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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節

  「七年,你消失了七年,我一頭霧水,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早已來了不止一次,你的老家我也去過,只可惜差不到你半點蹤跡。」
  他所道之言帶著幾分艱澀,姜行衛也深知其中緣由,兩人一時陷入沉默。
  「兩位,請坐下再說。」唐玄伊開口在兩人中間調和。
  沈沖雖然有氣,但是看唐玄伊的時候還是會多幾分客氣,一是他是沈念七的心上人,二是自己如今沉冤得雪,與唐玄伊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於是他便應了,掀開下擺入席,姜行衛也坐入對面。
  許久後,沈沖才說道:「其實,我本打算這是最後一次來長安打探。若是尋不到任何消息,就打算從此隱居山林,再不現身。但是未料,竟在途中遇到了王少卿,還得知了自己有個女兒……」沈沖露出很複雜的表情,「當時,我也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麼心情,但是……我真的很高興,所以回來想看她一眼,結果竟在長安得知了我的案子被翻的消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突然……我這一輩子查過的事情無數,卻獨獨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女兒還活著……僅僅是因為怕穰縣有人認出我所以從未踏足那片土地。若早知有念七,何所懼也?」
  「可是如今明明知道沈博士在此,,沈公還是想離開長安?」唐玄伊問道。
  「因為……」沈沖有些語塞,而後沉聲說道,「因為我不想給她帶來危險。雖然當年的案子被翻了,可是只要我現身,必還是會引起一陣不小的風波。更何況……」沈沖的眼神有些虛無,「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不想再捲入任何的朝廷紛爭之中了。」
  聽到沈沖的話,姜行衛也垂下了眸,只有在這一點上,他們想到了一起。他們就這樣消失人間,興許才是最好的結局。
  就在這時,唐玄伊再度開口:「沈公,雖然無意讓您再入紛爭,但是……恕唐某直言,唐某現在有一件十分緊迫之事,需要瞭解當年沈將軍所調查的結果。不知可否……」
  沈沖微怔,看向姜行衛,緩緩點頭:「這……也是我將珠子交給王少卿的理由。若是你找到了我,我便完成最後的使命,若是你沒找到我,我便會離開。」
  唐玄伊心裡還是有些沉重的,想起自己差點與沈將軍擦肩而過,仍然還是有幾分不安,於是開門見山地問道:「沈將軍,關於太平公主事件……」
  沈沖直接伸出手,道:「唐大理,直接給我看七年前太平亂黨誅殺的名單吧。你想知道,是否有漏網之魚,沒錯吧?」
  唐玄伊立刻回身找到那份名單,雙手遞交給沈沖。
  沈沖豪邁接過,用力一抻,一一念著上面的每一個名字。忽一皺眉,又重頭到尾重新念了一遍。
  待念完第二遍,沈衝出了一會兒神,他垂著眸,似乎在腦海裡確認什麼。
  最後,抬起頭很肯定地對唐玄伊道:「這裡至少少了三個人。」
  唐玄伊眸子晃過一道幽光:「可是這裡是與太平公主有關聯的所有人的名單。」
  「在太平身邊,還有三個,三個在關係上,與太平沒有半點聯繫的的人。」
  唐玄伊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一種有什麼困惑,馬上就要解開的興奮感。
  然而,當沈衝口中的三個名字被道出時,唐玄伊卻愣怔了。
  他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於是又問了一遍:「沈公,您說,那三個人……是誰?」
  沈衝將名單放下,一字一句道:「甘平、方廣,以及……」頓頓,「趙如風。」
  「轟」的一聲,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在唐玄伊的血液裡炸開。
  趙如風,為什麼又是趙如風?
  自己這是第幾次聽到這個名字?!
  第一次是在向子晉口中,第二次是在國子監案件中,第三次……則是現在。
  這個曾經與任何事情都毫不相關的人,為何又一次的冒了出來,讓他措手不及。
  不,在所有的事情裡,又有幾人是真正的毫不相關,從趙榮開始,從鳳宛開始……所有涉獵過近幾次案件的人,都有著一些讓他無法想像的聯繫。
  到底是什麼將他這些被所有人忽視的人串聯到了一起?
