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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輯 從容彼岸是生活

害怕失去才是痛苦的根源, 此所以有了擁有, 就有了負擔, 就不能自在。

擁有

星雲大師退位的時候,許多人都為他離開佛光山而感到惋惜,他說了一段非常有智慧的話,他說:

「佛光山如果要說是屬於我的,就是屬於我的。因為大自然的一切,小如花草清風,大到山河大地,如果你認為是你的,它就是你的了。

佛光山,如果要說不是屬於我的,就不是屬於我的。因為不要說佛光山這麼大的園林,不能為個人擁有,即使是自己的身體也不是自己所擁有的。」

這兩段話很有智慧,是由於大師真正徹悟地照見了人生的本質,人具有兩種本質,一種是極為壯大開闊的,一種又是極端的渺小和卑微。在心念廣大的時候,我們可以欣賞一切、涵容一切,可是比照起我們所能欣賞與涵容的事物,我們又顯得太渺小了。

明瞭了這一層,一個人對事物的擁有是應該重新來認識的。我們常在心裡想著:「這是我的房子,這是我的車子,這是我的土地,這是我的財產……這個是我的,那個也是我的。」因為我們擁有了太多的東西,所以害怕失去,害怕失去才是痛苦的根源,此所以有了擁有,就有了負擔,就不能自在。

到了年老體衰,即使擁有許多東西,但不能享用,也就算失去了;最後兩手一攤,不管什麼寶貝的東西也握不住了。

在佛經裡,所有娑婆世界的一切,都不是用來擁有的,而是用來捨的,一個人捨得下一切則是真正壯大,無牽無掛;一個人擁有一切正是沉淪苦痛的泉源。

我們是入世的凡夫,難以直趨其境,但我們可以訓練一種擁有,就是在心靈上擁有,不在物慾上擁有;在精神上對一切好的東西能欣賞、能奉獻、能愛,而不必把好的事物收藏成為自己專有。能如此,則能免於物慾上的奔逐,免於對事物的執迷,那麼人生猶如寬袍大袖,清風飄飄,何憂之有?

清末才子王國維曾在《紅樓夢評論》中說:「濠上之魚,莊、惠之所樂也,而漁父襲之以網罟;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繼之以斤斧。若物非有形,心無所住,則雖殉財之夫,貴私之子,寧有對曹霸、韓干之馬,而計馳騁之樂,見畢宏、韋偃之松,而思棟樑之用,求好逑於雅典之偶,思稅駕於金字之塔者哉?」

說得真是好極了!當人看到魚只想到吃,看到樹就想要砍,看到大畫家畫的馬也想騎,畫的松樹只想到蓋房子……那麼這些人就永遠不能擁有魚的優遊、樹的雄偉、馬的俊逸、松的高奇種種之美,則其所欲彌多,隨之苦痛彌甚,還能體會什麼真實的快樂呢?

歡樂中國節

傳說在中國有三位修行者,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只知道他們是愛笑的聖人,因為當人們看到他們時,他們總是在笑,從一個城市笑到另一個城市。

每到一個新城市,他們就會在市場、街道,或廣場中央大笑,使附近的人都過來圍著他們,慢慢的,本來遲疑的人也走過來了,像口渴的人走向井邊。顧客忘了他們要買什麼,店主把店舖關了,一起到這三個人的旁邊,看他們笑。

他們的笑是那麼自在、那麼無礙、那麼優美、那麼光輝,使旁觀的人都深深地感動了,因為生活在市集裡的人從沒有那樣笑過,甚至已經忘記人可以那樣笑著。

他們的笑會感染,旁觀的人開始笑,然後所有的人都笑了,就是幾分鐘前,那市場是個醜陋的地方,人們有的只是貪婪、嗔恨、愚癡,賣的人只想到錢和渴望錢,買者則只想貪小便宜。他們的笑改變了市場的氣氛,使所有的人匯成一體,歡欣、無私、互相欣賞,就好像很久才有一次的節慶。

人們先是笑,忘記了是要買或是要賣,隨後,人們真心笑了,最後甚至圍著三人忘情地跳舞,彷彿進入一個新世界。

由於這三個人所到之處,都帶著歡笑,使他們行經之地都變成天堂,所有的人都喜歡見到他們,稱他們是「三個愛笑的聖人」。

當聖人的名字傳揚開來,就有人來問道:「給我們一些啟示,教導我們一些真理吧!」

他們總是說:「我們沒有什麼好說,只是不斷地笑!」

他們走遍全中國,從一地到另一地、從城市到鄉村,幫助人們去笑、去開發內在的笑意,凡是悲傷、哀痛、貪婪、嗔恨、愚笨的人都跟著他們笑,慢慢地,人們懂得笑了,生命就得到了嶄新的蛻變,就像是一隻醜陋爬行的蟲化成了斑燦自由的彩蝶。

他們的日子就在笑中度過。

有一天,三個愛笑的聖人之一過世了,村人聚集著說:「他們的友誼那麼好,現在另外兩位一定會哭的吧!他們不可能再笑了。」

但是,當村民看到其中兩位時都吃了一驚,因為他們正在笑,在唱歌跳舞,在慶祝最好的朋友離開這個世界。

村民充滿疑惑,並且有一點生氣地說:「你們這樣太過分了,一個人死了是多麼悲傷的事,你們還笑、還跳舞,這對死去的人是多麼不敬!」

兩個微笑的聖人說:「我們的一生都在笑裡度過,我們必須歡笑,因為對一位一生都在笑的人,歡笑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告別。而且,我們不覺得他過世了,因為生命不死,笑著離開的人一定會笑著回來!」

笑是永恆的,就像波浪推動,而海洋不變;生命是永恆的,就像演員下台了,戲劇仍在進行;大化是永恆的,花開花落,樹卻不會枯萎。可惜,村民不能瞭解這些,所以那天只有他們兩人在笑。

屍體要焚化之前,村民說:「依照儀式,我們要給他洗澡,換一套乾淨的衣服。」

但是兩個微笑的聖人說:「不!我們的朋友生前就吩咐不舉行任何儀式,只要按照他原來的樣子放在焚化台上面就好了。」於是,死者被以本來面目放在焚化台上焚燒。

當火點燃的時候,突然之間,煙火四射,原來那個老人在他的衣服裡藏著許多節慶的鞭炮和煙火,作為他送給觀禮者的禮物。

煙火飛揚到高空,爆開時有各種繽紛的顏色,閃亮的火光照耀了整個村落。

本來微笑的聖人瘋狂地笑了起來,村民也笑起來,馬路、樹木、花草,甚至焚燒屍體的火焰都在笑著,然後大家開始快樂的跳舞,過了村落有史以來最大的慶祝會,在歡笑與跳舞的時候,大家感覺到那不是一個死亡,而是一個新生命的開始、一個全新的復活。

最後大家都知道了:如果人能快樂地歸去,死亡就不能殺人,反而是人殺掉了死亡;如果能改變死亡的悲傷,知道生死的實相,人就不會有什麼損失了!

