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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節

  鬼見愁啪的打了個響指,轉向方星。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猝然之間,窗戶中灰影一閃,又跳進來一個人,腳尖在窗台上輕點,隨即撲向鬼見愁,雙掌並立如刀,喀喀兩聲,狠狠地插進了他的後背。立刻,鬼見愁的前胸露出兩隻血淋淋的怪手來,鮮血立刻在他的腳前滴瀝成了兩團暗紅色的血泊。
  鬼見愁負痛大叫:「是誰?是誰?」
  我看得一清二楚,那個人正是關伯。
  第二章 閃電中從天而降的男人
  關伯的雙掌穿入鬼見愁身體裡,忽然發出一聲沉悶的長嘯,十二柄半尺長的月牙彎刃從脖頸、肋下、腰間、髖胯、雙膝、腳踝六個地方驟然彈了出來,將鬼見愁的身子牢牢鎖住。頃刻之間,兩人身上的血跡混在一起,血花亂飛之中,誰都分不清哪些來自關伯,哪些來自鬼見愁。
  「對大姐無禮者,殺無赦!」關伯又是一聲冷澀的斷喝,嘴裡狂噴出一大口鮮血,灑落在鬼見愁後腦上。
  月牙彎刃死死地切入鬼見愁的肉裡,他只要稍微動彈,被割裂的傷口處便會飛濺出一道血箭。
  「小關,你終於肯動用『相思鉤』殺人了。昔日你不是說,畢生只用它懷舊,絕不用之於殺人。兄弟,咱們跟隨大姐闖蕩江湖時,曾歃血為誓,一起立下『輕生重諾、諾毀人亡』的誓約。現在,你毀諾出手,或許就是最終的死期到了——」鬼見愁臉上仍然能夠浮起笑容,比起氣息奄奄的關伯,他的戰鬥力要強盛十倍。
  「不錯……『輕生重諾、諾毀人亡』,大姐一聲令下,無論水裡火裡、刀山劍林,我也絕不說半個『不』字。這一生,我只為她信守諾言,退隱港島一隅,絕不離開半步,隨時等候她的召喚。我沒有毀諾,比起大姐來,天下女子都是凡俗草芥,不值得我掛懷,只有……你……」關伯艱難地扭過頭,向著方老太太微笑著。
  強敵環伺之中,他的目光如此深情,完全拋掉了老年人固有的羞澀。
  方老太太的眼眶中微微有淚光閃動,就算我身為男人,聽了關伯的表白,都會大為感動,何況是身為當事人的她。
  「你的表白,來得實在——太遲了!或許早一年、早五年說,我們就不會各自活得如此悒鬱。小關,其實我心裡……我心裡早就……」她的臉陡然羞紅了半邊,舉手拭淚,借此遮掩窘態。這是一個最不適合表白感情的時刻,而且也是關伯最後的彌留階段,他像一根燃燒到最後一滴淚的紅燭,生命即將隨著末日的輝煌而結束。
  「你喜歡死,那就去死好了。」鬼見愁的笑容愈加詭秘,身子一扭,立刻脫開相思鉤的月牙彎刃,瞬間鑽入地下,又在三步之外冒出來,雙臂一振,扭住關伯的肩膀。憑他的大力鷹爪手功夫,此刻撕裂關伯已是易如反掌。
  「小心!」我的提醒來遲了半步,關伯剎那間受到反制,毫無還手之力,在鬼見愁雙爪的一抓一捋之下,啊的一聲慘叫,雙臂從肩至腕,已然骨節寸斷。鬼見愁的「忍者隱形術」極其高明,在場的所有人都低估了他。
  「我有那麼多人在外面,你還敢反抗?」鬼見愁撮唇呼哨,院子裡忽然冒出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頭,足有一百餘個,把小院塞得滿滿當當。他向方老太太隱瞞了太多事實,包括從日本帶過來的援手人數。當然,他的馳援港島本來就是一幕演給別人看的話劇,現在大概到了謝幕之時了。
  「你……真是我們的好兄弟,枉我當年費那麼大的力氣送你跑路。」方老太太怒極而笑。眼睜睜看著關伯為自己而死,她心裡肯定不會好受,但在全體受制、無從反擊的情況下,大家又有什麼辦法呢?
