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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狹義利他的生物學基礎

一、孟子與達爾文

孟子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孫丑章句上》)在另一處他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章句上》)

上述觀點堪稱孟子性善論的基石。這基石是什麼?情感。「不忍人之心」和「惻隱之心」是同情心,毫無疑問屬情感範疇。筆者以為,「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也屬情感。退一步說,即使作為「智之端也」的「是非之心」屬於理性的範疇,仍無法顛覆我們對孟子性善論的理解:人性本善,善根源於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同情心,因為惻隱之心乃仁之端也。置身於「春秋無義戰」的孔子、孟子,不可能天真到對「惡」視而不見。相反,他們對「惡」的瞭解比我們深且廣,從「惡」出發展開他們的說教更容易,而他們知難而上,選擇了從「善」出發。他們為性善奠基,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對人性有信心,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懷抱的是「治國平天下」的雄心,他們是知行合一的偉人,他們有超凡的洞見,卻不是沉溺於認識論的智者,不必在乎立論所面臨的反例。且因為執其一端,不管他們對「惡」如何看待,不管在弘揚「善」的實踐中遭遇多少困頓,因為他們立論中決絕地選擇了人性本善,也就不會在話語中遭遇困境。

達爾文和孟子在個人遭遇與角色選擇上完全不同。達爾文看到的「惡」遠沒有孟子多。他生逢大英帝國如日中天的時代。他是乘坐大英帝國的軍艦周遊世界的。他沒有遭逢戰亂、災難。他出身貴族家庭,有豐厚的遺產,衣食無憂。他周圍有愛護和提攜他的良師益友,賴爾、胡克,等等。甚至他與華萊士發明權的解決,都盡顯雙方的紳士精神。他不可能看不到人性善良的一面。但是與孟子的角色完全不同,達爾文不是社會實踐家,沒有拯救世界的抱負,不需要實踐中的策略。他是第一代科學家,他的全部志趣在於認知——建立自己的理論,排除其中的矛盾,解釋學說的反例,克服自身的盲點,追求更大的解釋力。其理論的基石「自然選擇」毫無疑問可以推導出人的利己性。於是他要解釋自己深刻體驗到的人性中的利他,就變得無比艱難。這是比雄孔雀的尾巴更艱巨的挑戰。他對人類利他性的思考,很可能不少於孔雀的尾巴,但是後者催化出「性選擇」理論,而前者幾乎無人知曉。這些思考靜悄悄地進行,凝結在一篇篇筆記上,投入到一個牛皮紙口袋中,口袋上的標籤是「關於道德感和某些形而上學的陳舊而無用的筆記」。達爾文關於利他的思考與他關於進化論的思考異曲同工,都是讓它們靜躺在抽屜中,他懾於壓力,萎縮了發表它們的慾望。他畏懼什麼?驚恐自己的大不敬,將人類拉下神壇,使人類等同於禽獸。在進化論提出人猿同祖後,人類還剩下什麼高居動物之上的東西?審美和道德。他為完善已經出籠的進化論而提出的「性選擇」又剝奪了人類在審美上的壟斷。於是,道德成了人類最後的專利。達爾文是勇者,他的思考無視禁區,無所畏懼。達爾文又是怯懦的,他不打算公開他的離經叛道的思考。於是關於道德問題的筆記,塵封了136年。這口袋的開啟與新一代生物學思想家的思考,共同推進了利他理論。

學者們從達爾文筆記中發現了三個命題。一、道德意識可能是從人類的強烈的性本能、親子本能和社會本能中產生的。二、這可能會導致「推己及人」和「愛鄰如己」的觀念。三、因此我假定,任何具有社會本能、性本能和激情的動物都一定有良心。(洛耶,2002:74,85,89)我們看到了進化論之父思想上的一以貫之,人與動物是連續譜,道德問題也不例外。

深入地看,性本能、親子本能和社會本能中都是情感扮演著媒介的作用。在這一點上,達爾文和孟子極為貼合。這一方面顯示出孟子的偉大,在兩千餘年前便洞悉情感是利他的基礎。但是另一方面,應該看到,達爾文和孟子有著極大的不同。達爾文兼論人性中的利己與利他,孟子僅執一端,二者的難度是大不一樣的。達爾文在兩方面都有劃時代的突破。

