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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節

  這事如此蹊蹺,難以琢磨,我隱約感到此行又是一場血雨腥風,被詛咒的大伯父也許又會帶出一件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卷三《南洋怨杯》 03.南洋怨杯
  從青島到廈門,我幾乎都在睡覺,木清香一直睜著眼,似乎從來不覺得疲倦。轉了一次車,我們從廣東進入福建省後,我就琢磨要不要買把槍防身。大伯父在南洋混了一輩子,殺人不會乍眼的,絕對不會因為在中國就收斂了。
  像以前大伯父去印尼做茶行生意,那裡的人十分仇視華人,就算你是馬來西亞華裔、印尼華裔,他們也不會善待你。1998年爆發的印尼大規模屠殺華人就是一個例子,其實在這以前就一直有小打小鬧的事情發生。大伯父卻不怕這些人,他被人吐了口唾沫,馬上叫人狠揍對方,把人家打得屎都出來了。
  這還算輕的,在我離開馬來西亞前,大伯父已經有兩個兒子了,他經常對我那兩個堂兄弟拳打腳踢,一點兒也不心疼。聽說,我回到中國後,大伯父又有了一個女兒,因為我再也沒回馬來西亞,所以從沒見過那個堂妹。此次相見,手握殘經,倒不擔心大伯父不認我,就怕他一急直接把我宰了。
  木清香聽了我擔憂,她很輕鬆地說:「你不是帶著大茶八卦針嗎?你伯父肯定認識八卦針,他不敢亂來的,只要你別老是慌慌張張,連針盒都拿不穩就行了。」
  我發愁道:「這東西我找到以後,已經用了好幾發,不知道還有沒有針在裡面,我不知道怎麼拆,怎麼裝。」
  木清香接過針盒,她仔細看了看,說道:「蔣紅玉絕對造不出大茶八卦針,吳九難(吳店主真名)也一樣,我想他們可能認識一個更厲害的人物。」
  我吐吐舌頭:「還有更厲害的?這都什麼年代了,哪來這麼多奇人異士。對了,你也挺厲害的,乾脆幫我補幾發毒針,萬一關鍵時沒針了,那該怎麼辦?」
  木清香把針盒還我,她答應幫我裝針,但只裝無毒的針。在她看來,大奸大惡的人死有餘辜,但我們不能隨便殺人,否則用毒針害人,總有一天會害了自己。我也不想攜帶毒針盒,萬一哪天睡覺不小心壓到針盒,豈不是自尋死路。木清香看似邪惡,又看似善良,搞不清楚她天生這副德性,或者原來就是一個瘋子。
  上午的時候,火車在福州停了,木清香把一直細讀的《鏡花緣》合上,然後和我一起下了車。因為趙帥把天青泥茶壺賣給了武夷山的林茶癡家人,所以得了一筆大錢,我到了福州馬上包車前往廈門島。換作以前,哪裡捨得,我平時節儉慣了,這一次只是想快一點兒見到大伯父,萬一他又跑回馬來西亞,那就找不到他了。
  據查,大伯父一行人來到廈門島,落腳於廈門島東北部的五通古渡附近,五通古渡是島內僅存的為數不多的古渡頭,位於湖裡區禾山鎮五通村鳳頭社附近的一處海岬。五通古渡頭早在宋代以前就存在,是廈門島的交通要道,《鷺江志》、《廈門志》均有記載:五通渡頭,廈往泉大路,過劉五店。由京城到台灣任職的官員,都得乘船到五通,再經蛟塘至和鳳鋪後,過海峽至台灣。由於種種原因,不知從何時起,五通渡頭就慢慢地荒掉了。