  鬼見愁放開關伯,緩步踱到窗前,輕輕咳嗽了一聲,立刻有人走近,用日語稟報:「已經控制小樓方圓二百米範圍,封鎖一切消息,港島警方毫無察覺。樓頂安排了遠程狙擊步槍和連環炸彈,臨街小巷裡也佈置了嚴密的巡察哨,萬無一失。」
  我能聽到樓頂有人踮起腳尖走路的動靜,檢查槍械時的「喀啦」聲也連續響著,可見鬼見愁帶過來的人馬絕對不止一兩百名。
  「很好,有敵人靠近,立刻狙殺,先斬後奏。還有,兩小時後全體撤離,帶上我的三個小保險櫃,跟龍集丸號聯絡好,咱們一到,馬上離港。只要到達公海,就會有另外三支人馬前來接應。這一次任務完成得很順利,所有人員都會得到皇室的特別獎賞,大家再用心點!」鬼見愁能在日本混得風生水起,證明這是一個極有能力的高手,可惜為了名利出賣自己的兄弟姊妹,已經犯了江湖上最大的忌諱。
  窗外的人畢恭畢敬地答應著,隨即吹了一聲尖銳悠長的口哨,四下裡也有口哨聲遙相呼應著。
  「我的人控制了這一區域的所有位置,大姐,剛剛我們的談話被小關打斷,現在可以接著說了。不過你只有兩小時時間,希望能好好珍惜,免得我失去了耐心。」他向狩魔派忍者揮揮手,其中一個黑衣人立刻舉起吹筒,對準了方星的眉心。
  那種吹筒裡放置著見血封喉的毒針,是五步之內必殺無疑的奪命暗器,與東南亞叢林部落獵頭族的吹箭同出一轍。
  方星臉上並沒有表現出任何驚懼之色,只是神情越來越凝重。
  鬼見愁重新回到方老太太身邊,抱著胳膊,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給我一柄刀。」方老太太忽然開口,不再凝視躺在血泊裡的關伯,眼神漸漸變得冷冽起來。
  「什麼?」鬼見愁沒有領會對方的意思,微微錯愕著。
  「我們都明白,曼陀羅花的香氣是無形但有質的東西,能夠穿透人的皮膚,不知不覺溶入人的血液之中,造成中毒者全身麻痺,無法行動。現在,給我一柄刀,放掉中毒的那部分血液,毒性自然就解開了。老鬼,聽懂了嗎?」即使身處劣勢,但方老太太說話的態度仍然像是無所不知的大姐在教訓無知的小弟。她是天生的領導者,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帶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威懾力。
  鬼見愁尷尬地後退一步,從黑衣人腰帶上拔出了一柄精鋼短刀,掉轉刀柄,遞向方老太太。
  「前輩,不要做『仇者快、親者痛』的傻事,我們還有機會。」我看出了她的內心想法,毒血集中在右臂上,她可能是想自斷手臂,釋放掉牽制全身的那部分毒血。這樣一來,只會加速我們的失敗,連翻身的機會都徹底失去了。
  方老太太盯了我一眼,聲音一變,緩慢而堅定地回答:「沈南,有些事就像風頭浪尖上的小舟,是形勢逼你去做,自己沒得選擇。小關為我鞠躬盡瘁、重灑熱血而死,我不能就這麼送他走。當年他曾說過,假如有一天對敵陣亡,希望臨死前最後一秒鐘是死在我懷裡的,這是他甘心追隨我多年的唯一夢想。」
  「哼哼,小關的心思,兄弟們都知道。其實,每一個兄弟都曾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沒像他一樣說出來而已。」鬼見愁忍不住插嘴。
  「你?也有過嗎?」方老太太淡淡地笑著,柔和的眼神從鬼見愁臉上飄忽掠過。
  「我當然有過,就算從港島坐船跑路時,我也曾發過誓,一定會再回來,跟大姐一起聯手打天下。真能那樣的話,就算有一天果真為你激戰而亡,也會死得開開心心。」鬼見愁在那種眼神的蠱惑下,忽然敞開心扉,說出了這段年輕女孩子最愛聽的話。不過,他們兩個已經老了,這些話應該在二十年前或者更早的時候就說。
  「多謝兄弟。」方老太太的眼神落到閃著灰色鋒芒的半尺長刀刃上,驟然間刀光一閃,她的右臂從肘彎處被斬落,斷臂落地,鮮血怒泉一般噴湧出來。
  鬼見愁發出一聲驚叫,而我和方星都保持著冷靜的緘默,看著她艱難地舉手封住了右肩上的幾大穴道,勉強把血止住,而後蹣跚著走向關伯。她後面的方磚地上,留下一條粗大的血線,每走一步,都會印出一個清晰的鮮紅鞋印。