達爾文的三個命題中第一命題是基礎。下文的論述就由此展開。

二、性情

如果沒有了兩性,沒有了兩性繁衍,生物的世界中僅有同性繁殖,那麼血緣利他將不復存在。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上不再有帶著犧牲精神的利他,只有互惠和交換。沒有人真正關心自身之外的他人,每個個體都只關心自己。如果說每個個體只關心自己的世界是個黑暗的世界,是兩性的存在為這個黑暗的世界投入了第一束光。有了兩性,個體才走出深閉固拒的自我,帶著身不由己的衝動,參與感情交流,學習逢迎他人。沒有強烈的擇偶交配的欲求,物種將滅絕。而性衝動的發動機是什麼?是情感,即性情。「性情」一詞早就被泛化,我們這裡用其原初的含義,性情者,性所驅動的情感。

兩性的產生,演繹出豐富的行為。有些瘋狂,有些溫和。動物學家發現,在發情期,雄性恆河猴因爭鬥受傷是平時的6倍。冷酷的經濟學家喜歡將戰爭的起因統統歸為經濟,他們不相信性情會是戰爭的起因。他們以為,經濟之外的起因都是外衣、謊言和假象,歸不到經濟只是因為其動機埋藏得更深,背後的陰謀更詭異。若化繁為簡,這種認識將爭鬥的原因歸為「食」的擴大化,而非「性」。在認識爭鬥的起因中,揚「食」抑「性」,不符合生物世界中天天上演的基本事實,也不符合人類的早期歷史。海倫導致的一場戰爭不僅很可能是真實的存在,也象徵著那個時代很多爭鬥的起因。在共同體的規模極大地擴展後,戰爭源自某個女人幾成歷史,但是「性情」、情感因素、尊嚴,仍然是導致戰爭的重要因素。原因在於情感——它首先被兩性行為開啟,每每驅動著人類的行為。

這只是性驅動人類行為的一個方面。硬幣還有它的另一面。性的滿足是療效優良的安慰劑。生物系列譜中高端的例證是,未婚男人的犯罪率大大高於已婚男人。這證據見諸多個國家的調查統計,在事實和理解上幾乎都沒有遇到異議,乃至無須贅述。倭黑猩猩的研究日益引起學術界乃至全社會的關注。它們堪稱靈長目動物中最熱愛性活動的物種,而與此同時,它們也是靈長目動物中最富和平精神的物種。且這兩個行為特徵有很大的關聯,因為它們善於利用性活動調節情緒和彼此關係。瓦爾這樣講述:「和解往往總是跟性舉動聯繫在一起,而這樣的舉動預先發生則能夠避免爭鬥。帕裡斯觀察了聖地亞哥動物園的食物分配行為,發現雌性倭黑猩猩先是接近食物,發出一些響亮的吼叫,然後在接觸食物之前相互撫摸性器官。它們的第一反應不是吃或搶奪食物,而是進行一些看起來很是瘋狂的性撫摸行為,使得大家進入一種比較和諧的情緒,接下去的食物分配也會更加容易進行。」(瓦爾,2005:104)

靈長目動物中的一些物種有發情期,且排卵期有明顯徵兆。靈長目動物中還存在著一種極為殘酷的殺嬰行為。殺嬰行為多發生在排卵期有徵兆的物種中。日本學者衫山幸丸提出,被殺嬰兒大多是前首領的子嗣,殺嬰多是一個年輕雄強的猴子或猩猩在擊敗並取代前首領的地位後的舉動,其效用在於迅速結束雌猴子或雌猩猩的哺乳期,進入受孕期,而這一受孕期是屬於新首領的。(瓦爾,2005:66)就是說,殺戮對殺戮者有生存優勢。而靈長目動物中的另一些物種,排卵期沒有徵兆,該物種也沒有殺戮嬰兒的行為。二者間存在著因果關係。沒有排卵期徵兆使得壟斷了性資源的首領難以防範其他雄性對其妻妾的染指,因為防範時間極大延長;另一方面,因為沒有排卵期徵兆,所有染指過該雌性的雄性都無法排除其嬰兒的父親就是自己。於是殺戮行為消失了,因為它不具有生存優勢,甚至可能滅掉自己的後代。但是這道理太深奧了,難以想像猴子和猩猩會有如此深遠的思考和精準的判斷。最大的可能是,它們並不清楚原因;是排卵期無徵兆的進化,催化了這一群體中的雄性之性情向著特定方向發展,即增長了一種「情分」。用人類社會的話語來說,正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和那個雌性做過愛,情分上下不去手殺害她的嬰兒。一個帶有生存優勢的行為策略,不是憑借思考,而是靠著性情得來的。