  現在,廈門的海上運輸迅猛發展,五通碼頭卻一直荒涼。1982年,有人在五通渡頭附近發現了乾隆時的《重修五通路亭碑記》一方,記述當時官宦鄉紳集資重修五通渡頭附近的路亭之事,隨後市政府將五通古渡頭公佈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但現在五通碼頭不大,且有些髒亂,進出港的船隻也不見其多。
  我包了一輛吉普車,開價一千塊,司機很痛快地就答應了。司機經常來往於福州與廈門之間,我問他有沒有聽過黃德軍這個人,他搖頭說沒聽過。我不禁懷疑黃德軍是一個比狐狸還厲害的騙子,要是真有本事,名氣大到馬來西亞,怎麼會窩在五通古渡那麼荒涼的海岬旁,早去京城買房子了。
  一路上,木清香的話不多,上了吉普車後,她又在車上看那本《鏡花緣》,但還沒看出哪裡有問題。
  吉普車從一馬平川、綠樹成蔭的金尚路拐進後坑路口,等待我們的是塵土飛揚的仙岳路東段的建設工地。顛簸地開過了後坑,一座小山嶺跳出來,這就是金山,史籍上記載這裡「山赤色金星,體上無草木,故名」。今天的金山已被密林覆蓋得鬱鬱蔥蔥,古今相較,頗有滄海桑田的感覺。據說鄭成功曾在此地練兵,可惜找不到當年的痕跡。
  當然,我並不知道這些事,全都是司機大哥像導遊一樣解說的,他說要對得起一千塊的報酬。司機大哥對神公神婆不熟悉,所以他說可能真有黃德軍這個人,不一定是騙子。我倒希望黃德軍是個騙子,大伯父心太狠了,活該被騙。
  開過金山不遠,車子駛上島內最大的淡水湖———湖邊水庫的堤岸,這只是五通村的外沿。進入五通村,我暮然發現熱氣騰騰的廈門島居然還有這麼一處相對完整的田園風光。司機大哥信馬由韁,驅車縱橫在五通的鄉間小道間,不時驚起隨意亂走的雞鴨。農人在田間忙碌,隨處可見茂盛的老榕,一座座古色古香的小廟散落在村頭村尾,幾座明清的古墓殘破在田頭。
  我一想到馬上要見到大伯父了,不由得緊張起來,甚至想要不要臨陣脫逃,乾脆不見他好了。我又不是很想找月泉古城,找不找得到,關我屁事。彷徨的我很沒用,木清香注意到我的情緒,她就說你緊張什麼,這個樣子怎麼問出月泉古城的線索。司機聽到我們要去找黃德軍,且地點在五通古渡附近,他就說那裡很荒涼的,估計住在那裡的人不是正經人家。
  五通古渡附近的確有一座大厝,但它離五通村有三百多米,孤零零地立在海崖邊,別提多荒涼了。厝是房屋的意思,福建沿海及台灣普遍稱家或屋子為厝,而非我們說的房子。司機大哥只來過一兩次五通古渡,他說那裡好像有人住,但不知道是哪路神仙的地盤。
  廈門保存了很多古建築,尤以明清為主,既有閩南台灣型傳統建築,又有土樓建築。五通古渡附近就坐落著一座古厝,司機大哥停車在五通村前,因為五通村到五通古渡這段路不方便行車,所以司機大哥給我們指了方向就調頭跑了。天色已晚,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與木清香一起到渡頭那邊的古厝借宿。
  廈門島棲息很多白鷺,海風吹拂時,一群群白鷺飛過,感覺來到了天地盡頭。每次坐車我都感覺餓得快,看到頭頂這麼多白鷺,恨不得馬上拿槍打幾隻來燒烤。因為那座古厝在海崖邊,海風肆虐,所以沒有太高的植物生長,石礁上滿佈青黑色的苔蘚。我們還沒走近古厝,老遠就看到一個穿得很暴露的女人站在門前。
  那女人憤怒地朝我們大喊:「喂,快點兒,等了半天了,搞什麼名堂!」