對我們來說,只有當我們知道快樂與悲傷是生命必然的兩端時,我們才有好的態度來面對生命的整體。

如果生命裡只有喜樂,生命就不會有深度,生命也會呈單面的發展,像海面的波浪。如果生命裡只有悲傷,生命會有深度,但生命將會完全沒有發展,像靜止的湖泊。唯有生命裡有喜樂有悲傷,生命才是多層面的、有活力的、有深度,又能發展的。

遇到生命的快樂,我要慶祝它!遇到生命的悲傷,我也要慶祝它!慶祝生命是我的態度,不管是遇到什麼!快樂固然是熱鬧溫暖,悲傷則是更深刻的寧靜、優美,而值得深思。

在禪裡,把快樂的慶祝稱為「笑裡藏刀」——就是在笑著的時候,心裡也藏著敏銳的機鋒。把悲傷的慶祝稱為「逆來順受」——就是在艱苦的逆境中,還能發自內心的感激,用好的態度來承受。

用同樣的一把小提琴,可以演奏出無比憂傷的夜曲,也可以演奏出非凡舞蹈的快樂頌,它所達到的是一樣偉大、優雅、動人的境界。人的身心只是一個樂器,演奏什麼音樂完全要靠自己。

我只把最真實、最純樸、最能與我的美感或愛情相呼吸的留給我自己。

只手之聲

如果要我選一種最喜歡的花的名字,我會投票給一種極平凡的花:「含笑」。

說含笑花平凡是一點也不錯,在鄉下,每一家院子裡它都是不可少的花,與玉蘭、桂花、七里香、九重葛、牽牛花一樣,幾乎是隨處可見,它的花形也不稀奇,拇指大小的橢圓形花隱藏在枝葉間,粗心的人可能視而不見。

比較傑出的是它的香氣,含笑之香非常濃盛,並且清明悠遠,鄰居家如果有一棵含笑開花,香氣能飄越幾里之遠,它不像桂花香那樣含蓄,也不如夜來香那樣跋扈,有點接近玉蘭花之香,瀟灑中還保有風度,維持著一絲自許的傲慢。含笑雖然十分平民化,香味卻是帶著貴氣。

含笑最動人的還不是香氣,而是名字,一般的花名只是一個代號,比較好的則有一點形容,像七里香、夜來香、百合、夜曇都算是好的。但很少有花的名字像含笑,是有動作的,所謂含笑,是似笑非笑,是想笑未笑,是含羞帶笑,是嘴角才牽動的無聲的笑。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看見含笑開了,我從院子跑進屋裡,見到人就說:「含笑開了,含笑開了!」說著說著,感覺那名字真好,讓自己的嘴也禁不住帶著笑,又彷彿含笑花真是因為笑而開出來白色沒有一絲雜質的花來。

第一位把這種毫不起眼的小白花取名為「含笑」的人,是值得欽佩的,可想而知,他一定是在花裡看見了笑意,或者自己心裡飽含喜悅,否則不可能取名為含笑。

含笑花不僅有象徵意義,也能貼切說出花的特質,含笑花和別的花不同,它是含苞時最香,花瓣一張開,香氣就散走了。而且含笑的花期很長,一旦開花,從春天到秋天都不時在開,讓人感覺到它一整年都非常喜悅,可惜含笑的顏色沒有別的花多彩,只能算含蓄地在笑著罷了。

知道了含笑種種,使我們知道含笑花固然平常,卻有它不凡的氣質和特性。

但我也知道,「含笑」雖是至美的名字,這種小白花如果不以含笑為名,它的氣質也不會改變,它那裡在乎我們怎麼叫它呢?它只是自在自然的生長,並開花,讓它的香遠揚而已。

在這個世界上,許多事物都與含笑花一樣,有各自的面目,外在的感受並不會影響它們,它們也從來不為自己辯解或說明,因為它們的生命本身就是最好的說明,不需要任何語言。反過來說,當我們面對沒有語言,沉默的世界時,我們能感受到什麼呢?

在日本極有影響力的白隱禪師,他曾設計過一則公案,就是「只手之聲」,讓學禪的人參一隻手有什麼聲音。後來,「只手之聲」成為日本禪法重要的公案,他們最愛參的問題是:「兩掌相拍有聲,如何是只手之聲?」或者參:「只手無聲,且聽這無聲的妙音。」

我們翻看日本禪者參「只手之聲」的公案,有一些真能得到啟發,例如:

老師問:「你已聞只手之聲,將作何事?」學生答:「除雜草,擦地板,師若倦了,為師按摩。」

老師問:「只手底精神如何存在?」

學生答:「上拄三十三天之頂,下抵金輪那落之底,充滿一切。」

老師問:「只手之聲已聞,如何是只手之用?」

學生答:「火爐裡燒火,鐵鍋裡燒水,硯台裡磨墨,香爐裡插香。」

老師問:「如何是十五日以前底只手,十五日以後底只手,正當十五日底只手?」

學生伸出右手說:「此是十五日以前底只手。」

伸出左手說:「此是十五日以後底只手。」

兩手合起來說:「此是正當十五日底只手。」

老師問:「你既聞只手之聲,且讓我亦聞。」

學生一言不發,伸手打老師一巴掌。

一隻手能聽到什麼聲音呢?在一般人可能是大的迷惑,但禪師不僅聽見只手之聲,在最廣大的眼界裡從一隻手竟能看見華嚴境界的四法界(理法界、事法界、理事無礙法界、事事無礙法界),有禪師伸出一隻手說:「見手是手,是事法界。見手不是手,是理法界。見手不是手,而見手又是手,是理事無礙法界。一隻手忽而成了天地,成了山川草木,森羅萬象,而森羅萬象不出這隻手,是事事無礙法界。」

可見一隻手真是有聲音的!日本禪的概念是傳自中國,中國禪師早就說過這種觀念。

例如雲巖禪師問道吾禪師說:「大悲菩薩用許多手眼作什麼?」道吾說:「如人夜半背手摸枕子。」雲巖說:「我會也!」道吾:「汝作麼生會?」雲巖說:「遍身是手眼!」道吾:「道太煞道,只道得八成。」雲巖說:「師兄作麼生?」道吾說;「通身是手眼!」

通身是手眼,這才是禪的真意,那須僅止於只手之聲?

從前,長沙景岑禪師對弟子開示說:「盡十方世界是沙門一隻眼,盡十方世界是沙門全身,盡十方世界是自己光明,盡十方世界在自己光明裡,盡十方世界無一人不是自己。」這豈只是一隻手的聲音!十方世界根本就與自我沒有分別。

一隻手的存在是自然,一朵含笑花的開放也是自然,我們所眼見或不可見的世界,不都是自然的存在著嗎?

即使世界完全靜默,有緣人也能聽見靜默的聲音,這就是「只手之聲」,還有隻手的色、香、味、觸、法。在沉默的獨處裡,我們聽見了什麼?在噪鬧的轉動裡,我們沒聽見的又是什麼呢?

有的人在滿山蟬聲的樹林中坐著,也聽不見蟬聲;有的人在哄鬧的市集裡走著,卻聽見了蟬聲。對於後者,他能在含笑花中看見飽滿的喜悅,聽見自己的只手之聲;對於前者,即使全世界向他鼓掌,也是惘然,何況只是一朵花的含笑呢!

