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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節

  「真的嗎?」
  「我們接上禾娘,一路不停船的話,最多半天便能到達昌谷。」
  裴玄靜簡直要蹦起來了,卻又渾身一凜,「不行!」
  「怎麼?」
  「崔郎中還留在牢裡。」裴玄靜急切地說,「隱娘,必須把崔郎中也救出來,否則他們一旦發現我跑了,定會加倍為難他的。」
  聶隱娘搖了搖頭,「不行。他的刑傷過重,又被押在軍營裡,內外均有重兵把守,我也無法施救。」
  「怎麼可能?」裴玄靜不願相信,聶隱娘是那麼神通廣大的人物,飛簷走壁如履平地啊。她哀求:「隱娘,求你再想想辦法……」
  「沒辦法。」
  船身左右晃動後停下,原來是靠岸了。一條輕盈的影子從岸邊飛下,穩穩地落在窄小的甲板上。
  「師父。」
  聶隱娘根本沒動,只朝徒弟微微點頭,「坐下,我們就開船了。」
  「不!我不走了。」裴玄靜鑽出船篷,這才發現船身離開岸邊尚有一步之遙,難怪禾娘是飛身躍下的。裴玄靜對那漢子道:「請大哥將船再靠岸近些。」
  聶隱娘問:「你想幹什麼?」
  「不救出崔郎中,我也不走。」
  「你不想去昌谷了?」
  裴玄靜的心好像被狠紮了一刀,嘴裡又鹹又澀,似有血從胸腔湧上來。但是她穩住自己,清清楚楚地說:「我想去,可我不能就這樣拋下崔郎。情義不得兩全,我……只能出此下策。」
  沒有人說話。夜深了,岸邊草叢中的促織叫得越發歡暢。一輪明月倒映在平靜的水面上,素光垂手可拾。
  「唉。」聶隱娘出篷而來,「真是囉嗦。」
  「還得我去跑一趟。」她凝望著水中月說。夜風乍起,聶隱娘一身黑色勁裝紋絲不動,端立的身姿中卻有一種神祇般的冷漠飄逸。
  裴玄靜向她深深一拜,「多謝隱娘。」
  禾娘叫道:「師父,我也去!」
  「不必。」聶隱娘依然不動聲色地吩咐,「你們仍然去昌谷。你須一路小心,保護靜娘。」
  「我……」禾娘滿臉不願意,但聶隱娘淡淡一瞥,她便不敢再吭聲了。
  雖說要去救崔淼,聶隱娘卻遲遲不動身,只低頭看著河面上的月亮倒影。裴玄靜便也跟著看去——但見水平如鏡,映出碧水青天中的夜色,無聲無息地向東流淌。看不見的陰影漸漸飄過來,突然,就像拉上一塊黑色的帷簾,濃重的烏雲遮在天地之間,星月清光頓時泯滅。
  裴玄靜感到船身又是極輕微的一蕩,烏雲已然飄過。甲板上再也尋不到聶隱娘的身影,她融入無邊無際的黑夜中去了。而他們的小舟恰如離弦之箭,輕盈地射向逝水的深處。
  漢子甕聲甕氣地說:「都進篷裡去坐吧,我好撐船。」
  裴玄靜和禾娘面對面坐在船篷中,裴玄靜想攀談幾句,無奈禾娘一直板著臉,目光也執著地避開她。裴玄靜只得作罷。
  就在剛才換裝時,裴玄靜發現了禾娘夜行衣上撕破的口子,由此證實了自己的懷疑,灞橋驛夜入房間的正是禾娘。所以,聶隱娘一夥也不可信。
  裴玄靜深知此時自己孤立無援,根本不是眼前這幾位的對手。所以她迅速地下了一個賭注,逼聶隱娘去救崔淼。她記得聶隱娘對崔淼很有好感,如果隱娘肯去施救,就說明其用心尚不險惡。如果不肯,那麼裴玄靜也絕對不會把她引到昌谷去。退一萬步說,只要能支走聶隱娘,禾娘總好對付得多。
  裴玄靜堅信:只要把金縷瓶帶給長吉,「真蘭亭現」之謎便能解開。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從那以後,她便可以心無旁騖、安安定定地做長吉的妻子,與他相伴一生。
  小船悄然無聲地前行著。裴玄靜的心中忽明忽暗,兜兜轉轉那麼久,此刻她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似乎一生的喜怒哀樂都提前用光,現在她能做的唯有祈禱上蒼,保佑自己能走完這最後一程。
  「都怪你。」
  裴玄靜一震,方才醒悟是禾娘在說話,「唔,你說什麼?」