從性活動中滋生的情感,即所謂性情,抑制著個體面臨食物競爭時的極端利己,化解著它們殺戮的凶殘本性。性情指引它們(他們)溫情地對待某些他人。

三、親情

接下要談的是親子之情,即母親對親子的情感。

語言的局限極大,比如說愛。狹義的愛,仍可以區分為兩種,它們極為不同。一種是性愛,一種是母愛。性愛雖也瘋狂,頗可付出;但在自我犧牲的意義上,和母愛無法同日而語。母愛體現了「愛」在一個維度上的極致:代價太高了,犧牲太大了,而犧牲者高興。

親情的偉大,在某種意義上就是進化的偉大。它令我們驚異:進化竟能產生如此纖細而高效的機制。進化出母子之情完全是為了後代。人類最嚴酷的勞作,最艱辛的子女養育,不靠法規、紀律、懲戒,徹頭徹尾地依賴無形的情感。就從牽動母親情感的啼哭聲說起。嬰兒生下來就會哭。隨著成長,哭與日俱減。由此可信,哭的機能更大程度上是服務於孩子的。哭是什麼?不是自助,是求助,求母親幫助。這機制靈驗,母親一聽就動心。哭不是也有自助的功能,不是可以釋放壓抑嗎?一個人過於壓抑時,親友們會說:你放聲哭吧。但是釋放壓抑一定是哭的副產品。為釋放壓抑的哭大多獨自進行,大多羞於見人。而部落時代及其之前的群體中,人們幾乎沒有躲避他人獨自大哭的場合。並且進化不會那麼嬌慣人,原始人沒有那麼嬌氣和奢侈。所以,自然選擇出來的哭,一定是哭給他人的。動物不是沒有哭,比如牛將遭遇屠宰,會畢現哀容,酷像哭狀。但動物的哭,少之又少。這幾乎是人類的專利。當然還是達爾文英明,動物裡面也有萌芽。為什麼人類與動物在哭的表現上相距甚遠?是因為人類在更大程度上依賴這一情感。人類為什麼如此依賴這一情感,是因為人類的嬰兒更無助,更嬌嫩,是人類的養幼更漫長,更細微,更瑣碎,更需要及時反饋。為什麼殘酷的生物世界中,獨獨人類的幼子這麼嬌貴,人類的養幼這麼漫長和瑣碎,我們將在後面章節中討論。

缺乏親子之情的母親幾乎沒有。因為親情有無與孩子的成活率直接關聯,它將經受的自然選擇來得最直接,最快捷,最嚴酷。天性合格的母親不需要理性地認識到她對孩子的重要職責,她只要有健全的親子情感就夠了。那情感會驅策她任勞任怨,無時無刻,數十年如一日。

四、移情

在解釋利他行為中,生物學家面臨的最大難題是,在一次性遭遇中幫助陌生人,並且不是舉手之勞諸如問路,而是助人者有著一定的付出。

即便是這樣的事情,我們仍然可以從動物的行為中獲得啟示。有這樣一個據說可靠的記載,一隻野生的海豚救起了海浪中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更翔實的是下面的報道:1996年8月16日,芝加哥的布魯克菲爾德動物園中,一個三歲的小男孩不慎掉進了靈長類動物的18英尺深的圍欄裡,一個叫賓迪的8歲雌猩猩馬上抱起小男孩,將他放到安全的地方,然後賓迪坐在小溪流中的一棵樹上,輕輕拍著抱在懷裡的男孩,隨後把他送到動物園工作人員手中。狗救孩子的舉動更多。事實上,狗對其主人的平常舉動,比如對主人頻繁的諂媚,與救助孩子是同等級的耐人尋味的問題。我們猜想,這些舉動可能都是某種情感驅使。如是,這些情感必是進化的產物,進化選擇了情感系統是幫助它們生存的,要它們將這份情感施展於他們的血親,而不是異類。換言之,施於異類,是情感犯下的錯誤。「移情」原本就是頗存歧義的概念,精神分析學派的使用更使其蕪雜紛亂。其主要的內涵當然不是筆者此處的意思,但是感情的誤植,似乎也可以劃在移情的範疇之中。