在每一寸的時光中都有歡喜,在每個地方都有禪悅。

來自心海的消息

幾天前,我路過一座市場,看到一位老人蹲在街邊,他的膝前擺了六條紅薯,那紅薯鋪在麵粉袋上,由於是紫紅色的,令人感到特別的美。

老人用沙啞的聲音說:「這紅薯又叫山藥,在山頂掘的,燉排骨很補,煮湯也可清血。」

我小時候常吃紅薯,就走過去和老人聊天,原來老人住在坪林的山上,每天到山林間去掘紅薯,然後搭客運車到城市的市場叫賣。老人的紅薯一斤賣四十元,我說:「很貴呀!」

老人說:「一點也不貴,現在紅薯很少了,有時要到很深的山裡才找得到。」

我想到從前在物質匱乏的時候,我們也常到山上去掘野生的紅薯,以前在鄉下,紅薯是粗賤的食物,沒想到現在竟是城市裡的珍品了。

買了一個紅薯,足足有五斤半重,老人笑著說:「這紅薯長到這樣大要三、四年時間呢!」老人哪裡知道,我買紅薯是在買一些已經失去的回憶。

提著紅薯回家的路上,看到許多人排隊在一個攤子前等候,好奇走上前去,才知道他們是排隊在買「蕃薯糕」。

蕃薯糕是把蕃薯煮熟了,搗爛成泥,拌一些鹽巴,捏成一團,放在鍋子上煎成兩面金黃,內部鬆軟,是我童年常吃的食物,沒想到在台北最熱鬧的市集,竟有人賣,還要排隊購買。

我童年的時候非常貧困,幾乎每天都要吃蕃薯,母親怕我們吃膩,把普通的蕃薯變來變去,有幾樣蕃薯食品至今仍然令我印象深刻,一個就是「蕃薯糕」,看母親把一塊塊熱騰騰的、金黃色的蕃薯糕放在陶盤上端出來,至今仍使我懷念不已。

另一種是蕃薯餅,母親把蕃薯弄成簽,裹上麵粉與雞蛋調成的泥,放在油鍋中炸,也是炸到通體金黃時撈上來。我們常在午後吃這道點心,孩子們圍著大灶等候,一撈上來,邊吃邊吹氣,還常燙了舌頭,母親總是笑罵:「夭鬼!」

還有一種是在宵夜時吃的,是把蕃薯切成丁,煮甜湯,有時放紅豆,有時放鳳梨,有時放點龍眼干,夏夜時,我們總在庭前曬穀場圍著聽大人說故事,每人手裡一碗蕃薯湯。

那樣的時代,想起來雖然心酸,卻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幸福。我父親生前談到那段時間的物質生活,常用一句話形容:「一粒田螺煮九碗公湯!」

今天隨人排隊買一塊十元的蕃薯糕,特別使我感念為了讓我們喜歡吃蕃薯,母親用了多少苦心。

賣蕃薯糕的人是一位年輕少婦,說她來自宜蘭鄉下,先生在台北謀生,為了貼補家用,想出來做點小生意,不知道要賣什麼,突然想起小時候常吃的蕃薯糕,在糕裡多調了雞蛋和奶油,就在市場裡賣起來了。她每天只賣兩小時,天天供不應求。

我想,來買蕃薯糕的人當然有好奇的,大部分則基於懷念,吃的時候,整個童年都會從亂烘烘的市場,寂靜深刻的浮現出來吧!

「蕃薯糕」的隔壁是一位提著大水桶賣野薑花的老婦,她站的位置剛好,使野薑花的香正好與蕃薯糕的香交織成一張網,我則陷入那美好的網中,看到童年鄉野中野薑花那純淨的秋天!

這使我想起不久前,朋友請我到福華飯店去吃台菜,飯後叫了兩個甜點,一個是芋仔餅,一個是炸香蕉,都是我童年常吃的食物;當年吃這些東西是由於芋頭或香蕉生產過剩,根本賣不出去,母親想法子讓我們多消耗一些,免得暴殄天物。

沒想到這兩樣食物現在成為五星級大飯店裡的招牌甜點,價錢還頗不便宜,吃炸香蕉的人大概不會想到,一盤炸香蕉的價錢在鄉下可以買到半車香蕉吧!

時代真是變了,時代的改變,使我們檢證出許多事物的珍貴或卑賤、美好或醜陋,只是心的感覺而已,它並沒有一個固定的面目,心如果不流轉,事物的流轉並不會使我們失去生命價值的思考;而心如果浮動,時代一變,價值觀就變了。

克勤圓悟禪師去拜見真覺禪師時,真覺禪師正在生大病,膀子上生瘡,瘡爛了,血水一直流下來,圓悟去見他,他指著膀上流下的膿血說:「此曹溪一滴法乳。」

圓悟大疑,因為在他的心中認定,得道的人應該是平安無事、歡喜自在,為什麼這個師父不但沒有平安,反而指說膿血是祖師的法乳呢?於是說:「師父,佛法是這樣的嗎?」真覺一句話也不說,圓悟只好離開。

後來,圓悟參訪了許多當代的大修行者,雖然每個師父都說他是大根利器,他自己知道並沒有開悟。最後拜在五祖法演的門下,把平生所學的都拿出來請教五祖,五祖都不給他印可。他憤憤不平,背棄了五祖。

他要走的時候,五祖對他說:「待你著一頓熱病打時,方思量我在!」

滿懷不平的圓悟到了金山,染上傷寒大病,把生平所學的東西全拿出來抵抗病痛,沒有一樣有用的,因此在病榻上感慨發誓:「我的病如果稍微好了,一定立刻回到五祖門下!」這時的圓悟才算真實知道為什麼真覺禪師把膿血說成是法乳了。

圓悟後來在五祖座下,有一次聽到一位居士來向師父問道,五祖對他說:「唐人有兩句小艷詩與道相近:頻呼小玉原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居士有悟,五祖便說:「這裡面還要仔細參。」

圓悟後來問師父說:「那居士就這樣悟了嗎?」

五祖說:「他只是認得聲而已!」

圓悟說:「既然說只要檀郎認得聲,他已經認得聲了,為什麼還不是呢?」

五祖大聲的說:「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去!」

圓悟心中有所省悟,突然走出,看見一隻雞飛上欄杆,鼓翅而鳴,他自問道:「這豈不是聲嗎?」

於是大悟,寫了一首偈:

金鴨香銷錦繡幃,笙歌叢裡醉扶歸;

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特別是真覺對圓悟說自己的膿血就是曹溪的法乳,還有後來「見雞飛上欄杆,鼓翅而鳴」的悟道。那是告訴我們,真實的智慧是來自平常的生活,是心海的一種體現,如果能聽聞到心海的消息,一切都是道,蕃薯糕,或者炸香蕉,在童年窮困的生活與五星級大飯店的檯面上,都是值得深思的。

圓悟曾說過一段話,我每次讀了,都感到自己是多麼的莊嚴而雄渾,他說:

山頭鼓浪,井底揚塵; 眼聽似震雷霆,耳觀如張錦繡。 三百六十骨節,一一現無邊妙身; 八萬四千毛端,頭頭彰寶王剎海。 不是神通妙用,亦非法爾如然; 苟能千眼頓開,直是十方坐斷。

心海遼闊廣大,來自心海的消息是沒有五官,甚至是無形無相的,用眼睛來聽,以耳朵觀照,在每一個骨節、每一個毛孔中都有莊嚴的寶殿呀!

夜裡,我把紫紅色的紅薯煮來吃,紅薯煮熟的質感很像湯圓,又軟又Q,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曬著谷子的庭院吃紅薯湯,突然看見一隻雞飛上欄杆,鼓翅而鳴。

呀!這世界猶如少女呼叫情郎的聲音那樣溫柔甜蜜,來自心海的消息看這現成的一切,無不顯得那樣的珍貴、純淨,而莊嚴!