  唐玄伊立刻旋步走到案几旁,翻找出當時在機關人案件裡存下的趙如風的畫像,跨著流星大步來到沈沖面前,說道:「沈公,您說的趙如風,是這個人嗎?」
  沈沖只瞥了一眼,沒細看,直接說道:「我是不可能認出來的。」他道,「我見到這三個人的時候,趙如風還是個孩童。」
  唐玄伊微攏眉:「孩童?」他將畫像收起,「為何會是孩童……?」
  這時姜行衛想起來了,問道:「難道你說的那三個人,是當年太平公主曾救下的那三個……」

第307章 甘平
  「對,就是那三個。」沈沖說道,「那三個孩子,曾經是我親自救上來的,所以記憶猶新。再加上七年前,你讓我調查太平亂黨事件,我刻意尋了尋那三個孩子,但是未果,所以我懷疑他們並沒有死。果然……」沈沖看向唐玄伊手上的名單,「裡面確實沒有那三個人。」
  「兩位說的……」唐玄伊有些困惑了。
  姜行衛便解釋道:「二十多年前,沈沖還是千牛衛大將軍的時候,曾接過敕令護送過一次太平公主出城,後來在路上遇到了三名差點餓死的孩子。」
  「接下來我來說吧。」沈衝將話接過,繼續道,「那一年,朝堂動盪,武氏年邁,各方勢力蠢蠢欲動,朝中人都在絞盡腦汁依附勢力,還有一些人因知『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不能久坐官位,變趁著最後機會斂財。但偏在這時,嶺南附近發生了洪災,但因災銀被那些下級官宦所貪,所以餓死了不少人,倖存者沒有戶籍,大多數淪為奴隸遷徙他城,但也是因糧食不夠,又餓死一片。那時正逢太平路過,無意間救下了三個奄奄一息的孩子。其中年紀最大的男孩兒,叫甘平,其次是方廣,最後是不過幾歲的趙如風。無法認出畫像,是因為趙如風那時候實在太小,成年後相貌必然會變化很多。再加上時間久遠,我已無半點印象。但只記得,如風那孩子不愛說話,喜歡搗鼓一些小木頭,而且對兵器也十分好奇。」
  唐玄伊心下發緊,匠人通常在很小的時候就會表現出天賦,當時聽向子晉說,趙如風一直是個天才。這麼看來,被太平救起的那個趙如風,很有可能就是他所知道的那個趙如風。
  「可是,他們也不過是被太平救起的孩子,為何沈公會將他們與太平亂黨聯繫起來?」唐玄伊不解。
  沈衝回憶半晌,說道:「原因是那個叫甘平的孩子。」
  「甘平?」
  「這個孩子不可小覷。」沈沖站起身,邊回想著邊走了幾步,佈滿滄桑的臉上浮出了一抹凝重,「我並非太平的護衛,所以並沒與這孩子接觸太多,短短數日相處,我所發現的是……這個叫甘平的孩子心思很重,很會利用自己弱小的一面換取利益,而且他很會偽裝,也沉得住氣,雖然當年還是顯得青澀,但是當時我就覺得,若是假以時日,他一定會變成一個不得了的人……太平本不是善男信女,卻決定將他們帶在身邊,其中最是寵愛甘平,教他讀書寫字,甚至是文韜武略。光憑這一點,就可以知道這孩子的非凡之處。」
  「當時這個甘平多大?」唐玄伊問道。
  「十五歲,算是少年了。」
  唐玄伊心算。當年十五歲,到現在,應該是四十多些,比他要大。
  沈沖像是已經陷入回憶中那般,用著有甚發沉又沙啞的聲音說道:「讓人最難忘記的,是這個孩子的眼睛。第一眼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他用一雙充滿仇恨的眼睛望著我,望著所有人,但不是那種會發洩的暴怒,而是很深沉的憤怒,像是深海一樣,冰冰冷冷。但唯獨,他會用另外的眼神去看太平。」
  唐玄伊攏眉,不知為何,開始有一些微微的不舒服:「那是……什麼樣的眼神?」
  沈衝回頭看向唐玄伊,眼中也有困惑,但也有著篤定:「是一種異常的情感。」
  「異常?」
  沈沖點頭:「原先,我以為那只是少年對救命恩人的感激,但後來我發現遠不是我想的這麼簡單。他總是遠遠的望著太平,只有那時候,那雙眼睛裡才會透出光亮。後來……果然驗證了我的想法,在路過金州的時候,這孩子因為有人辱罵了一句太平,便將那個人殺了。而且還在其活著的時候割下了他的舌頭,拔出了他的眼睛。可以說,這個孩子的性子十分暴戾。」
  只因為一句辱罵?