  我心中生疑,沒和誰有約,那女人等我們幹嘛,難道認錯人了。越走越近,那女人就越喊越大聲,母老虎都沒她凶。我頂著海風前行,發現那女人比我年輕幾歲,此刻正雙手插腰站在門口怒視我和木清香。
  我疑惑地問:「你是哪一位,怎麼知道我們要來?」
  「你就是那個逃回湖北的堂哥?」年輕女人翻了翻眼睛,不客氣地打量我。
  我看這女人沒有自我介紹的準備,於是就問:「我們能不能借宿幾晚,錢的方面不用擔心。」
  「囉嗦什麼,跟進來吧。」女人話還沒說完就轉身進屋了。
  到了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年輕女人就是我未見過面的堂妹,當年我離開馬來西亞她還沒出生。小堂妹不到18歲,名叫路雨唯,可惜名字文雅,為人卻不文雅。大伯父如此精明,沒等我調查他的行蹤,他在來中國前就把我和父親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廖老二托人找大伯父時,大伯父就反查我們了,所以提前叫小堂妹在古厝門口等著,沒接到人就不許進來。我們久久未到,小堂妹等得不耐煩了,並吹了一天的海風,所以才把氣撒在我們身上。
  我緊張地跟進去,木清香與我平行,風吹起她的頭髮,我竟開小差地覺得她更美了。小堂妹很討厭我,進了主廳都沒叫我和木清香坐下,而是叫我們老實地等著,待會兒大伯父和那兩個堂哥會來見我們。這些年,大伯父肯定對三個堂兄妹說了我和父親不少的壞話,難怪小堂妹還沒見面就對我恨之入骨。
  尷尬無聲地等待中,我觀察了古厝的結構,發現古厝很結實,在海邊吹了這麼多年還沒出現裂縫。古厝坐北朝南,是磚木抬梁式結構,由南到北依次為高大門樓與圍牆、庭院、前廳、天井、主廳,東西兩側是護厝,護厝就相當於客人住的廂房。
  當地人稱這座古厝為黃厝,因為主人姓黃,這種命名在廈門島很常見,大多數都是「厝」前加上主人姓氏。黃厝原來人丁興旺,後來就沒落了,最後只剩下一個人住在黃厝裡。我迫切地想看看黃德軍,估計是個佝僂的老頭,孤獨地住在這麼大的古厝裡,心理不變態,身體也變態了。
  木清香處之泰然,她對小堂妹的態度不在意,反而主動問:「令尊情況如何了?」
  小堂妹雖然凶,但口無遮攔,直接把事情抖出來:「還不是老樣子,我就不知道那個叫黃德軍的人有什麼本事,老爹要跑到這種地方來求助。我早叫他別風流成性,老媽死後,他搞了多少個女人了!這下好了吧,那個賤女人把破杯子砸碎了,被趕出去了!結果呢,賤女人自殺了,還惡毒地咒老爹!」
  我看小堂妹越罵越狠,於是打斷她:「什麼杯子啊,值得大伯父這麼生氣?」
  木清香沒等小堂妹回答,她就說:「是那個晉代茶杯吧?」
  小堂妹先是一驚,然後又不屑地說:「沒錯!沒想到那個賤貨會邪術,砸碎的杯子居然在她死後又復原了,害得老爹也開始長魚鱗,這些漁女可真有手段!」
  我聽了就覺得不可思議,茶杯被砸碎了還能復原,但這事如果是謠傳,大伯父就不會來到五通古渡了。可是,茶杯碎了,它怎麼可能自動復原,難道有人又把碎片粘起來了?大伯父眼睛再花,也不可能看不出吧,何況小堂妹眼神銳利,她總不可能也看錯了。晉代茶杯出自月泉古城,它怎麼流出來的已經無從得知,但依小堂妹的說法,這個杯子絕對不簡單。
卷三《南洋怨杯》 04.遺囑
