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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喀則

作家扎西達娃曾經把日喀則比喻成沒有思想的少婦。他的這個比喻使得西藏第二聖地多了幾分暖昧。扎西達娃在日喀則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他回憶說隨父下放專署農場的時候,場長的女兒試圖勾引他。當時,那個女孩十四五歲大,與他年齡相仿。女孩的舉動顯然驚嚇了他。他不敢和女孩玩藏貓遊戲,生怕被扒下褲子。所以,我懷疑扎西達娃的比喻完全來自他少年時代嚴重受挫的性幻想。

在一個艷陽高照的下午,我來到日喀則。日喀則是西藏的第二大城市。在旅途中,大城市往往會給我一種錯覺,好像旅行結束了,於是鬥志渙散,腐敗有了借口。

我還在拉孜的時候,寶貝給我發短信,告訴我他們住在日喀則的剛傑賓館。剛傑賓館面對著扎什倫布寺。我跟前台的小妹妹要了最便宜的床位,20塊錢。房間裡有四張床,地面乾淨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我抓緊時間搞個人衛生,先洗身體,後洗衣服。由於一整天沒吃東西,我不時聽到空洞的胃裡傳來陣陣迴響。我向服務員打聽夜市,一臉質樸的小妹妹看著我說:「喔,你想去吃燒烤啊。」

燒烤,多麼誘惑人啊,我頓時不再想念肉絲面了。於是,我享用了這樣一頓晚餐,烤羊肉串、烤魚、烤土豆、烤韭菜、烤豆角,末了又來了一碗沙鍋面。對我來說,這是一頓難忘的晚餐。它簡直就是對幸福生活的蓋棺論定,是我用了不到20塊錢的代價換來的。

晚風和煦,夜色宜人。我在回剛傑的路上,一邊打著飽嗝,一邊想起了海子的詩。

「今夜在日喀則,上半夜下起了小雨,下半夜天空滿是星辰。」

那時的日喀則肯定比現在更接近詩人氣質。海子寫了日喀則的黑,而在扎西達娃眼裡,日喀則的顏色是土黃色。城裡有黃色的土牆和土房,也有一些柳樹。漫長的黃昏裡,會有很多人在街上散步。我不是很幸運,沒有看到這樣的景象。海子肯定看到了,他覺得充滿詩意。

人們來到日喀則,並不都是像海子那樣,為了寫詩。我們大家都想看一看扎什倫布寺。歐洲的藏學家們也把扎什倫布寺稱作班禪喇嘛廟,就像他們把拉薩叫做喇嘛教的羅馬一樣。老外彷彿是天生的教育家,總有辦法給一件抽像的事物添加生動的圖注,幫助理解和記憶。

我們老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就是班禪。他的工作就是帶領我們去往西方極樂世界。這些都是藏傳佛經裡的說法。除了宗教領袖,班禪也是後藏的最高行政長官。他的駐錫地就是扎什倫布寺。可事實上,班禪總是遊蕩或流亡在外。班禪的信徒和人民聽到的只是關於他片言隻語的消息。

西藏有這樣的說法,天上日月一雙,地上達賴班禪。這句話至少有兩個意思。一是達賴和班禪在人們心中的崇高地位,二是達賴和班禪的關係親密無間。歌謠唱的儘管美好,現實卻很殘酷。

到了十三世達賴和九世班禪,師徒關係日益惡化,最後因財政問題而分道揚鑣。四十歲的班禪不甘坐以待斃,艱難出逃內地,至死也沒能再回到日喀則。14年後,班禪在青海玉樹圓寂。西藏現代史中,有很多令人惋惜甚至痛心的事件發生,至今令我難以理解。

我時常會想,神一樣的班禪大師也會佇立在古道西風裡,感歎歸期渺渺,此恨綿綿嗎?!

翌日清早,我來到扎什倫布寺對面的廣場,找了偏僻的角落坐下。朝霞裡,人們此起彼伏地磕著長頭。依山而建的扎什倫布寺顯得金碧輝煌。我覺得這樣的眺望是對班禪大師的一種憑弔。

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寺廟裡遊蕩。我像所有的遊客一樣,看到了九世班禪耗時四年,嘔心瀝血修建的強巴佛像,以及合葬的班禪靈塔。我也看到了喇嘛擱下經文,集體點鈔票的場面。

中午出寺門去吃飯的時候,我讓售票處的喇嘛在我的門票上簽上名字。這樣,我下午再來寺廟就不用重複買票了。通常,寺廟的門票很貴。很多背包客以逃票為榮。但我從來不這樣做。我的旅行就是我的朝聖。

回到北京,躺在家中寬大舒適的床上,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我再次記起海子的那兩句詩。也許,海子想告訴我們,是日喀則的寬厚和智慧安撫了一個遊子憂傷的心靈,儘管沒有最終挽救詩人的生命。

扎西達娃現在是西藏文聯的副主席。他可能也像班禪那樣,常年呆在西藏的外面。他也許不會再想起那個女孩,但肯定還會想起當年土黃色的日喀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