情感為什麼會誤植或錯用?動物的一些本能的錯用有助於我們理解人類的移情,畢竟情感也是本能。人們將一些非母雞自己所生的蛋交給它,它居然欣然代為孵蛋。何以如此?這番移步換景大大地超越了母雞進化的軌跡。在野生母雞的進化歷史中,每隻母雞產下的蛋在自己身下或身旁,它都會悉心保護。它的蛋其他的母雞不得接近,其他母雞產下的蛋它也難以接近。這一情形決定了自然選擇沒有必要篩選出一項區分蛋為誰出的能力。在狹小的環境中,那是奢侈和無用的。天不變,道亦不變。是基因與行為模式未變,而環境驟變,釀出了錯誤。

嬰兒的哭聲之所以會在一定程度上打動其他的母親,道理上與之接近。人類在聚族而居中度過了極為漫長的歲月。情感系統的自然選擇是在那一背景中開始的。那一背景中,人們很少見到陌生人,對陌生人心存恐懼且高度警惕。嬰兒是母親格外保護的。陌生人走近他人的家室,聽到他人嬰兒的哭聲,無異於增添了嬰兒的風險。因此被高度防範的陌生人絕難走近並聽到他人嬰兒的哭聲。進化在如此背景中形塑母親對哭聲的反應系統,便無法篩選出涇渭分明地對待不同嬰兒之哭聲的能力。最終的結果是,母親仍然會區別對待,但是進化沒有從系統設置上規定她對其他嬰兒的哭聲無動於衷。

人與動物一樣,一般而言它們的行為,具體而言它們的移情(如果動物的上述行為可以稱為移情的話),都是不變的行為模式在變更的環境中犯下的錯誤。人與動物不同的是,人類的移情要廣泛得多。其原因在於,移情是我們不糾正的錯誤、被鼓勵的錯誤。人類生活的圈子不會一下子擴大到陌生人那裡,它是逐步展開的,從血緣到地緣,從親屬到熟人。熟人圈子中的互惠行為早就展開。移情的行為在互惠的圈子中不僅會得到稱讚,還可能得到回報。稱讚是一種鼓勵,回報就更是一種鼓勵。因此我們可以說,移情歪打正著。一方面,移情加強了互惠;另一方面,互惠也激勵著移情。於是在互惠的環境中,移情得以生長。

說「利他」是來自移情,常人會覺得很彆扭——我對這個陌生人的同情是真心,怎麼被說成「移情」?如果只看硬幣的一面,我們同意孟子所言「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但是如果同意自然選擇學說,同意利己性是自然選擇的結果,就必須對同情心的產生做出解釋。「移情」便是由此而來的解釋。它是一種尋根問底的理論探討。「移情」二字在日常用語中確實沒有必要取代「同情心」。

情感系統和理性系統大不相同。情感驅動的行為不經思考。情感是具體的人——他的表情、他的故事——所驅動的。一番道理、一批數字,很難驅動情感。因為情感不是在抽像的環境,而是在具體的環境——兩性關係、親子關係中,經歷自然選擇的。

達爾文說:「道德意識可能是從人類的強烈的性本能、親子本能和社會本能中產生的。」這三種本能相當於三個情感系統。怎樣理解他所說的「社會本能」,或曰社會性情感,即社會中的非兩性關係、非親子關係中的情感?社會本能,一言難盡。但因為達爾文是在思考與利己本能相對峙的道德起源中提出社會本能的。因此,儘管社會本能包容甚廣,他首先意指的無疑不是嫉妒、報復心、義憤等社會性情感。達爾文說:「首先,社會本能使得一個動物在過群居生活時感到愉快。」(轉引洛耶,131)這種本能就是願意走近他人、願意與他人結伴、交友、交流、交換,對他人的遭遇懷有同情心、惻隱之心、不忍之心的情感。他願意這麼做是發乎內心的,不由自主的,非如此不快活的。