  等到傍晚,屋外都黑了,大伯父等人還沒出現,就連小堂妹也開始抱怨了。我和木清香坐在紅木椅上,倆人都沒出聲,小堂妹在我們面前走來走去,跟個鐘擺一樣。我想問小堂妹,大伯父跑哪兒去了,但她橫眉豎眼地瞪了我一眼,什麼話都不想說了。
  我餓得坐不住了,主廳後才投來幾道人影,這時古厝裡的電燈已經亮了,但主廳太大,小小的燈泡照不亮所有的角落。很快地,長長的人影變短了,主廳後面的青色門簾被撩了起來,五個老少男人就一個個地亮相,好比上台演出似的。我見了馬上從紅木椅子上站起來,木清香也站了起來,小堂妹卻在這時候一屁股坐下了。
  大伯父老了很多,和印象中的祖父一樣的年紀了,老得要拄枴杖了。我不禁地佩服大伯父,一隻腳都邁進棺材了,居然還敢泡妞,他吃不吃得消啊。大堂哥和二堂哥我還記得一點兒,他們一高一矮,一白一黑。大堂哥叫路雨磊,他生得白淨又高大,一副書生模樣,文質彬彬,看起來比較好說話,但實際很刻薄,完全繼承了大伯父的性子;二堂哥叫路雨飛,他就像窮苦人家的孩子,又矮又黑,再黑一點兒就趕上非洲人了,所幸他脾氣好,小時候我和他玩得比較好。
  大伯父帶來的老僕人,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了,只知道大家都叫他老嚴。老嚴從年輕時就跟著大伯父了,年紀和大伯父差不多,但聽說老嚴以前在南洋是殺手,替人殺過很多仇家。別看老嚴滿頭白髮,但打起架來,年輕人很難佔到便宜。除了這些大伯父的自家人,還有一個年輕人,他的年紀與我相仿,我看了很久都沒認出他是誰。聽說大伯父就只有三個孩子,不知道這位年輕人是誰,或者又是路家裡哪位親戚的孩子。
  大伯父一進來就坐了上座,儼然是黃厝裡的主人,有錢人的德性就是這樣。奇怪的是,那位陌生的年輕人居然也坐了上座,和大伯父平起皮座。我看了一圈人,都沒看到黃德軍那個老頭,據說黃厝裡只有他一個人了,估計在忙大家的晚飯,可憐沒人想到要去幫他。兩位堂兄在大伯父入座後,他們也坐了下來,只有老嚴一直站著,陪在大伯父身旁。
  大伯父威嚴地掃了我和木清香一眼,抬手道:「坐吧,都是自家人,別客氣了。」
  我心跳得厲害,想到誰和你是一家人,當年要不是你不把月泉古城的下落告訴我爸,他也不用費盡心計地跑回中國,落得個悲涼而終。哪有自家人,還搞得那麼拘謹,好像我們都是他的奴僕,根本沒有一家人的那種融洽感覺。
  大伯父看我沒說話,又問:「怎麼,這麼多年沒見,不認得我了,還是路連城那個老傢伙又在你面前數落我了?」
  路連城是我爸的名字,聽到大伯父當眾侮辱他,我氣急敗壞地要還口,但木清香馬上抓住我的手,意思是叫我冷靜。我看了木清香一眼,掙脫他冰涼的手,深呼吸了一下,把怒火強壓在心底。
  二堂哥和氣地問我:「威迪啊,你怎麼這麼多年沒來看我們,都斷了聯繫好長時間了,今天終於見面了!」
  路威迪是我以前的名字,歸國後父親幫我把名字改成了路建新,我聽到二堂哥好聲好氣地打招呼,心中的怨氣終於消散了七分。惟獨大堂哥和小堂妹還是不願意主動講話,鼻子高高地翹起,不可一世的樣子。這家人除了老嚴和二堂哥,沒一個好說話,我也沒抱任何希望,能讓我坐著和他們說話,已經是天大的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