可,看上去,他和圍觀的看客們並無什麼分別,所以,經常是猴子們演到一半,就忍不住去捉弄傻子,要麼搶了他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要麼突然跳到他的身上讓他給自己點煙,更有甚者,竟然站在傻子身前,指令他也和自己一樣去給看客們敬禮。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下去了,因為這支隊伍不僅能表演人耍猴,還能表演猴耍人,零碎錢也就日益多了起來,在省城,傻子甚至還帶著女兒去坐了一迴旋轉木馬。

  這一年春節將近的時候,傻子帶著猴子們回到了自己的縣城,出了火車站,他們就在站前的小廣場上拉開了架勢,打算最後演上幾場再回村莊裡過年。一如既往,宋江宋公明在場上當大哥,傻子坐在場下當觀眾,時近正午,傻子起了身,去給大家買幾隻鍋盔回來當午飯,但是,就在他穿過馬路的時候,迎面駛來一輛卡車,眨眼的工夫,他被卡車捲上了半空,再重重落下來,就這麼死了,再也醒不過來了。

  幸虧了十里八鄉的鄉親,傻子再傻,鄉親們還是給他辦了一個像模像樣的葬禮。只不過,自始至終,宋江宋公明都沒去葬禮上磕頭,而是遠遠地端坐在門口的樹梢上,既未動彈,也未嘶吼,只顧盯著傻子的遺像發呆。

  到了第二天早晨,人們紛紛說,那猴子等到守靈的人散去之後,哭了整整一夜,但是,也有人說他們聽到的哭聲只不過是風聲,畢竟之前從未有人聽過猴子的哭聲,說它哭了的人也就不再辯駁,於是相約在一起,再去傻子的家一探究竟,遠遠地,他們就看見猴子還沒走,仍然端坐在樹梢上,盯著傻子的遺像發呆。

  事實上,這麼多年,連同傻子的女兒,其實並不知道到了夜晚宋江宋公明到底棲身在哪裡。按理說,傻子的家也是猴子的家,但是,可能是礙於男女有別,也可能是猴子自有猴子的規矩,自打傻子死後,猴子再未進過傻子的家門,哪怕是不放心那小女兒一個人過活,給她送吃送喝越來越頻繁,也絕不進家門一步,從來都是放下東西就走,如果想多待一陣子,那也要麼是坐在樹梢上,要麼坐在屋頂上。

  有一回,那小女兒實在忍耐不住,想要知道它住在何地,趁著天黑偷偷跟上了它,沒走幾步就被它發現了。一反常態,它竟然對著她憤怒地嘶吼起來,她也只好乖乖在原地站住,看著她的義父消失在了一片莽叢之中。

  它果真就是她的義父——雖說親生父親已經作別人世,但是,無論是她長成了一個少女,還是她結了婚,生了孩子,以至於今日,日子越過越好,一幢三層小樓剛剛被她建起,她的義父也從未消失,婚禮的時候,生孩子的時候,它就坐在樹梢上抑或屋頂上,紋絲不動,但卻雙目炯炯,十幾年下來,儘管它越來越蒼老,手下的兄弟們也日漸凋零,但是所謂每臨大事有靜氣,這個帶頭大哥,依然時刻準備著痛殲來犯之敵。

  一如當初,傻子死了以後,他的妻子回來了,鄉親們連聲說這下好了,小女兒也算有人管了,哪裡知道,傻子的妻子拿到傻子的賠償款之後,沒過兩天就扔下女兒又要跑,鄉親們在黃河渡口上截住了她,替那小女兒搶回了一些錢,再拿這些錢給小女兒蓋了兩間房子。蓋房子的時候,活似一個個的監工,宋江宋公明帶領著眾兄弟前來,全都端坐在樹梢上,要是有人膽敢截留下幾塊磚頭幾根木頭,它便從斜刺裡殺出,凶神惡煞般擋住了對方的去路。

  又如幾年前,村莊裡的一匹馬突然發了瘋,橫衝直撞,一路踩踏,正巧遇見那小女兒從做工的工廠裡走出來,躲閃不及,被瘋馬迎頭撞倒,再踩踏上去,左邊的胳膊險些就被踩斷了。哪裡知道,當天晚上,這匹剛剛恢復平靜的馬就迎來了滅頂之災:宋江宋公明和它的兄弟們星夜殺到,根本沒給它任何反抗的機會,全都撲上去咬它的脖子,一句話,就是要它死,幸虧這馬匹的主人趕來,好說歹說,那嚇傻了的馬匹才終於留下了一條性命。

