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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節

  在後台,每件事物似乎都陷入令人困惑的狀態。凱蒂已經跑向瓦爾特,他的手臂環在她肩上,神情嚴肅,弗洛拉拿著一隻解開鞋帶的鞋子隨侍在側,驚訝不安又很好奇的模樣。一群工作人員在旁觀看並竊竊私語。我走向凱蒂,伸手拉她,她退縮得像是我會伸手打她,我立刻退後。當我退後時,經理出現了,神情從未如此緊張。
  「我想知道,巴特勒小姐和金恩小姐,你們到底是什麼意思——」
  瓦爾特無情地打斷經理的話:「我才想知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把我的藝人送到你稱為觀眾的暴民面前。我想知道,怎麼會讓一個喝醉酒的呆子打擾巴特勒小姐表演十分鐘後,這裡的人才用豬腦袋想出辦法,決定把他攆走。」
  經理跺腳,「先生,你竟敢!」
  「先生,你竟敢——」
  爭論繼續下去。我沒聽他們爭吵,只是望著凱蒂。她不再哭泣,但臉色蒼白,全身僵硬。她的頭始終靠在瓦爾特的肩上,連一眼都沒看我。
  瓦爾特發出輕蔑的一聲,揮手趕開經理,轉向我說:「南兒,我先帶凱蒂回家。你們當然不用表演最後一個節目,恐怕晚餐也得取消了。我會招車,你可以和弗洛拉以及行李坐一輛馬車嗎?我想盡快帶凱蒂回吉內拉路。」
  我遲疑不決,再次看著凱蒂。她終於抬起頭看我,點頭示意。
  「好吧。」我說,看著他們離開。瓦爾特拿起他的斗篷,披在凱蒂纖細的肩上,儘管那對她而言實在太大,而且還拖在滿是灰塵的地上。她將斗篷在喉嚨前的位置扣緊,讓他帶路,通過憤怒的經理和竊竊私語的那群男孩。
  把放在狄肯劇院的大箱小袋收齊,送弗洛拉回到藍布司的住處後,我才回到吉內拉路,那時瓦爾特已經離去,我們的臥房一片漆黑,凱蒂躺在床上,顯然已打熟睡。我彎身向她,輕撫她的頭。她沒有動靜,我也不想叫醒她,讓她更難過。我脫下衣服,躺在她身邊,將手放在她心口上——她的心,在她做夢時狂亂跳動著。
  二
  狄肯劇院恐怖的一夜為一切帶來了轉變,情勢變得微妙。我們再也不去那間劇院表演,解除合約,損失了那筆收入。凱蒂更加挑剔演出的劇院,還質問瓦爾特有哪些藝人會和我們一起表演。有次他安排我們和一位美國藝人同台——是一位叫「保羅」還是「波林」的男人?他的表演是在一隻黑檀木衣櫃跳進跳出,一會兒打扮成男人,一會兒打扮成女人,輪流唱女高音和男中音。我覺得這節目很不錯,但當凱蒂看到他表演,便要我們取消演出。她說那男人是怪胎,會讓觀眾把我們和怪胎聯想在一起……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項轉變。我曾提過瓦爾特的態度變得憂鬱暖昧,自從我和凱蒂成為情人,便和我們保持一道微妙的距離。現在這道距離和他陰鬱的個性與日俱增,他依舊保持和善,有時卻會突然有點不自然,尤其是凱蒂在的時候,他很容易緊張不安,接著會出現一種拙劣且刻意的愉悅,好像對自己的彆扭感到羞恥。他造訪古內拉路的次數愈來愈少。最後,我們只有在排演新歌,或有時和其他藝人共進晚餐或喝酒時,才會見到他。
  我想念瓦爾特,對他心境的轉變感到納悶——但我得坦白,我沒太納悶,因為我以為自己知道原因。在伊斯林頓的那晚,他聽見醉漢的叫囂、看見凱蒂恐懼的反應後明白一切。他帶凱蒂回家——我不知道當時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因為他們似乎都不想再提及那恐怖的一夜——他先帶凱蒂回家,他溫柔的舉動,將斗篷輕輕放在她顫抖的肩上,確定她安然抵達家門的情形似乎已不復見。現在他和她一起時不自在,因為他確定已經失去凱蒂;或更正確地說,因為他對我們的愛感到不是滋味,於是選擇退出。