真理則以眾生的平等與尊重起步。

歡樂悲歌

帶孩子從八里坐渡輪到淡水去看夕陽。

八里的碼頭在午後顯得十分冷清,雖然與淡水只是一水之隔,卻阻斷了人潮,使得碼頭上的污染沒有淡水嚴重,沿海的水仍然清澈可見到海中的游魚。一旦輪渡往淡水,開過海口的中線,到處漂浮著垃圾,海面上飄來陣陣惡臭。

到了淡水,海岸上的人潮比拍岸的浪潮還多,賣鐵蛋、煮螃蟹、烤烏賊、打香腸、賣彈珠汽水的小販沿著海岸,佈滿整個碼頭,人煙與油煙交織,甚至使人看不清楚觀音山的稜線。

許多父母帶著小孩,邊吃香腸邊釣魚,我們走過去,看到塑膠桶子裡的魚最大的只有食指大小,一些已在桶中奄奄一息,更多的則翻起慘白的肚子。

「釣這些魚做什麼?要吃嗎?」我問其中一位大人。

「這麼小的魚怎麼吃?」他翻了一下眼睛說。

「那,釣它做什麼?」

「釣著好玩呀!」

「這有什麼好玩呢?」我說。那人面露慍色,說:「你做你的事,管別人幹什麼呢?」

我只好帶孩子往海岸的另一頭走去,這時我看見一群兒童在拿網撈魚,有幾位把撈上的魚放在汽水杯裡,大部分的兒童則是把魚撈起倒在防波的水泥地上,任其掙扎跳躍而死。有一位比較大的兒童,把魚倒在水泥地,然後舉腳,一一把它們踩踤,屍身黏糊糊地貼在地上。

「你在做什麼?」我生氣地說。

「我在處決它們!」那孩子高興地抬起頭來,看到我的表情,使他也吃了一驚。

「你怎麼可以這樣殘忍,萬一你也這樣被處決呢?」我激動地說。

那孩子於是往岸上跑去,其他的孩子也跟著跑走了,在他們遠去的背影,我看見他們的制服上繡著「文化國小」的字樣。原來他們是淡水文化國小的學生,而文化國小是在古色古香的「真理街」上。

真理街上的文化國小學生為了好玩,無緣無故處決了與他們一樣天真無知的小魚,想起來就令人心碎。

我帶著孩子沿海岸搶救那些劫後餘生的小魚,看到許多已經成為肉泥,許多則成了魚乾,一些剛撈起來的則在翻跳喘息,我們小心拾起,把它們放回海裡,一邊做一邊使我想到這樣的搶救是多麼渺茫無望,因為我知道等我離開的時候,那些殘暴的孩子還會回來,他們是海岸的居民,海岸是永無寧日的。

我想到豐子愷曾在一篇文章裡寫道:「頑童一腳踏死數百螞蟻,我勸他不要。並非愛惜螞蟻,或者想供養螞蟻,只恐這一點殘忍心擴而充之,將來會變成侵略者,用飛機載了重磅炸彈去虐殺無辜的平民。」這種悲懷不是杞人憂天,因為人的習氣雖然有很多是從前帶來的,但今生的熏習,也足以使一個善良的孩子成為一位凶殘的成人呀!

就像古代的法庭中都設有「庭丁」,庭丁一向是選擇好人家的孩子,也就是「身家清白」的人擔任,專門做鞭笞刑求犯人的工作。這些人一開始聽到犯人慘號,沒有不驚傷慘戚的,但打的人多了,鞭人如擊土石,一點也沒有悲憫之心。到後來或談笑刑求,或心中充滿恨意,或小罪給予大刑。到最後,就殺人如割草了。淨土宗的祖師蓮池大師說到常懷悲憫心,可以使我們免於習氣熏染的墮落,他說:「一芒觸而膚栗,片發拔而色變,己之身人之身疾痛痾癢寧有二乎?」

我們只要想到一枝芒刺觸到皮膚都會使我們顫抖,一根頭髮被拔都會痛得變色,再想到別人所受的痛苦有什麼不同呢?眾生與我們一樣,同有母子、同有血氣、同有知覺,它們會覺痛、覺癢、覺生、覺死,我們有什麼權利為了「好玩」就處決眾生,就使眾生掙扎、悲哀、恐怖的死去呢?

有沒有人願意想一想,我們因為無知的好玩,自以為歡樂,卻造成眾生的悲歌呢?

沿著海岸步行,我告訴孩子應如何疼惜與我們居住於同一個地球的眾生,走遠了,偶爾回頭,看見剛剛跑走的真理街「文化國小」的孩子又回到海邊,握著紅紅綠綠的網子,使我的心又為之刺痛起來。

「爸爸,他們怎麼不知道魚也會痛呢?」我的孩子問說。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而默然了。

記得有一位住在花蓮的朋友曾告訴我,他在海邊散步時也常看到無辜被「處死」的小魚,但那不是兒童,而是撈鰻苗或虱目魚苗的成人,撈網起來發現不是自己要的魚苗,就隨意倒在海邊任其掙扎曝曬至死,朋友這樣悲傷地問: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輕移幾步,把它們重新放回海上呢?」

可見,不論是大人或小孩,不論在城市或鄉村,有許多人因為無知地輕忽製造著無數眾生的痛苦以及自己的惡業,大人的習染已深,我執難改,這是無可如何的事,可是,我們應該如何來啟發孩子的悲懷,使他們不致因為無知而墮落呢?以現在的情況來看,由於悲懷的失去,我們在鄉村的孩子失去了純樸,日愈鄙俗;城市的孩子則失去同情,日漸奸巧。在茫茫的世界,我們的社會將要走去那裡呢?

「人是大自然的癌細胞,走到那裡,死亡就到那裡。」我心裡浮起這樣的聲音。

原來是要帶孩子來看夕陽的,但在太陽還沒有下山前,我們就離開淡水了,坐渡輪再返回八里去,在八里碼頭,不知何時冒出一個小販,拉住我,要我買他的「孔雀貝」,一斤十元,十一斤一百元。

我看著那些長得像孔雀尾羽的美麗蛤類,不禁感歎:「人不吃這些東西,難道就活不下去了嗎?」

我牽著孩子,沉重地走過碼頭小巷,雖無心於夕陽,卻感覺夕陽在心頭緩緩沉落。

人如果不能無私的、感同身受的知覺到眾生的苦樂,那麼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只不過是虛空飄過的風,不能落實到生活,不能有益於生命呀!

文明是因智慧而創發,但文化則是建立於人文的悲憫。

菩提道是以空性為究竟,但真理則以眾生的平等與尊重起步。

「文化國小」在真理街上。

文化大國則在夕陽裡,一點一點地失去光芒,在山背間沉落下去!

河的感覺

1

秋天的河畔,菅芒花開始飛揚了,每當風來的時候,它們就唱一種潔白之歌,芒花的歌雖是靜默的,在視覺裡卻非常喧鬧,有時會見到一株完全成熟的種子,突然爆起,向八方飛去,那時就好像聽見一陣高音,嘩然。

與白色的歌相應和的,還有牽牛花的紫色之歌,牽牛花瓣的感覺是那樣柔軟,似乎吹彈得破,但沒有一朵牽牛花被秋風吹破。

這牽牛花整株都是柔軟,與芒花的柔軟互相配合,給我們的感覺是,雖然大地已經逐漸冷肅了,山河仍是如此清朗,特別是有陽光的秋天清晨,柔情而溫暖。

在河的兩岸,從被刷洗得幾乎僅剩礫石的河灘,雖然有各種植物,卻以芒花和牽牛花爭吵得最厲害,它們都以無限的謙卑匍匐前進。偶爾會見到幾株還開著絨黃色碎花的相思樹,它們的根在沙石上暴露,有如強悍的爪子抓入土層的深處,比起牽牛花,相思樹高大得像巨人一樣,抗衡著沿河流下來的冷。

河,則十分沉靜,秋日的河水淺淺的、清澈的在卵石中穿梭,有時流到較深的洞,彷彿平靜如湖。

我喜歡秋天的時候到礫石堆中撿石頭,因為夏日在河岸嬉游的人群已經完全隱去,河水的安靜使四周的景物歷歷。

河岸的卵石,有一種難以言喻之美。它們長久在河裡接受刷洗,比較軟弱的石頭已經化成泥水往下游流去,堅硬者則完全洗淨外表的雜質,在河裡的感覺就像寶石一樣。被匠心磨去了稜角的卵石,在深層結構裡的紋理,就會像珍珠一樣顯露出來。