  再如十幾天之前,已然長大的小女兒懷抱著自己的女兒,坐綠皮火車從縣城裡回村子,在距自己的村子十里開外的小站台上,她的女兒調皮,將牛奶灑在了一個喝醉了酒的外地人身上,如此小的一樁事,竟然引得外地人大發雷霆,舉手就要去打這母女,可是且慢,就在他舉手的一剎那,宋公明從天而降,尖利,乃至是淒厲地嘶喊著衝上前來,瞬時之間,外地人的臉上、身上全都留下了一道道的血印子,可是,除了驚恐,除了難以置信,他也沒有別的辦法。

  是啊,而今,宋江宋公明已經成了從這小站台到縣城火車站之間的常客,因為當年的小女兒已經不再需要它去掙來口糧,垂垂老矣的自己也對吃喝一無所求,所以,現在,它日常裡最重要的事,就是去往一處要害的所在,去那裡也沒有什麼緊要的事,無非就是走上幾步,抑或發一陣子呆。

  在漫長的從前,於它而言,能掙到錢的地方就是要害之地,時至今日,它的要害之地就只有這一處了——這一處不是他處,其實就是當初傻子為了買鍋盔而送命的地方。

  這一天,因為在站台上遇見了,它便陪著小女兒和她的女兒回村子,一路上,小女兒的女兒不斷去揪它的尾巴,也是奇怪,從前在它看來大逆不道的事,今日裡也並沒有令它多麼惱怒;快要走出遼闊的桑田之時,在一條小路上,它和她們分別了。這一回,在時隔許多年以後,小女兒終究忍耐不住,偷偷跟上了它,可它畢竟是天縱英才,僅僅走了幾步便發現了端倪,就此原地站住,緩緩回過身,正要怒斥之際,頭卻往前一栽,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

  說起來,直到這一天,陷入了昏迷的它才算是第一回被小女兒請人抬回了自己的家門,只是這樣的機緣已經注定不會太多了:油盡燈枯之後,一世英雄已經到了和這個世界說再見的時候了。

  在時隔幾年之後,我又來到了這個村子,個中緣由,說起來也不值一提:當年的紀錄片導演,在消失了好幾年之後,不知道從哪裡又找了一筆錢,再來說服我,重新將廢棄已久的腳本寫完,因為百無聊賴,我竟言聽計從,收拾好行李就來了。但是必須承認,這一回的倉促動身,卻是注定了不虛此行,只因為,我終於見到了聲名響徹了黃河兩岸的宋江宋公明。

  我見到它的時候,它剛剛從一場昏迷中醒過來,卻吵鬧著非要出門,所有人都知道,它是要像往日裡一樣,再去到距村子十里開外的小站台,坐火車,抵達縣城裡的要害之地,小女兒當然不許,攔在門口,它竟沒有力氣拿開小女兒的手臂,愣怔了一會,大概是太陽光太晃眼,它的眼睛裡流出了眼淚,也只好頹然坐下,大口大口喘著長氣。

  稍後,它為它的淚水而羞澀,連忙伸手擦拭,反覆舉起了好幾次手,竟然伸不到自己的雙眼之前。

  就像此刻,在滿天的東南風裡,在小女兒的低泣聲裡,我們的隊伍,終於來到了宋江宋公明費盡氣力想要踏足的小站台,然而,憑它一己之力,再往前走卻已寸步難行,也是湊巧,前往縣城的綠皮火車剛剛到站,可能是因為火車上通明的燈火看上去就像一場召喚,它終於深吸了幾口氣,從人群裡顫巍巍地走出來,搭著扶手,踏上了車廂的台階,列車員與它早已算作熟識,趕緊伸出手來攙它一把。

  等它在車廂裡站定,小女兒衝在最前面,整個隊伍正要上去和它靠攏,誰也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它竟然攔在車廂門口,直朝小女兒搖手,頓時,小女兒就放聲痛哭了起來,說什麼也要上去,可是,它卻心如磐石,將小女兒攥在手裡的車票錢活生生塞回了她的口袋,小女兒繼續哭喊,叫它不要心疼錢,她現在也不缺這幾張車票錢,終究沒有用,它仍然擋住車門,逕直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推讓之間,車廂的門快關上了,火車就要開了,整個隊伍站在車邊,沒有一個人知道如何是好,這時候,反倒是它,探出手去,從小女兒的手中拿過了一截桃樹枝,意思是讓小女兒放心——這是此地獨有的風俗:桃木在手,鬼神勿近。

  就在小女兒只顧痛哭的時候,車門關上了,火車緩緩地朝著更加廣闊的原野和夜晚開去,這時候,小女兒才如夢初醒,一邊哭,一邊追著火車往前跑,整個隊伍都伴隨著她往前跑。每個人的眼睛,都緊盯著車廂裡那個正在尋找座位的一世英雄,寸步也沒有離開。好在是,沒走兩步,就有人將座位讓給了它,它重重地坐下,大口喘息,暫時閉上了眼睛,一似老僧禪定,一似山河入夢,一似世間所有的美德上都栽滿了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