五、本能間的衝突

這樣,達爾文的學說就面臨一個難點,需要做進一步的解釋。一方面,他的學說理所當然地推論出,人類有利己的本能。而他生前沒有發表的筆記又顯示出他的另一觀點,即其學說的另一方面,人類的社會本能,他的同情心,是人類的道德意識的來源之一。這麼說,人類不是具有了兩種相互對立的本能嗎?該怎樣調和二者呢?調和二者是生存中的課題,學者的課題只是揭示出二者並存在人類的本性中,而達爾文完成了這個認識,儘管他生前沒有披露硬幣的這一面。

當代一些學者找到了更雄辯的證據,說明不同的本能間的衝突。洛耶說:「在動物身上,我們經常可以觀察到不同本能之間的鬥爭,或者是本能與習性之間的鬥爭。……一位細心的觀察者,布萊克威爾先生,通過對36個鳥巢連續兩年的觀察發現,在遷徙季節,12個鳥巢中都有死亡的幼鳥,5個鳥巢中有尚未來得及孵化的鳥蛋。……(能帶來更多好處)是不是遷徙本能戰勝母愛本能的原因,還可以討論,但是遷徙本能的頑固性確實可以在特定的季節給予這個物種主宰性的力量。」(洛耶,2000:118)

達爾文輕鬆地談論本能間的衝突,說明相衝突的本能的共存在他看來不是需要解答的問題:「因此,這裡往往有些鬥爭,對不止一個本能的衝突,究竟順從哪一個辦事,便是鬥爭需要解決的問題,所以事後追思,或過去的印象不斷在腦海裡來回往復而相互比較的時候,就不免引起滿意、不滿意,甚至苦惱的感覺。」(轉引洛耶,2000:139)

與鳥類身上衝突的本能不同的是,我們遭遇的是同一個維度上的衝突。但畢竟二者並非勢均力敵。可以這樣表示:人類是利己的,但不乏同情心,會被別人的不幸打動。換句話說:無私是不可能的,而完全的冷漠也很難。這兩種品性的共存不會讓我們時時為難,但有些事件會帶來困惑是一定的。我們常常將自己面臨的困惑歸結為文化與本能的衝突,很多時候其實是只看到事情的表面,真正發生的是本能與本能的衝突,是生存中的兩難。舉個極端的例子。一些職業扒手在教授徒弟時,首先教授的不是技巧,是要徒弟徹底扔掉同情心。一方面,這從一個極端印證著「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另一方面,它也證實著本能間衝突的廣泛存在。

至此,我們完成了人類天生是利己還是利他的討論。傳統的三種說法——白板、利己、利他,我們都不贊同。嬰兒決不是任憑環境塗抹的白板,他是帶著一些本能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但又不是非此即彼。他兼有利己和同情心這兩種本能。前者是第一位。但正因為本能中也有同情心,即利他之動因的位置,教化才有了用武之地。

六、情感是互惠動物的工具箱

情感首先產生於兩性關係和親子關係,所謂性情和親情。以後經「移情」,情感旁及他人。在他人那裡,移情的行為得到極大的鼓勵,因為互惠早就展開了。當代進化思想大師特裡弗斯說:情感是互惠動物的工具箱。一方面,互惠在利用情感資源,或曰工具。人類理性系統的進化晚於情感系統,這是互惠行為的幸運,如果互惠中不包含情感,它大概只能維持互惠的一部分,因為情感在互惠中發揮了很大的媒介作用,它借助溫情包裹冷靜算計的交換。另一方面,情感系統也在這裡找到了自己的第三個領地,獲得了極大的發展。乃至有些社會性情感從性情、親情發展而來的軌跡清晰可見,有些則很難看清。

感激之情便是互惠關係中的融合劑和潤滑劑。持久的互惠不可能總是「一把一利索」,每次都做到收支平衡。感激之情可以填補那個差口,可以系結雙方的關係,將關係變為長久。社會學先驅齊美爾說:「人們之間的某個行動可能只是由愛情或對利益的貪婪、順從或仇恨、好交際或好統治的心理引起的,但這個行動往往不能耗竭所產生的情緒,相反,這種情緒卻以某種方式繼續存在於它所產生出來的社會學的情境中。感激確實就是這樣一種繼續……如果每個感激的行動——它持續下來是由於過去受到善意的對待——都突然消失了,那麼社會就會崩潰。」(轉引自布勞,1964:1)