我溯河而上,把撿到的卵石放在河邊有如基座的巨石上接受秋日陽光的曝曬,準備回來的時候帶回家。

連我自己都不能確知,為什麼那樣的愛撿石頭,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原因還沒有被探觸到。有時我在撿石頭突然遇到陌生人,會令我覺得羞怯,他們總用質疑的眼光看著我這異於常人的舉動。或者當我把石頭拾回,在庭院前品察,並為之分類的時候,熟識的鄉人也會以一種似笑非笑的眼光看我,一個人到了中年還有點像孩子似的撿石頭,連我自己也感到迷思。

那不純粹是為了美感,因為有一些我喜愛的石頭禁不起任何美麗的分析,只是當我在河裡看到它時,它好像漂浮在河面,與別的石頭都不同。那感覺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見一雙彷彿熟識的眼睛,互相閃動了一下。

我不只撿鄉間河畔的石頭,在國外旅行時,如果遇到一條河,我總會撿幾粒石頭回來作紀念。例如有一年我在尼羅河撿了一袋石頭回來擺在案前,有人問起,我總說:「這是尼羅河撿來的石頭。」那人把石頭來回搓揉,然後說:「尼羅河的石頭也沒有什麼嘛!」

石頭撿回來,我很少另作處理,只有一次是例外,我在墾丁海岸撿到幾粒碩大的珊瑚礁石,看出它原是白色的,卻蒙上灰色的風塵,我就用漂白水泡了三天三夜,使它潔白得像在海底看見的一樣。

我還有一些是在沙侖淡水河口撿到的石頭,是純黑的,隱在長著虎苔的大石縫中,同樣是這島上的石頭,有的純白,有的玄黑,一想到,就覺得生命頗有迷離之感。

我並不像一般的撿石者,他們只對石頭裡浮出的影像有興趣,例如石上正好有一朵菊花、一隻老鼠,或一條蛇,我的石頭是沒有影像的,它們只是記載了一條河的某些感覺,以及我和那條河相會面的剎那。但偶爾我的石頭會出現一些像雲、像花、像水的紋理,那只是一種巧合,讓我感覺到石頭在某個層次上是很柔軟的,這種堅強中的柔軟之感,使我堅信,在最剛強的人心中,我們必然也可看見一些柔軟的紋理,裡面有著感性與想像,或者夢一樣的東西。

在我的書桌上、架子上,甚至地板上到處都堆著石頭,有時在黑夜開燈,覺得自己正在河的某一處激流裡,接受生命的沖刷。

那樣的感覺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見一雙彷彿熟識的眼睛,互相閃動了一下。

2

走在人群中看見熟識的眼睛,互相的閃動,常常讓我有河的感覺。

在最繁華的忠孝東路,如果我回來居住在台北的時候,我會沿著永吉路、基隆路,散步到忠孝東路去。我喜歡在人群裡東張西望,或者坐在有玻璃大窗的咖啡店旁邊,看著流動如河的人群。雖然人是那樣擁擠,卻反而給我一種特別的寧靜之感,好像秋日的河岸。

在人群的靜觀,使我不至於在枯木寒灰的隱居生活中淪入空茫的狀態。我知道了人心的喧鬧,人間的匆忙,以及人是多麼渺小有如河裡的一粒卵石。

我是多麼喜歡觀察人間的活動,並且在波動的混亂中找尋一些美好的事物,或者說找尋一些動人的眼睛。人的眼睛是五官中最會說話的,它無時無刻表達著比嘴巴還要豐富的語言,嬰兒的眼睛純淨,兒童的眼睛好奇,青年的眼睛有叛逆之色,情侶的眼睛充滿了柔情,主婦的眼睛充滿了分析與評判,中年人的眼睛沉穩濃重,老年人的眼睛,則有歷經滄桑後的一種蒼茫。

如果說我是在雜沓的城市中看人,還不如說我在尋找著人的眼睛,這也是超越了美感的賞析的態度,我不太會在意人們穿什麼衣裳,或者在意現在流行什麼,或者什麼人是美的或醜的,回到家裡,浮現在我眼前的,總是人間的許許多多眼神,這些眼神,記載了一條人的河流的某些感覺,以及我和他們相會時的剎那。

有時,見到兩個人在街頭偶然相遇,在還沒有開口說話之前,他們的眼神就已經先驚呼出聲,而在打完招呼錯身而過時,我看見了眼裡的輕微的歎息。

我們要瞭解人間,應該先看清眾生的眼睛。

有一次,在統領百貨公司的門口,我看到一位年老的婆婆帶著一位稚嫩的孩子,坐在冰涼的磨石地板上乞討,老婆婆俯低著頭,看著眼前的一個裝滿零錢的臉盆,小孩則仰起頭來,有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轉著,看著從前面川流過的人群。那臉盆前有一張紙板,寫著雙目失明的老婆婆家裡沉痛的災變,她是如何悲苦地撫育著唯一的孫子。

我坐在咖啡廳臨窗的位置,卻看到好幾次,每當有人丟下整張的鈔票,老婆婆會不期然的伸出手把鈔票抓起,匆忙的塞進黑色的袍子裡。

乞討的行為並不令我心碎,只是讓我悲憫,當她把鈔票抓起來的那一剎那,才令我真正心碎了。好眼睛的人不能抬眼看世界,卻要裝成失明者來謀取生存,更讓人覺得眼睛是多麼重要。

這世界有許多好眼睛的人,卻用心把自己的眼睛蒙蔽起來,周圍的店招上寫著「深情推薦」、「折扣熱賣」、「跳樓價」、「最心動的三折」等等,無不是在蒙蔽我們的眼睛,讓我們心的貪婪伸出手來,想要佔取這個世界的便宜,就好像卵石相碰的水花,這世界的便宜豈是如此容易就被我們侵佔?

人的河流裡有很多讓人無奈的事相,這些事相益發令人感到生命之悲苦。

有一個問卷調查報告,青少年十大喜愛的活動,排在第一位的竟是「逛街」,接下來是「看電影」、「游泳」。其實,這都是河流的事,讓我看見了,整個城市這樣流過來又流過去,每個人在這條河流裡游泳,每個人扮演自己的電影,在過程中茫然的活動,並且等待結局。

最好看的電影,結局總是悲哀的,但那悲哀不是流淚或者嚎咷,只是無奈,加上一些些茫然。

有人說,城市人擦破手,感覺上比鄉下人擦破手,還要痛得多。那是因為,城市裡難得有破皮流血的機會,為什麼呢?因為人人都已是一粒粒的卵石,足夠的圓滑,並且知道如何來避免傷害。

可歎息的是,如果傷害是來自別人、來自世界,總可以找到解決的方法,但城市人的傷害往往來自無法給自己定位,傷害到後來就成為人情的無感,所以,有人在街邊乞討,甚至要偽裝盲者才能喚起一丁點的同情,帶給人的心動,還不如「心動的三折」。

這往往讓人想到溪河的卵石,卵石由於長久的推擠,它只能互相的碰撞,但河岸的風景、水的流速、季節的變化,永遠不是卵石關心的主題。

因此,城市裡永遠沒有陰晴與春秋,冬日的雨季,人還是一樣渴切地在街頭流動。

你流過來,我流過去,我們在紅燈的地方稍作停留,步過人行道,在下一個綠燈分手。

「你是哪裡來的?」

「你將要往哪裡去?」

沒有人問你,你也不必回答。

你只要流著就是了,總有一天,會在某個河岸擱淺。沒有人關心你的心事,因為河水是如此湍急,這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3

河水是如此湍急,這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我很喜歡坐船。如果有火車可達的地方,我就不坐飛機,如果有船可坐,我就不搭火車。那是由於船行的速度,慢一些,讓我的心可以沉潛;如果是在海上,船的視界好一些,使我感到遼闊;最要緊的是,船的噗噗的馬達聲與我的心臟和嗚,讓我覺得那船是由於我心臟的跳動才開航的。

所以在一開航的剎那,就自己歎息:

呀!還能活著,真好!

