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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兒山

我始終納悶,一些人不常出門,回來後卻有講不完的驚險故事,彷彿路上沒有和死神擦肩而過,旅行就乏善可陳。按照這樣的標準,我的旅行就屬於特別沒意思的那種,特別不精彩,讓我有點不好意思見人。但人在路上走,焉能不遇險。在苦悶了很長時間以後,這樣的歷險終於讓我給憋出來了,雀兒山給了我津津樂道的機會。

這是我第一次繪聲繪色地講述這段經歷,它發生得如此恰到好處,妙到毫顛,讓我深信有驚無險其實是一種善解人意。

我從沒想過,自己的命運居然被攥在一個陌生人的手裡。這個人就是班車的司機。他手握方向盤,在川藏公路上帶領大家避禍趨福。

我在睡夢裡被一陣汽車喇叭聲驚醒,從窗戶望出去,天空正處於黎明前的黑暗中。窗下停著一輛班車,車頭的兩柱燈光亮得刺眼。喇叭聲是在召喚乘客。不幸的是這樣的召喚對我是致命的。德格是個舒適有趣的地方,我本沒有離開的打算。可喇叭聲宛如前進的號角,讓我從床上跳起來,衝出門外。我對司機喊道:「等我兩分鐘。」接著轉身來到平常一直緊鎖大門的汽車站售票處,買了張去甘孜的車票。等我收拾完行李回到車上,司機甕聲甕氣地嚷了一句:「還有人嗎?」車廂裡此起彼落昏昏沉沉地應和著:「沒啦,沒啦。」宇通客車的自動門徐徐關上。

我就這樣離開了德格。

那天,天亮得很遲,因為雲層很厚很低。不知道什麼時候飄起了小雨,等我發覺,車窗上已經掛滿了水珠,水珠順著玻璃滑下。我每年都是在雨季結束後到藏地旅行,原因就是為了避開泥石流高發期。有時候,我仍會遭遇零星小雨,但這樣更多的是增添了旅途的情趣。從德格到甘孜,要翻越海拔5000米的雀兒山。很快,我們的車子在吃力地爬坡了。外面已經是雨加雪了,越往上走,雪片越大。原本清晰的山谷魅影無息地退去,目光所及之處,白茫茫,雪飛揚。

車輪碾過積雪,發出清晰的沙沙聲響。司機很有經驗,停車拿出鐵鏈子給車輪套上,以免打滑。我下車幫忙,一踏出車門,腳背就被積雪完全覆蓋。儘管這樣,我還是覺得欣喜,這樣的大雪已經絕跡江湖很多年了。然而,司機想的肯定和我不一樣。他使勁拽鐵鏈,檢查是否穩固周到。

只一會兒,氣溫銳降,寒氣襲來。我只穿了一件Fila絨衣,Big Pack羽絨服被我塞進了背囊裡。我自恃強健,天生抗寒,始終沒把羽絨服拿出來。事後我卻有點後怕,因為有一段時間,我都懷疑自己是否會凍斃在雀兒山巔。

路上的積雪經過車輪的碾壓,很快結成了冰。司機變得很嚴肅,雙手緊握方向盤,一言不發。乘客也意識到了危險,直盯著車的前方,車廂裡一片沉寂。

走到山頂,迎面有車駛來,兩車的反光鏡幾乎蹭到一起。對方靠著山壁,安全地通過了。我們的班車貼著山坡,車輪往外滑去。山坡並不陡峭,但車輛一旦失控翻轉,會毫無障礙地滾落山底,乘客生還的可能幾乎為零。

司機挺直了身體,幾乎是站了起來。他踩住剎車,摁住方向盤。乘客可沒有他那樣鎮定,車廂裡頓時瀰漫開末世般絕望的空氣。有乘客慌不擇路,竟然打開了車的右側窗戶想縱身跳下。司機著急了,大聲吼道:「誰也別跳,誰也別跳,不能跳啊。」乘客愣住了,沒敢跳。如果真的翻車,誰跳車,誰就會被壓成肉餅。

右前車輪滑出路基後,車子終於歪斜地停住了。司機打開車門,讓大家下車。他試圖把車往後退,可後輪又打滑了。男人輪流著往車輪底下鏟土。在5000米的海拔高度上,這樣的簡單勞動也變成了高難度動作,幾乎沒人能不停地幹上兩分鐘,當地人也沒有例外。當車子終於轉危為安,大家歡呼起來。我朝司機豎起大拇指,衝他喊了一句:「真他媽牛逼!」此時此刻,只有這樣一句粗口才能酣暢淋漓地表現出一個男人對另外一個男人的敬佩。他點燃一根煙,得意地笑了。

前方又出現了險情,我們開始了漫長的等待。飢寒交迫之下,藏族乘客走去五號道班求助。我隨後也跟著去,卻意外地發現這些乘客並沒有被道班收留,他們聚在一間車庫裡避寒。車庫只有三面牆,與戶外無異。我打聽才知道這是藏漢矛盾的再一次體現。道班的工作人員多為漢族,藏族老鄉忿忿不平地控訴他們缺乏人性。他們對我說:「你是漢人,也許他們能讓你進屋。」我沒有去做這樣的嘗試,我選擇了和同路人呆在一起。我們找來了半條輪胎,點上火取暖。橡膠的味道很刺鼻,但是大伙都盡量靠近它。

雪停了,天完全黑了,輪胎也燒光了,大家開始討論是否回到車上去。突然,有人驚呼起來,大家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我永遠記住了這感人的場景。

漆黑的夜幕下,出現了幽靈般的燈光,燈光連著燈光,慢慢移動,越來越近。接著,傳來了低沉的汽車馬達聲。大家叫啊喊啊,瘋狂揮舞胳膊,就像是死裡逃生,就差眼淚嘩嘩流了。

從此以後,我尊重川藏公路上的司機,就像尊重我的師長。如果有一天,你必須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他們,不要有絲毫的懷疑,相信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