  「我說都怪你!」船裡沒有點燈,僅有水面泛起的一點微光照進來,映出禾娘稚氣未脫的面孔。這時候的她,比裴玄靜之前所見的任何模樣都更像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頭一次見到你我就討厭你,那回要是不讓你進門,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她氣鼓鼓地說,「都是崔……他非要叫你進去……」她停下來,怨毒地緊盯裴玄靜,好一會兒才又說,「你把他害得好慘。」
  「我……」裴玄靜有點不知從何談起的感覺,但她並不想同禾娘爭吵,便勸慰說,「他會沒事的,隱娘一定能救出崔郎。」
  「那又怎樣!就算救出來我也沒機會再見他,他更不會理我……他的心裡只有你!」
  裴玄靜無言以對,少頃,才溫柔地問禾娘:「你很喜歡崔郎?」
  禾娘不回答裴玄靜的問題,反而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你少得意!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長得美點,還是宰相家的侄女嗎!」
  裴玄靜哭笑不得,「禾娘,你這樣說可就太鄙薄崔郎了。他不是看重那些的人。」
  「反正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禾娘說,「原先我有家,賈老丈就像親爺爺那樣疼愛我。我雖然沒有爹娘,可一樣過得很開心。我們的院子裡總是住滿了人,都是些窮苦百姓,但都特別善良,我從沒見過一個壞人,也用不著對任何人有戒心……」
  禾娘的聲音低下去,裴玄靜情不自禁地應道:「……我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禾娘突然又拔高了聲音,「你根本不知道我原先的家有多好!逢年過節,宮裡總會派中貴人送來好多吃的用的。我們的院子連金吾衛都不敢進。有幾次朝廷抓通緝犯,王公大臣的宅邸可以搜,唯獨我們的院子誰都不許擅闖。那年春明門外發現暴民,京兆尹還派了人專門來保護我們的院子。崔郎中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就說,他喜歡在我家落腳,因為我家的院子是全長安最安全最安寧的地方。可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爺爺也死了……」她舉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裴玄靜感到很心酸,又想起王義,更是悲從中來。很顯然,禾娘對撫養自己長大的賈昌老丈感情很深,卻不怎麼想念父親。也難怪,畢竟這個父親對她沒有養育之恩,而是從天而降似的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不對。裴玄靜猛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至今沒有聽禾娘提起過王義一個字。一直是旁人:王義、崔淼、聶隱娘、裴玄靜,甚至皇帝在談論和證實這對父女的關係,但禾娘自己從未表過態。
  她試探地說:「禾娘,你爹爹有一樣東西要我轉交……」
  「不要對我提那個人!」禾娘喊起來,「是,除了你還有他。就是你們兩個人先後出現,才把我的日子徹底攪亂了!他還找來了聶……害我從此只能跟著她,可我本來是可以跟著崔郎的!」
  「請隱娘出手是為了救你。」
  「我根本不需要人救!」頓了頓,禾娘斬釘截鐵地道,「……我恨你,我恨你們!」
  裴玄靜低下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她頭一次認識到,原來人間最刻骨又最平常的親情也並非理所當然的。在生命的每一個角落裡,都埋藏著陽光照耀不到的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