通常我喜歡選擇站在船尾的地方,在船行過處,它掀起的波浪往往形成一條白線,魚會往波浪翻湧的地方游來,而海鷗總是逐波飛翔。

船後的波浪不會停留太久,很快就會平復了,這就是「船過水無痕」,可是在波浪平復的當時,在我們的視覺裡它好像並未立刻消失,總還會盤旋一陣,有如蒼鷹盤飛的軌跡,如果看一隻鷹飛翔久了,等它遁去的時刻,感覺它還在那裡繞個不停,其實,空中什麼也不見了,水面上什麼也不見了。

我的沉思總會在波浪徹底消失時淪陷,這使我感到一種悲懷,人生的際遇事實上與船過的波浪一樣,它最終是會消失的,可是它並不是沒有,而是時空輪替自然的悲哀,如果老是看著船尾,生命的悲懷是不可免的。

那麼讓我們到船頭去吧!看船如何把海水分割為二,如何以勇猛的香象截河之勢,載我們通往人生的彼岸,一艘堅固的船是由很多的鋼板千錘百煉鑄成,由許多深通水性的人駕駛,這裡面就充滿了承擔之美。

讓我也能那樣勇敢的破浪,承擔,向某一個未知的彼岸航去。

這樣想時,就好像見到一株完全成熟的芒花,突然爆起,向八方飛去,使我聽見一陣潔白的高音,唱嘩然的歌。

旁邊的人全陷入沉默。

我想到曾在上海小住,幾乎每天都聽到有人跳黃浦江自殺。

去年五六月,我在北京小住,每天看報紙都會看到有高中生受不了升學的壓力,以死亡來終結自己的生命。

大陸管制嚴格,自殺新聞通常只有一個小欄,不像台北的報紙常放在頭條,因為我讀報很細心,這種新聞總是被我看見。

大陸也不像台灣,公佈正確自殺死亡的人數,以至於不知全國多少人自殺,想是非常可怕的數字。

建國六十年終於公佈自殺數字,一年有廿五萬多,平均不到兩分鐘就有一個人自殺。

不只廣州、上海、北京、台北,全世界的城市都正為自殺在苦惱,但哀痛的是,自殺會與癌症、心血管疾病、地球暖化、聖嬰現象一樣,一天比一天嚴重。

防治自殺,使那些不該死、不必死、不能死、不可死的青年活下去,應該是全球總動員的事。

教授問我:「林老師有什麼秘方呢?」

我沒有什麼秘方,但我知道如果教育制度不改變,升學的壓力如此巨大,真的會有學生活不下去。如何改變制度,調整壓力是不可避免的。

至於大學生的戀愛,當然是越開放越好,甚至應該開一些「戀愛學分」或「失戀學分」,列為必修科,使學生知道戀愛美好,也知道美好必然會失去,永遠在愛中學習成長。

我說:「美好戀愛條件的本質應該是深情的感動、浪漫的情懷、美好的嚮往,如果學生都能認識這種深情、浪漫與美好,失去也會留下動心的回憶,死亡將不是唯一的選擇!」

我們不要責難那些為了愛情、為了前途而自殺的青少年。我就常常自責:正因為我們做得不夠好,不夠完善,下一代才會不肯活下去!

變的不只是賣鷹的人,你對人的觀照也改變了。

貓頭鷹人

在信義路上,有一個賣貓頭鷹的人,平常他的攤子上總有七八隻小貓頭鷹,最多的時候擺十幾隻,一籠籠疊高起來,形成一個很奇異的畫面。

他的生意頂不錯,從每次路過時看到籠子裡的貓頭鷹全部換了顏色可以知道。他的貓頭鷹種類既多,大小也很齊全,有的鷹很小,小到像還沒有出過巢,有的很老,老到彷彿已經不能飛動。

我注意到賣鷹人是很偶然的,一年多前我帶孩子散步經過,孩子拚命吵鬧,想要買下一隻關在籠子裡的小貓頭鷹。那時,賣鷹的人還在賣兔子,攤子上只擺了一隻貓頭鷹,賣鷹者努力向我推銷說:「這只鷹仔是前天才捉到的,也是我第一次來賣貓頭鷹,先生,給孩子買下來吧!你看他那麼喜歡。」我這才注意到眼前賣鷹的中年人,看起來非常質樸,是剛從鄉下到城市謀生活的樣子。

我沒有給孩子買鷹,那是因為我一向反對把任何動物關在籠子裡,而且我對孩子說:「如果都沒有人買貓頭鷹,賣鷹的人以後就不會到山上去捉貓頭鷹了,你看,這只鷹這麼小,它的爸爸媽媽一定為找不到它在著急呢!」孩子買不成貓頭鷹,央求站在攤子前面再看一會兒,正看的時候,有人以五百元買了那只鷹,孩子哇啦一聲,不捨得哭了出來。

此後我常常看見賣鷹的人,他的規模一天比一天大,到後來乾脆不賣兔子,只賣貓頭鷹,訂價從五百五十元到一千元左右,生意好的時候,一個月賣掉幾十隻。我想不通他從何處捕到那麼多的貓頭鷹,有一次閒談起來,才知道台灣深山裡還有許多貓頭鷹,他光是在坪林一帶的山裡一天就能捕到幾隻。

他說:「貓頭鷹很受歡迎咧!因為它不吵,又容易馴服,生意太好了,我現在連兔子也不賣了,專賣鷹。一有空我就到山上去捉,大部分捉到還在巢中的小鷹,運氣好的時候,也能捉到它們的父母……」

我勸他說:「你別捉鷹了,捉鷹的時間做別的也一樣賺那麼多錢。」

他說:「那不同咧!捉鷹是免本錢穩賺不賠的。」

對這樣的人,我也不能再說什麼了。

後來我改變散步的路線,有一年多沒有見過賣貓頭鷹的人,前不久我又路過那一帶,再度看到賣鷹者,他還在同一個街角賣鷹,貓頭鷹籠子仍然一個疊著一個。

當我看見他時,大大吃了一驚,那賣鷹者的長相與一年前我見到他時完全不同了。他的長相幾乎變得和他賣的貓頭鷹一樣,耳朵上舉、頭髮揚散、鷹勾鼻、眼睛大而瞳仁細小、嘴唇緊抿,身上還穿著灰色摻雜褐色的大毛衣,坐在那裡就像是一隻大的貓頭鷹,只是有著人形罷了。

短短一年多的時間,為什麼使一個人的長相完全不同了呢?這巨大的變化是從何而來呢?我努力思索賣鷹者改變面貌的原因。我想到,做了很久屠夫的人,臉上的每道橫肉,都長得和他殺的動物一樣。而魚市場的魚販子,不管怎麼洗澡,毛孔裡都會流出魚的腥味。我又想到,在銀行櫃檯數鈔票很久的人,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張鈔票,冷漠而勢利。在小機關當主管作威作福的人,日子久了,臉變得像一張公文,格式十分僵化,內容逢迎拍馬。坐在電腦前面忘記人的品質的人,長相就像一架電腦。跑社會新聞的記者,到後來,長相就如同社會版上的照片……