  我的視線剎那間模糊了,她為了能恢復自由,走到關伯身邊去,不惜自殘斷臂,破除「天蠍座之魂」的禁錮。誠然,她可以利用鬼見愁的念舊,用另外一種辦法達到目的,但她沒有,而是做了黑道中的俠者秉承的「捨身取義」那種作法。
  「大姐,你這是何苦呢?只要你願意開口求我,再難的事我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何況是這件事?」鬼見愁盯著方老太太的背影,急得跺腳歎息,但一切都變得無可挽回了。
  「求你?」方老太太低聲笑著,彷彿那是世間最可笑的一個詞語。
  從她起步到關伯身邊,共有十八步,地面上也留下了十八個血印。
  「小關。」她俯下身,低聲叫著。
  關伯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急促翕動的鼻孔裡在喘粗氣。方老太太雙腿一顫,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關伯身邊,她的血與關伯的血立刻融合在一起。
  「小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星星是從哪裡來的嗎?好,現在我就來告訴你。不過,你得答應我,好好聽著,直到聽完最後一個字。在此之前,不許一個人離去。當年,我們七大旋風社結拜時,歃血盟誓的第一條就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還記得嗎?」方老太太吃力地抓住關伯的肩膀,要把他的頭枕到自己膝蓋上來,但關伯的身體實在太重了,僅憑她的一隻左手根本辦不到。
  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卻渾身軟麻,幫不上一點忙。再看方星,她的眼睛裡只有無法琢磨的淡定,彷彿跌坐在血泊裡的只是無名路人。
  「大姐,讓我……讓我來吧。」連鬼見愁都看不下去了,主動跟過來,搬動關伯的身體,讓他枕在方老太太膝蓋上。在我的感覺中,時間彷彿凝滯了一般,只有方老太太斷臂上的鮮血隨著她的一呼一吸,一點一滴地落在關伯肩頭,把他身上的衣服重新打濕了。
  以下就是方老太太的沉鬱敘述,正好補足了關伯告訴我的故事中未知的部分——
  那一夜,我和小關的確已經走投無路了。天亮之前,是我們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幾小時,然後面對的將是至少四路追殺。敵人想要的,只是兩具亂刀砍剁過的模糊屍體。現在想想,我們曾經那麼近地觸摸到了死神的鼻子,真是可怕。七大旋風社的人只能戰死,不會嚇死,我們所不甘心的只是還沒有揚名天下便無聲歿亡,與旋風社初創時的宗旨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
  小關離開了茅棚,我無意中抬眼望天,祈禱上天不要再下雨,好讓我們迎接一場乾乾淨淨的廝殺,然後結束一切,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我看到了閃電,確切說,是厚重的雲層中驟然劃開的一條裂縫,裂縫後面,是耀眼到令人大腦一片真空的白光。到現在,我都在想,真正的閃電是不可能發出那種純正白光的,恆久而且穩定,從雲縫裡斜射下來,照在茅棚前面。
  那時候,雨絲緊一陣慢一陣的,四周不時亮起閃電,但卻沒有一道能如我提到的那條一樣持久。我甚至懷疑那是一盞低空停留的飛機上發出的強光,不敢再看,被動地低下頭,眼前金星亂冒。再次抬頭時,我就看到了站在茅棚前的那個男人。他穿著一身厚重的貂裘,雙手抱著那個籃子,目光炯炯地看著我。
  我一下子跳起來,大聲問:「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