  如果我們一直住在丹蒂太太家,我想我們的朋友會發現瓦爾特不再頻繁造訪,進而詢問原因。不過,九月底發生了一項最重大的轉變。我們向丹蒂太太和內拉路道別。
  自從我們成名,便談過搬家的事,每到關鍵時刻卻都放棄——離開一個住得很快樂的地方,這個想法似乎很蠢。丹蒂太太的房子儼然成為我們的家。我們在這棟房子初次接吻、初次表達對彼此的愛。我認為,這棟房子是我們的蜜月小屋,儘管這裡既簡陋又空無一物,儘管我們的行頭比床佔去更多空間,我還是捨不得離開。
  凱蒂卻說這樣很怪,當我們住得起比這裡大十倍的地方時,卻依舊共享房間和床。她找了一名房屋中介,為我們找更好的房子。
  我們搬到史丹福丘,遠在泰晤士河彼岸,是我不熟悉的倫敦地區(我認為那裡有點單調)。我們在吉內拉路舉行餞別會,大家都說自己有多難過,不願我們搬走,丹蒂太太甚至哭了,說她的房子從此不同,因為土嬉也要搬走,前往法國,在巴黎的一出諷刺劇擔任一角,她的房間則會搬進一位吹口哨的詼諧歌手。教授有初期中風的現象,眾人討論讓他到資深藝人之家終老。西姆斯和珀西事業順利,計劃在我們搬走後接收我們的房間。但珀西找到一位情人,那女孩使他們兄弟鬩牆——我後來得知他們拆伙,分別在敵對的走唱樂隊裡擔綱。我想是劇院拆散了他們,也改變了他們,我住在吉內拉路的最後一天,幾乎比當初離開惠茨特布爾時更感傷。我坐在客廳——現在我的照片也和其他人一起掛在牆上——想著我和不到十三個月以前,初次坐在此處的自己,有多少改變。我一度懷疑所有改變是否都是好的,希望能再次做回單純的南茜·艾仕禮,那個凱蒂·巴特勒以不怕全世界知道的單純愛情擁抱的南茜·艾仕禮。
  我們搬去的街道非常新,也非常安靜。我想這裡的鄰居都是城市士紳,妻子成天待在家裡,孩子都有保母,以大型鐵製搖籃車載著在花園台階來回散步。我們租賃一棟靠近車站的房子頂樓兩層,房東夫婦就住在樓下,不太和我們來往,我們也很少見到他們。我們的房間很美,我們是租下這裡的第一批房客,所有傢俱全由有光澤的木頭、絲絨和織錦製成,遠比我和凱蒂用過的傢俱精緻,因此我們總是小心地坐在椅子和沙發上。這裡一共有三個房間,其中一間是屬於我的。這指的是我得把衣服放入房裡的衣櫃、把刷子和髮梳放在洗手台上,還有把把睡衣放在枕頭底下——因為會有一位女孩每週來為我們打掃三天——我的夜晚其實都在凱蒂的房裡度過,那是寬廣的主臥房,有一張大床,建這棟房子的人原本打算供夫妻使用,這使我笑著躺在床上。我本來應該會對凱蒂說:「我們結婚了,不是嗎?如果不想躺在這裡,讓我帶你到客廳地毯上,在那裡親你!」我卻從沒說過。因為儘管我們終於能隨心所欲,還是破除不了舊習慣,只敢低聲談愛,靜悄悄地在被單下親吻,像兩隻老鼠一樣。
  當然,這是指我們有時間親吻的時候。現在我們一周工作六天,表演後也沒有西姆斯、珀西和土嬉使我們恢復生氣,經常精疲力竭地回到史丹福丘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到了十一月,我們都累壞了,瓦爾特說也該休假。我們曾討論去歐洲大陸,甚至去美國旅行,那裡也有劇院,或許我們可以在那裡揚名。而且瓦爾特也有朋友在那裡招待我們,但是……(看不清)
  雖然我的表演事業相當短暫,卻很快樂。不過我認為,那年冬天在不列顛劇院扮演丹迪尼和凱蒂所扮演的王子共同演出時,是最滿足的一刻。每個藝人都會告訴你,參與童話劇演出是自身的目標;然而,要等到你能在像不列顛劇院這樣氣派的著名劇院演出時,才會明白箇中原因。你被排定在一年最冷的三個月中演出,不必奔波於各大劇院,不必擔心合約問題。你會和演員、芭蕾女伶同台,和他們交上朋友。你會有一間獨立的大更衣室,而且很溫暖——你會衷心期盼能在室內更衣上妝,不必氣喘吁吁地跑到舞台大門,在馬車上扣好衣服。有人會給你台詞,你會念那些台詞:有人會教你舞台走位,你會照做;有人會提供你畢生所見最華麗的服裝,由毛皮、緞子和絲絨製成。你會穿上那些服裝,歸還給服裝師,讓她擔心縫補與整理。你面對的觀眾是最和善快樂的,你對他們插科打諢,他們會高聲大笑,因為這是聖誕,他們想要快樂。這就像是現實生活中的假日——只不過你每週可領到二十鎊,如果你有幸和我們一樣享受。