原因是這樣來的嗎?或者是像電影電視上演壞人的演員,到後來就長成一臉壞相,因為他打從心裡一直壞出來,到最後就無法辨認了。還有那些演色情片的演員,當她們裸體的照片登在雜誌,我們彷彿只看到一塊肥膩的肉,卻不見她們的心靈或面貌了。

一個人的職業、習氣、心念、環境都會塑造他的長相和表情,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像賣貓頭鷹的人改變那麼巨大而迅速,仍然出乎我的預想。我的眼前閃過一串影像,賣鷹者夜裡去觀察鷹的巢穴,白天去捕捉,回家做鷹的陷阱,連睡夢中都想著捕鷹的方法,心心唸唸在鷹的身上,到後來自己長成一隻貓頭鷹都已經不自覺了。

我從賣鷹者的前面走過,和他打招呼,他居然完全忘記我了,就如同白天的貓頭鷹,眼睛茫然失神,他只是說:「先生,要不要買一隻貓頭鷹,山上剛捉來的。」

這使我在後來的散步裡,想起了三千年前瑜伽行者的一部經典《聖博伽瓦譚》中所記載,巴拉達國王的故事。

巴拉達國王盛年的時候,棄絕了他的王后、家族,和廣袤的王國,到森林裡去,那是他深信古印度的經典,認為人應該把中年以後的歲月用於自覺。

他在森林中過著苦行生活,僅僅食用果子和根菜植物,每日專注地冥想,經過一段時間,他的自我從身中醒覺了過來。有一天他正在冥想,忽然看到一隻母鹿到河邊飲水,隨著又聽到不遠處獅子的大吼,母鹿大吃一驚,正要逃跑的時候,一隻小鹿從它的子宮墮下,跌入河中的急流裡,母鹿害怕得全身顫抖,在流產之後就死去了。

巴拉達眼看小鹿被衝向下游,動了惻隱之心,便從河裡救起小鹿,把小鹿帶在自己身邊。他從此和小鹿一起睡覺、一起走路、一起洗澡、一起進食,他對待小鹿就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心念完全繫在小鹿身上。

有一天,小鹿不見了。巴拉達陷入了非常焦躁的意念裡,擔心著小鹿的安危就像失去了兒子一樣,他完全無法冥思,因為想的都是小鹿,最後他忍不住啟程去尋找小鹿,在黑暗森林裡,他如癡如狂呼喚小鹿的名字,他終於不小心跌倒了,受了重傷,就在他臨終的時候,小鹿突然出現在他的身邊,就像愛子看著父親一樣看著他,就這樣,巴拉達的心念和精神全部集中在小鹿身上,他下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成為一頭鹿,這已經是他的下一世了。

這是瑜伽對於意念的看法,意念不僅對容貌有著影響,巴拉達因疼愛小鹿,都因而沉進了輪迴的轉動,那麼,捕捉販售貓頭鷹的人,長相日益變成貓頭鷹又有什麼可怪呢?

和朋友談起貓頭鷹人長相變異的故事,朋友說:「其實,變的不只是賣鷹的人,你對人的觀照也改變了。賣鷹者的長相本來就是那樣子,只是習氣與生活的濡染改變了他的神色和氣質罷了。我們從前沒有透過內省,不能見到他的真面目,當我們的內心清明如鏡,就能從他的外貌進而進入他的神色和氣質了。」

難道,我也改變了嗎?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的意念都如在森林中的小鹿,迷亂的跳躍與奔跑,這紛亂的念頭固然值得擔憂,總還不偏離人的道路。一旦我們的意念順著軌道往偏邪的道路如火車開去,出發的時候好像沒有什麼,走遠了,就難以回頭了。所以,向前走的時候每天反顧一下,看看自我意念的軌道是多麼重要呀!

我們不止要常常擦拭自己的心靈之鏡,來照見世間的真相;也要常常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長相與昨日的不同;更要照心靈之鏡,才不會走向偏邪的道路。賣貓頭鷹的人每天面對貓頭鷹,就像在照鏡子,我們面對自己俗惡的習氣,何嘗不是在照鏡子呢?

想到這裡,有一個人與我錯身而過,我聞到栗子的芳香從他身上溢出,抬頭一看,果然是天天在街角賣糖炒栗子的小販。

情侶路的盡頭

廣東珠海的海邊,有一條情侶路。

情侶路以木頭搭建,沿著海岸,曲曲折折,很長很長,幾乎看不到盡頭。

情侶路是珠海的情侶最愛散步的路,因為感覺非常浪漫,海岸的景觀也特別的優美,清晨和黃昏,海面上都會起霧,人朦朧,樹朦朧,大海也朦朧。

情侶路的名字特殊,又是特別的漫長,一路走去,不是情侶也成為情侶,是情侶就走成了夫妻。

我到珠海就特別去走了情侶路。

不過,陪伴我的不是情侶,而是老朋友曹又方。

曹又方在珠海買了一個小房,拉開窗就可以看見海,以及海邊的情侶路,從小階梯下去,一刻鐘就可以走到情侶路了,可以向左,也可以向右,不管向左向右,彷彿都沒有盡頭。

「我每天清晨,吃完早飯,就會到情侶路來散步,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滿頭大汗,累了,就沿路走回家,但沒有一次走到盡頭。」曹又方說。

她告訴我珠海的四季,每個季節都很美,非常適合居住,特別是這條情侶路。

「我愛極這條路,在外地還會想念。」

我們便慢慢地、隨意地散步,享受從海洋吹來的鹹鹹的風,曹又方轉過頭對我說:「我很喜歡你很多年前寫的一篇文章《運動最補,餓最好吃》,當時沒有在意,這幾年才發現這兩句很真實,運動真是最好的補藥,餓的時候,任何食物都好吃。」

曹又方是生了大病之後,才搬來珠海的,當時選擇珠海,是因為它最像台南生長的環境;其次,是離上海近,她的主治醫師在上海;再其次,是離澳門更近,每個月可以到澳門的飯店享用美食,轉機回台也很便利。

最最重要的理由,是她在珠海可以專心的寫作,希望在人生的最後時光,寫出她一直想寫而沒有完成的作品。珠海人生地不熟,不會有人打擾她的寫作,她在珠海請了一個阿姨,幫她打掃、料理三餐,生活十分寫意。

我們從情侶路散步回來,曹又方叫那從陝北來的阿姨下餃子請我,還煮了幾道可口的小菜,阿姨的手藝很好,人也樸實。

「我從前在台北請的阿姨,手藝更好,什麼都會做,我每年給她加薪,到後來一個月七萬元薪水,比公司的經理還高,我離開台北的時候,朋友搶著請她,薪水八萬。這裡的阿姨一個月五百元人民幣,最近吵著要加薪,阿姨們還上街抗議,從五百元漲到六百元。比起台北,還是太便宜呀!」曹又方邊吃餃子邊說。

她在珠海的房子只有兩房,卻是一塵不染,書架前擺了一排紀念品,她拿起一個彌勒佛像說:「這是你送給我的,笑得真開心,每次看到就有好心情!」

我想起,這佛像是曹又方第一次動大刀,手術十小時之後醒來,我帶給她的禮物,原希望她能親近佛法,後來她告訴我,她的宗教是文學,佛像就成為紀念品了。

她在珠海的生活比台北清靜,但她性情真摯、愛交朋友,在珠海的社交圈也很活躍。我在珠海那幾天,她每天呼朋喚友,輪流請我吃飯,甚至找來我在《中國時報》的老同事鄭桂華來當我們的嚮導。

