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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後 最後一杯紀念自己

雷蒙德·卡佛的短故事《露台》這樣開頭:

那天早上她在我肚子上倒了鐵騎士(威士忌),然後舔掉。那天下午,她想從窗戶跳出去。我說:「荷莉,不能再如此下去了,這種情況一定要結束。」

像胃部被人揍了一拳,只覺得既痛快又憂慮。這寫法正如他所聲稱,「用普通但準確的語言寫普通事物,賦予它們廣闊而驚人的力量,是可以做到的」。那是僅能眺望的天才領地,朝它而去,會墜入寒冷而幽暗的水底,何況,盡人皆知,卡佛的一生有多艱難。

我與眾人一道,竭力迴避外在的寒冷和內在的幽暗。失落者直到退無可退的最後慘敗,仍緊閉雙眼不敢看它;奮進的人,驚懼於迫近的聲息,盡最後的力氣逃脫;社會對等級如此著迷,炫耀權力、金錢、智力、容貌甚至某個器官的舉動,慌張到近似可憐。我們也一併在逃避那廣闊而驚人的力量,那力量即存在於被命運撞擊,經常在悄無聲息、平淡無奇的場景裡降臨,有時像傍晚一點點黑下來的天色,有時像壞小孩兒扔到眼前突然炸碎的爆竹,此時此地,人才能返回真實:廣泛的個性,卑污的、乾淨的,重濁的、輕盈的,全部袒露於巨大的公平之下。

我被問過「寫這些幹什麼用?」——多希望是指當今無名作者的可笑收入而非針對我。只能回答:終歸撐不過去,不如坐下,把目睹和親歷的低下說出來,把孤獨說出來,把無能為力說出來,把柔軟和溫暖也說出來吧,倉促狼狽之際,也獲得一線彼此明白的機會。然而,似乎也沒有足夠的意義:我喜歡但不指望「頓悟」「覺醒」這類詞,那好像是說輕易可以去往一個新境地。在抵達救贖(我們對這概念無知)前,心靈要攀爬的每一步,都必不可少。

我認得個人,將醉倒前開始自斟自飲,說「這最後一杯,我要紀念自己」。我第一次聽這句話像明白了什麼,但轉瞬就忘了。直到對健忘忍無可忍,才新建文檔,即使仍不清楚意義何在。中文的舊寫作,臨搦管操觚,先掐訣唸咒,從往聖先賢捋過來,替自己許下重大使命;新的習慣是標榜遊戲筆墨的輕浮,生怕被當做正經人,顯得不夠瀟灑。我沒有可展示的東西,也貢獻不出什麼,可你一直看到這一行,或許也有緣故。

被問及的另一個問題是:「你寫的都是真的嗎?」我沒有反問過:「那你的希望是什麼呢?」是啊,其實我想知道,你希望的是什麼呢?

就快整理完舊文檔時,妻子找我談話,逼我刪除了許多條,她察覺出我掖藏的心思:「萬一被本人看到怎麼辦?你怎麼這麼殘忍,拿別人的痛苦隨便玩兒,還玩了這麼長時間?」早該承認,整件事情都是過錯。誰能饒恕我,應許我安寧?

二○一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