  那年我們演出的《灰姑娘》尤其出色。主角由多莉·艾諾飾演,她是一位可愛的女孩,聲音有如紅雀,還有纖細的蜂腰,把項鏈當作腰帶,穿戴當作賣點。看著凱蒂在舞台上對她求愛,並在時鐘顯示午夜前最後一分鐘親吻她,感覺非常怪異——更怪的是觀眾中沒人大叫陽剛女!觀眾只覺得王子和灰姑娘終成眷屬,並在他們坐上六匹迷你馬拉的馬車離開舞台時高聲歡呼。
  除了多莉·艾諾以外,還有其他明星——一些曾在坎特伯裡藝宮演出,我曾花錢去看並為其鼓掌的藝人。能和他們一起表演,以平輩的語氣和他們說話,更使我覺得自己資歷尚淺。以前我只在凱蒂身邊唱歌跳舞,現在還得演戲,和一名狩獵隨從走在舞台上,然後說:「大人,敢問我們的主公,卡西密爾王子身在何方?」或是拍著大腿說差勁的雙關語;或是跪在灰姑娘面前的一塊絲絨墊上,將玻璃鞋穿在她的小腳上,在發現合腳時帶領觀眾歡呼三聲。如果你在不列顛劇院觀賞過童話劇,就會知道演出有多精彩——灰姑娘變裝的那場戲,他們讓一百名女孩穿鑲金邊的薄紗衣,將她們綁上鋼絲,在觀眾席上飄來飄去。舞台上搭了噴泉,每一座都發出不同顏色的光芒。多莉飾演的灰姑娘穿上結婚禮服時,她的結婚禮服是金色的,馬甲閃閃發亮。凱蒂穿金色馬褲、閃亮的背心和戴三角帽,而我穿及膝馬褲、絲絨背心,和銀色鞋扣的方頭鞋。我站在凱蒂身邊,噴泉開始運作,仙女空中飄蕩,迷你馬歡騰進進時,我總是不確定自己是否死在前往劇院的路上,剛好在天堂醒來。那些小馬在炙熱的燈下待太久後,就會散發某種特殊的氣味。每晚我在不列顛劇院都會聞到這種氣味,混雜以往熟悉的劇院氣味:灰塵與化妝油彩、煙草和啤酒交雜的氣味——就算到了現在,假如你突然問我:「天堂是什麼樣子?」我一定會說天堂聞起來像過熱的馬毛,充滿穿亮片薄紗衣的天使,還有紅色和藍色的噴泉裝飾……
  但是,也許沒有凱蒂。
  當然,我當時沒那麼想。我非常高興能參加這樣的演出,還有心愛的人在旁,凱蒂所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發自內心。我相信那年冬天我們待在不列顛劇院的時間,比待在史丹福丘新家的時間更多;穿絲絨西裝、戴著撲上白粉的假髮的時間,比不穿戴的時間更長。我們和劇院裡的所有人結為好友——芭蕾女伶、管服裝的女孩、煤氣工人、道具管理員、木匠和舞台人員。我們的服裝師弗洛拉甚至在這些人中找到一位情人。他是黑人,逃離瓦坪的航海家族,加入走唱樂隊,他不是這塊料,因而成了舞台工作人員。我想他的名字叫艾伯特——但這個圈子的人更廣而熟知的卻是他的另一個名字:「比利男孩。」他比誰都愛這間劇院,所有時間都待在這裡,和門房、木匠玩牌;在舞台上方東晃西蕩,扭著繩索,轉動把手。他長得不錯,弗洛拉對他頗為傾心,表演結束後,他花很多時間守在我們的更衣室門口,等著送她回家,我們因此和他愈來愈熟。我喜歡比利男孩,是因為他的故鄉靠近河川,也和我一樣,為了劇院離家。有時在下午或深夜時分,我和他會撇下為服裝爭論的凱蒂和弗洛拉,一起在陰暗寂靜的劇院裡散步,只是為了好玩而已。比利男孩有通往不列顛劇院各個充滿塵埃的隱密之地,例如天花板、閣樓和陳舊的道具間的鑰匙。他會帶我看一簍簍五十年代表演時所用的戲服、紙板做的皇冠、令牌與錫箔做成的盔甲。有一兩次,他在舞台側邊搭起梯子,高入舞台上方,我們爬上梯子,用下巴抵著欄杆共享香煙,望著煙灰飄過繩索和平合形成的迷陣,落在六英尺下方的舞台上。