  唐玄伊眉心緊鎖,二十多年前,依稀記得金州是簡天銘的父親在做金州刺史。
  「後來那個孩子沒受到懲罰嗎?」
  「沒有。」沈衝回答,「是太平親自將他從牢裡帶出來的,而且還提走了大部分的卷宗。」
  唐玄伊愈發覺得這個人值得注意,因為正像是沈沖方纔所言,太平絕不是善男信女,而且為人處世手段很辣,可另一面,卻又有著極為獨到的眼光,因此才能做到滿朝文武皆為她用。
  比起趙如風,他明顯感覺到這個叫甘平的少年……不,如今已經不是少年,而是一個危險的男人,要比之前遇到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值得注意。
  「所以。」沈沖說道,「當接到要調查當年太平亂黨事件的時候,我第一個就想到了這個甘平,回來也只是想要找到姜行衛,確認這三個人,尤其是這個叫甘平的人,在不在當年被處死的名單裡。如果沒有,便要小心了。」
  唐玄伊漸漸覺得棘手了,又看向被布蒙住的線索板,裡面有著千絲萬縷的線索,但是這麼久,這麼久了,竟然都沒有露出「甘平」這兩個字。若是他沒有參與還好,若是參與了,也就證明這個人在對付大唐三司上游刃有餘。
  若是如此,這個人,將會是一個可怕的敵人。
  ……
  姜行衛與沈沖離開議事堂後,唐玄伊獨自又待了好一會兒。
  他面對著線索板,坐於公案上。
  外面有些微風,偶爾會將議事堂的門吹得有些響動,火光也在房中四處搖曳,照得唐玄伊的影子時長時短。
  唐玄伊望著那不知道被自己看了多少遍的線索板,又看向上面每一個名字。
  這種感覺很不好,就像是他曾以為他已經踩在了彼岸之上,卻發現原來一切都是海市蜃樓。
  那些案子背後帶來的異樣感,終於讓他找到了根源。
  他閉上眼睛,彷彿感受到了那只不止一次感受到的黑暗中的手,正徐徐在他身後張開五指,而且馬上就要抓住他的肩膀。但是他卻連黑影的存在都不知道。
  忽然想到了之前賀子山給他的那枚棋子,他挑了出來放在光下端詳。晶瑩剔透,十分罕見。
  再回想賀子山邀請自己時,篤定是在救他。
  當時他以為所謂的「救」,是從倪敬手裡,但看來是另有一番深意。
  繼而,唐玄伊又想起了賀子山說過的那句「留給大理寺和長安的時間不多了」。「山在霧中藏,撥霧見山……在山的那頭,等著我。霧……難道說的是倪敬,那山……」唐玄伊深望著線索板上,自己曾將所有人都指向子清。因為當時隱隱覺得子清後面還有什麼,所以他提前在子清下面畫了一條另外的線,並引向一個問號。
  唐玄伊拿起筆,拿了一塊新的木牌,寥寥幾筆寫了「甘平」的名字。
  懸停許久,慢慢將它覆在了那個問號的上面。

第308章 收線
  他鬆手,木牌左右搖晃,火光打在上面,忽明忽暗。映入唐玄伊深邃的黑眸裡,卻像是一條蛇一樣,輾轉著它的影子,彷彿在嘲弄著它的敵人。
  「甘平……你究竟是誰?」唐玄伊凝視著那個陌生的名字,彷彿透過了時間看到了當年那個年輕的、卻冰冰冷冷的眼神。
  半晌,唐玄伊提起筆,將賀子山連到甘平上,中間也打了一個問號。又寫下了「趙如風」與「方廣」兩個名字,再然後將趙如風與向子晉聯繫在一起。
  「賀子山、甘平、趙如風、方廣、子清……吳千……」唐玄伊將墨點在鳳宛上,也畫上一條線往下拉,但是在該連在誰身上時卻產生了疑惑,最終停在中途,「在宮裡的,是誰?」他左手指尖轉著那顆棋子,「這個東西,又是什麼意思?時間不多了,又是什麼意思?」
  他伸出右手,張開五指這在眼前,將板上所有名字都遮在其中,然後沉下眸,一點點地守住拳。
  大門被推開,冷風將火光吹得凌亂。
  秦衛羽步入,在堂中說道:「大理,御史台已經要開始審倪敬了,左大夫來問,大理是否有想問詢之事?」
  唐玄伊順著甘平的牌子,看向上面唯一有可能與之聯繫的那個人。
  「務必讓他吐出與子清勾連之事實。」
  秦衛羽抬眸。
  唐玄伊側眸看向秦衛羽:「倪敬身為宗正寺卿,掌管教派事宜,與玄風觀道長必是有著數不清的利益相關。倪敬倒台,陛下下令絕不姑息任何人。大理寺放線已久……」他眸露冷光,「到了該收網的時候了。」
  秦衛羽立刻長揖:「卑職明白!」
  ……
  當唐玄伊來到後院的時候,念七獨自一人坐在席上發呆,偶爾會給自己斟上一杯酒。案上還有另一個杯子,裡面還餘下半杯。
  唐玄伊左右看看,此處卻無沈沖的身影:「沈將軍呢?」
  「父親他……已經離開了。」沈念七收起酒杯,仰頭看向唐玄伊,苦澀笑笑,「父親說,他該做的事已經做完了,所以還是決定離開長安。」
  唐玄伊微微沉了心,卻也理解沈將軍的心思。正像是之前所說的那樣,誰也無法猜透君王的心思。雖然沈將軍平反,可他與姜行衛知道的秘密太多,再者,就算陛下不會有殺心,也必會讓他們再繼續秘密替皇家辦事,但……兩人如今都已是花髮老者,不願再蹚入大唐這攤渾水,唯有離開長安,才能保得自己和身邊人平安。
  但接下來,念七又笑笑,小手揪住唐玄伊的袖口,道:「別操心,唐卿,父親說,他還是會在城外待一陣子,若是想要找他,隨時出去便好。只是長安城,他待不得。」
  「嗯。」唐玄伊垂眸望著微醺的念七,雖然知道念七是不想讓自己擔心,但是難掩眉宇間的失落,他不想做那些無謂的勸說,只是這樣靜靜地陪在她的身邊,就像她過去做得那樣。
  忽然,念七想起什麼,於是仰頭看向唐玄伊道:「對了,唐卿,剛剛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你與父親,還有姜公談了什麼?」
  唐玄伊指尖忽然一沉,眼神也跟著黯淡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