桂華的辦公桌,以前就在我的對面,經常一起跑新聞,後來我們各自離開新聞界,她隨著丈夫經商,又從事造船業,現在公司在珠海造船,成了很有影響力的女企業家了。

一天,桂華開著她的超級悍馬車,帶我們在珠海一帶遊逛,甚至跑到橫琴一帶,聊起三十幾年前的舊事,我們都很感念曹又方,讓我們能續起這一段因緣。

珠海雖美,但曹又方更長的時間待在上海,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回龍華醫院看診,又在上海接了每星期要開錄的電視節目。由於長期住上海,她對上海好玩好吃的地方如數家珍,我有一段時間也在上海錄節目,我們對製作單位放的飯都覺得可怕,經常相約去吃館子,通常由她點菜,她點的菜都是清淡爽口,非常好吃。

我的工作則是環顧餐廳,看到有人吸煙,就上前說:「對不起!我的朋友對香煙過敏,可不可以請您別抽香煙!」因為,曹又方病後,一絲煙味也受不了。

如果我們到了北京,她就會約她的兒子出來一起吃飯,當時,她的兒子在北京中央電視台工作,擔任外文審稿,曹又方很以兒子為榮,對孩子也非常慈愛。

有一天我對她說:「看你對兒子那麼慈愛,感覺不像是我認得的曹又方!」

她聽了哈哈大笑。

確實,我認識曹又方早在一九七七年。

當時,導演徐進良剛從意大利學電影回國,找我寫電影劇本,我和吳念真、陳銘磻一起寫了《香火》。

電影拍完,徐導演在家裡辦了一個酒會,說要介紹一些精彩的人和我認識。

曹又方也參加了那個酒會,她走進會場時,幾乎所有人都屏息了,只見一個長髮美女,一陣風飄進來,穿著一襲黑色紗衣,短皮裙,一雙長到膝蓋的皮靴,叩、叩、叩……

那時,她還叫「蘇玄玄」,在一家時尚雜誌當總編輯,徐導演介紹我們認識,才知道她是世新的學姊,又對文學有興趣,我們便聊了起來。

沒想到,談到一半,她突然臉色一沉,走到玄關穿皮靴,刷的一聲,馬靴一拉到底,昂著頭,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真是酷到不行。

我問徐進良:「怎麼回事?」

他說:「應該是看到不喜歡的人,蘇玄玄就是這個脾氣,玄之又玄呀!」

經過三十幾年,曹又方的脾氣還是沒變,我們在大陸一起走過三十幾個城市,常常要和地方官員和接待的人應酬,曹又方都不參加,她總是稱病,大家知道她身體不好,也不會勉強。所以,所有的應酬都是由我一個人承擔。

她不只不應酬,還不假辭色,例如接待單位給我們的飯店太差,餐廳不理想,她常常立刻變臉,直到更換飯店和餐廳為止。她這種據理力爭、追求完美的精神雖然不免尷尬,卻使我感動。

她說:「我們是一流的作家,應該有一流的待遇,尤其是我們的演講都是免費的,還給我們住這種飯店,真不應該!」

我們在大陸會一起演講,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經紀人曲小俠,安排我們走過許多省市,河南、河北、遼寧、廣東、江蘇、浙江、四川、北京、上海、重慶等等,所到之處,無不轟動。

當初,在設計演講時,小俠詢問我的意見,我說:「你不必管我這邊,只要曹姊可以,我都可以!我和曹姊的交情,非比尋常呀!」

曹又方住在美國的時候,偶爾回台灣探親,都會找好友孫春華、胡茵夢、王季慶、丁乃竺等人相聚,也常約我作陪。

後來,她應圓神出版社的簡志忠邀請回國工作,有一天打電話給我,約我在僑福大廈一樓見面,說:「給你介紹一個很棒的朋友。」

那一天,來的正是簡志忠,大家一起談到對文學、對出版的抱負,使我很感動,答應把一部分的創作交給圓神出版。

從此,開始了我和圓神的二十幾年因緣,志忠也成為我最要好的朋友。

因於層層的關係,我對曹又方總抱持著一些敬意,我們時相往返,卻不是那麼親近。

在大陸工作,才使我們親近起來,她也才敞開心胸,常和我談到她的父親、繼母、前夫、兒子、家人、朋友,甚至談到從前的幾個愛人,她對我說:「我這一生就是喜歡美男子,如果長得英俊,又有才華,又高大英挺,我就完了,一輩子都為這個受苦。」

有一次,我們在遼寧巡迴演講,坐車經高速公路,看到一個牌子寫著「岫巖」她說「這是我的故鄉!」

「還有時間,我們繞過去看看吧!」我說。

曹又方說自己回過一次老家,感覺不怎麼樣,「但既然路過,就進去看看吧!」

「岫巖」是一座老城,以產玉聞名,我們繞到城區,見兩邊都是賣玉石的,下車一看,都是普通的玉石,彷彿台北假日玉市所見。大約看了十分鐘,曹又方說:「走了吧!」

我們繼續行程,她在車中靜默了很久,突然說:「我不是岫巖人,我是台南人!」

「我們這一代的人,其實沒有老家,也沒有故鄉的!」

曹又方一生都在流離,從東方到西方,住過許多不同的城市,即使在同一個城市,也不斷在旅行。

我開玩笑的說:「你的曹又方不是方圓的方,應該說是『此曹又到遠方去了』!」

她聽了哈哈大笑。

我曾和曹又方、簡志忠到菲律賓小島旅行,一個下午,她心血來潮,說:「從來沒在海邊打過麻將!」於是找侍者把桌椅搬到海邊打麻將,開打的時候,海灘是乾的,打了四圈,海潮漲了,我們只好盤腿繼續打,最後淹到椅子,才棄守。

曹又方不只旅行充滿驚奇,生活也充滿驚奇,記得她的安和路舊居剛裝潢好,她花了半小時給我解釋,她如何把臥室的牆改成弧形,只是為了一個念想:「我想要一道彎曲的牆,為什麼牆一定要是直的呢!」

她生了大病,開了十幾小時的刀醒來,說的第一句話是:「真想喝一碗鼎泰豐的雞湯!」

她舉辦生前告別式。執意在活著的時候出版全集。六十歲後移居大陸。在演講時大談生死等等……。都是驚奇的結果,也使得她的一生都活得精彩。

她表面理性,內心卻非常浪漫熱情,我再婚後復出,出版《生命中的龍捲風》時開了記者會,由曹又方主持,她講著講著,講到:「林清玄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卻受到這麼大的曲解……」突然哽咽無法言語,眼淚像珍珠一串串落下來。

現場的記者都受到驚嚇,因為出版界的女強人,幾時在人前哭過?但她就是有俠女的個性,路見不平,就要拔刀相助。也因為那一個記者會,我們真的成為剖腹相見的朋友。

有一年,我們在遼寧巡迴演講,到了丹東,丹東隔著鴨綠江就是北韓,到了夜裡,丹東燈火輝煌,北韓卻是一片暗淡,我們沿著鴨綠江散步,曹又方突然有感而發:「不只是兩個國家完全不同,人的心靈也是這樣,有的人心裡一片荒蕪,有的人心裡一片輝煌,可惜的是荒蕪的人很多很多,輝煌的人卻很少很少。」

接著,她意味深長的說:「清玄!你和淳珍的愛情,以後一定會成為美談,那些中傷過你的人,不會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

我看著對岸那黑沉沉的國家,內心受到深深的震動,我們就默默地在風中行走。

就像我們在珠海情侶路的散步,再長的路也有盡頭,曹又方走到了路的盡頭。

曹姊,路的盡頭是有形的,起點是無形的,我深信您會繼續前行,迎接您的一定是一片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