  那很像又回到丹蒂太太家,身旁都是朋友,當然,除了瓦爾特以外。他偶爾會來不列顛劇院,卻鮮少去史丹福丘。他來的時候,我無法忍受看見他故做輕鬆的模樣,便找些別的事做。我注意到他的出觀也使凱蒂彆扭和不自在,喜歡他的來信勝於來訪——這些日子他總是寄信來,不親自來訪,我們的友誼逐漸淡去。凱蒂說她不在意那些信。我明白她不想談論一些痛苦的事——我知道她一定很難過,因為瓦爾特已經猜到她的秘密,而且心生厭惡。
  
第07章
  一
  我們的戲在聖誕節後的第一天開演,之前接連幾周都在綵排,因此聖誕節被工作擠滿。當母親和去年一樣,寫信要我回家過節時,我只能再寄出一封道歉信,說我還是太忙。距我離家已將近一年半,距離我看到海,吃一頓新鮮的牡蠣晚餐,已隔了一年半,這是一段漫長的時間——不管愛麗絲的來信多使我難過,我還是忍不住想念他們,想著他們過得如何。一月的某一天,我突然想起那口有黃色琺琅字母的舊行李箱。我打開箱蓋,發現戴維的地圖貼在底下,標出惠茨特布爾的箭頭已然褪色,「用來提醒你來家在哪裡,免得你忘記。」他原本只是開玩笑,家人認為我不會忘記他們。現在對他們而言,我似乎真的忘記他們了。
  我砰的一聲蓋上箱蓋,覺得雙眼刺痛。——凱蒂跑過來看發生什麼事,我正在哭泣。
  她用手臂環著我,「喂,你怎麼?該不會哭了吧?」
  「我想起家。」在抽噎之間,我說,「突然想回去。」
  凱蒂摸摸我的臉頰,將手指放到唇間吸吮,「純正的鹽水氣味,難怪你會想家,我一直很驚訝,你從海洋到這裡活了那麼久,卻一點都不像海草一樣皺縮,我不該將你帶離惠茨特布爾灣的,人魚小姐……」
  聽見凱蒂再度喚著我以為她早就遺忘的名字,我終於笑了,接著歎了一口氣。「我想回家,回去一兩天……」
  「一兩天!沒有你,我會死的!」她笑著別開目光。我想她只是半開玩笑,因為這些日子以來我們朝夕相處,不曾分離。我的胸部又感到那種古怪的壓迫感,迅速親了她。她伸手扶著我的瞼,卻再度別別開目光。
  「如果這讓你這麼悲傷,你一定得回去,我來安排。」凱蒂說。
  「我真不願意離開你,」我的眼淚已經干了。現在變成是我在安慰她,「不論如何,我都得等到霍克斯頓的表演結束才回去,那是好幾周後。」
  凱蒂點點頭,一臉體貼的模樣。
  那的確還要好幾周,因為《灰姑娘》要演到復活節才結束。然而在二月我卻意想不到地突然有機會脫身,不列顛劇院發生火災。那時的劇院常有火災,場地被燒得精光,再重建的更好,沒有人會記得原來的劇院。不列顛劇院的火災很小,沒人受傷,但還是得疏散觀眾。有位督查過來視察劇院建築,說必須加建新的逃生門。他關閉劇院直到工程完成,劇院退票給觀眾,張貼道歉啟事,我們發現有半周的假期。
  凱蒂突然很高興地讓我走,在她的慫恿下,我利用了這個機會。我寫信給母親,告訴她如果可以,我會在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到家,並待到星期三晚上。接著我外出買送給家人的禮物。我發現,過了那麼久後,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回到惠茨特布爾,讓我相當興奮……
  即使如此,我還是很難和凱蒂分開。
  我對她說:「你會好好的嗎?你在這裡不會寂寞吧?」
  「我會非常寂寞,我想你回來後,會發現我因寂寞而死!」
  「為什麼你不和我一起來?我們可以搭晚一點的火車——」
  「不,南兒,你得自己回去探望家人。」
  「我會每分每秒想著你。」
  「我會每分每秒想著你」
  「我也會想你……」
  「喔,凱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