有些社會性情感,比如報復心,似乎與同情心、不忍之心,完全不是一個性質。但是細心觀察會發現,在利他的層面上它們或許不相干,但在互惠層面上它們是密切關聯的。

報復是貫穿古今的人類行為,它的後面毫無疑問是一種情感,甚至激情。報復的對象可以有多種。但最頻繁的報復行為,最強烈的報復行為竟不是針對敵人,而是朋友。無論是動物還是人類,有向天敵報復的嗎?人類會向虎豹豺狼報復嗎?不會的。因為它們是一定要同我們作對的,沒有格外生氣的理由。針對宿敵對我們的傷害,我們也會報復,但那仍然不是最頻繁的。因為雙方反正是宿敵了,如果只是舊恨沒有新仇,也就無所謂報復了;且因相互嚴防對峙,一方佔得便宜招來報復也難。最頻繁的是針對朋友或者合作夥伴的背叛。因為它最有滋生強烈情感的理由:我兄弟般待你,你卻坑害我;我們合作多時,你突然單方面撕毀合同;雙方的關係陡然間出現了極大的不平衡。所以瓦爾說「報復是互惠的另一面」(瓦爾,2005:130)。韋斯特馬克說:復仇是人類道德的核心。原因也正在於它是互惠的另一面。互惠是社會生活的關鍵。要拿出最強的情感及其驅動的行為去捍衛互惠。文化和社會規範雖然也建立了懲罰,但是報復後面的情感有著生物學的基礎,是本能,文化是後來的東西。一個堅實的證據就是,動物中也有因破壞合作而帶來的報復。我們前一章中引用過黑猩猩的一個生動例證。內疚與報復正相反,但也是與互惠相關聯的情感。互惠中,我沒有履行好自己的責任,故有內疚的情緒。內疚從主觀上保護互惠。報復主觀上是利己的,客觀上有積極的社會效果,它使破壞互惠的人心有忌憚。內疚則在主觀上就含有克己利他的性質。報復與內疚這兩種情感,一正一反,一內一外,守護著互惠,推動社會走向公正。報復的情感可能獨立於性情和親情。雖然大體上說,人類的情感源自性情和親情,但復仇的情感說明,在兩性和親子之外,也產生著一些其他類型的情感。

義憤,就來源而論,是一種情感,而不是文化的產物。本書上一章引用過瓦爾描述的黑猩猩社會中的義憤,即其他猩猩看到一隻雄猩猩追打另一隻時一同哇哇大叫。(瓦爾,2005:48)我以為,黑猩猩的義憤可能還是移情行為。其遇暴行喊叫的本能,原本可能是服務於保護自己的子女。這種義憤具有極大的社會意義,可以說它就是輿論的前身。

瓦爾的話說得很到位了:「高尚的原則從卑微的起點開始上升,它的起點是你對吃虧的怨恨,然後轉移到如果你得到的更多,其他人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最後才有一個普遍的認識:不平等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這樣,公平感就產生了。我喜歡這樣一步一步的程序,因為進化可能就是這樣發生的。……個人的情緒是至關重要的。它們把我們那些能給別人帶來正面影響的行為整合起來,據此建立了道德標準。這是一個自下而上的途徑:從情緒到公平感。這和下面的看法正好相反:公平感是一個聰明人(比如開國元勳、革命者、哲學家等)經過了一輩子的沉思,考慮到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我們在宇宙中的位置等等,而後提出來的。從上到下的途徑(從最後一環倒推回去,尋找一個解釋)幾乎一直都是錯的。當真正的問題是房子的磚是什麼的時候,他們問的是為什麼只有我們才有公平、正義、政治、道德等等。什麼才是公平、正義、政治、道德等等的基本單位呢?那些更大的現象是怎樣由簡單的現象組成的?……我們和多種動物共享著建築的材料。我們做的事情沒什麼是真正特別的。」(瓦爾,2005:141)